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鸟叔叔和哥哥相依为命的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年。小鸟叔叔在宾馆工作,哥哥在家里看家。说起来只是很普通的生活,两人都没有任何不满。每年一两次,趁着好时节筹划旅行是他们最开心的娱乐;去幼儿园的鸟舍观看那些小鸟,就像呼吸一样成为习惯;他们互相支撑着对方,是彼此的依靠。即使旅行的定义与世人不同,即使双手触碰不到小鸟们生活的栅栏那边,他们微小的幸福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让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样,这是小鸟叔叔最在意的。在同样的时间起床、上班,吃同样内容的午餐,按同样的收音机按钮,说同样的“晚安”。他知道正是这些事才能让哥哥安心。不管多么微小的变化,即便只是三明治的形状从三角形变成了四角形,自行车出了故障,广播节目的播音员换了人,都会成为哥哥的负担。就像小鸟被口罩惊吓到一样,异乎常人的谨慎总是会打乱哥哥的呼吸节奏。在呼吸恢复正常节奏之前,哥哥需要静静地等上很久很久。
其中小鸟叔叔最担心的就是客人的来访。兄弟两人并不希望有人前来拜访,只要院子里有野鸟会来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总会有人趁他们不注意时按响玄关的门铃。门铃发出“吱铃吱铃、吱铃吱铃”的声音,让人坐立不安,非常不舒服。
父亲以前的学生总会用一些“正好到这附近来”这样模棱两可的理由,带着蛋糕登门拜访;来往于宾馆的技工会送来一些紧急的文件;以前一次都没见过的远亲前来劝说他们买一些人寿保险。没有一个客人是值得欢迎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客人,哥哥总是十分礼貌。
“欢迎来我家,请随意。”
听到波波语的每一个人都不知所措,他们混乱,畏缩,脑海里各种浮想联翩。有的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向小鸟叔叔投来求救的目光;有的人装作没有听见,彻底不去看哥哥所处的方位;也有的人会特意反问一句“啊,你说什么”,无论别人问几次,哥哥都会礼貌地回答说:“欢迎来我家,请随意。”
幸好每个客人都不会待很久。把要说的事情说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坐立不安,连杯茶也不喝很快离开了。只有蛋糕、文件和保险的宣传册,茫然无措地被留了下来。
在玄关送走客人之后,哥哥会立刻开始打扫房间。
“一般都是客人来之前打扫的吧。”
小鸟叔叔笑话他说。
哥哥害羞地点点头,但手上依旧没有停歇,用抹布擦洗起居室的地板。他跪在地上,弓着背,从沙发底下到矮柜里侧,一点都不放过。抹布脏了就用桶里的水洗一遍,用力拧干之后再去擦拭其他地方。他抹得那么认真,都能听见抹布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像小鸟整理乱了的巢穴一般勤勤恳恳不停重复。小鸟叔叔既不会劝他随便弄弄,也不会邀请他一起来吃蛋糕,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巢穴重新恢复安全。
比起人类,野鸟的到访更受到他们的重视。哥哥将坍塌的别院改造成鸟食台,各种各样的鸟儿开始在那里现身。于是,眺望那里、聆听它们的鸣啭就成了两人每天最愉快的事。不知不觉间,小鸟叔叔已经可以模仿好几种鸟类的叫声:太平鸟、山雀、小星头啄木鸟、黄眉鹀,其中最像的就是喜欢聚集在鸟食台上的绣眼鸟。
“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啾吱吱啾啾啾吱——”
绣眼鸟有着比玻璃和水,比世间一切都通透的音色。它的歌声是用透明的声音编织成的蕾丝花边,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甚至能看见花纹的模样。哥哥对所有的鸟类一视同仁,唯独对绣眼鸟的歌声表达出特殊的敬意。一旦它们开始歌唱,他就会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倾听到结束。这也可能是因为绣眼鸟和小鸟胸针长得最像的缘故吧。
“吱啾吱啾啾啾……”
连着几天下雨的话,院子里就看不见小鸟的身影,这时候小鸟叔叔会模仿绣眼鸟的叫声来宽慰哥哥。当然,哥哥的耳朵绝对不会听错。他“扑哧”一笑,用细细的声音开始歌唱。不是模仿,那根本就是小鸟的歌声,就是小鸟胸针在歌唱。为了稍稍接近哥哥的水平,小鸟叔叔也拼命练习起来,不经意间发出一两下漂亮的声音。这时,哥哥就会夸奖说:“不错,不错。”
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巢穴,过着自己的生活。巢穴隐藏在不起眼的枝叶里,大小适中,结构精巧,垫在窝里的稻草非常柔软,只有他们两人生活,不容第三者插足。
中年之后,哥哥的身体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问题。尤其是周三不再去青空药店,不再制作小鸟胸针以后,他一个人默默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容易发烧,容易关节肿痛,一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因为不能走到比幼儿园鸟舍更远的地方,所以也没办法去大医院看病,一般就是在青空药店买些药来吃,或者在附近的私人诊所求医。基本上,这些小病小痛休养两个星期就能治好。
“这次是肚子?”
