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于一种无法医治的血液病,过了九年,即将从大学退休的父亲也猝死了。那是一个暑假,父亲与研讨会的学生、助手们一起合宿于民宿时,溺死在了海里。

民宿主人那时正在准备早餐,从厨房的窗户看见了正往海里走去的父亲。他还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个时间有点太早了。过了一会儿再看向窗外时,父亲已经被海浪吞没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鱼在水里跳,飞溅的浪花染上了朝霞的颜色,散发着很美丽的光。”他这样告诉来接父亲的小鸟叔叔。

没有人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那么早的时间一个人去游泳。合宿自由活动时,大家都在尽情享受海水浴,他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次也没去过海边。学生们甚至以为他们的教授是不会游泳的。但就在那天清晨,父亲却独自换上泳裤,没拿毛巾,也没做准备运动,就这样沉入了还残留着夜晚寒意的海水里。他穿的是一条很旧的泳裤,颜色已经褪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腰上的绳子也烂了一半,屁股后面的布料薄得似乎稍微用力拉扯一下就会裂开。辨认遗体的时候,小鸟叔叔产生了一种念头,觉得这条泳裤似乎早就已经咽了气,因某些原因而走失的躯体现在终于回到它应有的归宿。父亲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

父母双亡时,哥哥二十九岁,小鸟叔叔二十二岁。那之后,兄弟两人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小鸟叔叔是一家金属加工公司的宾馆管理员,从家里只要骑十分钟左右的自行车就能抵达宾馆。时间上比较自由,有什么事的话,他可以立刻回家照顾哥哥。

宾馆前身是当地一个富豪曾经持有的别墅,金属加工公司把它买下之后改造了一番,用于招待贵宾。庭园是个斜坡,阳光充足,成了玫瑰园。宅子由石头砌成,精雕细琢,充满优雅风情。本身并不大,但因为南侧有一个敞开式的露台,使得整体有了悠闲的氛围。用于宴请的大厅、谈话室、吸烟室、阳光房,每间屋子都被收拾得让人备感舒适。

小鸟叔叔的工作就是时刻保证宾馆的完美状态,随时迎接所有来访者。安排清洁工和玫瑰花匠的工作、定期检查空调设备、清洁窗帘和绒毯类、补充消耗品、修理家具等等,内容虽然很多,却不会十分繁忙。他只需要联系那些专业的公司,写写订单就可以了,实际干活的都是外面来的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观察别人有没有按照要求完成工作。总的来说,这份工作只是默默地维持古老宅子的运转,不会孕育任何新事物。小鸟叔叔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半地下的一间小屋充当了管理员办公室。除了锅炉室和仓库以外,这是宾馆中唯一一间阳光照不到的房间。不仅仅是阳光,优雅的装饰品和玫瑰花园也不属于这里。墙边仅仅摆放着简单的办公桌和转椅,剩下的就只有嵌入式书橱里摆放的书本,其他什么也没有。房顶很低,墙上的涂料已经剥落,地板泛着冷冷的湿气。与地面齐平的窗户已经多年没有打开过,锁已经转不动了。

小鸟叔叔就在那间屋子里等待总部打来电话,通知有关宾馆的使用安排。招待客人的机会一个月也就两三次,其他的时间就只是在等待那些素昧平生的来访者中一天天度过。宾客确定之后,准备工作自然会因人数和目的而不同,但不管怎么样,小鸟叔叔都能迅速地应对。和上门的大厨碰头讨论,确认餐具,补充酒水,准备礼品。需要做的事情都是固定的。

宾客们的职业五花八门,既有合作公司的相关人士,也有政府官僚;既有学者,也有艺术家;有的人从外国远道而来,有的人则拖家带口地来访。小鸟叔叔总是在宾馆入口停车的地方迎接他们,但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这个驼着背、垂着眼的男人。愉快的谈话和热腾的佳肴都近在眼前,却是他无法触及的。在那座宾馆中,他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恨不得连影子都要抹去,言谈举止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树上啄食的小鸟一样。这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困难。不打扰宾客们的思维,不闯入他们的视野,当然也没有一句谈话,平静地目送他们离开。让小鸟们吃够足以御寒的粮食之后安全归巢,就是小鸟叔叔的心愿。

