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前坐上公共汽车,前往健康水疗馆。过了国道,从高速公路下面穿过,一直向南行驶,周围景色逐渐变得萧索起来,净是大片的仓库和空地。已经没人下车,车站也没人等车了。乘客都是些穿着厚实的老年人,沐浴在穿透玻璃照进来的日光下昏昏欲睡。

路边出现了造铁厂、食堂、木材放置场,还有垃圾焚烧场、某职业棒球队的单身宿舍、破败的垂钓船。终于,道路被一道防波堤挡住,拐了个大弯,改道朝东行驶。能看到浮在海上的沙石搬运船,以及远处朦胧的地平线。

在倒数第四站的“健康水疗馆入口”处,所有乘客下车后,只剩下司机的巴士沿着防波堤慢慢悠悠地逐渐远去了,不知道前方等着它的车站叫什么名字。

健康水疗馆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事务所或学校。廉价的建筑物据说每次易主都要改建一番,墙上排列着好几根管子,二层建筑和三层建筑的屋顶材料也不同,外墙涂料还薄厚不均。只有招牌巨大而气派,每个字都气势如虹,眼看要喷薄而出似的。“健康”是红色,“水疗”是紫色,“馆”是金色。从排气口喷出的蒸汽味儿和海潮香气混在一起,乘着风袅袅上升。

一起下车的老人们非常熟练地进去在入口处交费时,我看了好一会儿大厅里的介绍板。

“碳酸氢钠天然温泉直流大浴场、侧柏浴池、卡拉卡拉浴场(1)、巴比伦尼亚浴池、药草浴池、母乳浴池、淋巴液浴池、子宫浴池、泪浴池、木桶浴池、漏斗浴池、缸浴池、漩涡浴池、气泡浴池、爱抚浴池、昏厥浴池。治疗胃炎、挫伤、落枕、抽风、白秃疮、鼻息肉、神经痛、针眼、痔疮、月经不调等。免费租用毛巾睡衣。提供各种人工按摩服务。二十四小时营业,全年无休。”

半天全都泡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左思右想看哪个和哪个组合,该按照怎样的顺序去泡,反复看了三次介绍,还是定不下来。就在这工夫,老人们已经办完手续,去了二楼的脱衣处。同车的人全不见了,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在下一班车来之前大概一直会是这样子吧。

不过,上了二楼,还是有些客人。有的在按摩椅上打盹,也有的在休息室的电视机前喝着果奶。只是,大家都穿着租用的毛巾睡衣,甚至很难分辨出男女,看上去所有的人都像是体温很高、手脚发胀、移动迟缓的黄绿色生物。

毛巾睡衣的黄绿色简直是独特至极,我曾经见过的任何种类的衣料——无论是医院的睡衣还是保育园的体操服——都没有和它同样的颜色。硬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蔫了的黄瓜色吧。当然了,刚开业的时候,它一定也是色泽明丽鲜艳的黄瓜色。但经过多次洗涤之后掉了色,毛巾圈都拉直了,就出落得十分像蔫黄瓜色了。

当自己穿上那睡衣后,立刻也就变蔫了。不知大家都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有没有地方可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变成了大同小异的无业游民,光着脚在这个健康水疗馆里流浪。

我先进了大浴池。第一次来到一个地方,还是个必须光着身子的地方,我比任何时候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严重的错误,比如用泡脚的消毒液洗眼睛什么的;面对一字排开的水龙头,选择哪个也颇费了一番脑子;摘掉了隐形眼镜看不太清楚,其实水龙头下面的台子上放着毛巾分明标记“这里有人使用”也未可知;要不然就是健康水疗馆的女王陛下最喜欢的水龙头,其他人都是不准碰的,常客们对此都心里有数,我却偏偏挑选了它。

我一边小心地拧开水龙头,一边窥看四周的人,所有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洗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人注意我,但是不能大意。“哼,瞧那个傻女人。”说不定有人这样骂我,寻找欺负我的机会。“喂,你让一下!”也说不定有人从我背后走过时,会戳一下我的肩膀。我提心吊胆的,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以便一旦发现一点征兆就随时可以从那里逃走。为了尽可能缩短暴露在危险中的时间,我快速地清洗着头发、脸和身体。

