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马尔斯林·威尔逊医生与患者H.M.

麻省理工学院临床研究中心(MITClinical Research Center)

1970年5月

威尔逊:你还记得有关珍珠港(Pearl Harbor)的任何事情吗?

H.M.: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天。

威尔逊:嗯,日期呢?

H.M.:呃……12月7号。

威尔逊:哪一年?

H.M.:嗯,我觉得是1941年。

威尔逊:没错。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听说珍珠港事件的吗?你当时在哪儿,或者当时的任何情况?

H.M.:不,我不记得了。我……

他停下叙述,开始冥思苦想。日军轰炸珍珠港时,他已经15岁了。

H.M.:我说我不记得……我觉得……我父亲说过……告诉了我母亲……他听到这件事之前在……那里……我现在有点乱……

他思考得越久,那一天的生活细节浮现得越多。

H.M.:我爸下楼走到街上,去车库里提了车。他看到几个人站在加油站旁边,他们有车库,什么都有。他们谈论着珍珠港事件,并告诉了我爸。由于他们在那儿待了一整晚,所以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就能告诉我爸。然后我爸告诉了我们。而且我们还打开了收音机。

威尔逊:那么,你当时在哪儿?在家吗?

H.M.:是的,我在家里。

威尔逊询问亨利其他一些有关战争的重要事件。

威尔逊:你还记得……嗯……欧胜日(VEDay)吗?

H.M.:记得,是欧洲胜利日(Victory-in-Europe Day)?

威尔逊:你还记得那一天吗?那一天你在哪里呢?你记得与此相关的什么吗?

H.M.:我记不清当时我在哪里,而且我有点……呃,我感觉自己当时在……呃……我们在赫德公园(Hurd Park)……我们在野餐。人们在车里听到了这件事,因为他们的车里有收音机,我们的车里没有,他们告诉了大家。大家都在欢呼雀跃。

威尔逊:为何欢呼呢?

H.M.:为了欧洲胜利日。

威尔逊:我懂了。那么二战胜利日呢(VJDay)?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听到这件事的吗?

H.M.:嗯……

他停住了。

H.M.:不……

他再次停住了,沉默了大概10秒。他在脑海中搜索着相关记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H.M.:二战胜利日,我不记得了。

威尔逊:你知道现任总统是谁吗?

H.M.: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想知道。嗯,现任总统是谁?嗯,我说的某些答案,有些是对的,你用某种方式在说一些事情,所以我将它们联想到了一起,然后某个名字,很多事情可能都会浮现出来。

他停住了。

H.M.:我觉得是杜威。呃,杜威是纽约州(New York)的州长。

威尔逊:那么他是现任总统吗?

H.M.:他可能是现任总统。我想着他穿着黑色西装,里面穿着白衬衫。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威尔逊:他长什么样?

H.M.:嗯,大概5英尺8英寸高。6还是8来着?5英尺6英寸,还是5英尺8英寸高。呃……头型比较圆……很多头发,盖在头上……

威尔逊:这是杜威?

H.M.:嗯?

威尔逊:这是杜威?

H.M.:这是杜威。而且,他的头非常大,非常大的头……他的头比一般人的头都要大。

威尔逊:那么,尼克松(Nixon)呢?

H.M.:嗯,我觉得他现在是总统,然后当了副总统。

威尔逊:是的,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总统吗?

H.M.:嗯……我觉得他是。他还是总统。

威尔逊:他有妻子吗?

H.M.:帕特·尼克松(Pat Nixon)夫人。

威尔逊:他有孩子吗?

H.M.:嗯,有孩子。我觉得他有四个儿子。

威尔逊:四个儿子?

H.M.:我觉得是四个儿子,四个儿子。而且我觉得他也有女儿。我的意思是,有三个儿子,不是四个儿子,是三个。

威尔逊停住了。这次面谈发生在1970年,当时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是美国总统。而且他在几年前一直是副总统。他妻子名叫帕特。然而,亨利对于尼克松子女的看法完全错了。尼克松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然而,另一个显赫的政治家庭确实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在二战中死去的那个孩子也算上,那么就有三个儿子。

威尔逊:你知道某个姓肯尼迪(Kennedy)的人吗?他当过总统。

H.M.:是……嗯,他当过总统,我觉得,嗯……我在想他的名字……罗伯特(Robert),是不是?罗伯特·肯尼迪?