没有宾客来访的日子里,小鸟叔叔习惯在十二点时关好门回一趟家,并在路上的面包店里购买两人份的三明治。关门要花五分钟,骑自行车要花十分钟,在面包店买东西要花五分钟,按照这样的时间,哥哥提前加热好罐装浓汤,等着他十二点二十准时回家吃午饭。锅里的浓汤煮得不会过分浓稠,也不会夹生,煮得恰到好处。

两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吃起了三明治。如果不管的话,哥哥只会吃喜欢的鸡蛋和牛肉罐头。出于营养考虑,小鸟叔叔会劝哥哥多吃一点黄瓜。

“嗯。”

哥哥听话地遵从了他的建议。

两个人不会过多地谈话。偶尔,哥哥会零零碎碎地说起中午出现在中庭的野鸟,小鸟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碰到不确定的鸟类品种时,翻开野鸟图册进行对比。图册一直放在餐桌的一角,和盐瓶、胡椒瓶、餐巾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多亏了它的存在,小鸟叔叔才能很快地记住山雀、小星头啄木鸟、白头翁在“波波语”中的叫法。

“今天来了一只斑鸠。”

“那就是冬天到了。”

“嗯。”

“你在树枝上插苹果了吗?”

“可是斑鸠不吃苹果。”

“为什么?”

“它在客气。”

“啊?”

“因为白头翁先来的。”

“它们关系不好吗?”

“白头翁性格活泼,头上的毛比较蓬松,很顽皮。斑鸠被它的气势吓到了,只敢在地上翻着土。”

“它们都不打架的呢。”

“不打架的。斑鸠只是在找土里的虫子,既没垂头丧气,也没委屈,客客气气的。”

“呵,这样啊……”

“但它会吃白头翁掉下的苹果屑。”

哥哥从没问起过小鸟叔叔工作的事。小鸟的话题结束后,餐桌上又恢复了安静,餐厅里只听得见吞下三明治的声音和喝汤的声音。斑鸠也好,白头翁也好,都消失在了某处。

吃完饭后吃几片哥哥切下的苹果,苹果是喂小鸟剩下的部分。他既然可以做出那么精美的小鸟胸针,自然也能漂亮地削好苹果。

到十二点四十五分,小鸟叔叔跨上自行车重新回到宾馆。哥哥清洗餐具、清洗罐头、合上图册,再继续等待着他的归来。

哥哥每周三的青空商店之行一直持续着。因为工作的缘故,小鸟叔叔不能陪他一起去了。店主阿姨死后,她的女儿继承了这家店。店铺从杂货店改头换面成了青空药店。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事情都在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波波还和以前一样可以买到。颜色、种类、大小、包装纸的设计都和从前一样,依然装在盖子生了锈的广口玻璃瓶里。

骑着自行车从店前经过时,小鸟叔叔不禁往玻璃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陷入一种错觉,仿佛从自己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来买东西时起,瓶子的里面就一直是同样的东西。那是只为哥哥存在的瓶子,绝不会卖给其他客人。瓶底还有许多波波等着被取出,它们几乎快要变成化石,却依然静静地等待着。十年,二十年,它们长长久久地等待着变成小鸟胸针的那一天。

取代洗洁精的是感冒药和泻药,取代食用油的是化妆水和雪花膏,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锅类和虫笼变成了宣传药品公司的挂件,但避风港还是避风港,它的气息没受到任何损害。除了掩盖稀疏毛发的围巾以外,新店主从苍白的脸色到说话的口吻都像极了前任店主。如何接待周三的客人这一点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首先询问想要的颜色,接着从瓶底取出一颗,必然地,每次取出的颜色都是错的。

