德·安东给葛兰顿发了条消息,让他回来面对现实。对此,葛兰顿立即做出了简明扼要的答复:“没他妈的门儿。”

德·安东回复说,不准这么跟个一心为他好的人说话。

葛兰顿回复说,他们的友谊再也经不起更多考验了。

德·安东又发消息问比阿特丽斯想不想回来。

葛兰顿的态度跟开头那条回复中差不多:“没他妈问她。”

德·安东又发去问为什么。

葛兰顿的回复是:“烦死她了。”

“有什么具体原因吗?”德·安东问。

“她老跟我说外语。”

“什么外语?”

“我哪儿知道?反正是鸟语,我想是犹太话吧。”

“那你起码考虑下送她回来行吗?”

“没他妈的门儿,”葛兰顿回复说,“性生活太棒了。她也就那时候能他妈的闭嘴。”

由此,德·安东只得认为葛兰顿不愿意接受割礼,也不打算皈依犹太教。

* * * *

“现在怎么办?”普鲁丽问。

她跟德·安东和巴尼一起出了门,去了曼彻斯特的一间酒吧。他们不想在黄金三角讨论这些,免得让人听见。他们这会儿喝酒的地方,没人能听懂“割礼”这个词。

“咱们就看那个犹太人能做出什么来。”德·安东说。

“我觉得那没用。”巴纳比插话了——他这一开腔,把自己和同伴都惊了一跳。一般而言,他们商讨战事时,他只有听普鲁丽和德·安东说话的份儿。这种时候,他通常只需以可人的面貌出现,扮演抚慰人心的角色即可。但这一次,他的英名也同样危在旦夕。老钟楼要是成了妓院,那他成什么了?葛兰顿逍遥法外的事也惹得他相当不爽,尽管他对那项罪名只不过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葛兰顿虽然犯了错,费了一番力气,好歹还有机会去威尼斯待着,而他,巴纳比却平白无故要在柴郡忍受这种心浮气躁、剑拔弩张的气氛。而且,德·安东在别的方面也辜负了他,让他简直感觉糟糕透顶。

“你什么时候把我给你的戒指戴回去啊?”他们刚一落座,普鲁丽就问道,“你跟我发过誓的,说到死都要戴着它,结果你那根手指都光了有一个星期了。”

巴纳比目光炯炯地盯着德·安东。他们可是事先排演过的,不是吗?德·安东应该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因为在拿给“他的人”抛过光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直戴着它,随后他要浮夸地做惊惧状,发现它不见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呀,可能是掉下来滚到阴沟里或汽车轮子底下去啦,他只能猜是因为他的手指比巴尼的要细吧。“我宁愿失去左手,也不愿犯这种错误呀。”他本该这么说。于是,伴随着赔偿的承诺、深深的歉意、巴纳比的眼泪,如此种种,普鲁丽会拥抱他们两个,说他们之间情深意厚,她希望他们能永远这样彼此相爱,这远比一个小小的首饰重要得多。然而,德·安东陷在葛兰顿那堆麻烦里,竟忘了台词,眼神茫然,而且一反常态,不耐烦地斥责巴纳比浪费他的时间,还瞪了普鲁丽一眼,怪她小题大做。

“我回头再跟你算账,”普鲁丽对巴纳比说,“你等着。”

(于是他感到前所未有地需要那幅画。)

她也回瞪了德·安东一眼。

他这是要跟我争那枚戒指吗?她纳闷地想,而得出的结论让她很不舒服。

这样一来,他们那个彼此应和、相互顾忌的微妙圈子,那种既为忧伤所困扰,又靠忧伤来救赎的关系,在暴躁心绪的挤压之下,开始变形。于是,就有了巴纳比——怎么看他都是这一系列事件中唯一无辜的受害者——这番直抒胸臆。

“依我看,”他接着说,“犹太人是不会知难而退的。我从没听说过哪个犹太人会让步。宽容大度让他们觉得丢脸,也违背他们的信仰。我父亲跟不少犹太人打过交道,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劝犹太人改变心意,就跟站在海滩上妄图喝退潮水一样,纯属徒劳。所以,要是葛兰顿自己不回来承担后果,那我们就别无选择,只能找个代理葛兰顿去替他满足那个嗜血的犹太人了。”

