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之后每周周日一大早,小鸟叔叔打扫完鸟舍后,就去图书馆阅读《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走上楼梯,穿过放着伞架和烟灰缸的狭窄拐角,走进自动门,左拐就是柜台。
“早上好,小鸟叔叔。”
不管他走得多么安静而缓慢,她都会发现并问好。
“啊,你好……”
小鸟叔叔的回答总是非常小声,小到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企业发展史的区域位于书架最北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风土历史、词典及各种手册摆在一起。每次走向那里,小鸟叔叔都会有些小小担心,想着万一有其他人也在阅读《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怎么办,但它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
小鸟叔叔已经非常清楚阅览室中哪把椅子坐起来最舒服。所谓的最舒服,指的是当他想正常读书时,椅子正好可以挡住他的整个身体;当他想看图书管理员时,稍微歪一歪脑袋不用太费劲,就可以从书架中间看到。
坐进那把椅子里,他开始读起《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没想到居然还挺有趣。翻开封面,第一页上写着这样的卷首语:“鸟笼,并不是为了禁锢小鸟而存在,是为了给予它们相称的小小的自由而存在。”
商会创始人原本是做竹木工艺品的工匠,他将小小的鸟笼店做成一家公司。到了孙子这辈,经营范围包括了从家庭用鸟笼到动物园里的巨大笼子。这本发展史先刊登了一系列照片表现企业变迁的大致轨迹,比如鸟笼店时代的店铺照片、咪棣商会最早的办公室、工厂的揭牌仪式、员工旅行、销售产品、现在总部的办公大楼和历代社长的肖像画等等,之后再按照年份详细介绍了公司的历史。
其实小鸟叔叔并不是很了解“公司”这个概念。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是劳动法专家,就有点讽刺了。他虽然也隶属于一家金属加工公司,公司给他发工资,但实际工作时就像被隔离在一个远离大陆的孤岛上一样。企业发展史中讲到的竞争、开发、利益和发展,都与他无缘。可以说,别人对他的要求仅限于延续和安定。从这个角度来讲,这本书就更新奇了。
从照片说明到每一行脚注,小鸟叔叔都读得非常仔细,没有必要着急。将《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捧在手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坐在那里的充分理由。图书管理员说了,这是禁止外借的书,必须在馆内阅读。
眼睛累了,他就摘下老花镜,望向窗外小道两旁的绿色,再瞄一眼柜台的方向。周日的图书馆,除了几个带着孩子的读者稍微显眼些外,基本上还是与平时一样沉稳。但图书管理员看着却有些繁忙。即使柜台前面没站着人,她也在写些什么东西或者往哪里打电话,有时候还会去地下书库。从书架缝隙间,只能看到她的部分身影,但小鸟叔叔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她在做些什么。
企业史的每一章开头都配上了鸟类的插画,有绣眼鸟、琉璃鸟、七彩文鸟和云雀。每当进入新的篇章时,首先看到的都是振翅欲飞的它们。它们之后,才是一个新的时代。创始人坚持匠人精神,对品质绝不妥协,与计划在工厂进行大规模量产的儿子——也就是副社长在这点上产生分歧,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立。最终,创始人在一次竹木工艺品协会组织的犒赏旅行时摔倒在浴场,一命呜呼。儿子接位之后,公司开始逐渐壮大,这时战争开始了。公司和工厂被大火烧尽,顾客们养的小鸟也都死了。过了很久,人们才重新拾起饲养小鸟的念头。简单来讲,咪棣商会的历史就是在不断重复各种困难。
阅读室里不时有高中生、老年人和中年妇女坐下读书,没有一个人像小鸟叔叔这样入神,没有一个人在意小鸟叔叔读的是什么书,过不了多久也就离开了。其间,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图书管理员说话的声音:“好的,可以的。”“我去问问主馆。”“在您前面第三排,比较中间的位置。”她的声音穿过书籍们构筑的阴影,到达小鸟叔叔所在的地方。只有她,知道他在读什么。
拯救咪棣商会于水火之中的,是一种使用防锈防臭材料制成的新产品,是创始人执着于品质的理念带来的技术成果。商会立刻成为家庭用鸟笼顶级制造商,同时,还把那些传承自创始人精湛技术的鸟笼工艺品出口到了国外。其间,又面临了侵吞公款和工伤死亡事件,应付了山寨品的出现和竞争对手的崛起。一个困难就是一个新的篇章,这时鸟儿就会出现,它唱响更加高亢的歌声,开拓出一片新的领域。
柜台前面,抱着书的人排起了长队,图书管理员没有丝毫焦虑,自然熟练地办理手续。
“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
“砰”的一声清脆盖章声后,小鸟叔叔听见她说。对方似乎是一对借了很多绘本的母子。母亲专注地把绘本往手提袋里装,显然根本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
“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
小鸟叔叔悄悄地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话,小心翼翼地不让周围的人察觉。这声音和《描绘在天空中的暗号》装在自行车篮子里发出的咔咔声一样传进耳朵里,他只在自己的心中重温了她的那一句话。
“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
下一位读者,再下一位读者,她毫不吝啬地对每一位读者说着同样的话。小鸟叔叔非常清楚这只是极为普通的工作用语,但心里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她正将一件只属于自己的护身符随便地拿给了很多人。
他将一张波波的包装纸代替书签放在正在读的页面上,合上了书。哥哥的房间里散落着很多张波波的包装纸,那段时间他正在做小鸟胸针,不过最终没有做成,徒留了很多包装纸,这就是其中一张。小鸟叔叔也知道在禁止外借的书里夹进私人物品是不对的,可这是咪棣商会的企业史,夹的是波波的包装纸,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包装纸已经彻底干燥,褪去了颜色,没有了甜美的香味。但没关系,波波上的小鸟依然极为自然地融入咪棣商会的鸟儿中间。
“是小鸟叔叔!”