青空药店的购物之行几乎定型成了一种仪式,这与母亲期许的社会训练已经相去甚远。不过,波波依然是联系哥哥与外面世界的唯一细线,这一点并没有变化。似乎为了遵守很久很久以前和母亲的约定一般,他每周都会出门去买波波。

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摆着一根新的波波时,就知道今天是周三。周二晚上看到哥哥舔着波波时,就知道明天是周三。

“一定要记得关掉煤气。”

小鸟叔叔的叮咛也变成了仪式的内容之一。

“不要忘记锁门,钱在碗柜的抽屉里。”

哥哥含着波波点了点头。他从没有忘记过关掉煤气,也从没有忘记过锁门,更没有弄丢过钱。

小鸟胸针做到第六个了。包装纸存到一定的量以后,制作就会准时开始。工序没有变化,胶水和裁纸刀的刀片已经用掉了不少。继黄色之后,摆在包装纸地层最上方的颜色依次是紫色、红色、蓝色和浅蓝色。做完之后,胸针就会被摆到母亲的照片前。

比起最初的柠檬黄小鸟,哥哥的手艺逐渐在进步,地层的牢固程度也好,裁纸刀的使用手法也好,都比从前更加精湛。可小鸟叔叔最喜欢的依旧是最初的柠檬黄小鸟胸针,它有着笨拙而又含蓄的味道。

宾馆周末一般放假,两人基本上都不出门。小鸟叔叔最多会去超市买些东西,或者去图书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打扫房间和冷冻饭菜——某些时候因为工作晚归,需要给哥哥提前预备。小鸟叔叔煮着炖菜,揉着可乐饼,包着烧卖,哥哥在旁边竖起耳朵聆听院子里野鸟的声音。

晚上,两人会一起听广播。他们没有固定收听的节目,广播里既有小说的朗读,也有歌剧演出的直播。收音机放在起居室角落的旧柜子上,旁边就是母亲的照片。在侧耳倾听这件事上,哥哥有着特殊的才能。无须阐述感想,从姿势就能知道他正在深深地品味着广播里流淌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他的内在是透明、虚空的,只有耳朵献给了小鸟、朗读和歌剧。因此,音节们不会被任何外物影响,甚至舍弃语义,只是以最原始的形态浸染着哥哥的内心。

晚饭的餐具全部清洗完毕,厨房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烦人的杂事。起居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亮着灯,将深沉的夜色牢牢地锁在外面。小鸟们已经归巢,院子里悄无声息,只剩下兄弟两人坐在小小的房屋正中间。广播里传来遥远某国的童话,垂死的恋人们互相拥抱着发出的叹息,以及歌剧女主角的抒情咏叹。哥哥将手叠在身前,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凝神屏息,不错过任何细微的声响。看上去,似乎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耳朵,跪伏在音节前。

小鸟叔叔想,这个世界上的音节只有在哥哥的耳朵里才是最真实的状态。为了不影响他,小鸟叔叔小心翼翼地为他空了的茶杯倒上茶水,信号不好时就调整收音机的天线。然后开始模仿他的样子拼命地倾听着收音机,和照片里的母亲一起,和小鸟胸针们一起,侧耳倾听。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达到哥哥的程度。

“已经很晚了,睡吧。”

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小鸟叔叔这样说。

“嗯。”

关掉收音机,哥哥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向二楼卧室,不知道是否因为声音暂时还停留在耳朵里的缘故。

“晚安。”

“晚安。”

波波语中,小鸟叔叔最爱的就是这句“晚安”。它的发音揭示了夜晚小小的离别,又回荡着令人怀念的、心怀怜悯的情感,音量再小也能传达到远方的夜幕中。他有一种预感,数次重复之后,哥哥的“晚安”会在某一天变成“再见”。但一到睡觉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那句“晚安”。

“晚安。”

明知哥哥已经不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小鸟叔叔还是凝视着楼梯那一段的黑暗,小声重复了一遍。