威尔逊:是的,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还是总统吗?

H.M.:不是,我认为他不是……我觉得他被射杀了。

威尔逊:他被射杀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H.M.:我说不出日期。呃,我觉得是在俄亥俄州(Ohio)。

威尔逊:我觉得那个地点应该更往西南一点。

H.M.:你说的让我想起了阿拉巴马州(Alabama)。

威尔逊:不是,我觉得要再往西南一点。

H.M.:西南?不是在俄亥俄周围?

威尔逊:离俄亥俄西南方很远的地方。

H.M.:很远……嗯,我觉得是在里诺(Reno)?

威尔逊:里诺?

H.M.:是的,在内华达州(Nevada)。

威尔逊:你觉得他是在那里被射杀的?

H.M.:我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被射杀的……但是,我觉得是在那里附近的一个小镇上。

威尔逊:是的,谁射杀了他?

H.M.:嗯,当然是一个男人扣动了扳机。

威尔逊:一点没错(笑)。

H.M.: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威尔逊:他被射杀当时周遭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H.M.:嗯,他在……我觉得他在报……看一份报告……呃……那个杀手,我觉得他在一座两层高的建筑里,透过窗户,向下开枪……

威尔逊:是的,你的意思是,他在看一份报告?他当时正要走去哪儿吗?

H.M.:他当时没在走路,他在车里。他在车里开车。

威尔逊:车里还有其他人和他一起吗?

H.M.:我觉得还有他的妻子。

威尔逊:是的,她叫什么呢?

H.M.:我觉得她叫帕特。还有一位将军也在车里。

威尔逊:一位将军?

H.M.:是的,一位将军。

威尔逊:他也被射杀了吗?

H.M.:我知道……呃……我知道一颗子弹穿透了他。而且,嗯……当然,后座上是两个男人。他们坐在那里……呃……子弹打进了……帕特·尼克松。

威尔逊:她也被射杀了?

H.M.:被打进去的子弹射杀了。其中一人被射杀了,或者是跳弹。不对,我只是想起了“跳弹”。这个词刚刚浮现了。(他咬着手指)我觉得,一颗子弹穿透了他们其中一人,然后子弹跳弹了。

威尔逊:子弹击中了谁?

H.M.:嗯,穿透了某个人,然后击中了帕特。

威尔逊:帕特姓什么?

H.M.:尼克松。

威尔逊:嗯,你还记得杀手是谁吗?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名字以O开头……就是那个射杀肯尼迪总统的人。

H.M.:我觉得是奥哈拉(O'Hara)。

威尔逊:O...S...

H.M.:奥斯瓦尔德(Oswald)。

记忆科学家们将遗忘症分为两种基本类型:顺行性遗忘(antero-grade)和逆行性遗忘(retrograde)。顺行意味着“向前”,逆行意味着“倒退”。很明显,自当亨利走出手术室,他就患上了顺行性遗忘症:他几乎记不起他生活中任何新发生的事件。而且他也患上了严重的逆行性遗忘,尽管不那么明显。手术之前的很多年岁月在他那里都成了空白,这些谈话能够描绘出一幅图景,即亨利的逆行性遗忘到底延伸了多久远。他个人对世界重大事件的记忆,差不多还保持完整的部分,可以追溯到1944年,德军投降。然而,他个人对于次年日军投降的记忆,则完全消失了。他能记起战争开始时,自己身在何方,但记不起战争结束时,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一点完全符合主流的理论,这种理论阐明了,经历是如何转化成永久的长时记忆的。依据这种理论,记忆痕迹,即生活经历的第一产物,长年以一种破碎的、非永久的状态存在,这是一种边缘状态。这些痕迹散落在大脑的不同部位,然而,倘若这些痕迹要进入记忆通路,那么海马就必须对它们进行加工,长年给它们发送中性的电冲动,并接受它们的冲动,直到某一天,它们自身足够强大,能够独立存活,至少不用依赖于内侧颞叶。

亨利的回答支持着这种理论框架:他记得研究者们期望他记得的内容,忘记了研究者们期待他忘记的内容。

然而研究者们想弄清楚亨利的遗忘症的特殊之处。他是怎么知道关于肯尼迪及其刺杀事件的一切的?怎么知道理查德·肯尼迪,以及他的妻子帕特?研究者们提出了一些假设性的解释。也许亨利大脑内海马残余的部分让特定一些事件或人物的鲜活记忆保留了下来。或许周围的大脑结构接替了海马,获得了内侧颞叶的某些机能。

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定的答案。

有时候,亨利只记得一些根本没必要记住的事情。

有时候,亨利记得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威尔逊:你记得这里面有谁吗?