就在这时,一个寻常尖锐的声音响彻房间。
“小鸟叔叔,您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小男孩甩开了母亲的手,飞快地朝着阅览室跑来。
“您在看什么书?也给我瞧瞧呗!”
这应该是幼儿园的学生,但他记不清,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小男孩显然很兴奋,能在与平时不同的地点看见熟人,连着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
“图书馆里也有鸟舍吗?您是来打扫它的吗?是不是啊,小鸟叔叔?”
小男孩毫不见外地抓住他的手,热情地靠了上去。过于灼热的呼吸喷在小鸟叔叔的脸颊上。
“在图书馆里请小声说话哦。”
不知什么时候,图书管理员站在了旁边。她一只手插在工作制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小男孩的脑袋,微笑着说。
“好!”
小男孩大声回答,爽快地放开了小鸟叔叔的手,回到了母亲身边。小鸟叔叔一时恍惚,不知道刚才灼热的呼吸究竟是来自小男孩还是图书管理员,混乱之下慌忙站了起来将企业史的书放回书架上,头也不回地就这么离开了图书馆。那感觉,似乎就像自己挨了骂一样。
小鸟叔叔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将《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读完了。周日上午一直到下午,他一直坐在阅览室的同一个位子,成了一道熟悉的风景。对他而言,每周做一样的事情是他喜欢的,也是擅长的,就像过去他总是在周三陪着哥哥去买波波一样。
只有一次,柜台里面坐的不是那个图书管理员,而是一个无精打采的四五十岁的男子。当时,小鸟叔叔非常狼狈。相同的周日在相同的椅子上读着相同的书,这无法取代的习惯一旦少了那个图书管理员的陪伴,立刻就毫无意义。
“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她怎么了?”
他罕见地主动向陌生人开了口。
“一直在这里的?”
男子抬起头,不耐烦地反问道。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短头发,穿着工作服的……”
他想仔细描述一下她,但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只有这些极为平凡的词汇。
“我们是轮班的,所以经常会有变化。”
男子的口气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要是她再也不回来了那该怎么办?小鸟叔叔感到坐立不安,那天的书也几乎完全没有读进去。男子对待书本很冷漠,也不会说“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相反,他根本是威胁大家:“不要忘了还书日期。”
下一周再看到图书管理员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图书管理员看起来非常自然,仿佛这一周的空白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小鸟叔叔终于可以再次全神贯注地进入咪棣商会的世界了。
第三代社长上任以后,咪棣商会也没有停下挑战的步伐。他们开始销售一些小鸟用游乐道具,比如秋千、梯子、镜子等等,开始制造大学里动物实验用的笼子,新开发了预防疾病的混合维生素饲料。同时,他们还积极地加入保护野鸟的志愿活动,在山岭里安置了圆巢和饲料台。
企业史不仅介绍了主要事业的变迁历程,还记载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逸闻,比如:社内俱乐部的活动,研修旅行的回忆,疗养设施的说明,食堂菜单的变迁;资材部一位系长在回家路上抓住一抢包罪犯,警察送来感谢信;第二工厂的施工现场发掘出了旧石器时代的遗迹;会计部部长的女儿被选中,成为了“环球小姐”。每一篇都洋溢着与小鸟用品公司相称的、细微却让人心头温暖的喜悦之情。
抬头望去,图书管理员正好推着一辆装满书的手推车行走在书架之间。手推车的轮子轧在油毡布地板上,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走到目标书架前,她就停下脚步取出一本书,再次确认分类编号,将它放回应待的位置。于是,这本书立刻回想起以前待在那里的感受,很快和周围的其他书本融为一体,安心地待在那个属于它的缝隙里。她就这样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除了轮子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从第一排到第二排,从第二排到第三排,手推车逐渐靠近小鸟叔叔的位置。