在宾馆工作了约莫五年后,因为上司要求小鸟叔叔消化掉积攒的年休假,兄弟两人曾计划过一次旅行。

“就住在高原的山间小屋里吧。”

小鸟叔叔提议说,哥哥看上去并不十分感兴趣。

“有很多野鸟哦。”

拿出小鸟作为诱饵,似乎也没什么效果。

“我们去烧烤吧,在铁板上烤香肠和大葱的那种。而且周三之前就会回来,你还是能去青空药店的。”

哥哥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旅行要用的东西。动作虽然迟缓,准备却很充分。尽管只是两天一夜的旅行,行李却塞了不止两个波士顿旅行包。

六套内衣、三条替换的裤子、四件毛衣、六件长袖衬衫、针织帽子、腹带、雨衣、双筒望远镜、梳子、针线包、鞋油、止痒用的软膏、湿布、肠胃药、指南针、果汁瓶盖、浓汤罐头、收音机、野鸟图册、母亲的照片……这些东西被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哥哥将它们塞进包里又取出来,改变顺序和叠法再塞进去,重复了很多遍。看着哥哥这副样子,小鸟叔叔不得不去储藏室抽出了父亲的一个波士顿旅行包。这个包是父亲生前往来于各个学术交流会时使用的。

“没必要全部都塞进去哦,带不走的不带就是了。”

小鸟叔叔尝试着劝道。但哥哥一心想着如何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去,压根儿没想过要减行李。随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哥哥没有放弃,依旧专心致志地整理着,途中还加入了新的行李(爽身粉、鱼肝油、沙漏等),主动给自己提高了难度。他端坐在地板上,看上去就像被漂流物环绕的海鸟一般。

令人吃惊地,哥哥竟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三个波士顿旅行包里。每个行李都收缩到极限,互相倚靠着,互相谦让着,在波士顿旅行包中挤成一团。不管多小的空间里都栖息着与其相符的物品,重的在底层忍耐着,轻的在上面尽可能不形成负担地屏住呼吸。最后,哥哥将从小使用的白色篮子——那个拜访语言学家的研究所时带去的篮子,放在了第三个旅行包上方唯一剩下的空隙里。篮子里依旧放着玻璃弹珠、小夹子、碘酒瓶子和卷尺,哥哥将上周买的波波也放了进去。伴随着顺畅的哧溜一声,旅行包的拉链拉上了,它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出发当天,兄弟两人一起提着包出了家门,哥哥提了两个,小鸟叔叔提了一个。临出门前,小鸟叔叔忙着制作火车上吃的便当,哥哥爬上梯子,将比平时切得更大块的苹果插在了院子里的水松树枝上。两人的装扮都比平时更清爽一些,哥哥穿着印度棉的凉爽衬衫、休闲裤和新买的运动鞋——都是小鸟叔叔为了今天的旅行在百货商店买的,头上也和小鸟叔叔一样喷了护发水。

他们并肩走向公交车站。因为波士顿包实在太重,两人只好沿着路边的矮墙摇摇晃晃地前行。刚刚升起的太阳很快照向大地,哥哥的衬衫眨眼就被汗水濡湿了。

“累了就跟我换换吧。”

小鸟叔叔伸出空着的手说。

“不用,没关系。”

哥哥握紧了拎着旅行包的手。

夏日阳光毫不留情地笼罩着两人的后背。青空药店还没有开门,入口处挂着帘子。公园里传来的蝉鸣形成了一个个旋涡。

“高原凉快吗?”

哥哥问。

“嗯,凉快的。”

小鸟叔叔回答。

“山间小屋里几张床,有两张吗?”

“有。”

“枕头呢?”

“有两个。”

“烧烤的时候会被烫伤吗?”

“不会。”

“收音机能收到信号吗?”