巴纳比竟如此了解犹太人并熟谙其信仰,令普鲁丽颇感意外,不过,她还是没能理解他这番话。“巴纳比,要说不可理喻的[152]葛兰顿,我还能理解,”她说,“但代理葛兰顿说白了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我快受不了这两个男人了,她心想。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一切男人了。也许她才该跟比阿特丽斯私奔。

“某种替身。”巴纳比说。

“替代什么?”德·安东问。

“替代葛兰顿呀!给葛兰顿找个犹太人认可的替身。”

“这你可得解释解释,”普鲁丽说,“慢点儿说。”

巴纳比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慢的了,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了。

“找个人代葛兰顿受过。找个替罪羊,是这个词吧?替身。犹太人可以对这个人做同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给这个人行割礼?”德·安东记不清问这句话的是他还是普鲁丽了,普鲁丽也记不清了,他俩的惊愕简直如出一辙。

“对,”巴纳比说,“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嘛。”

“亲爱的,”普鲁丽说,“他可不是想随便找个成年人割着玩儿啊!给葛兰顿行割礼,是为了让比阿特丽斯嫁个犹太丈夫啊!”

“或者吓退他。”德·安东插话说。

“这我知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傻。不过现在,不管比阿特丽斯作何打算,这终究只是个荣誉问题,不是吗?他要的可不是那块肉——谁会想要那个啊,还是葛兰顿的?——他是要捍卫原则。他才不在乎它是怎么来的,或者从谁身上来的呢。只要自己的债务有人清偿,犹太人才不会在乎还债的是谁呢。把他要的东西给他,我保证他今后一定会彻底消失。而鉴于咱们没法交出葛兰顿……那就只能另觅他人了。”

三人继而陷入了沉默,连酒吧也似乎静了下来。

“但我可不是在主动请缨哦,虽然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巴纳比接着说,“但我光是想到血都犯晕。”

“而我性别不符……”普鲁丽开口说。

“那就只有我了呗。”德·安东说。

* * * *

你们应该多去暗处坐坐,面对那些来听他自言自语的学生,德·安东会这样说。严格来讲,那算不上什么讲座,都不能算讲课。他想跟学生们保持些距离,而“讲课”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亲密了。接下来,他会说,生活在一个明晃晃的世界里,对你们并无裨益。我要是说,你们把太多时间花在屏幕前面了,你们可别当我是卫道士或勒德分子[153]。我所考虑的,只是你们美学上的福祉。光,是需要珍惜的,要像列奥纳多和卡拉瓦乔[154]这样的大画家一样珍惜它,是它点亮了意义,把象征理解力与鉴别力的光明与庸常黯淡的事物区分开来。如果一切都是亮堂堂的,你就会失去美感与分寸感。

他们之中有人听进去了吗?

嗯,他记得有一个学生听进去了。“在讨论明暗对照法时,您没有提到伦勃朗,”她举手说,“难道您不认为伦勃朗也许比任何画家都更善于运用光线来表现心理活动吗?”

那个学生就是比阿特丽斯。他在恍惚的回忆中,记起了她的面容,她举手的时候,金镯子在手腕上叮当作响,犹如摇着一面铃鼓。她与生俱来的幽暗迸发出光芒,仿佛被他自己的心理活动——索性称之为意念力吧——给点亮了。莫非就是在那一刻,他发现她可以供葛兰顿消遣?她难道就是伦勃朗那幅名作[155]中的苏珊娜,而他自己则是前面那位长者?虽然这样一个场景,并不能勾起他自己的欲念,但对于她会在别的男人身上激起怎样的欲念,他肯定做过一番猜想——要不怎么会选中她呢?所以,这难道不正说明他就是个引诱他人的同伙或共犯吗?或者按普鲁丽的叫法,一个老鸨?

最近,他已经有多少次审视自己的灵魂深处,却只看见“皮条客”这个字眼了?