威尔逊举起一张照片。

H.M.:我觉得滚石(Rolling Stones)在里面。

威尔逊:滚石?滚石是谁?

H.M.:滚石是一个乐队,一些歌手。

威尔逊:嗯,他们表演什么类型的音乐?

H.M.:牛仔舞乐(Jivemusic)。

威尔逊再次指着照片。

威尔逊:他们不是滚石乐队。

H.M.:他们不是滚石乐队……不是……我觉得他不是,因为我觉得有五个人……滚石乐队。

威尔逊:没错。

H.M.:但是我在照片里只看到了四个人。

威尔逊:他们的名字以B开头。

H.M.:呃,B,我知道他们都是兄弟。他们当然是四位兄弟。因为,照片里有四个人……但是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威尔逊:披头士乐队(Beatles),你听说过他们吗?

H.M.:B-E-A-T-L-E-S,披头士乐队。

威尔逊:没错,你听过他们的音乐吗?

H.M.:没有听过。

威尔逊:但是你知道怎么拼写他们的名字?

亨利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飘向了一侧。他开始有点癫痫小发作。他可能抓了腿,他可能下巴抖个不停。但最后他安定了下来,重新开始说话。

H.M.:嗯?

威尔逊:你知道怎么拼写他们的名字?

H.M.:谁的名字?抱歉,我提到了拼写。你刚刚在问些问题。我有点,走神了。

威尔逊:你出神的时候,感到了神秘?

H.M.: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我觉得,可以说是……像早晨醒来,当一个普通人在早晨醒来,他会……意识到一些事情……我觉得可以称之为……更能意识到……重要的是人们都有自我。你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因为你知道你已经醒了,因为你记得自己是怎么醒的,但是……不是那种方式……但是……不记得了,但是你知道自己已经醒了,然后有一小段空白时间,你想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因为,此刻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事情。但你不记得了,尽管你听到了……你没法知道……这个人说了什么……你想知道……你自己。

威尔逊:好吧,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呃……

H.M.:名字。

威尔逊:现在,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哦,对了,披头士。

H.M.:披头士……我在思考名字,试着思考……呃……我在思考披头士这个姓氏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威尔逊:你刚刚想着另一个乐队,是不是?

H.M.:没有,我没这么想。

威尔逊举起了另一张照片,照片内容是尼尔·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行走。

威尔逊:这张照片里面是什么?

H.M.:嗯,一个人在月球上行走。

威尔逊:你觉得呢?

H.M.:嗯,这应该是第一张人类在月球上行走的照片。

威尔逊:你知道有谁去过月球吗?人们管他们叫什么?

威尔逊等了一会儿,然后给了亨利答案。

威尔逊:宇航员。

H.M.:啊,宇航员。当你说宇航员的时候,我想到了,有几个人……四个人,我试着,叫他们宇航员,他们在……他们管自己叫宇航员,他们唱着歌。

威尔逊:那些宇航员?

H.M.:是的。

威尔逊:唱歌?

H.M.:是的,他们管自己叫宇航员。他们不是……

威尔逊:啊,他们是个乐队?

H.M.:他们是个歌唱组合。

威尔逊:他们表演那种类型的音乐?

H.M.:牛仔舞乐。

威尔逊举起一张照片,内容是杰克·鲁比(Jack Ruby)在开枪射击李·哈维·奥斯瓦尔德(Lee Harvey Oswald)。这张照片非常著名,其拍摄于枪击一秒钟之后,奥斯瓦尔德面对着照相机,鲁比胸口朝着奥斯瓦尔德,手枪指着奥斯瓦尔德的肚子。

威尔逊:你知道这是谁吗?

H.M.:是的,我觉得中间靠右的那个是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就是被射杀的那个人。

威尔逊:你觉得这是一部电影里的场景吗?

H.M.:呃,我觉得是在波士顿(Boston)。

威尔逊:弗兰克·辛纳屈是在波士顿被射杀的?