“能。”

这时,两人已经拐进小巷,路过幼儿园的鸟舍。正放暑假,这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小鸟们和往常一样精神十足地飞来飞去。

“我要回家。”

哥哥忽然停下脚步,靠在栅栏上说。

“什么?”

小鸟叔叔问道。

“我要回家。”

哥哥用同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提着波士顿包更用力地靠在了栅栏上。这儿几乎是他们观看鸟舍的固定位置,刚好形成了身体大小的凹陷,现在哥哥的身体就正正好好地缩在里面。

“前面大马路上就是公交车站,没几步了。”

小鸟叔叔指向小巷的对面说。

“坐上公交车,再坐火车,就能到高原了。床和枕头都有两个,可以吃到不会烫伤的烧烤,也能听到广播,还有凉快的小木屋。”

直到最后,哥哥的脚还是没能往前迈出一步。

结果两个人只好返回家里,换掉衣服,把旅行包里的东西全部放回原位。到了午饭时间,再打开饭盒吃起来。

“啊,好累好累!”

晾凉茶喝完之后,他们躺在沙发上,仿佛刚旅行回来一般,有一种心情愉悦的劳顿感。

那之后,兄弟两人再也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旅行。不知何时达成的约定,他们一起外出的地点永远只到幼儿园的鸟舍为止。从家到鸟舍的这段路上,包含了所有哥哥需要的地方,内科、胃肠科的个人诊所,牙医,理发店,眼镜店,电器店和青空药店。没有必要再去其他任何地方。但是,行李还是要塞进波士顿旅行包的。

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小鸟叔叔会做好旅行计划,哥哥则配合这个计划准备行李。去火山湖畔钓鱼、野营,参观深山的修道院,在疗养所里泡温泉,划船沿运河漂流,在雪山的出租别墅里滑雪,去孤岛洗海水浴,参观石器时代的遗址和博物馆……各种各样的旅行。小鸟叔叔翻开地图,用红色铅笔圈出要去的地方,调查时刻表,制订火车换乘的最快方案,参考旅游指南寻找住宿的地方,计算旅费,最后把行程记在报告纸上。

哥哥对目的地没有任何要求,一切都交给小鸟叔叔,但他并不是毫不关心。作为准备行李的人,一旦方案确定以后,哥哥就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收集准备工作所需要的各项信息。

湖水有几米深,修道院的地板是什么材质的,船上准备了几套救生衣,去孤岛的快艇上有没有放晕船药,博物馆里的温度设定成几度?

每个问题都正中关键。为了尽可能正确地回答他的问题,小鸟叔叔会打电话向快艇公司询问,或者查阅百科全书。

行程表完成之后,终于轮到哥哥出场了。从衣柜的抽屉到厨房的地下收纳盒,从洗脸台上到房顶下面的阁楼里,他从中取出各种需要的东西铺在地板上。自然地,根据目的地和目的,选择行李的标准也是不一样的。参观遗迹的话,为了不损伤重要的遗迹,需要带上柔软的橡胶底靴子和军用手套;温泉疗养的话,需要带上锉刀,脚跟泡软之后可以拿来磨脚;钓鱼的话,则要选择鱼类图册。有些行李看似让人难以理解,但也必然有着相应的理由。果汁的瓶盖放在山间小道上做标记,以免在山里迷路;万一两人走散,就可以看着沙漏的落沙来安抚不安的情绪。

每次旅行,有五件东西是必须带上的。分别是收音机、浓汤罐头、野鸟图册、母亲的照片和白色篮子。无论何时,波士顿旅行包都给它们留出了特殊的位置。

只是看着这些浩浩荡荡的行李,小鸟叔叔就能想象出将要前往的目的地的模样。回廊里一根根柱子的光滑曲线,运河水面上水草的流向,落在哥哥滑雪帽上雪花的白色,一切都那么生动真实,宛如就在眼前。