他坐在黑暗之中——他的忧郁所散发出的黑暗,再加上电源可控的寻常黑暗——沉思着。

他但愿自己的眼睑能更厚重、更遮光。他读到过,比眼睑更薄的皮肤,只存在于包皮和阴唇上,然而鉴于自己并不会通过那些部位接收光线,他觉得这些知识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慰作用。

那些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屏蔽的光线,看上去都是紫色的,色泽接近于紫水晶。他从来不买任何紫水晶质地的镇纸或工艺品,原因在于,那种宝石太过华贵,光芒太过灼人了。他的神经衰弱是紫色的,有悖他品位的物件是紫色的,他反感的一切也都是紫色的。斯特鲁洛维奇就是他反感的对象之一,尽管在这件事上,他很难说清自己是先觉得反感,还是先看到了紫色。斯特鲁洛维奇会不会就是紫色的化身啊?他皮肤的光泽中,是不是也透着那种矿物般坚硬的淡紫色?他声音中迸发出的刺眼光芒,是不是碾碎了德·安东脆弱的神经?至于他在道德上为何憎恶斯特鲁洛维奇,反倒更容易解释些。他憎恶斯特鲁洛维奇的艺术品交易,尽管他自己也做艺术品交易。他自己不论买进还是卖出,都全凭一腔热爱,他与人置换,纯粹都是因为他对出手的那件东西爱不释手。而斯特鲁洛维奇呢,他猜想,他即便真会热爱艺术,恐怕也只是偶尔为之罢了,真正能给他带来狂喜的,是一份艺术藏品资产负债总表。德·安东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是依据斯特鲁洛维奇的言行,也不是通过了解或观察他作为鉴赏家和买家的交易记录。他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斯特鲁洛维奇的举止不如他德·安东高雅。他不像德·安东那样历尽了生活的考验。他缺乏历练。他没有受过美的熏陶。要是这世上的美都消失殆尽,斯特鲁洛维奇会表现出任何不同吗?德·安东无法想象,除了强烈地熬炼人的感官之外,存在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如果这世界突然失去了美,他存在的意义也会受到动摇。可在斯特鲁洛维奇这儿呢?没那回事,斯特鲁洛维奇压根儿不会在意,他太沉湎于事物实用的一面了。而一切实用的东西,在德·安东眼中,都是紫水晶的颜色。

比阿特丽斯也是。一头紫红色的头发,眼中闪烁着桑葚般的光芒,说的话像泡在糖浆里的梅子。

葛兰顿爱的就是这些吗——就是这女孩丰盈而跃动的形象?还有她那鄙俗而触手可及的身影?

肯定是了。

那么,他何以如此了解葛兰顿的喜好呢?

德·安东精于鉴赏微小的事物——微型画像、眼泪镇纸以及良知上的孔隙。尽管他生性平和,却也心怀一种只属于虚荣者的贪婪,对崇高的自我折磨无比贪恋。他会在精神上惩罚自己,只因自己太过富有、太有教养、品位卓著,还多才多艺。人们来向他求助时,他并不总会让他们得到期望的结果。相反,他所给出的总会远超过他们的期望。此刻,他置身于他那暴躁的自恋投下的紫色阴影中,细数自己的每一次失败,发现它们全都如出一辙,有如镜像,即太深地卷入了他所爱之人所经受的痛苦中。葛兰顿喜欢犹太女人,这到底算不算一种痛苦呢?然而他得满足朋友,不管那种欲望该如何描述。他得煽煽风、旺旺火。但他会不会也在自己心里煽起了某种类似的痛苦呢?在眼睑上紫色的血管之下,他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犹太人的颜色?而且,那腐朽的自尊,会不会比斯特鲁洛维奇更让人反感呢?

他不喜欢用“欲望”这个词。以前不爱说,以后也不会说。“自尊”二字就够了。但要是他心中真埋藏着某种隐秘、邪恶、上不了台面的自尊,那他可算把葛兰顿给害苦了,把人家逼上了一条曾让他德·安东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令他望而却步的路。我的确该补偿补偿这个小伙子,他想,尽管那酷刑让他胆寒,但他相信斯特鲁洛维奇肯定下不了这个手。

他上学的时候,喜欢读基督教殉道者的故事,还裁下了好些插图钉在卧室墙上。其中他最喜欢的一个,要数圣劳伦斯[156]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的故事了。德·安东轻而易举就能在脑中勾勒出丁托列托那幅名作[157],画的是劳伦斯殉道的场面:火光映照着他受难的身躯,而黑暗中还浮现出一些形象,残忍地戳他、捅他,以加剧他的痛苦。传说,劳伦斯还对折磨自己的人正色道,既然要烤了他,就得讲究火候。“给我翻个面,”他对他们说,“这面已经烤得差不多了。”

德·安东享受折磨。这是否也意味着,他欣赏折磨自己的人?

