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丽的时刻：创世神话

大英博物馆馆藏的“夏巴卡石碑”上的铭文在1901年被首次翻译出来，从那时起，埃及学家和神学家们就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块石碑以国王夏巴卡（King Shabaqo）的名字命名，是他于公元前8世纪命人建造的（图4），后来人们在孟斐斯普塔神庙废墟上的村庄里发现了它。这块玄武岩石碑在很长时间内都被用作石磨的下扇磨盘，因此它上面所刻的象形文字铭文有些已经被磨掉了，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块石碑本来是用于保存一卷已遭虫蛀的古代纸草卷上的内容。

图4　大英博物馆中的“夏巴卡石碑”

这卷纸草文本现在被称为《孟斐斯神学》，它是埃及神话两个重要领域的主要史料来源：宇宙起源（创世故事）和奥西里斯神话。原始文本中的一部分在被复制到石碑上之前似乎就已散佚，而其他部分又由于石碑的磨损而被破坏。这说明埃及神话的原始资料能够保存下来是多么具有偶然性，因此我们千万不能认为已经对埃及神话有了完整的认识，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一个新的发现完全颠覆我们过去的观点。

《孟斐斯神学》

《孟斐斯神学》包含不止一个创世神话，神话版本的多样性使得本来很有价值的埃及创世故事鲜为人知。《孟斐斯神学》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千纪早期，因为它所使用的语言看起来比《金字塔铭文》的语言更为古老。《孟斐斯神学》的发现曾令那些致力于探求一神教起源的学者们激动不已，因为它似乎提供了一个早期的例证来证明有一位超越宇宙的神用他智慧的力量创造了世界，但在证实了整个故事写于公元前8世纪并且不是真实的历史之后，神学家们对这个文本彻底丧失了兴趣。现在大多数的埃及学家相信《孟斐斯神学》中的创世叙述实际上大约创作于公元前13世纪，这个时期人们对于创世的神祇特别感兴趣。“夏巴卡石碑”的刻写者们或许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字体重新书写了《孟斐斯神学》，因为这样可以使之更具权威性。

夏巴卡是一位努比亚国王，使用武力将埃及重新统一于他的统治之下。夏巴卡王朝尤其崇拜阿蒙–拉，以他为造物主太阳神，他们崇拜并进一步装饰了卡纳克的阿蒙神庙和赫利奥波里斯的拉神神庙。夏巴卡利用这块石碑巧妙地尊崇了普塔神及其祭司们的主张，同时推广了一篇调和孟斐斯神话与赫利奥波里斯神话的文本。这块石碑是公元前8世纪起宗教与文化开始变得敏感的一个明显的例证。

那么《孟斐斯神学》究竟讲了些什么？要把这部深奥的文本翻译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石碑上的铭文是诗歌和散文的混合体，用第三人称叙述，所说的话语都被刻在神像的口内。它可以分成四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了国王夏巴卡如何复原古代文本，并以普塔–塔–泰纳（Ptah-Ta-Tenen）作为上下埃及的统一者兼国王的形式为夏巴卡创造出一个神圣的榜样。第二部分的内容与现存的一部中王国时期的手稿近似，这是一部为王室宗教仪式而创作的手稿，它把王权的历史追溯到一场关于谁该继承被杀害的奥西里斯神、成为埃及统治者的大辩论中。盖伯以及神界法庭最初的决定是让塞特做“他的出生地”上埃及的统治者，荷鲁斯成为“他父亲被溺死之地”下埃及的统治者。而他们后来的决定是让荷鲁斯成为唯一的国王，从而使这个国家统一。

然后这个文本又陷入了典型的埃及范式，回溯荷鲁斯的父亲奥西里斯之死。但这个故事并不是呈直线地平铺直叙下来，我们看到的是穿插了起因和结果的一系列事件。这些重大事件都发生于孟斐斯城及其周围，因此最终获胜的荷鲁斯被认定为孟斐斯神普塔–塔–泰纳。铭文的第三部分描述了普塔神创造世界的过程，第四部分暗示了普塔神与复活的奥西里斯之间神秘的结合。其中有关宇宙起源的部分值得我们更详细地探讨。

