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中有一套雪松木棺椁,棺木上面的装饰画是几幅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地图(图5)。这套棺椁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古阿(Gua)的医生,他生活在公元前19世纪,死后被葬在赫尔摩波里斯附近的艾尔–贝尔沙。据称这些地图所展现的是“度阿特”(duat )——太阳神以及已故者必须旅行经过的冥界。冥界中横贯着一条大河,还有毒蛇出没的沙漠、火之湖以及神秘的岛屿。这些地图是被称作《双路书》的《石棺铭文》片断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中一条穿越冥界的路是水路(用蓝色标记),另一条是陆路(用黑色标记)。

图5 古阿医生的外棺底部

与地图相配的文本描绘了看守火焰门或扼守河流转弯处的恶魔,因此古阿带着咒文,以使他能够躲过这些令人恐惧的守卫,在其中的一篇咒文里,他声称自己是被召唤去看护受伤的奥西里斯的医生:“噢,火焰呀!为我开出一条路吧,使我可以顺利通过!我要照顾奥西里斯恢复健康。”这些地图为死者指出了安息的地点,比如“献祭之地”和“奥西里斯和图特之所”。古阿的最终目标是登上造物主太阳神的船,沿着大地和天空的“蜿蜒水路”航行。像古阿棺木之类的物品上之所以有神话般的地形图,这是由埃及独特的地理条件决定的。

原始地貌

现代埃及大概90%的土地都是沙漠,但在公元前5000年之前,尼罗河谷一直都是一片大沼泽,高地部分是一片广袤的大草原,其间散布着季节性的湖泊。那时的古埃及人都是猎人或者牧人,过着半游牧生活。露出地面的岩石和形状类似后来的金字塔的圆锥形山丘都是陆地的标志,是人们聚居的地方。古代的岩石画表明这片草地上生活着大量不同种类的野生动物,其中许多动物,如狮子、秃鹰、豺和瞪羚等,都与埃及的神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种富足的生活没能持续下去,气候上的重大变化使草地日渐干涸,缺乏经常性的降水迫使人们不得不去寻找永久的水源。于是一些人定居在了尼罗河谷的边缘地带,并冒险深入到鳄鱼、眼镜蛇、河马以及野牛活动频繁的沼泽地区。在公元前4千纪,大多数人都迁入了河谷,沼泽地区的水被排出,土地得到清理,开始大面积种植谷物。到了古典时代,人们用神话来解释这种变化,说奥西里斯在人间游历,教会人们农业种植的技艺。

生命之河

尼罗河这个名称是希腊人给起的,对于埃及人来说,它就是“河”,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一条河。每年,来自埃塞饿比亚群山上的融雪和雨水使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的水位增高,两条河汇聚成一条充满泥沙的洪流,淹没了尼罗河谷及其三角洲地区的所有低地,时间长达几个月。在三角洲地区,一些沙丘还可以一直保持不被全部淹没,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赫利奥波里斯和北部地区,人们会说原初土丘完全是由沙子组成的。

背景知识7

埃及人的宇宙

宇宙区域:

外部的黑暗/原初海洋

上面的天空和天空之河/日间太阳的路线(可被表现为身上布满星星的天牛或赤裸身体的女神努特。上面的天空由舒及其帮手——海赫(Heh)神/荷鲁斯的儿子们/哈托尔之柱来支撑。)

空间/舒的地界

山脉/树木/天边的狮子(在一些图画上,努特的嘴部在西地平线,胯部在东地平线。)

圆形大地以埃及为中心,周围是沙漠和异国的土地。

“度阿特”冥界/内部天空/奥西里斯的王国

冥界之河/夜间太阳的路线(有时被认为在大地的下面,有时被认为在努特的体内。)

深渊/原初海洋

像古阿棺(图5)一样的棺椁可以表现微型的宇宙,棺盖内部绘有一个星辰时钟或一幅天空女神的画像,棺的底部绘有一幅冥界的地图。在某些时期,埃及神庙的设计旨在象征最新被创造出来的宇宙,神庙的围墙相当于环绕四周的原初海洋,地穴代表冥界,塔门 〔1〕 代表天边的山脉,屋顶代表上面的天空。

尼罗河控制着河谷定居者的生活,因此对埃及人来说,他们不可能设想出一个没有这样一条河流的王国。在埃及人的宇宙观中,天空中的天国以及冥界里都有一条贯穿的河流(参见背景知识7)。在其他文明中,人们想象的是太阳驾着马车穿越天空,而在埃及文明里,太阳、月亮以及星星都是乘着船在天空中航行。埃及的一个名字就是“两岸”,因为尼罗河既统一了这个国家,同时也将这个国家分为两部分。