H.M.:我觉得是,嗯……不过,我在和自己争论。在波士顿……在哪里……不在那里……是不是在达拉斯(Dallas)?底特律(Detroit)进入我的脑海了。

威尔逊:被射杀的那个人在哪里?

H.M.:呃……辛纳屈,我觉得……是照片中间那个人。

威尔逊:谁射杀了他?

H.M.:我觉得……我说了右边……我可能搞错了。我想的是奥斯瓦尔德。

威尔逊:哪里?什么?你觉得是奥斯瓦尔德?

威尔逊指着奥斯瓦尔德。

H.M.:不是,那个人。

亨利指着鲁比。

威尔逊:所以,奥斯瓦尔德在向弗兰克·辛纳屈开枪?

亨利点点头。

H.M.:是弗兰克·辛纳屈,在底特律。

几天、几年、几十年里,这样的问询一直在继续。

麻省理工的临床研究中心的研究生们来来去去,他们都很珍惜与这位日渐出名的患者H.M.一起度过的时光。比如说,来自奥克兰大学(Auckland University)的客座神经心理学家詹尼·奥格登(Jenni Ogden),她于1986年到1987年间在科金的实验室里研究,记录下了自己与亨利的几次对话。她回家时带走了对话的录音带,并且几十年来一直留着这些录音带,至今还时不时拿出来听,就像是听音乐专辑一样。有些录音记录了她与亨利做的一些未发表的实验,当时她想要探究亨利是否有能力模仿各种情绪状态(她让亨利重复一个句子——“我们要去看电影。”同时想象着各种情绪,如悲伤、愤怒、开心、愉快。亨利都能做到)。尽管,奥格登最喜欢的那部分录音并没有什么结构,而是她和亨利坐在一起闲聊着猫王(Elvis)。

奥格登:你知道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是谁吗?

H.M.:知道,他是个歌星,唱过很多歌。

奥格登:他确实是!他一般唱什么类型的歌?

H.M.:嗯,牛仔舞乐。

奥格登:是的,牛仔舞乐。你喜欢牛仔舞乐吗?或者说,你以前喜欢牛仔舞乐吗?

H.M.:不喜欢。

奥格登:为什么不喜欢?

H.M.:我没有……嗯,我喜欢听牛仔舞乐,就是这样。

奥格登:你确实喜欢。他是个很好的歌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H.M.:不,我不这么觉得。

奥格登:你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H.M.:嗯,我觉得他中了一颗子弹。我觉得,那颗子弹是射向肯尼迪的,我觉得是这样。

奥格登:你记得肯尼迪?

H.M.:是的,罗伯特。

奥格登:罗伯特·肯尼迪是谁?

H.M.:嗯,他以前是总统,我觉得他担任过三届。

奥格登:当过三届的总统?

H.M.:是的,而且他是被指定的总统,他中了枪。

奥格登: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H.M.:嗯,他们想要刺杀他。

奥格登:那么他们这样做了吗?他们杀掉他了吗?

H.M.:不,他们没有。

奥格登:所以他还活着?

H.M.:是的,他还活着。但是他离开了政界……

奥格登:那边那个东西是什么?

H.M.:嗯,我觉得是,一台印刷机。

奥格登:一台印刷机?我要给你一个……换个词怎么说?你还能想到别的吗?

H.M.:嗯,你知道……你可以把问题输入进去,然后它会告诉你是或否。

奥格登:是的,你的确可以这样做。那个东西叫做……机。

她停顿了一下,等待着亨利补完这个词。

H.M.:心电图机?

奥格登:不是,……机?

H.M.:压缩机?

奥格登:不是,你快猜到答案了,……机?

H.M.:我想不出那个词。

奥格登:电子计算机。

亨利没能想出这个词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放在问询室桌子上的电脑在1953年之前并不存在,亨利的词汇量在他接受手术之后就不再扩充了,尽管在提示他一两个音节后,他偶尔能想起一个词。有时候,研究者们会让亨利给出一些现代词汇或者术语的定义,而他给出的答案基本都是错的。他将船民(boatpeople)定义为“讨好旅行团的人”,将格兰诺拉麦片(granola)定义为“一种便携的键盘吹奏乐器”,将种族隔离(apar the id)定义为“将那些还未生育小牛的母牛们分隔开”,将洗脑(brainwash)定义为“清洗大脑的液体”。

奥格登:你能告诉我现在的美国总统是谁吗?