小鸟叔叔努力装出正在看书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偷偷看她。纸张的味道弥漫在昏暗之中,小鸟叔叔的视线根本无法从她认真确认编号,认真比对书架和书的侧脸上移开。阅览室里没有其他人,柜台旁边也是静悄悄的。
小鸟叔叔抚摸着波波的包装纸。夹在书页之间的那张,褶皱已经彻底压平,变得十分柔软。
终于,手推车从小鸟叔叔的身边走过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小鸟叔叔感受到她推车的手臂更用力了,那是避免轮子发出过多的响声打扰他的阅读。
那本厚厚的企业发展史的书中,小鸟叔叔最感兴趣的是“在职员工死亡追悼录”。这部分的内容记载在年表最后几页中。读到这里时,他已经觉得年表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均与自己有关,从交给动物园的第一个笼子的大小,到治疗脱毛症的饲料的配方比例,再到历任社长的在职年数,几乎都能背出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无法觉得那些员工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无法无视他们的死亡。
姓名,入社年份,过世日期以及可以体现为人性格和工作态度的小故事,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记载,却足以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在短时间内栩栩如生起来。四十三、五十九、三十四、四十八……都还没到退休的年纪,都很年轻。有的人一直在设计部门工作,不看照片也可以画出一百种不同的鸟。有的人在销售部工作,有次大学研究室里实验用的鹦鹉死后,他得到一根羽毛作为纪念并一直放在交通卡的卡套里。有的人在公司的定期体检中查出疾病,与病魔抗争之后终于还是过世。有的人无故缺勤,上司觉得奇怪,上门一看发现已经在家猝死。正在开发的项目,三个月后就要举行的结婚,三个分别十七、十四、九岁的儿子,他们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
仿佛阅读墓志铭一样,小鸟叔叔花了很多时间,一行一行地仔细阅读。仅仅因为与小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关联,这份“追悼录”对他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想,这些人升天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歌声特别优美的小鸟来带路?如果是的话,哥哥一定能和他们成为伙伴。
“能听懂并一直侧耳倾听小鸟的语言,他一直在鼓励和安慰小鸟(享年五十二岁)。”
小鸟叔叔在心里为“追悼录”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将波波的包装纸夹在最后一页,合上了企业史。
“读完了。”
“什么?”
“我读完了。”
“啊,是吗?”
“花了很长时间。”
“禁止外借的书不用盖还书章的。”
“啊,这样。”
“对的。”
站在柜台里面的她,拿着细长的橡胶印章对好日期,微笑着说道。既不需要归还也不需要盖章,那自己为什么站在柜台前呢?直到此时小鸟叔叔才想起问自己,但眼下已经没有退路,他只好继续站在她的面前。
“读下来感觉怎么样呀?”
“很好的一本书,有很多小鸟。”
“那可真是太好了,您看上去读得很认真呢。”
“是吗?”
“是的,哪个读者看哪本书有多认真,图书管理员是看得出来的。”
“这样。”
“我很喜欢看着别人读书,比自己去读更喜欢。”
“……那,图书管理员这个工作还真是很适合你啊。”
她没有回答,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在手边的便笺上“砰”地盖上了一个印。
太阳已经西沉,窗玻璃和散步道两侧的绿也都染上了夕阳的霞光。刚才还在书架阴影里的人不见了,不知不觉间,这里只剩下图书管理员和小鸟叔叔两个人。两人沉默了片刻,凝视着便笺上印章的日期。
“人读书时,不会说多余的话,就那么一直静止在那里……”
她仍旧低着头。能够从她口中听到“静止”这个词,让小鸟叔叔感到非常高兴,几乎就要微笑起来,赶紧将视线转向了刚才一直坐着的阅览室的那把椅子——让她发现可不好。那里已经没有人影,静悄悄的。《咪棣商会八十年发展史》最后一页中夹着一张波波包装纸,但也没有留下他曾经读过的任何痕迹,默默地待在书架最下方的角落里。
“小鸟虽然不会读书……”小鸟叔叔说,“但有时候,它们会安静思考。”
“是吗?”