在许多地方,尼罗河谷都只有几英里宽,但河上没有架桥,因此要从河的一边到达对岸总是有溺水而亡或被鳄鱼吞没的危险,危险的水上航行就成为埃及神话的中心内容。太阳神所乘的船受到一群野驴或者混沌毒蛇阿波斐斯的攻击;载着奥西里斯尸首的船在太阳神再次升起之前不得不在一群敌人中间穿过。像古阿这样的死者要使用《双路书》作为他的向导,以便在冥界之河上航行。

尼罗河的东岸是日出之地,因此是生者的国界,最适宜建造城镇和神庙。西岸是日落之地,被认为是死者之所,适合建造坟墓和丧葬神庙,冥界的另外一个名称就是“美丽的西方”。

海怪与风暴之神

埃及人还认为他们的领土被分成了两部分——泛滥平原上的肥沃“黑土地”与周围沙漠中的贫瘠“红土地”。奥西里斯、伊西丝和荷鲁斯与“黑土地”相关联,而塞特、涅菲悌斯和阿努比斯则与“红土地”联系在一起。在河水泛滥带来了水和淤泥之后,泛滥平原上的庄稼就可能会有非常好的收成。然而,宝贵的“黑土地”也不断地受到来自地中海和沙漠的威胁。

地中海被称为“伟大的绿色”(the Great Green),但对这个海洋更普遍的称呼是“环绕者”(the Encircler)。诞生了造物主的原初海洋仍然被认为是环绕着这个世界。埃及的北部海岸依靠淤泥的每年沉积而保持在海平面以上,但海边的城镇可能因为地震或海啸就被淹没在大海中,盐碱化的土地无法继续耕种。因此难怪有一则神话把大海比作一头贪婪的怪兽,以淹没整个大地相威胁,来索要越来越多的贡品,其中包括美丽的女神阿斯塔特(Astarte)。后来,最强大的神塞特在战斗中取胜,赶走了海怪。这个故事似乎改编自叙利亚的一则乌伽里特神话,但它也与人们对于地势较低的东部三角洲的担忧有很大关系,在那里塞特是一位非常受欢迎的神。

埃及人认为尼罗河最根本的源头在原初海洋,河水的泛滥被描述为要使埃及回到它原初的状态。需要通过水渠和堤坝体系来对洪水进行谨慎的控制。当洪水水位高于平均值时,村庄就将被冲毁,人们会被淹死;但当水位低于平均值时,庄稼就将减产,人们就会挨饿。河床无情的变化可能会慢慢地摧毁定居点,这一切似乎已经在古代孟斐斯的大部分地区发生过了。

人们崇拜尼罗河的神圣的控制者,比如造物主和星辰女神,而并没有崇拜尼罗河本身。一些神庙中展示了16只花瓶或者16个表现洪水泛滥益处的人格化的哈匹神形象,以体现尼罗河完美的水位。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核心神话都被重新改造,以解释河水泛滥的现象并确保这一现象持续下去。伊西丝为她死去的丈夫所流下的眼泪、奥西里斯的躯体中渗出的物质,都被说成是引起河水泛滥的原因。河水泛滥带来生命和死亡的力量与“遥远女神”的神话联系在一起。“遥远女神”是拉神的女儿,与父亲争吵后前往沙漠居住,最后只得被劝说回来。

构成“红土地”的沙漠蕴含着宝贵的资源,比如矿藏和建筑石料,但是为了开采这些资源,人们要进行长途跋涉,其间要经历饥渴、沙暴、因炎热导致的疲惫或者暴雨导致骤发洪水的死亡威胁。沙漠中开垦出来的土地可能被猛烈的风暴完全吞没,据说这种风暴是由塞特神在天上打雷引起的,同时这些土地也可能被巨大的沙丘那缓慢但不停歇的移动所吞噬。有必要排除灌溉水渠中的沙子,这项任务对于埃及人来说非常紧迫,他们甚至期望在死后也能够继续做这项工作。古阿的外棺是《夏勃梯咒文》的最早史料来源之一,咒文召唤一名会巫术的人代表死者来排沙。正是考虑到了这些环境因素的作用,埃及神话把生命构建成为秩序与混沌之间不断的斗争就不足为奇了。在这场斗争中,要求所有人都恪尽职守。

进入沼泽

许多古代文化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都有男英雄或女英雄离开家园、进入一片大森林或丛林之类的故事。他们在那里会有一番历险,遇到神奇的生物。这是一段富有开创性与变化性的旅程,美女可能遇到野兽,骑士可能杀死恶龙或找到真正的圣杯。然而,埃及人没有森林,也没有丛林,但他们可以把有序世界抛弃一边,进入一片沼泽或沙漠中。