“给我翻个面吧。”他想象自己这样恳求斯特鲁洛维奇。

* * * *

“你真打算为我们这么做?”普鲁拉贝尔问道。

德·安东闭上了眼睛。有些时候,什么话都显得多余。

“你简直是个圣人。”普鲁拉贝尔告诉他。

他依然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此刻,他俩正一同坐在她的小会客厅里,他的品位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远远超过她本人的——他窃以为,她没什么品位。两人正在遣词造句,希望能借此平息那个恶魔的怒火,让已然岌岌可危的田园生活复归宁静。

普鲁拉贝尔问是否需要请一位太平绅士[158]来见证这份文书。德·安东则认为不必。他相信,只需在文书上做个标注就足够了。他正直不阿的品行是不容置疑的,这一点斯特鲁洛维奇应该比谁都清楚。

“本人特此保证,必将为您解除后顾之忧,”他写道,“请准予本人以人格担保,葛兰顿定当及早归国,两周为限。若其逾期仍未到案受罚,则其本当承担之责任,将由本人代为履行。除此之外,本人不再就豁免其罪责提出任何请求,望能借此了结此事。”

普鲁丽本想写一周,德·安东则主张限期一个月。两周是两人妥协的结果。

随后,他用斯特鲁洛维奇已经见识过的花体字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想把《爱的第一课》也算进这笔交易里——本人不再就免除其罪责做任何请求,然如蒙转让所罗门先生之画作,定当不胜感激——可惜此事断不能对普鲁拉贝尔走漏半点风声。

德·安东叹了口气。他对别人的这些恋爱纠葛是多么厌倦啊!他多希望自己从没向任何人引荐过任何人。友谊的代价何以变得如此高昂。

“你简直就是个圣人,”看罢他拟好的字据,普鲁拉贝尔又重申了一遍,“不过我在课本里学到的圣人,都不如你有语言天赋。”

受天性中潜藏的良知驱使——或者可能只是不耐烦——他没有接受她的恭维。“你要是知道更多事,”他说,“就不会这样夸我了。”

普鲁拉贝尔似乎来了兴趣。“给我讲讲呗。”她说。

他紧紧盯着她困惑的双眼。“你敢保证绝对保密吗?”他问。

“我发誓,”她说,“以我们的友谊发誓,以我们共有的神圣忧伤发誓。”

“你得保证,对谁都不能吐露半个字,连巴纳比也不行。”

“一个音节都不对他说。”

她话音刚落,他就把她拉了过来,像个情人似的,在她耳边说起放肆的话来。

普鲁拉贝尔当时的样子,足以让所有认识她的人瞠目结舌。她仰起头,放声大笑。那样子简直能彻底治愈她的忧伤。

“我都等不及了,”在这难得的欢乐之中,她说,“真想看看那个吸血鬼的嘴脸。”

“你是说那个犹太人?”

“对,就是那个希伯来人。”

“你一定是指那个以色列人啰。”

“没错,就是那个害死基督的凶手。那个歪鼻子……”

“普鲁丽,快别说了!”德·安东也笑了起来。

普鲁拉贝尔的乌托邦[159]已经好几个月没传出过这样的欢声笑语了。

普鲁拉贝尔打算尽力确保这项承诺顺利送达,也清楚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跟德·安东一样难辞其咎,此外,她还想亲自一睹那个魔鬼的尊容,再加上她自己还有一点别的事情,总之,她决定亲自去送德·安东的字条。她开着管家那辆沃克斯豪尔,驶过她家与斯特鲁洛维奇家之间那段不长的路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与他住得这么近。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选保时捷甚至甲壳虫,但当她发现车道上竟赫然停着一辆奔驰,却气不打一处来。

斯特鲁洛维奇替她开门时,普鲁拉贝尔为之一震。他接过字条的那只手,几乎把她的手冻住了。这下她更惊讶了,她可是做好经受炼狱之火的准备的。在她的想象中,斯特鲁洛维奇应该有着恶魔般的肤色和长着鳞片的手。而这场冰雪暴却令她始料未及。怪不得可怜的比阿特丽斯要离家出走呢。我的确应该收留她、温暖她,她想,也应该向她伸出援手。愿上帝帮助我们。

但她弄错了一件事。从她手中接过德·安东那封慷慨无畏的请命函的,并非斯特鲁洛维奇,他的名字叫夏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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