小鸟叔叔说完症状后,青空药店的店主用手在白大褂上摸了摸自己的胃,问:
“吃饭前痛,还是吃饭后痛?”
“好像都有……准确说来不是痛,是一种很胀的感觉。”
“食欲呢?”
“不太好。”
“那可不行啊。我开点促进胃酸生成、增加食欲的药吧。”
店主熟练地从货架上取下一盒药,用白大褂的袖口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放到柜台上。
“就这个吧,片剂比冲剂方便些。”
“那就这个吧。”
“每次饭后三十分钟内一片。”
“好的。”
“你哥哥最近没什么精神吗?”
“倒也不至于。”
“他最近完全不来买糖了呢。”
店主的口气仿佛在说哥哥不来买糖是身体欠佳导致的,看来已经完全忘了小鸟胸针的事。
“呃……”
小鸟叔叔抬头往上看了看。那里既没有药品公司的挂件,也没有小鸟胸针的身影,只剩下大片大片黑漆漆的天花板。
“胃不好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吃甜的了。但要是没食欲头晕的话,吃点糖还是不错的。怎么样,要不要买一支去?”
波波还在原来的地方。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开始,它们就一直待在一模一样的广口玻璃瓶中,一层一层地堆积在一起。哥哥不来青空药店以后,还有没有其他客人来买呢?玻璃瓶盖子上的锈迹更严重了,看来很久没有打开过。说来也是,小鸟叔叔从没见过哥哥以外的人舔过这种糖。波波一直都只是为哥哥存在的波波。
小鸟们因为过于漫长的等待都无精打采,翅膀低垂,嘴巴灰暗,眸子也很浑浊。既不能沉睡在地层深处,也无法休憩在谁的胸前,它们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算了吧。”
小鸟叔叔慌忙抓起胃药,从波波上挪开视线。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哥哥就会躺在床上,不吃任何多余的东西,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那么一直安静地待着。他从未倾诉自己的痛楚,也从未因郁闷而随便发火,更从未说过一句任性的话。有时候,小鸟叔叔甚至忍不住猜测,波波语中是不是没有“痛”“没劲”“难受”“不舒服”这些词。
哥哥蜷缩在毯子里,只有脸露在外面。他有时会闭上眼睛,有时会凝视屋顶,眸子因为发烧更显湿润。小鸟叔叔把手伸进毯子里,摩挲着他的胸口,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让他更舒服一些。
“等下我去削个苹果,一会儿你还得吃药。”
“小鸟的苹果……”
“早上已经给它们换过新的了。”
“斑鸠……”
“很好的,一直在吃白头翁掉下来的碎屑。等下我在鸟食台上撒点牛油和花生。”
“嗯。”
“那个鸟食台真不错。”
“褐头山雀会来,大山雀也会来。”
“真期待。”
“爸爸也会高兴的,他的书斋能够帮上小鸟们。”
“是啊。”
哥哥的房间里,东西少得可怜,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几本鸟类相关的书,少量挂在衣橱里的衣物,插在空罐子里的裁纸刀,小鸟的照片,小鸟叔叔修学旅行时买回来的玻璃镇纸,录有鸟叫声的磁带,白色篮子。视线所及,只有这些。而这些,对哥哥来说也就足够了。
哥哥的胸口很温暖,肋骨凸出,触手却只有暖意,没半点坚硬。摩挲着他的胸口,小鸟叔叔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哥哥的身体正在逐渐缩小。越摩挲越缩小,那一直继续下去的话,哥哥是不是就能变成小鸟被捧在手心呢?最适合哥哥的词——“静止”增加了密度,变得透明,成为结晶,然后,在他的手掌下,结晶变成小鸟的形状。
“今晚吃了药,明早肯定就会好多了。”
“嗯。”
“等你好了,周六就能一起去鸟舍了。”
“嗯。”
哥哥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他温柔地收起翅膀,十分安详。
天气很冷,院子里立满地冰花,白头翁吃剩下的苹果几乎冻住。就在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哥哥五十二年的生命迎来了终结。
早上小鸟叔叔出门时,哥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更精神些,愉快地踩着地冰花走来走去,打扫了鸟食台。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和平时一样,两人在大门前告了别。因为哥哥害怕任何变化,所以小鸟叔叔的行为动作总是严格遵照既有习惯,那天早上也是。
但不知为什么,下班前当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时,他还是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一时犹豫着不敢去接电话。
“哥哥一定出了什么事。”
只有他自己在办公室,小鸟叔叔忍不住说出了声。一瞬间,似乎一切都明了了。所谓“什么事”,就是无法挽回的事;今早的“路上小心”,是哥哥的最后一句话;当他拿起话筒时,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自己。所有这些,随着电话铃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毫无理由,总之,他就是明白了,就像只有他能理解波波语一样。而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哥哥倒在幼儿园的后门时,被园长老师发现,她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市里的大学医院。但为时已晚,哥哥因为心脏麻痹已经过世了,似乎是在看鸟舍的时候发作的。
“他靠在栅栏上的姿势和平时不太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园长老师还特意陪着到了医院。对小鸟叔叔表示哀悼之后,她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那是小鸟叔叔第一次和园长老师说话。
“他身体的朝向有点……当时我要是马上去问问就好了。”
“啊,没事的。”
“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
“倒在地上了,是吧?”