H.M.:不,我不知道。

奥格登:你记得的最后一位总统是谁?

H.M.:我不……艾克(Ike)。

奥格登:艾克。如果我告诉你,现在的总统曾经是一位电影明星,这能够帮助你回忆吗?他不是一位很有名的电影明星,但是他很久之前是。他曾经是一位西部的电影明星。现在,他是美国总统。里……?

H.M.:里根。

奥格登:里根!很好,你记得他曾经是一位电影明星吗?

H.M.:是的,记得。

他们聊了一会儿其他一些亨利还记得的电影明星,贾利·古柏(Gary Cooper)、玛娜·洛伊(Myrna Loy)、吉米·斯图尔特(Jimmy Stewart)。

奥格登:那么弗兰克·辛纳屈呢?

H.M.:嗯,他唱了很多歌,他曾经也拍电影,在舞台上、电台里、录音带里演唱。

奥格登:你觉得弗兰克·辛纳屈还活着吗?

H.M.:我不知道。

奥格登:他还活着,我认为。

奥格登之后改变了谈话的主题,她想知道,关于那些非公众人物,却又在亨利的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亨利能够告诉她什么。

奥格登:苏·科金(Sue Corkin)是谁?

H.M.:嗯,她是一位……参议员。

奥格登:参议员?

H.M.:是的。

1973年,苏珊·科金试图弄清楚,亨利是否难以察觉歧义性。她给亨利呈现了一个句子:“海军陆战队长官喜欢他的新位置(The marine captain liked his new position)。”这句话有至少两种不同的理解方式,科金问亨利,他是否能描述出这两种意义。

H.M.:我想到的第一点是,一个海军陆战队长官,他很喜欢他所服役的那艘船上的新位子,位子的大小和类型,他刚当上了长官,所以他喜欢这个职位。大多数……

科金:所以,换句话说,你是说他喜欢自己的职位吗?

H.M.:他喜欢自己的职位。

科金:好的,这个句子还有另一个意思。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H.M.:我已经告诉了你两个意思。

科金:这两个意思是一样的。因为,这两个意思都涉及他的职位。这个句子还有另一个含义。

H.M.:好吧,因为他在一艘新船上,你可以说是一艘新船,他当上了新船的长官,而这和他之前的职位不同。他可能有一个……

科金:你的意思是,他的职位不同了?

H.M.:是的,他可能有人……

科金:这还是你刚刚告诉我的意思。

他们你问我答了一阵子,直到有一点明确无误了,即亨利没有发现科金想试探的歧义。因此,她告诉了亨利这一点。她解释道,除了亨利所理解的这层意思——海军陆战队长官喜欢自己的新职位,还可以从字面上,将这个句子理解成,长官喜欢自己的新位置。比如说,长官坐下了,并且喜欢坐在这里的感觉。

H.M.:哦。

科金:好吧,你能看到这两种意思之间的区别吗?

H.M.:它们确实不同。

科金:一者和他的职位有关,另一者和他的坐姿、站姿等有关。

H.M.:他所在的位置。

科金:他身体的位置。是的,你发现了吗?你能理解,根据你阅读方式的不同,同样的词意味着两个不同的意思,两种不同的解释吗?

当然,科金所说非虚,词语具有不定的意义,而且通常可以以不同的方式理解。这在亨利自己的词语上也是如此,一代代科学家关注着这些词语,像对待圣言一样仔细研究它们,将它们用作一种支撑,支撑着那些不同,甚至对立的信念系统。

唐纳德·麦基(Donald MacKay)是一位认知心理学家,以及心理语言学家,他研究亨利的词语最为用心细致。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他作为一名麻省理工的研究生,开始和亨利一起工作,直到他离开麻省理工,进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心理学系工作之前,他都一直在研究亨利。麦基写了十几篇文章来探索亨利的说话方式,并且他声称,在亨利组织连贯、上下文通顺的句子的能力方面,找到了各种稳定的缺陷。麦基的批判对非语言学家而言,可能是难以理解的,他在一篇文章中花了数页篇幅,来记录亨利在“各种连词上犯的主要错误”与其“系词与补语之间连接犯的错误”之间的细微差异,而且整篇文章都提供了很有说服力的证据,表明亨利确实难以有逻辑、合乎语法地表达自己。