哥哥会提分量重的那个行李,会仔细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不管去哪里,他都不知疲倦,认真地默默地四处参观。他会仔细阅读每个角落里的说明书,不时地发出“哦——”的感叹声,将宣传手册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内袋。泡温泉时,他会忠实遵守入口处张贴的“正确的入浴方法”。泡海水浴时,他会认认真真地做准备运动,牢记父亲事故的教训。他严格遵照小鸟叔叔的行程表行动,仿佛照章行事才是礼貌一般,从不任性而为。因为是难得的旅行,所以晚饭时会咬牙吃上一顿高级西餐,喝上一点点红酒,偶尔还点一个大号栗子香提蛋糕作为甜点,吃得饱饱的。两个人还会认真地购买特产,买些不足为奇却又颇有心意的特产,小鸟叔叔送给进出宾馆的技工们,哥哥送给青空药店的店主。晚上还是会打开收音机,在旅行地点收到的信号总是不那么稳定,声音时断时续,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来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

行李中间的哥哥看上去很小,似乎成了一件应该被装进波士顿旅行包里的行李。哥哥装包总是十分谨慎,次数多了,手法越加熟练,但依然需要集中精神。只要做错一步,就有可能导致行李装不进去,不得不重新来过。三个波士顿旅行包里的东西们被守护在一种严密的秩序之下,那是小鸟叔叔的行程表远达不到的秩序。

小鸟叔叔很喜欢看起居室地板上铺着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经哥哥的手消失在波士顿包里。只要看着哥哥的手法,就能知道他们的旅行是安全的,他们的世界是平稳的。

“好了,装好了。”

拉好第三个旅行包的拉链,哥哥说。

“嗯。”

小鸟叔叔回答道。

这就是两人的旅行。

星期六下午,小鸟叔叔下班以后,两人一起去看幼儿园的鸟舍。孩子们都回家了,园里没有人。孤儿院是什么时候变成幼儿园的,建筑是什么时候重建的,攀登架和沙堆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小鸟叔叔已经想不起来了。清楚的,只有那里的鸟舍和喜欢望着鸟舍的哥哥。

看栅栏上的凹陷就能知道,哥哥一个人也经常来到这里待上很久。侧着身子,左肩和腰靠在栅栏上,左手弯在胸部下方,右手抓着栅栏。哥哥不知不觉地就会把脸靠近小鸟们,额头和脸颊都陷进栅栏的网眼中,可能是为了缩短和鸟舍的几十厘米吧。他没有花太多力气,也没有感到疼痛,身体看上去十分自然。小鸟叔叔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幼儿园的后门没有上锁,只要取下门闩就能轻易地进到里面。稍微花点心思没准就能打开鸟舍的门,即使打不开应该也能从铁丝网的缝隙里伸进手指,摸到小鸟。但哥哥对小鸟们从没表现出过分亲昵的态度。不吹口哨,也不搭话,只是站在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远远地望着它们。小鸟叔叔心想,如果哥哥用波波语和它们说话,它们一定会给出比自己更加准确的回应。

孤儿院时代,金丝雀类很常见,不知何时渐渐衰退,鸟舍就成了十姐妹鸟的天下。小鸟叔叔想起了看着十分美味的柠檬黄金丝雀,相比之下,十姐妹鸟看上去普通得有点可怜。从脸颊到后背直至脖子的羽毛都是不显眼的土黄色,连花纹都像开叉的毛笔随意涂上去的一样。

“十姐妹鸟是姐妹。”

仿佛从栅栏的缝隙间悄悄呼出一口气,哥哥轻声说。

“嗯,是呢。”

小鸟叔叔点了点头。

“关系很好的姐妹。”

“这里的每只,都是姐妹?”