“嗯。”
“但是,您怎么知道他是我哥哥呢?”
小鸟叔叔问道。
“当然知道了。”
园长老师几乎立刻回答。
“除了你们两位,没有第三个人会那么喜爱我们园里的小鸟了。”
听着她那么斩钉截铁的口气,小鸟叔叔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你们看上去那么专心,所以就没打扰过。”
“是吗……”
小鸟叔叔垂下了头。
“小鸟们……”园长老师继续说道,“鸟舍的小鸟们拼命拍打翅膀,不停地叫,像是通知我们发生了要紧事一样,又像是想把倒在地上的你哥哥叫醒一样。”
哥哥死在了与他最相称的地方,临终时有小鸟围绕,这对他而言想必是无可取代的慰藉,小鸟叔叔想。
白色篮子也一起放进了棺材里。每次都被放在波士顿旅行包最上层、象征着行李收拾完毕的白色篮子,在棺材合上前,也安静地躺在了哥哥的手边。这是哥哥一生最遥远的旅行,当然要带上它。
小鸟叔叔仔细地检查了篮子里的东西,玻璃弹珠、小夹子、小碘酒瓶、卷尺以及波波,这样哥哥就能随心所欲地不断清点了。碘酒几乎已经蒸发完毕,卷尺也收不回去了,但他还是确保它们以正确的朝向放在正确的位置,就像那次和母亲一起三人坐很久的火车去语言学家的研究室一样。
只有波波,是小鸟叔叔在葬礼前去青空药店新买的。周三的购物之行停止以后,波波已经很久没再出现。店主认出他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打开广口瓶的盖子,从瓶底取出一个波波。
“谢谢您。”
小鸟叔叔低头道谢。店主似乎想说些什么,揉着开了线的袖口嚅动了一下嘴巴,最后还是只用眼神回了一礼。她没有收波波的钱。
这次的波波是小鸟叔叔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哥哥第一次做小鸟胸针时选的柠檬黄。店主终于第一次准确地抽出了哥哥想要的颜色,也是最后一次。
失去容身之处,暂时被锁在宾馆储物柜里的九只小鸟胸针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小鸟叔叔将它们放在母亲和哥哥两个人的照片前。柠檬黄小鸟打头,其他几只紧跟其后,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它们安静地守护着两人,到了晚上就一起听广播。
哥哥死去以后,幼儿园栅栏上的凹陷还是在那里,仿佛说:肉体虽然消失,但凝视小鸟时的热情却永不消逝。只要看到那凹陷,小鸟叔叔就能清晰地回忆出哥哥单手抓栅栏,侧着身子,将额头抵在栅栏的背影。下班路过时,他偶尔会按捺不住,停下自行车把自己的身体埋进那个凹陷里去。小鸟们虽然会被自行车的刹车声吓得不停扑腾,但当小鸟叔叔委身于凹陷后,它们很快就会恢复往常的安宁,收起翅膀。哥哥留下的空洞很宽敞,靠着没有半分勉强,非常舒服,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丝温暖。那究竟是哥哥残留的体温,还是小鸟身上的热量,小鸟叔叔就不知道了。
“小鸟们很精神哦。”
不知什么时候,园长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银杏树下。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措手不及的小鸟叔叔慌忙离开了栅栏。
“没事,您尽管靠着吧。”
园长老师似乎正在锁门,右手拿着一串钥匙,左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带着善意的笑容站在那里。已经是日暮时分,员工室里只亮着一盏灯,鞋柜、游戏室、屋顶上黄色的金丝雀标记都被收进薄薄的夜色中。园里早就没了孩子们的身影,小鸟们好像也在准备迎接夜晚的到来。
“您哥哥去世以后,小鸟们也很寂寞。”
抬头望着停在栖木上的十姐妹鸟,园长老师说。
“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小鸟们什么都懂的,您应该知道它们有多聪明吧?”