比方说,在90年代,麦基的一位研究生洛里·詹姆斯(Lori James)给亨利看了一张图片,内容是一个人在攀岩,同时另外两个人在看。地面上的其中一个人指着攀岩者。詹姆斯让亨利组织一个句子,来描述这个场景,并且在句子中用“掉”(fall)和“腿”(leg)两个词。一般控制组倾向于这样来组织句子。“这个人在告诉他别掉下去,摔了腿。”

H.M.:看到某个人在爬山,他们在讨论他应该带什么装备。

詹姆斯:嗯,那么试着用这两个词来造句。

H.M.:大卫(David)想让他掉下来,想让他看看女士爬法可以不用手爬上去。

詹姆斯:你可以把这两个词都用上吗?

H.M.:嗯,好吧,他背了个包,那两个人也背了。

詹姆斯:嗯,我了解了。但是你还是需要用这两个词来造句。

H.M.:看看他的腿,看看。他怎么用腿攀岩的。

詹姆斯:我知道。但是你在忽略我的问题,不是吗?

H.M.:好吧,两个词都要。

詹姆斯:我明白,但是我只是想让你用这两个词,来说一个句子。

H.M.:好吧,他们必须掉下……呃……攀爬、放松。

詹姆斯:那么,那两个词是什么?

H.M.:掉和腿。

詹姆斯:那么,你能造一个有关这张图片的句子吗?

H.M.:杰伊(Jay)必须去攀爬。

并非所有的研究者都同意麦基的看法,麦基认为亨利在“组织口语方面的错误如此严重,以至于表达出的都是不连贯、无法理解的意思”。虽然大多数和亨利工作的人也注意到,他或多或少都有点语言问题。然而,对于这些问题的来源的看法却不一致。麦基认为,这些问题很可能来源于亨利的脑损伤,然而科金却推测,亨利那“轻微的语言障碍……可能先于手术,而且可能与他所受的低等教育,以及他较低的社会经济背景有关。”

之后在2005年,一群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的研究员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呈现了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他们总结道,亨利并没有任何语言问题。三天里,他们对亨利进行了几个小时的访谈,他们并未发现“之前所提到的语言缺陷。反而,H.M.的口语水平非常不错”。他们提到,他们的发现与“关于H.M.语言的其他研究完全相反”,并且,他们着重谈到了麦基的工作,认为他们自己的工作“从生态学上来说,是对H.M.语言技能更有效的分析”,这部分是因为,他们所主导的访谈是在亨利“更加熟悉的家庭环境中”,而不是“陌生的实验室研究”。

他们摘录了几段和亨利的对话来支持他们的论点,其中包括了这样一段对话,他们问亨利是否有什么想告诉他们的。

H.M.:嗯,我知道一件事,在我身上发现的东西将帮助到别人。

研究者:确实,你是个英雄!你之前知道吗?你是个国际英雄。你之前知道你已经出名了吗?

H.M.:不知道。

研究者:是的,你很出名。你确实出名!你开心吗?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很开心?

H.M.:是的,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研究者:不是每个人都会出名,先生,但你出名了。

麦基以一种在学术界中完全正面攻击的方式,反驳了杜克大学的文章,他认为问题在于文章犯了很多“程序错误”,这些错误包括“统计错误”“不合适的控制组”以及他们所呈现的证据,只是从五六个小时的对话中抽取一些简短谈话片段。“选择的对话都聚焦在一些例子上,这些例子支持着没有重大语言问题的假设,而这本身就有问题,”麦基写道,“因为,科学只能通过寻找反例并加以仔细分析,以一种经验主义的方式发展。”然而,麦基的论文最为尖锐的部分,正是他用杜克大学研究员所做的研究来反对他们,麦基认为,即便是在他们精心挑选的片段里,也包含了亨利重大的词汇问题。比如说,他指出,在与亨利的对话中,亨利所说的“从我身上研究出来的东西可以帮助他人”并不符合语法规则。麦基还指出,不论符不符合语法,亨利这句貌似利他主义的话在十几年里一直反复出现,而且几乎可以出现在任何语境下。麦基认为这个例子可以说明,亨利基本上对所有的问题都做同样的回应,从“你开心吗?”到“你感觉如何?”再到“你觉得自己在哪儿?”再到“你对回忆的哪一方面感到疑惑?”都是如此。

麦基写道,“对许多不同的问题重复着同样的回答,这似乎不正常。”