“十个姐妹。”

“真热闹啊。”

“我们是两个。”

小鸟叔叔看向哥哥瘦削的后背,他后脑勺的毛发有点稀薄了。

从小到大,哥哥的个子一直都比小鸟叔叔高。哥哥鼻子高挺,眉眼深邃,嘴唇干燥紧绷。与此相对,小鸟叔叔的脸十分平常,毫无特色,鼻子、脚、耳朵都比哥哥小。不过,虽然长得不像,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兄弟,并且无一例外地准确猜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十姐妹鸟没有一刻的安静。翅膀、嘴、脚或者眼睛,总有一个部分一直在动。深信自己停下哪怕一瞬也会死去一般,用力地挥洒着精力。有的在饮水处拍打着翅膀,有的独霸了秋千,有的藏进了圆巢里。它们一边随心所欲地行动着,一边注意着不让自己从哥哥的视野里消失。它们意识到了哥哥的存在。至于小鸟叔叔,它们从一开始就看出他只是陪衬,所以完全不在意。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格外嘹亮的歌声。以歌声为信号,几只小鸟一起拍打起翅膀,剩下的几只也在栖木上左右跳动起来。不管哪种鸟,一旦张开翅膀,身体都大得令人惊讶。小鸟叔叔忍不住想要惊呼:这样的大小平时到底是怎样隐藏的?他深刻地认识到,翅膀下面原来隐藏着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同时,他也惊讶地发现,在栖木上小步蹦跳的鸟腿原来那么衰老。与柔软的羽毛、坚硬的嘴、澄澈的眼球相比,这两条腿是那么纤细,颜色是那么柔弱(仿佛是内脏不小心渗出形成的),上面还排列了数个小包。小包罔顾它们的意愿,擅自堆积,紧紧依靠,偶尔有几个还渗出黑色,勾勒出属于每只小鸟特有的花纹。不管看上去再怎么精神,鸟腿上的岁月痕迹都是无法掩饰的,从它们出生起的时间就堆积凝结在此。

哥哥做的小鸟胸针,鸟腿藏在翅膀下,但在那看不见的腿上有没有和十姐妹鸟一样衰老的小包呢?青空药店的广口玻璃瓶里,小包是不是在逐渐胀大?这些小包摸上去是什么样的触感,和哥哥干燥的脚后跟一样吗?一边倾听十姐妹鸟的歌声,小鸟叔叔一边思考。

歌声还在不间断地持续着。唱歌的是占领栖木正中央的那一只,它的头顶有一片小小的白色,仿佛顶着一团还未融化的雪。它的喉咙深处正迸发出与小小身体不相符的音量和充满技巧的歌声,有高有低,有强有弱,既有断音,也有颤音,既有前奏,也有主旋律,既有间奏,也有高潮。什么都有。

“小鸟唱的全是爱的歌。”

小鸟叔叔想起哥哥曾经告诉他的这句话。爱的歌,哥哥坦然自若地说出这么浪漫的语言,让当时的他很是害羞,只能含糊地回答一句“哦,是嘛”。但现在听了十姐妹鸟的歌声,他立刻明白这就是为爱而唱的旋律。只有为了爱,歌声才会那么努力,才会那么恳切。

哥哥侧耳倾听着,关心着它们求爱的结果。胸口下方的左手变得冰冷,右手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觉,只有耳垂没有失去它的温度。漫长歌声暂停下来的瞬间,小屋角落里的另一只开始歌唱。声线、旋律、节奏较刚才那只略有些逊色,另一只鸟看准它的青涩也插了进来。哥哥将耳朵更歪了过去,就像眼睛长在脑袋两侧的小鸟侧着头认真看东西时的模样。

除了兄弟两人,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聆听这些歌声。幼儿们已经离开,老师们的身影也没有出现,路过这里的行人似乎为了避免和他们扯上关系,加快脚步小跑着离开了。

哥哥的耳朵可以准确地听取小鸟们的歌声。从夹杂在每个音节之间的微小呼吸,到隐藏在喉咙深处的舌头震颤,小鸟发出的一切都能传达到哥哥的耳朵里,他也能理解它们表达的意思。因此哥哥清楚地明白,它们的爱不是献给自己的。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管理时间一直都是小鸟叔叔的任务。

“好。”

哥哥也从来不会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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