“第一时间”

《孟斐斯神学》把普塔和代表原初世界要素的所有神都联系在一起。这些“产生于普塔之中”的神包括普塔–努恩（Ptah-Nun）和普塔–纳乌奈特（Ptah-Naunet），他们分别代表原初海洋里黑暗的混沌之水的阳性和阴性两个层面。在这片海洋内部潜藏着有智力的生命体，但直到造物主的灵魂拥有意识的时刻，这种潜力才被开发出来。神的名单已经被毁损，但名单之后的内容很可能是把普塔与“升起的土地”塔–泰纳（Ta-Tenen）联系在一起，因为在《孟斐斯神学》的其他部分中，普塔就等同于“万物从中产生”的神塔–泰纳。第一片土丘得以从原初海洋中升起，这是埃及人称之为“第一时间”的重大事件之一。这片土丘为造物主的诞生提供了场所。

背景知识6

有关创世的想象

“第一时间”的地点和物质：

原初海洋

原初沼泽／芦苇丛

原初土丘

原初莲花

宇宙之卵

陶工旋盘

柳树

原初生物：

青蛙和蛇（“八神团”）

蛇（阿蒙–卡玛泰夫[Amun-Kematef]、阿图姆、奈特）

黑牛（阿蒙、普塔）

巴努鸟（benu ）／不死鸟（阿图姆、拉、奥西里斯）

猎鹰（大荷鲁斯）

鹅——“伟大的讲话者”（阿蒙）

鹭（图特）

鳄鱼（索贝克–拉、蓬文悌[Penwenti]）

母牛（迈海特–维列特[Mehet-Weret]、哈托尔、奈特）

太阳之子（拉、涅菲泰姆[Nefertem]）

月亮之子（孔苏、图特）

拉神之眼（哈托尔、泰富努特、巴斯梯特、塞克美特及其他神）

阿图姆的手（哈托尔、尼布底泰派特[Nebethetepet]、尤萨阿斯[Iusaas]）

种子女神（哈托尔）

海赫诸神——天空的支撑者

在赫利奥波里斯，原初土丘与神圣的“奔奔石”相关联，在神庙建筑中“奔奔石”以“克里奥帕特拉尖塔”等方尖碑作为代表。另一个原初事件是由众神名单中列在最后的神——“拉神鼻子上的”涅菲泰姆引起的。涅菲泰姆是原初莲花（或睡莲）之神。据说这朵香气扑鼻的蓝色莲花从原初海洋中冉冉升起，花瓣张开，内现一个金孩，这就是“美丽的时刻”，是第一次日出，造物主以小太阳神的形象出现。

在其他地方的创世神话中，地方神特有的形象被用于表达不可知的生命起源（参见背景知识6）。创世的第一项活动可能是一只闪闪发光的鸟儿要在原初海洋的中央寻找栖息之地，也可能是一只被称为“伟大的讲话者”的鹅正在下蛋，而太阳即将从这枚卵中诞生出来。埃及的宇宙起源说通常包括几个明显自相矛盾的原始事件，埃及人似乎也没有把他们的创世神话当真，其实，这些神话更像是源于自然界的充满感情色彩的隐喻说法。

创世行动

现在造物主准备开始创造世界的活动了，那么创造的方法是什么样的呢？对于这个问题，《孟斐斯神学》再次给出了多个答案。埃及人在设想生命的发端时，使用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各种创造模式：繁衍出人类和动物的性行为、生出庄稼的播种行为、人的思维能力和双手创造出物品的能力。普塔是手工业者和工匠们的保护神，但创世故事在一开始就把他与“用精子和手指”造物的赫利奥波里斯的阿图姆联系在了一起。