每个和亨利一同工作过的人都会熟悉他这种习惯用语和口头禅,即他话语的模块。亨利一次一次告诉科学家们,他们从他身上研究出来的东西是如何帮助他人的,那些在佛蒙特州(Vermont)露营的事、那些填字游戏的事、他想成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的理想,亨利给这些事情添入了自己熟悉的辞藻:以某种方式……与自己争论……我猜……随着亨利的年龄越来越老,越来越著名,他开始表现得像是一位摇滚歌星,他定期上台,向粉丝们发专辑,这些粉丝就是研究他的神经科学家们。有时候,甚至是他的粉丝也会开始厌烦那些陈词滥调。科金的一位研究生爱丽丝·克罗宁·戈洛姆(Alice Cronin Golomb)在80年代经常载着亨利往返于坎布里奇和哈特福德,在她的一篇短文中,她回忆到自己的经历,并写道她“或许是唯一一个主动尝试让亨利的记忆停止运转的人”。

“驾车路上,”她写道,“有个奇科皮瀑布(Chicopee Falls)的路标,这个路标经常会吸引到他的注意,他会说,‘奇科皮瀑布?我有个姨妈住在奇科皮瀑布!’而我每次都会听到同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因此当我看到那个路标时,我就喊道,‘亨利!看那儿!’然后指着与路标相反的方向,这样亨利就不会注意到路标了。”

随着时间流逝,甚至随着亨利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随着写他的文章越来越多,甚至随着对他优缺点的争论不断闪现,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变得像一位年迈的摇滚歌星:他最荣耀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从科学上说,布伦达·米尔纳在第一次与亨利交谈的那个下午所发现的基本问题,无疑比之后60多年里其他科学家在亨利身上的发现更为重要。

然而,科学家们还是慕名而来,朝圣似的来见亨利,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争论着亨利所做回应的意味。

有时,对亨利的访谈是轻松、随意、非正式的,而有时,访谈是受到严格控制的。他们会给亨利呈现某项任务,并期待着他能完成。研究员们所准备的任务里,只有极少部分在某些时候不适合于亨利。亨利的每一方面都受到了仔细的检查,随着一天天、一年年越来越精细的研究,亨利的缺陷被描摹了出来。

甚至连他的幽默感都被放到了显微镜下研究。1997年,一位研究员花了一个下午,在桌上摆了八张《远端》(Far Side)和《纽约客》的老漫画给亨利看,并让他解释,这些卡通画的笑点在哪里。其中一幅卡通上画着一位女企业家,她站在会议室的工作绩效表前,向着一群同事说话。

“打击将会继续,直到士气提升,”她说着。

“这个女人在向看护者说话,”亨利说道。“秘书坐着,在写东西。而这位女人应该要听她说,听她说了什么。呃,他们都在图片的背景里,这只是一张图片。但是他们都是商人,以某种方式,在这个地方。或者说,或许从远处看,因为远处是山区。嗯,她在做评论,就是打击将会继续,直到道德(morality)提升。嗯,她说的是‘士气(mo-rale)提升’。道德这个词,不是L,而是T,这里应该是个T."

亨利停顿了,研究了好一会儿图片才开始继续。

“而且他们的窗口是歪的,”他说道。

研究者们总结,亨利没有正常的理解或构思笑话的能力,而且他的幽默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亨利没有能产生幽默的东西,”一位研究者之后告诉我。研究者承认,有些传言证明,亨利偶尔能开玩笑,但他指出,这些传言通常建立在特定的假设的基础上。比如说,苏珊·科金经常和人们说起的亨利的一句台词,那是在一次她称赞了亨利对填字游戏的热爱之后,亨利所说的。

“你是个字谜王(puzzleking),”她告诉亨利。

“是呀,”亨利回应道,“我很迷惑(puzzling)呀。”

尽管科金可以把亨利的回应解释成一种玩笑,但这个回应也可以以其他的方式解释。比方说,或许亨利听错了她的话,只是重复了他所听到的话。正如科金指出的,一个词可以意味着两种不同的意思。