小鸟叔叔点了点头。
“每次您哥哥来这里,小鸟们就会比赛一样地唱起歌来。小孩子刚学会单杠,会很得意地在上面转来转去,想让你表扬他,小鸟们也是一样的。”
十姐妹鸟挤在一起,整理着羽毛,不时发出几下“吱、吱”的短促叫声,但并没有鸣啭。不知道是因为夜幕已经降临,还是发现了眼前的人不是哥哥,没有一只鸟在意他。
“所以,不管是和孩子们捉迷藏,还是拉手风琴,只要您哥哥一来,我就能立刻发现。小鸟们的叫声会变,比平时更加卖力,更加拼命,连口气都不喘的。”
小鸟叔叔也很清楚,它们在哥哥面前的歌声是多么美妙。歌声与波波语合二为一,至今仍然奏响在鼓膜的深处。
“是吗?”
小鸟叔叔低着头,喃喃道。
“要不要进来坐坐?”
园长老师摇了摇手中的钥匙,问道。他后退两步,将手放在车龙头上,正想说“不了,我要回家了”,园长老师已经打开了后门。
小鸟叔叔有些犹豫地走进了幼儿园,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刚走几步,就发现银杏落叶的味道更加浓郁,小鸟们猛地出现在眼前。微弱的灯光照着两人的脚下。
无意间,小鸟叔叔发现鸟舍的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瓶,在栅栏那侧时正好被饲料箱挡住没看见。花瓶里插着几朵大波斯菊,淡淡的红色轻轻摇摆在昏暗中。
“一点心意,供奉给您哥哥的。”
钥匙再度发出了声响。
仅仅只是一个每天擅自出现凝视小鸟的人,园长老师居然能有这番心意,作为唯一的血亲,小鸟叔叔深知自己应该说一些道谢的话。但只有心跳不断加快,嘴唇依旧冰冷僵硬,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
十姐妹鸟有的钻进了圆巢,有的在栖木上挤作一团,也不再短促地啼鸣,终于准备入睡。
“小鸟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不要担心。”
小鸟叔叔似乎在对十姐妹鸟说话。
“它们会把哥哥带去天堂的,毕竟小鸟都是会飞的嘛。”
“嗯,您说得对。”
园长老师依旧望着大波斯菊,点了点头。两人的视线没有交集,夜晚的气息公平地包围了他们。
外面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气息渐渐远去,残留在天空中的晚霞也几乎消散殆尽。
“那个……”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小鸟叔叔自己也没办法解释。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来打扫鸟舍。”
大波斯菊是园长老师的供养,那么,照顾鸟舍就是我的供养。哥哥一生都在凝视这间鸟舍,我要将它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低俯的后背去倾听它们求爱的歌声,只有这样,才能到达离哥哥最近的地方——没来由地,小鸟叔叔这么想。
“啊,那当然,我们也很乐意请您来帮忙。”
园长老师说。
小鸟叔叔的直觉是对的。没过多久,打扫鸟舍这件事就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因为哥哥的突然离世,属于两人的各种习惯都无法保持了,诸如午餐的三明治和汤、晚上的广播和虚拟旅行的行李准备。打扫鸟舍正好填补了这块空白。
说实话,幼儿园的标志虽是金丝雀,但对鸟舍的管理却很难说尽如人意。据说老师们轮流照顾鸟舍,其中有些不擅长照顾活物的老师,为了少花点工夫,会一次性加好几天的饲料或者随随便便处理一下粪便。尤其是长假期间,甚至不能及时更换清水。
小鸟叔叔先从清扫用品开始。仓库里的工具都已经不太灵活,用着不顺手,他特地到市里买了好用的刷子、笤帚、掸子、水桶等等,把它们堆在自行车后座上,上班前运到了幼儿园。水管的接口部分也破了,他从家里拿来多余的管子换上。鸟舍原来的锁十分简易,用钩子一搭就完事,他换了坚固的门闩以防止小鸟逃出去。不管是空罐头做的简陋水槽,被雨打湿后硬邦邦的筑巢材料,还是辅食的追加问题,各种问题都逐渐得到了改善。
“工具费我们会报销的,您拿发票过来吧。”
园长老师不断地替他担心费用问题,但每次小鸟叔叔都搪塞道:
“不用,真的不用了,反正都是家里拿来的。”
费用的确无足轻重。把鸟舍改造为最适宜小鸟们生活的地方,也是对哥哥的一种慰藉。而且,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出鸟舍,在最近的地方听到它们的歌声,更是金钱无法替代的喜悦和特权。
“我要怎么感谢您呢……您都不知道,孩子们可高兴啦。”
每当园长老师提起孩子们时,小鸟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觉得愧疚。毕竟,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孩子们,只是为了哥哥和自己。但他没有勇气吐露自己的真心,只有沉默。
