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馆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请我去做“梗概教室”讲座,我像以往那样答应了。“梗概教室”虽是市民讲座之一,但是和水墨画、法国刺绣、太极拳等等相比,好像没有什么人气,每四个月到半年才不定期地举办一次。每次的听众只有不到十人。

该讲座的方针是,选取古今东西的文学作品,通过梳理梗概进行内容分析和评论。但是我脱离了公民馆的本意,仅仅讲述作品梗概。就是说,在讲座中只是一味地讲情节,不加分析,也不予评论。

所以什么时候被取消都不奇怪,可是不知为什么,讲座竟然一直半死不活地持续到了现在。想听我讲梗概的人,不知从哪里聚集到公民馆来。我并非讲师,不过是个梗概讲解员而已。我当梗概讲解员始于二十五年以前,比我当作家的时间还久。

最初的契机源自给某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做审读员的打工行为。作为最底层的审读员,我的工作是给每部作品写出二百字的梗概,不做甄别评价。只看第一行就立刻知道不行的作品、无视主办单位要求的作品、用二十四色蜡笔写的作品、带礼物(照片、蕾丝手帕、干花等等)的作品、摁了血手印的作品、用人的头发装订的作品……寄来的简直是五花八门的东西。可是我全部平等对待。获奖的可能性高低跟我无关,我只要完成写出二百字的梗概这个任务即可。

这个工作很适合我,甚至可以说让我感觉快乐。在那之前,我打过各种零工,总是丢丑露怯,陷入自我厌恶中。与之相比,审读员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交稿,笨手笨脚或计算能力差甚至患有人群恐惧症的人都可以干。既不会被人看作笨蛋,也不用给人拍马屁,低三下四。自己和作品,总是一对一平等的。

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通读一遍之后,整体结构和主要脉络以及由此分出的支流,都透过稿纸大致浮现出来了。同时梗概的全貌也浮现出来,我大概知道该从哪里出发,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了。到了这个时点,即便还有迷雾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潜入水流深处,找到两三个特别的小石子。

说是特别的小石子,也并非是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的,它们或蒙了一层绿苔黑黢黢的,或躲藏在水草缝隙间,或抵抗不住激流冲刷在河底滚来滚去的。因此,要特别留意。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这篇小说的重要支点。猛一看,这些小石子躲藏在与梗概无关的地方,而比任何人都早地发现其藏身之所则正是梗概书写员的义务。

梗概书写员踏入水流,轻轻蹲下来,捡起小石子装进口袋里。这就基本等于完成了写梗概的任务。当你把小石子配置到二百字中的瞬间,笼罩在周围的迷雾便烟消云散了。

梗概,顾名思义,自然是大概之梗。不过,倘若一味拘泥于小说发展的脉络,就会变成浅薄而无聊的东西。因此,无论如何需要有个点。即,扔进河流时会描绘出意想不到的水纹的小石子。

发现小石子是我的长项。无论多么无聊的小说,只要是试图通过语言表述什么的作品,必定会有小石子。激流、瀑布、急转弯、漩涡,这些厉害的招数对我不起作用。被遗弃在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冷冰冰的昏暗之处的它们,我全部都救了出来。

不久,我的梗概悄然成为了编辑之间的秘密话题。准确得当,保持严谨客观性的同时,又不失温情。并存于二百字的凝练感和发散性,形成两个矢量,遵循读者的思路,自在地运行。文章丝毫不受作品体裁的影响,一贯简洁。让人一看,便可预想作品全貌,但是又不脱离作品、喧宾夺主,自知自身的分量不过是用订书钉钉在封面边上的一页纸而已。

“多谢你写的梗概,省力多了。”

很多编辑对我这样说。

“不用看作品,只看你的梗概就交差了。”

其中也有人这样悄悄对我说。

从此以后,我在许多新人奖里担任了梗概书写员一职。尽管我做梦都想自己写小说获取新人奖,可是等我意识到时却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直在看别人的小说,替他人作嫁衣呢。当然,其间我自己也写过小说,可就是不如梗概写得那么好。

为什么自己这么擅长写梗概,却写不好小说呢?