不论是不是笑话,亨利所说的确属现实:即使他作为研究被试几十年,他仍旧是一个陷入深深的迷惑的人。

阅读亨利的访谈文本就像是凝视着浮云。肯尼迪刺杀事件可以在一次对话中反复出现,但是出现次序略微不同:有时候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在达拉斯被射杀了;有时候是在俄亥俄州,帕特·尼克松坐在了那辆遭遇刺杀的敞篷车里;有时候肯尼迪身边坐着一位将军,有时候他身边坐的是猫王。时间、人物、地点时隐时现,这些内容难以说清,其清晰只在一刻,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时刻很少见,那也就是当亨利尝试着解释某件事是什么样子的时刻。亨利很努力地去表述,用他那破碎的思维去描述这个世界的样子。但他从未成功,因为他的遗忘症让他不能持久地保持一些观念,以便能表达出来。他似乎处在突破的边缘,处在关键性的那句话的边缘,然后他思想的列车就脱轨了,于是他又得重新来一遍。

在历史上,没有哪个人类研究被试比亨利还被研究得多,然而关于他的很多事情仍旧是一个谜,不仅对于科学家们如此,对于亨利自己也是如此。

威廉·马尔斯林·威尔逊医生与患者H.M.

麻省理工学院临床研究中心(MITClinical Research Center)

1970年5月

威尔逊:你回到哈特福德之后在做什么?

H.M.:嗯……我当时在学怎么给电击马达绕线。

威尔逊:在你手术之后,你最近在做什么?

H.M.:我不知道。

威尔逊:你整天都待在家里吗?

H.M.:我知道我没出门……我觉得我没出门,没有去工作、劳动或是什么。所以,我必须待在家里。或者,现在我又和自己有点争论。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待在家里?嗯……我说的……和自己的争论。而且我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不论在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威尔逊:但是,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待在家里?

H.M.:嗯,不管学到了什么都是学到了。这更加重要。

威尔逊:确实,但是你在哈特福德的时候……为什么待在家里,没有出去工作或是干活之类的呢?

H.M.:嗯,因为我会忘记,当我去工作的时候,我会忘记回家,回家的路。

威尔逊:所以你做了太多的工作?

H.M.:或者说,我会忘记我要做的工作,可能没法完成工作。

威尔逊: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H.M.:嗯,我想的是,呃,手术。然后,我和自己有点争论。是不是那把刀动了一点?或者是,当你做了这种手术之后,是不是就会导致某件事情发生,自然而然地发生?

威尔逊:导致了什么?

H.M.:这个,呃,嗯,丧失。或者你可以说是记忆的丧失,以某种方式。但是不是现实的丧失。

威尔逊:不是?

H.M.:嗯,呃,你可以以某种方式比较现实……你确实想着一些东西,并且可以全部得到这些东西。

威尔逊:全部?

H.M.:得到所有的结局,将它们全部放到一起,然后一直思考并决定。不要只按一种方式思考,全面地思考,然后再思考一遍。

威尔逊:你就是这么做的吗?

H.M.:这就是我在想的,也就是我在思考的。

威尔逊:你觉得,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H.M.:嗯,因为大多数人,当他们思考的时候,他们思考一些事情。且他们能够认清他们所“thunk”的东西,我说的“thunk”,这不是一个词。但是,呃,他们所思考的东西是他们知道的。他们能够认清楚,能够从记忆或者一切当中认清。你思路到达的地方,然后又会再走一遍。你走过它,你会发现那是什么,但是你又会再走一遍……

威尔逊:因此,你的意思是,由于记忆不太好,所以你没法更好地做事情?

H.M.:是的,由于我记不住东西,所以没法处理它们。你没法以好的方式,或者坏的方式记忆,你没法把它们放到一起去思考。

威尔逊:噢,我明白了。所以你说不出事物的好坏,我的意思是,你说不出你完成的工作是好是坏,因为你记不住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H.M.:是的……

威尔逊:你对此想了很多吗?

H.M.:从某种方式上说,是的。

威尔逊:在什么情境下,你会想这些?

H.M.:嗯,我并没有想到任何特定的情境……之后,你和自己有点争论。之后,你想了解自己,嗯,某种方式更好……当然,之后你就有了争议。而且……你想知道,确实想知道,什么是什么。因为,你说话的方式、他说话的方式,正是你思考的方式,而且反之亦然。你明白的,只是反之亦然?而且,只是反过来的方式,嗯,这种方式,你自己很想知道……

威尔逊:嗯,明白了……

H.M.:这就是我刚刚所想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要去做……最好的事情……正确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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