泡进浴池里后,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当然还是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但这里不像洗身子的地方那样区域划分得很清楚,一旦察觉他人的动作,我可以立刻移动躲避,因此觉得比较放松。

水很温暖,很透明,池底铺着五颜六色的瓷砖。我用脚底探索,感觉到了瓷砖缺损的地方。于是尝试坐着不动向各个方向伸开两条腿,看看能够探索到几处缺损,以自己的方式数着。结果,不是不小心屁股一滑身体沉入水中,就是因腿伸得太直而有些抽筋。我造成的微波沿着池边朝对面涌去。仿佛是为了消除这微波似的,此时一个人进了池子。她怀着敌意般一边溅起很大的水花,一边迈着大步朝中央走去。望着她那高大的后背,我心中暗想,看来太得意忘形了。我再次蜷缩起了身体。

浴池里有三四个人,洗身处有七八个人,脱衣处有十个人,大多比我岁数大。只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子由祖母领着,也不知怎么没有去学校。她们除了老之外,还都很胖。穿着衣服时,我没工夫注意别人的胖瘦,可是到了浴池脱了衣服后,她们身上的赘肉,而且是各具特色的赘肉,让我看入迷了。

首先要数她们的胸部,简直硕大无比。有一个侧身洗头发的女性,也不知道胸前那对圆滚滚的沉重乳房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它们根本不理睬女主人的意愿,兀自不受限制地膨胀,结果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一直垂到了肚脐。我简直不敢相信,它们和自己胸前的是同一种东西。虽然看似圆圆的软软的,却暗藏着非同一般的固执,奶头也好像在跟谁怄气似的。

还有腹部的脂肪。即便是乳房已经干瘪的老妇,腹部依旧赫然隆起着。老妇弯曲的膝盖和腰部保持着绝妙的平衡,甩着一条手巾走在浴池里,对任何人都不避讳。腹部的层层脂肪犹如老树形成的年轮一般,威风凛凛地颤动着。不知是剖腹产还是内脏切除手术留下的,在正中央有一条疤痕。就连这疤痕在脂肪面前也丧失了存在感,仅仅能在层层脂肪之间时隐时现。

那脂肪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早已不值得关心。以前她的腹部里面可能曾经有过婴儿,现在可能残留着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或是只剩一个的肾脏;而一直存在的,只是这些脂肪,别无其他。

八岁的孙女蹦蹦跳跳地跟在老妇后面也走过去了。她就像刚刚脱了皮,一切都勉强处于过渡期的昆虫——比如折叠的翅膀刚刚笨拙展开的蜻蜓似的。两只胳膊细细的,两条腿还走不稳当,而且还湿漉漉的。那是从水虿羽化时带来的湿气还没有干透。

不管怎样凝神细看,少女身体上都没有一点胸部肆意膨胀或腹部镌刻年轮的痕迹。她此时正满脸放光想着该进哪个池子里,连头顶还没冲洗掉的洗发液泡也没有注意到。

大概是眼睛渐渐习惯了,我看清楚了整个浴池的样子。除去朝海一面的玻璃窗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排列着好几扇同样大小的门。每一扇门里面,估计就是刚才我看到的介绍板上说明的那些浴池。门都是很结实的木门,上方虽镶嵌着四方玻璃,但由于被水雾覆盖,模模糊糊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出来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再出来一个人,再进去一个人,看样子里面地方不大。门上用链子吊着写有浴池名称的牌子。

每个人都是用手抓住把手,使出浑身力气,好歹推开一条缝,就赶紧挤进缝隙里去。看这劲头,不禁让人担心,万一有人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怎么办。不过,即便是岁数很大的老太太,也晃荡着干瘪的乳房,使劲弯曲着身体,果敢地挑战,最终进入想要去泡的池子里。