这个疑问总是折磨着我。有时候,还没有写一行字,我就先写出个梗概,把它用订书钉钉在一叠白纸的第一页上。以为这样一来,就能在梗概的牵引下写出好小说来。结果还是毫无起色。即便耍小聪明,将原有顺序颠倒过来,我的才能也不可能产生戏剧性的变化。

偶尔,我也会想,今后就这样一直作为梗概书写员生活下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啊。随着约稿量增多,我的水平也不断提高。变得不再犹豫,速度加快,一旦开始写,就如同临摹字画一般一气呵成。凭着直觉我就能找到小石子的位置,而且几乎准确无误。

非但如此,我甚至感知到作品自身在追求着怎样的梗概。迄今为止,我一直努力写出对于审读员或编辑们而言非常合适的梗概,可是,一旦作品的欲求之声开始传到我的耳畔,我便知道那个方向更重要了。

所有的作品都希望有一个最适合自己的梗概。即便是在初选中就被刷下去,被压在纸箱子的最下边再也不会被任何人阅读的作品,也具有被附上梗概的正当权利。封面上需要的不是图省事敷衍而成的内容概要那般肤浅的东西,而是从作品深层打捞出来的一粒结晶那样的梗概。

但是,我的梗概书写员的事业以意想不到的发展走到了终点。因为不知不觉地,我写的梗概比作品本身还要有趣了。

“只看梗概时,觉得全都是杰作。梗概与作品实在是脱节呀。一再遇到令人失望的作品,就不得不归罪于写梗概的人了。真是对不起,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对我来说,编辑们的拒绝理由完全没有道理。我并没有打算让作品读起来更好的意图,相反,一直是诚实地遵循作品的诉求,试图寻找最为紧密的关联方式而已。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似乎越是想接近作品,不知怎么的,梗概就越是远离作品的本质了。

根本没有一介梗概书写员反驳的余地。我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很抱歉,多谢关照了。”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离开审读员的世界几年之后,事态又朝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一天,出版社的退休编辑给我写来一封长信,问我能不能去拜访一下作家Z先生。

当时Z先生已经从写作舞台上消失了近四十年,但是他在仅仅不到十年的写作生涯里发表的七部作品,至今依然没有失去光辉。他还活着呀,这是我看到信时的第一感觉。因为他不但没有新作发表,连采访也不接受,近照也看不到,被人一直疯传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然,想必您也读过Z先生的小说吧。被比喻为北斗七星,作为七个奇迹如今成为我们人类至宝的那七本小说。万一您还没有读过,请马上找来看一看。附近的小书店,或者街道图书馆的分馆里都肯定会有Z先生的书。看完七本小说之后,请您去一趟Z先生的家可以吗?然后,请您在Z先生面前朗读一下七本小说的梗概。

“请您同意我冒昧的请求。我久闻您杰出的归纳梗概之能力、概括之能力。您的梗概能够赋予小说的魅力以新的光辉,这早已成为文坛的传说了。这次的请托,并非我多管闲事,都是Z先生的希望。先生说,想要恭听您的梗概,自己小说的梗概。

“如您所知,先生已经几十年没有发表新作了。对于有才能的作家而言,这样的空白意味着什么,一般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请不要有什么顾虑,抱着单纯的心态接受先生的请托吧。

“最后还有一点请您无论如何记在心上。包括和Z先生见面的事情在内,凡是在先生家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要对别人说……”

我想象Z先生的家是在某个深山幽谷里的小村庄或是海边嶙峋礁石的顶上那样的场所,没想到它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走进儿童公园北侧的一大片杂树林,沿着水渠边走了一会儿,过了一个小石桥,就看到了他家的大门。砖瓦门柱上缠绕着木香玫瑰的藤蔓,盛开的黄色花朵简直快要把门扉和门铃都覆盖了。