尼罗河谷的边缘地带以及三角洲的部分地区仍有大片荒凉的沼泽。在埃及的艺术与文学中,沼泽被认为是欢乐与危险同在的地方,也是伟大的野牛神哈托尔–塞克海特(Hathor-Sekhet)、湖泊之神索贝克(Sobek)以及眼镜蛇女神瓦吉特的圣地。在坟墓中的壁画上,墓主人在这些神的领地渔猎。三角洲宁静的芦苇丛激发了埃及人对天堂的想象,所以天堂也称为“苇子的原野”。人们乐于想象在高大的纸莎草丛中隐藏着齐米斯浮岛,伊西丝在那里诞下她非凡的儿子荷鲁斯。“梅特涅石碑”上刻的一个故事讲述了伊西丝与她7只带有魔力的蝎子如何从塞特手中逃脱并在遥远的沼泽村避难。在被一位富有的妇人拒绝之后,伊西丝得到了一位渔妇的收留,于是作为报复,蝎子螫了那位妇人的孩子。当那位富有的妇人把她的财产给了渔妇之后,伊西丝治愈了她的孩子。这个故事很可能反映了在现实生活中,三角洲是政治动乱时期受逃亡者欢迎的藏身之处。

在一篇中王国时期的文献残片中有一段动人的故事,一位牧人在浸水草甸放牛时,在湖边遇到了一位女神,这位女神的相貌非常恐怖,牧人见了她吓得头发直立四肢发抖,但他拒不离开这个地方。于是在他们第二次相遇时,这位女神又化身成为一位赤裸身体的迷人女子。残片到这里就截止了,因此我们无从知晓牧人是否接受了女神的性爱引诱,而这又是否导致他丢掉性命。塞特神就因为在类似情况下没有抵挡住他所遇见的女神的诱惑而遭受到严厉的惩罚。

走出河谷

尼罗河谷边的群山外同样也有危险的神兽。直到大约公元前1500年以前,沙漠都被说成是怪兽的家园,那里生活着狮鹫、长颈兽(蛇头猫科怪兽)以及混合了几种奇异动物特点的塞特生物,等等。吉萨的狮身人面斯芬克斯就是一种沙漠神兽,在战斗中代表秩序一方。图特摩斯四世国王(King Thutmose IV)——阿蒙霍泰普三世的父亲,声称当他躺在斯芬克斯的阴影中睡觉的时候,这个神兽曾跟他讲话,它抱怨沙子都快要掩埋它的身体了,使它无法保护王室的陵墓。随着离埃及最近的沙漠变得越来越贫瘠,艺术作品中的怪兽形象也越来越少,由于沙漠失去了绝大多数野生动物和植被,因而怪兽们也不愿再呆在这个空旷的家园里了。

在沙漠深处是"遥远女神”,或者被称为“远游女神”的领地。有关她的故事有时被认为发生在西部(利比亚)沙漠,有时在南部(努比亚)沙漠或者蓬特的遥远土地上。化身成为野猫、母狮或者母狮鹫的女神在这些地方漫游。那些被派去寻找她的神祇们在冒险接近她以前不得不化身为猿或猴。智慧神图特费尽口舌才说服这位被疏远的拉神的女儿离开寂寞的荒野,回到尼罗河谷的文明社会中。他告诉她在失去了她光芒四射的风采之后,埃及变得多么荒芜。他还给她讲了表现神界秩序运行情况的故事,在其中一个故事中,一只飞虫的死亡都得到了拉神的关注,最终由狮鹫——太阳神最厉害的使者,为这只飞虫报了仇。

在文学作品中,厄运往往会降临在那些离开埃及的人的身上:一位水手亲眼见到他的所有同伴都被淹死(《船舶遇难者的故事》);无辜的巴塔(Bata)遭遇妻子的背叛和士兵的谋杀(《两兄弟的故事》);一位王子遭到一条蛇、一条狗和一只鳄鱼的攻击(《注定厄运的王子》);一位祭司受到海盗的劫掠(《温阿蒙航海记》)。而这些故事的正常结局都是男主人翁最终回到埃及,而且比当初离开时更加睿智,巴塔就是至少经历了3次生死关头之后得以活下来,并成为了埃及国王。

埃及文学中一个最受人欢迎的作品就是有关辛努(Sinuhe)的故事。在故事的一开始,辛努被卷入一场杀害阿蒙尼姆赫特一世国王(King Amenemhet I,约公元前1985—前1956)的阴谋中,于是逃离了埃及,被迫与“沙漠居住者”生活在一起,并娶了一位酋长的女儿为妻,还在一场格斗中战胜了敌方的勇士。但他始终渴望回到家乡,对于辛努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能够葬在故乡的土地上更重要的事情了。最终,新继位的国王满足了他的愿望。在埃及人的心目当中,他们国家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但是,许多人还是感到与家乡的地方神祇有一种特殊的联系。