刚才在我旁边泡澡的人进入了药草浴池;一个洗完头发,头上裹着毛巾的人站在了卡拉卡拉浴场门前;那位巨乳者选择了漩涡浴池——“嘿,怎么没选母乳浴池呢?”我喃喃自语。忽然发现老妇不知何时抓住了爱抚浴池的把手,我吃了一惊。不过,这对她而言似乎是很平常的行为,没有丝毫的犹豫,非但如此,似乎还比任何人都懂得操纵沉重木门的诀窍。以为会跟在老妇后面进去的少女,却踮起脚尖,一个一个地挑选着那些木牌,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门。

子宫浴池。

哎呀呀,这个还是算了吧,小姑娘。没有什么好玩的,对你来说太窄了,就像羽化后的蜻蜓又钻回空壳里一样。一旦展开的翅膀,无论费多大力气也不可能叠回原来的形状了。硬塞进去的话,好不容易得到的翅膀就会破损。看形状也知道进不去的,入口太小,都想象不出里面有多深,热水肯定有怪味儿。适合小姑娘的浴池种类不是很多吗?你看,隔壁的泪浴池怎么样?温暖柔滑,你一定喜欢得不想出来,还特别有情趣……

少女根本不听我没有发出声音的建议,走进子宫浴池里去了。

我忽然发现,除我之外,大浴场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大概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发出了一个重要信号,大家都服从这个信号分别进入不同的浴池去了,只剩下我这个愚蠢的人。试着抬头朝天井望去,又抚摸浴池的边缘,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听到温泉噗噗冒出的声音,以及不知从何处发出的一刻不停的水滴声,根本找不到可能是信号的东西。

整齐排列的那些门一直紧闭着,不见有人进出,静悄悄的。老妇是否能够享受爱抚浴池呢,少女能否顺利地泡进子宫浴池里呢?我有些担心。

尽管担心,但我的胆子忽然变大了,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里。只蹲下去几十厘米,风景就完全不同了。黄瓜色的租赁毛巾睡衣、水把手、女王、乳头、年轮等等全都退到了够不到的远处。我发现池底的瓷砖变成海龟的模样,可惜的是,眼睛部位的瓷砖恰好掉了。不过,它的短尾巴、尖鼻子都很可爱,从甲壳的凹凸到缠在四肢上的海草都细致地表现出来了。我使劲收缩撅起的屁股,更深地潜下去,游着蛙泳追逐海龟,手脚意想不到地灵活。视野很好,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吐出的一个个泡泡互相碰撞、合并破裂的样子。我从漂浮着的睫毛、耳垢、眼屎、阴毛、角质等各种东西之间游过去,想要摸到海龟的甲壳。只差一点的时候,身体一翻转,喝了一口水,感觉很痛苦。汤有股强烈的苦涩味儿。不浮出水面的话,就会憋死,虽然这么想,可是我实在不能放弃搂抱那海龟的欲望。我在水里挣扎着,海草摩擦着脖子,很痒。

在脱衣处换了衣服,把浴衣还给服务台,等回去的巴士。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记得在大浴场里是不是看到过她,当我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好待在我视野的边缘,一直在观察我,一刻也没有移开视线。穿着廉价的外衣和裤子,围着围巾,只提着一个拼布袋子,烫了花的短发好像还湿着。

我上了车,坐在前面的座位上。隔着通道,她在我的斜后方坐下。很明显,此人并非恰好和我穿衣服的速度差不多,又是偶然同路的。她观察着我的行动,每一步都比我稍微晚那么一点,这个节奏拿捏得令人生疑;而那执拗打量我的眼神,更是要命,让人很难无视她的存在。

我掏出钱包,数出下车要付的零钱,握在左手里。低下头就看到她那双软塌塌的帆布鞋:橡胶底已经磨得不能再穿,脚尖仿佛准备随时冲锋陷阵一般,直直地冲着我。乘客稀稀拉拉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天已经黑透,路灯刚刚点亮。

看来我在健康水疗馆里肯定还是犯了什么错误,而且像这样固执地追到这里来,一定是无法挽回的大错误。是使用了那个不许别人使用的水龙头,租的毛巾睡衣穿得不正确,还是错过了从大浴场里出来的信号,又或者和海龟游泳是违反规则的?