我们约好,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按照小说的发表顺序朗读一篇梗概。第一天,我站在他门前时,七本小说的梗概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与新人奖不同,由于没有规定文章长度,我可以自由地根据每篇小说的情况来斟酌合适的字数。我把梗概抄写在稿纸上,折成四折,塞进七个信封里,每次带着一封去他家。

不可否认,接受这个请托的背后,还有一层面见梦幻般的Z先生一探其隐私的欲望。但更重要的理由是,想与已经明确价值的小说而非新人奖的应征作品打一下交道,想知道给杰作添上梗概的话会是怎么样的。

但是,操作流程没有任何变化。通读全篇,寻找石子,安置它们,描摹从水底涌上来的图案。这些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因为是Z先生,而强行添加不必要的流程。不会因为用力过度,而发挥不出本来的能力。

不过写出来的梗概果然不同,与审读员时期所写的几千个梗概完全是不同层次的东西。我甚至忘记这是自己写出来的梗概,不由得一阵陶然欣喜。将隐藏在小说最深处的、尽管能够感觉到其存在却没有任何人(编辑、读者、作家自己)触及过的结晶毫无声息地取出,无须多费力气,无须多加雕琢,然而最后呈现出的却是比大家预想的还要美丽得多的形状——我这样感觉。

客厅很昏暗。朝南的飘窗上爬满西番莲,正对面一棵快要抵达房顶那么高大的金合欢肆意伸展着枝丫,完全挡住了日光的射入。皮沙发、壁炉、地毯无疑都是上等货,却因为光线问题看上去颇不显眼。除了小鸟飞走后金合欢的沙沙作响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远道而来,欢迎欢迎。非常感谢!”

Z先生向我深深地低头致意,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领带颜色素雅,雪白的衬衫上嵌着袖扣,上衣的胸前口袋里微微露出手帕。

据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和唯一一张公开的三十多岁时的照片比起来,Z先生自然衰老了很多,英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但是令我异常惊讶的,是先生那彬彬有礼的做派。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先生既非偏执之人也非孤僻之人。那些怪人、狂人、变态、妄想狂等传言全都是胡说。他怜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虽柔弱但善良的人。不习惯这种温柔的我有些慌乱,脸也红了,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你出了个难题,对不起。”

“哪里。”

“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没什么招待的。”

“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已经六年没有打开过这客厅的窗帘了。”

“我很荣幸。”

“你放轻松。”

“好的。”

“梗概不会太枯燥吧?”

“当然不会。”

“我这是第一次。”

先生好像也和我一样紧张。他的嘴唇干裂,手指、肩膀或膝盖,总有一处在微微颤抖着。微驼的后背被包裹在昏暗中,和沙发融为一体,令人几乎分辨不清。

“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先生越发蜷缩起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不值得先生如此温柔对待的人,我只不过是个比较擅长写梗概的无聊之人。请先生挺起胸,拿出派头来。拜托了。因为先生您才是写了那些小说的人啊……我很想这样对他说,想把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从包里拿出信封展开稿纸。

我开始朗读梗概了。其实即使不看稿子我也能背出来,只是觉得低着头不至于紧张,才看着稿纸的。透过树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阳光十分微弱,在先生和我的脚边恍惚摇摆。

我的声音笔直地穿透寂静,被先生的耳朵吸收了。尽管是第一次,多大的声音合适,多快的节奏合适,在哪里怎样停顿比较好,这些我都谙熟于心。仿佛在先生没有发表小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朗读梗概似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金合欢的树梢、西番莲的藤蔓以及包裹着客厅的黑暗,所有这一切都在倾听我的梗概。