星期六下午和哥哥一起来这里参观的时候,幼儿园里基本上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那哥哥一个人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呢?小鸟叔叔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会不会被孩子们嘲笑,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如果真是那样,园长老师会不会过来帮忙打圆场?他不曾越过栅栏走到里面去,是不是因为顾虑那些孩子?不管怎样,孩子们带来的喧嚣和小鸟的歌声完全不相容。他的行动范围里有幼儿园鸟舍的一席之地,固然是一次美好的偶然,但也不是非幼儿园不可。被所有人遗忘的公园一角,不知道收藏着什么的博物馆后院,这种地方也许更加适合他。
不管怎么说,小鸟叔叔害怕小孩子却是事实。他们湿润的皮肤以及从皮肤深处传来的过高体温,纠缠在额头上的头发,跌跌撞撞的脚步,毫无意义的喊叫,太小的舌头,一切的一切都是个谜。他们并不明白求爱的意义,只是一群打断并掩盖小鸟歌声的生物。
为了避开孩子们的上学时间,小鸟叔叔都会早起。不过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拼命踩脚踏板,到的时候,小鸟们总是已经醒来了。认出小鸟叔叔的身影之后,它们会就着他急促的呼吸不断啼叫,张开翅膀从巢穴跳到栖木上,从秋千飞到铁丝网上。
小鸟叔叔特别喜欢踏进鸟舍的瞬间,那时它还没被任何人扰乱过,充斥着交织在夜色中小鸟不成声的呢喃私语。为了不粗暴地打乱这片空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滑进去,看到栅栏上的凹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明明迈出的只是一步,却比一步遥远得多。
他不和小鸟们说话,就连一句“早上好”这样的问候都没有。小鸟们也完全不打算告诉他,夜里发生了什么。不会说波波语的自己不管讲些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小鸟叔叔非常清楚这点,他只需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
他闷头打扫,铁丝网和木框的接缝、地板的凹槽、饲料箱底、天花板角落、稻草的缝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管多么窄小的空间,都落有饲料的谷壳、小鸟的羽毛或者干燥的粪便。水冰冷刺骨,手很快就冻僵了,但小鸟叔叔完全不在意。只要动手去扫,那些长年累月积累的污渍就会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孩子和老师都还没有来,小巷里也没有人走过,注视着他的只有小鸟们。
饲料箱里重新放满饲料,让人安心;水槽里的水映照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刷子在带点湿气的地板上画出一道道花纹,清晰可见。就在这时,头顶上一只鸟唱起早晨的第一首歌。
小鸟的歌声总是毫无征兆地响起,自然得就像呼吸的延续一样。但从第一个音符就能听出,那绝对是做好充足准备之后才发出的。也或许,在它们嘴巴内部或者羽毛根部之类的某个地方其实藏着微小的前兆,只是没人察觉到。小鸟叔叔的手停顿了一瞬。小鸟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但此时此刻却让他觉得非常特别。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只鸟正向自己传达一个秘密信号,让人不由得静心聆听。
旋律富有激情,节奏轻快,音量饱满,看上去似乎随心所欲,歌声却充满严谨的抑扬与分寸,没有一个音符是随意发出的。刻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们交换眼神,连成一串,描绘出一道独特的音轨。它不知道“歌声”这个词,却孕育出歌声:清澈透亮,没有半点败笔。歌声乘着清晨的冷空气盘旋而上,一直缭绕在小鸟叔叔的头顶。
他心想,这只小鸟一定是在传递哥哥的话,所以才会用弱小的身体这样拼尽全力地歌唱。很快,另一只鸟也开始歌唱。紧接着,两只、三只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小鸟叔叔就这么垂着头,一直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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