《金字塔铭文》和《石棺铭文》中的段落描写了阿图姆在原初的海洋中如何变得孤独寂寞。他既是父亲也是母亲：他使自己的阴茎勃起，然后把他的“精子”放进嘴里，随后吐出第一对神：舒和泰富努特。一些版本暗示阿图姆在性行为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快感是创世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这似乎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原始神话，而且它还被详细绘制在纸草上，放入高等级男女祭司的墓中。造物主拥有阴阳同体的特征，这一点有时可以通过把阿图姆的手人格化说得更清楚：他的手变成了一位女神，她与阿图姆的阴茎结合创造出了生命。

《孟斐斯神学》运用以口为中心的关联词语重新叙述了这个神话。阿图姆把他的口作为孕育生命的子宫，而他的口的一些部分也可以代表神之语言的力量。埃及人相信控制身体的智慧隐藏在心脏里，在《孟斐斯神学》中，据说普塔是在他的心里设计出神祇、人类和动物，然后用他的舌头为他们命名，从而最终将他们创造出来。在其他原始资料中，造物主的这些能力被人格化为洞察力／创造性思维的神（西阿）和发布命令性／权威性言辞的神（胡）。普塔的“神词”如同象形文字一样，可以使想法变成现实。正是这种更具智慧的创世方法使得人们把《孟斐斯神学》与《约翰福音》著名的开篇之语——“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相比较。

《孟斐斯神学》并没有否认赫利奥波里斯创世神话的真实性，而是用另一种说法取代了它，就是说阿图姆是普塔的心脏和舌头。希腊罗马时期的一篇创世文本给予普塔与他在赫尔摩波里斯的宇宙起源说中相似的地位，该起源说以神秘的原初生命为中心，总称为“八神团”。普塔用3种方式创造了“八神团”：思索（智慧的）、造卵（手工艺的）以及把他的精子洒在原初沼泽中（性方面的）。然后他使“八神团”联合，将他们转化成一个神：造物主阿蒙神。

《孟斐斯神学》没有特别强调人类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这也许是因为有关人类起源的神话的标准版本与拉神密切相关。一个版本说人类起源于太阳神之子在与他母亲分离时落下的眼泪，而神起源于他们母子团聚时他发出的笑声。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人类就是被当作短命苦力而被创造出来的，替地球上的小神祇们做工。在埃及神话里，人类的创造似乎更具偶然性，但为神服务也是人类的一项任务。

《孟斐斯神学》强调普塔创造了道德秩序与社会秩序，其中包括宗教的概念，因为宗教将为人们所奉行。这主要是指人类对于神的生命力“卡”（ka ）将要附体的雕像的崇拜。普塔还创造出了各种手工艺，比如雕刻技术，人们可以使用这些技术来模仿普塔的创造能力。作为造物主和统治者，普塔一直是控制万物的智慧，就如同从外面无法看到的体内的心脏一样。在荷鲁斯和图特神统治埃及的时代，他们都要具体表现出普塔的洞察力和支配力。

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存在着缺瑕这一点并没有被否认，《孟斐斯神学》简短的第四部分回到了奥西里斯溺水而亡的悲剧中，但却显示了这个悲剧是如何转化成了某种积极的东西。荷鲁斯确保他的父亲得以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在那里死亡之神与生命之神可以合为一体，复合神普塔–索克尔–奥西里斯（Ptah-Sokar-Osiris）负责复活那些被埋葬在孟斐斯坟墓中的死者。而在生者的世界里，造物主的力量通过荷鲁斯传给在孟斐斯统治埃及的历代神和国王们。

创世的神话与神庙

有关《孟斐斯神学》的性质问题，从事这个文本的早期版本研究及翻译的两位德国学者有不同的意见。一位学者认为这是一部带有释义的神话戏剧的剧本，但已被严重篡改；另一位则认为它是一篇连贯的神学论述文章，然而他也承认其中包含的演说可能源自于曾在神庙上演的改编成了戏剧的神话。创世神话是哲学思考的一种形式，但比起它不那么抽象的动机来说，这一点倒是没那么重要。