在朗读梗概的时候,小说里的各种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那里面吹拂的风、阳光的亮度、人物的身形、说话的回声,所有的东西都比看书时更鲜明地浮现出来。小说仿佛从书中解放了出来,变成妖精的模样,在梗概的结晶之中跳舞。我的眼睛即便看着稿子,视野一角也能看见先生静静地坐着。先生一直屏住呼吸,紧紧握着颤抖的手指。写小说的人到底是谁的问题早已远去,我们俩都入迷地看着映在结晶里的舞蹈。房子的深处,一直延伸到金合欢那边的绿荫中也没有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如同小说和被钉在封皮上的梗概那样,我们紧紧靠在一起。

“完了。”

我折起稿子,放进信封里,递给了先生。

“这个就放在您这里。”

仿佛追逐残影一般,先生凝视了信封好一会儿,才点头施礼,长长吐了口气。

“明天你还会来吧?”

“是的。”

“一定来啊。”

“当然了。”

“我等着你。”

“好的。”

Z先生确认了好几次,每次我都点好几次头。

星期二,星期三,随着日子流逝,我渐渐地为先生只有七本小说,只能写七个梗概,感到遗憾起来。还有五个,还有四个,数着越来越少的日子,心情很难过。我好像陷入到一种被不知名的东西伤害,受到委屈的心境中。

不过,我掩饰了个人的情感,努力专心于履行梗概讲解员的职责。流程一直没有变化。一过中午就去先生家,坐在客厅里,朗读梗概。仅此而已。每次先生都有礼貌地招呼我并道歉说没有什么可招待的,然后倾听我的梗概朗读。金合欢和西番莲挡住光线的情形也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我们并没有聊天或扯家常来拉近距离,一直保持着初次见面时的关系,同时以温暖的情怀分享每一部小说。

星期天,仿佛拒绝接受这是最后一次似的,我以平常心朗读了梗概。只是朗读的速度不自觉地放慢了。为了让小说的结晶得到充分释放,我每一行都停顿了不自然的长度。

“明天就没有了吧。”

递出第七封信的时候,Z先生说道。直到昨天,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地确认次日是否还来,可是最后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话。

不,先生要是再写小说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拿着梗概来的。我想要这样回答。可是,看到深深陷在沙发里低着头的先生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以后还有需要的话,请随时联系……”

我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先生垂着眼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蜷缩着身体。他的侧脸呈现出呆滞神色,眼看就会被黑暗吸进去似的。

我们隔着梗概稿子,比前六天更长时间地默默无言对坐着。

我经常思考,Z先生到底为什么找我写梗概呢?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他,作为介绍人的退休编辑也没有明说过。莫非是想要重新咀嚼自己写的小说的真正姿态,以此获得重新投入创作的勇气吗?我这样想的话,会不会自我感觉太好了呢?

我的梗概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只是,接触了先生的作品后,我清楚知道了,优秀的小说会立刻和梗概融合在一起结成密不可分的关系。新人奖的梗概越来越游离于作品,与之相反,优秀小说的梗概会越来越贴近作品。对于先生的七本小说来说,我的七篇梗概成为七个三棱镜,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先生那昏花的老眼看到了从三棱镜里反射出来的光,看到了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词语们仍然还没有失去的光。

先生去世的新闻播出,是在我的访问过了两个月的时候。来检查煤气的人发现他倒在庭院里。遗体的一部分被西番莲覆盖,一部分已经腐败了。据说缠绕遗体的西番莲开出了更大的花。总之,先生没有再发表新作。

按说,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干脆放弃梗概讲解员一职。可是,凡事都优柔寡断的我至今只要接到请托,就会出门接活。一想到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有人需要梗概,我就无法割舍。尽管数量不多,但必然还是会有因种种原因而需要梗概的人。我觉得能够为这些人奉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是很幸运的。

“好的,您要觉得我可以的话,我会去的。”

对着公民馆打来的电话,我这样回答。我还梦想着,说不定Z先生会悄悄藏在听讲座的人群里呢。

(原稿五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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