地方神祇与地方性神话

从很早以前开始,一个定居点不论有多大,它都会建起一个圣坛献给掌管这个地区的男神或女神。在一些时期,地区的长官也是地方神祇的高级祭司。最终埃及的42个诺姆(行政区划)都拥有了各自的一个或一组官方神祇,每个诺姆都使用类似于纹章图案的一个或一套符号来代表自己,这些符号可能与诺姆的神或诺姆最初的名称相关,例如,第十七个上埃及诺姆被称为“豺诺姆”,它被表现成带着一根羽毛的豺神坐像,而掌管这个诺姆的神就是豺神阿努比斯;第十五个上埃及诺姆被称为“野兔诺姆”,它被表现成一只野兔,但掌管该诺姆的神是图特和赫利奥波里斯的“八神团”。古阿就是为“野兔诺姆”的长官工作,这位长官名叫杰胡特霍泰普(Djehutyhotep,意为“图特是亲切的”),图特的住所可能已被标记在古阿的冥界地图上,因为图特是他的地方神。

地方性的传统常常被记录在列有圣灵、圣地以及圣物的名单上。人们在塔尼斯发现的一张纸草上就写有每个诺姆的节庆、禁忌、墓地、神圣的动物和鱼、蛇神、圣树、土丘以及湖泊。这些清单使人们在看到神庙艺术所体现的信仰一致性的同时,也了解到埃及人信仰的多样性。在一个诺姆中,猎杀鳄鱼可能是禁忌,因为鳄鱼代表着仁慈的索贝克神;而在另一个诺姆中,猎杀鳄鱼就可能被认为是一个宗教行动,因为鳄鱼是“塞特的追随者”,曾与善良的奥西里斯和荷鲁斯神作战。在一些保存至今的纸草上,这些清单被扩展成了地方神话。

最为丰富的史料来源是一部被称为《尤米尔哈克纸草》的插图纸草卷,它的年代可追溯到约公元前4世纪,其内容包括解释“豺诺姆”的独有特征的神话,例如地点名称、宗教仪式、不寻常的植物、矿藏或者地形特征。其中一部分内容讲述了一群“塞特追随者”曾经聚集在某一座山上,阿努比斯在夜间攻击了他们,一次进攻就割断了他们所有的头颅,这座山上洒满了鲜血,这也就是这个地区仍然出产红色矿物的原因。这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地方神话,但它也是国家神话的一个部分:荷鲁斯与塞特之间的斗争。

《尤米尔哈克纸草》上几乎所有的神话都是核心神话的地方化的复述。“豺诺姆”的河岸、城镇以及山坡分别成为奥西里斯的埋葬地、塞特的战败地以及荷鲁斯和伊西丝的取胜之地。其他许多地方也有同样套路的神话。位于阿拜多斯的一座早王朝王室墓在中王国时期被重新解释成奥西里斯的埋葬之所。到公元前1000年,据说伊西丝把奥西里斯已被肢解的身体碎块分别埋葬在了埃及的各个诺姆中,他的头被认为葬在了北部的布塞利斯,一条腿葬在了埃及南端的比伽岛,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够代表整个身体,使得其所在的地区神圣化。

不寻常的地形特征,如长有古树的一座山丘、或者与神话中天边的山脉相似的悬崖上的隘口,都可能会建立起这个地方与神话之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联系又通过宗教仪式行为得到加强,这些行为可能是一个奠酒祭神仪式上所说的几个词语,也可能是用上千个演员对于神话素精心地反复表演。一旦一个圣地与一个核心神话关联起来并成为朝圣之地,那么它还将引出更多的神话联想。

这些联想可以通过对地形的人工改造而得到加强。山丘被建造起来作为原初土丘或者奥西里斯的栖息地;神庙里挖掘出湖泊或者池塘,如同素贝克–拉和阿蒙霍泰普三世这尊雕像所在的池塘一样,它们代表着原初海洋或代表着荷鲁斯与塞特发生水战的地点。埃及的主要神庙与政府之间有共生共存的关系,因此这样大型的改造工程必然少不了王室的资助,下一章我们将讨论王室与神话之间的联系。

注释

〔1〕 古埃及神庙特有的庙门形式,因建在两座对称斜壁的巨塔之间而得名。一座座塔门将神庙的围墙隔断,通往神庙的主体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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