“是的,在栖木上,在圆巢里,歪着脑袋,安静思考。”
其实,小鸟叔叔想说的是哥哥。哥哥一直安静地凝视着小鸟,甚至在栅栏上留下了印记,他和读书的人一样都在认真思考。小鸟叔叔想这么说,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为什么您对小鸟会那么了解呢?”
她总是问得那么直率。
“您一直读有关小鸟的书,是有什么原因吗?”
也总是让人不知如何回答。
“呃,这个……”
“您从事的一定是和鸟类有关的工作吧?所以才会那么擅长照顾幼儿园的小鸟。”
“没有的事。”
小鸟叔叔慌忙否定。
“过桥以后在卫生会馆后面左拐,不是有一幢种着玫瑰的老房子吗?我是那里的管理人。”
“啊!”
她发出一声惊呼。
“我从小就想进去看看,一次就行,但是只能从大门的门缝里看到一点点的玫瑰和砖头砌的烟囱。里面一定很浪漫吧,就像‘秘密花园’一样?”
“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转转。”
小鸟叔叔没有多想,脱口而出说道。
“真的吗?”
“是的,这周的话随时都可以。”
“啊,我真是太高兴了!”
小鸟叔叔终于直视了她。领口边上翘着几缕头发,通透白皙的脸颊,沾上墨汁的指尖,都被温暖的夕阳包围着。虽然小鸟叔叔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让她这么开心,但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这个女孩真真切切地笑得非常开心。
“你来的时候按一下后门的门铃,我会马上去接。”
“那我在图书馆闭馆的那天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小鸟叔叔点了点头。闭馆日是周三。
“您好。”
图书管理员如约出现在宾馆的后门口。她穿着与工作制服几乎没什么区别的素净的淡蓝色衬衫,下身穿着一条棉质A字裙,光脚穿着凉鞋。一辆自行车停在身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看上去喘息尚未平息。
“请进吧。”
小鸟叔叔请她进来。
站在阳光下的图书管理员比站在柜台里的更加鲜活,看上去很亲切。门铃按响之前,小鸟叔叔还在担心她或许不会来了。为了不让自己到时候过度失望,他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客套话,就和那句“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一样,是她重复了很多遍的台词。但同时,他也悄悄存了一丝希望,毕竟她说的是周三。既然是周三,那结果应该不会太坏。也正因为是周三,当在后门口看到图书管理员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哥哥将她带来的。
玫瑰正当盛开时,每一朵都展现出自己最美的姿态。小鸟叔叔先带着她在玫瑰园中走了走,绕着宅子的外围又走了一圈,介绍一番整幢建筑物之后,领着她走进宅子里面。过去,他从没有带过任何非工作人员进入这幢宾馆。身边只是多了一个她,本应看惯的宾馆,却处处呈现出新鲜的感觉。小鸟叔叔竭尽所能地招待了她。
从欧洲王室赠送的名贵玫瑰到宅子修建的原因,从设计师到建筑式样代表的历史意义,甚至连玄关大厅里使用的彩色玻璃的由来,小鸟叔叔都说给了她听。平时有客人来访时,都是由会长或社长进行介绍,小鸟叔叔在后面等待着。但在长年累月的工作中,不知不觉间竟然记住了,并且能万分流畅地说出口。玫瑰的嫁接,外墙上花岗岩的产地,接待室墙纸的花纹,可说的东西简直太多了。她一边认真地倾听,一边惊讶地仰望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凝视暖炉的内部,还佩服似的抚摸着精心雕筑的楼梯扶手。其间,她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小鸟叔叔都对答如流。
从上午就开始工作的园艺师和维护空调设备的师傅看见这个生面孔,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小鸟叔叔并没有在意,继续介绍着。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既不是一介管理员,也不是一名导游,而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正向朋友介绍着自己的住处。
从吸烟室到酒窖,从淋浴房到厨房,他打开了每一扇门。而其中最让她感叹的,是客房中的华盖大床。
“果然是真的,这里就是秘密花园!”