这么说她就是健康水疗馆的女王陛下了?不对,那也太没有派头了。女王亲自制裁这一点首先就不合情理。啊,她一定是女王陛下的手下,像影子似的不起眼却擅长对付制裁对象的手下。

我抬起头的瞬间,和后视镜里的她对视上了——没有化妆,半干的头发肆意卷曲着,脖子上的围巾快要松开。她没有回避视线,连眼睛都没有眨。

暗自思忖,她会怎样对付我呢?我不打算反抗,已经做好了老老实实道歉的准备。因此,即便无法挽回,也只求女王陛下的要求是我能够做到的程度。巴士往北行驶着。离大海已经越来越远了,前方的街灯越来越亮。

我实在忍受不了继续在封闭的空间里如此待下去,便提前两站摁了下车铃,迈着僵硬的脚步下了车。她仿佛事先知道我会采取什么行动似的,不慌不忙地迅速跟在我后面。公交车站位于高速公路的桥墩和钢筋工厂的水泥墙之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很是冷清。

“那个,对不起。”

对方先对我开了口。口气意外地很客气,使我更加紧张了。

“啊。”

脚边吹起了风,在健康水疗馆温暖过来的身体瞬间变冷了。在街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混浊灰暗,只有浮肿的眼皮有些发红,脸上散落着几个黑斑。头顶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钢筋工厂传来敲打金属的作业声音。但我和她,被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静谧包裹着。

“在健康水疗馆看到你,不知不觉就跟到了这里……虽然知道很失礼……”

她的声音好像是朝着远处某个点,而不是对眼前的我发出的。断断续续,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

“你经常去那儿吗?”

看得出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得先问个问题好拖住我。

“不常去。”

我摇摇头。

“是吗?那么真是太巧了……住在附近吗?”

“是的。”

我懒得具体说明,含糊地点点头。

“哦,这样啊。”

她把拼布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玩弄着脖子上的围巾,咳嗽了一声。好几辆车交错着车灯行驶过去了。

“因为你和我女儿特别像,所以……真是一模一样……”

没有星星,辽阔的天空清冷而黑暗。公交车站生了锈的时刻表,高架桥下面的自行车或信号灯,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暗中颤抖着。

“和我八岁时候死去的女儿很像……”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正好和你差不多大。你现在就和我八岁的女儿一模一样,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我默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允许的话……”

犹豫了片刻,她继续说道,声音愈加嘶哑。

“我想抚摸一下你的脸,可以吗?”

我不知自己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有没有领会错,平静心绪,充分思考之后回答了她。

“请吧。”

我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以便她一伸手就能够摸到。

她抬起右臂,仿佛害怕一不小心会把一切都搞砸似的,慢慢地张开手指,先触摸了头发。从发旋到额发再到肩膀,随着手指的移动,头发里残留的健康水疗馆的肥皂味微微散发出来。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额头,再滑到太阳穴,接着描摹眼皮。和干瘦的手掌不相称,手指很饱满,是比海龟的海草还要柔软的感觉。眉毛、耳垂、鼻子、下巴、嘴唇、脖颈,所有的部分她都没有放过。无论多么微小的凹陷,无论多么细微的皮肤差异,她全都用心感受着。

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拼命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干扰到她。

最后,她用手掌包住了我的左脸。犹如一度分崩离析的东西重新组合为原来应有的形态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被正正好好收进她的手掌里。

“非常感谢!”

她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不客气,没关系的。”

我盯着从自己的脸上离去的手指回答。

“谢谢你。”

她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背影立刻被黑暗吞没看不见了。她的愿望属于自己能够回应的一类,太好了。我这样想着,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回了家。

(原稿零枚)

* * *

(1)卡拉卡拉浴场,是建于公元212年至216年的古罗马公共浴场,占地面积13公顷,主建筑长228米,宽116米。此处是健康水疗馆内一个罗马式公共浴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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