从某个角度来说，《孟斐斯神学》可以被视为一个典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神话。它赋予王权、祭司制度等神圣的起源，因而使它们的长期存在具有了合法性。当公元前8世纪民族认同受到了来自外部的武力威胁的时候，这种神话就变得格外重要了。给受过教育的精英阶层公开表演创世神话具有承认普塔神庙及其祭司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的作用。愤世嫉俗者可能会把《孟斐斯神学》看作一篇宣传文章，旨在说服政府不要资助那些构成竞争威胁的神庙，而这也许确实是该文本的目的之一，但单单从这一个角度来认识这个文本则会忽视埃及神话所起的改造作用。

《孟斐斯神学》不论是被大声朗读出来还是刻写在石头上，都被认为具有改造现实的能力。创世叙述可以促进世界按照神意进行改造，《约翰福音》中有关创世的部分是许多基督徒圣诞节时都会在教堂朗诵的篇章之一。世界的被创造与救世主的诞生被表现成并行的事件。在埃及的宗教仪式上，创世故事常常与造物主太阳神或其代表——国王战胜混沌势力的故事一同被讲述。创世神话能够被从容地刻在石头上，就是因为它们全都是正面的叙述，是庆祝神界秩序“玛阿特”建立的故事。

如同在其他许多古代文化中一样，创世神话与宗教神庙的建筑风格和功能紧密相关。一些早期埃及神庙的主要特征就是一堆沙子，这极有可能就代表着最早的创世行为的发生地——原初土丘。后来的神庙把土丘或方尖碑包含在内，或者抬高了神像所在的圣坛的地面，使其高于建筑物其他部分的地面。神庙文本并没有把这些特征视为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改建，而是将之作为创世的实际发生地。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说，既然同一个上帝可以以面包和酒的形式出现在几千个不同教堂的圣餐礼中，那么大多数重要的神庙都认为自己是创世的发生之地的现象也就不再让人困扰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的圣坛都是指同一个地点。

其他的创世之神

一个神庙的主神通常都等同于造物主，这意味着地方的男神和女神获得了造物主的地位。为了确立这个地位，就要在神庙的节庆活动中背诵或表演创世神话。在埃德富的荷鲁斯神庙中，创世随着对原初沼泽以及栖息在芦苇上的一只神圣的猎鹰的征服而开始。在卡纳克的孔苏神庙，孔苏被表现成长着公羊头的蛇的形象，是它，孵化出宇宙之卵。

在有两位主神的神庙里，这两位神都可能拥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在埃斯纳，公羊神克努姆和女神奈特各自的创造能力都在赞美诗中得到颂扬。克努姆用他的性能力创造生命，他释放尼罗河的洪水使庄稼生长，还用陶工旋盘制造出动物和人的躯体。人们认为创造活动在过去与现在都在一直进行着，因为新生命在不断产生。在一个人出生前，克努姆或奈特要造出他的身体，然后用“生命气息”赋予他生命。

如同《孟斐斯神学》中的普塔一样，据说奈特也使用神词来进行创造活动。在关于她的神话的一些版本中，只需使用7个有力量的词语就可以把世界创造出来。奈特掌管婴儿的出生，她在她母牛形态的身体中孕育出太阳神，她的身体等同于原初海洋创造生命的力量。神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变成生命体，奈特的唾液和呕吐物变成了混沌兽阿波斐斯，他是太阳神的死敌，奈特还把太阳之子从原初海洋的混沌之水中托出，从而拯救了他。作为造物主，奈特似乎是一个中立力量，既创造秩序生物也创造混沌生物，但在“第一时间”末期，她最终选择了秩序一方。

太阳神常常被视为造物主在世界上的积极力量。在神庙的宗教仪式和《阴间地府书》中，每一次日落都被看作是世界的末日。太阳神在夜间的旅行把他带入黑暗的混沌世界，然后神话中的人物，比如神秘的“八神团”以及创造性思想和权威性言论的神祇们，在神话中的黎明时刻帮助太阳神再次升起使万物重生。明天并不只是另外的一天，还是另一个世界。对于埃及人来说，他们的国家就是那个世界的中心。下一章我们将考察物质世界对于埃及神话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