她一脸陶醉,伸手碰了碰天花板上垂下的蕾丝,又轻轻地抚摸绣有玫瑰花的靠垫。小鸟叔叔一直等在她的身后,直到她心满意足为止。床上的蕾丝和靠垫的套子是昨天干洗店送回来的,他刚刚亲手套上。
为了不破坏她的浪漫情怀,只有一扇门小鸟叔叔没有打开。他真正的办公场所,那间办公室。
看完一圈之后,两人从露台走到庭院中,在玫瑰园的凉亭中休息了一会儿。小鸟叔叔在厨房泡好红茶,将上周招待宾客时剩下的巧克力端出来放在桌子上。面包屑没了,长椅锃亮,干干净净。天空终于放晴了,没什么挡着太阳,阳光普照在每一轮盛开的玫瑰花上。他们坐在凉亭下小小的阴影中,吃了一点巧克力,喝了一些红茶,沉默地看着庭园。图书管理员还沉浸在终于参观了心心念念的花园的余韵中,小鸟叔叔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一只蜜蜂许是被甘美的香味诱来,在两人身边飞舞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停在了放着巧克力的盘子边缘上。
“这个,很好吃啊。”
图书管理员说。
“请不要客气。”
为了不让她尴尬,小鸟叔叔也拿起一块送进了嘴里。每次来客人,秘书室都会让他去隔壁镇上的百货商店购买这种高级进口巧克力。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打开过它的包装,将它们摆放在盘子里,但亲口吃到却是第一次。
“天气这么好,玫瑰又开得这么艳,很少见呢。”
“是吗?”
“上周有客人来的时候,右手边最里面,拱门那里的木香花才开了一半,还下了很大的雨。”
“那我运气真的很好啊。”
“但是也有些客人对玫瑰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多可惜啊!”
“就像鸟儿再怎么叫,也有人会察觉不到一样。”
木香花开得正盛,只见花朵不见枝叶,浓艳的黄色连成一片,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拱门。地面上还没有一片掉落的花瓣,无数等着绽放的蓓蕾正从枝叶间探出头来。园艺师和维修工的工作似乎已经结束了,庭院中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啊,是绣眼鸟。”
沿着矮墙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几只小鸟正从中间飞起,传来一串长长的“吱啾吱啾吱吱啾吱”的鸣啭。小鸟叔叔轻轻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您对它们真熟悉啊。”
等到那一串歌声结束时,她说道。
“有关鸟儿的一切,都是哥哥教给我的。”
“您的哥哥?”
“是的,但他已经过世了。”
正在这时,几声尖锐的“吱吱”声之后,一阵比刚才更加悠长婉转的歌声响彻了天空,震得树梢也哗哗地摇摆起来。歌声就像洒向空中的水滴一般,一粒一粒反射着太阳的光。
“绣眼鸟的叫声还是比较好分辨的,它们的声线非常可爱。”
“是吗?”
“而且还不怕人。”
说话间,小鸟叔叔将双手拢在嘴边,面朝树木站直身体,发出一串“吱啾吱啾吱啾吱啾吱”的叫声。没多久,就有真正的鸟叫声比赛般地传了过来。
“真好玩,绣眼鸟被骗了。模仿鸟叫的本事也是您哥哥教的吗?”
“是,但我哥哥模仿得更像,都超过了模仿的层面。我没办法很好地解释清楚……哥哥是不用模仿的……”
小鸟叔叔将即将脱口的“哥哥会说小鸟的语言”这句话咽了回去,顿了顿之后继续说:“哥哥的耳朵用来听小鸟的歌声正好。”
“那一定是很美丽的耳朵,和绣眼鸟的叫声一样美丽。”
图书管理员自顾自点了点头,喝完剩下的红茶,双手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十指和凉鞋里伸出的脚一样,白皙光滑。小鸟叔叔不禁想,如果在她的衬衫左胸——没有任何装饰,连一个口袋也没有的衬衫左胸上戴一个小鸟胸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一定很合适吧,比起在青空药店的天花板下颤颤巍巍,小鸟们可以更加自然、更加安心地在她的左胸张开翅膀。
“可以再来一次吗?”
她开口说:“您再模仿它们的声音,让绣眼鸟再叫几声吧。”
“不,我们就这样等它们自己叫起来吧。它们刚才不是被骗了,是在抗议,在指责我不应该用这么难听的声音污染大好的蓝天。”
“真的?”
“真的。”
随后,两人安静地聆听起来。小鸟叔叔久违地想起和哥哥一起聆听鸟鸣时的情景,在幼儿园的鸟舍前,自家的院子里。只是现在站在身边的不是哥哥,而是图书管理员。以前小鸟叔叔总是特别希望能听见小鸟的声音,但这一次,他却衷心地祈盼着绣眼鸟再也不要鸣叫。只要它不叫,他就能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此时此刻,小鸟叔叔想要聆听的不是小鸟的歌声,而是她的。
不知是不是祈祷奏效了,树枝停下了喧嚣,绣眼鸟也没有再度鸣叫的意思,只能听见蜜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你们可不能吓着她,小鸟叔叔伸出手轻轻地赶走了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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