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木乃伊的祝福：死亡神话

古希腊的文化和神话为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提供了灵感，而古埃及则主要为恐怖故事提供了素材。有关木乃伊复活的书籍和电影表现了人们对逝者的普遍恐惧，它们还提供了战胜这种恐惧的安全的方法。一个刻写在陶瓷碎片上的埃及鬼故事（约公元前1200年）可能曾被用作一篇咒文的一部分来驱除恼人的鬼怪，它讲述了一位勇敢的高级祭司如何与一个名叫尼布斯迈赫（Nebusemekh）的愤怒鬼共度一夜的故事。这位高级祭司答应为尼布斯迈赫重建他被毁坏了的陵墓，并定期给他的灵魂贡献祭品，从而改变他悲惨的生活。在这个故事中，木乃伊会是我们同情的对象。古埃及的木乃伊通常是死亡与生命、恐惧与希望的象征，这一点最为突出地体现在一类名叫谷物木乃伊的木乃伊模型上。图10中的木乃伊是用河里的淤泥制成的，埃及人认为首先是淤泥而非其他东西赐予了埃及生命。

图10　后王朝时期的一个谷物木乃伊

斜躺着的木乃伊象形文字符号被标在表示睡觉和死亡的词语的词尾，表示这两种状态都只是暂时的；而直立着的木乃伊象形文字则可以被用在表示转变、雕像或肖像的词语的词尾。埃及的木乃伊不只是一具保存下来的尸体，它是一个人曾经的形象的转化。给木乃伊涂上芳香的树脂或在木乃伊的脸上覆盖金面具等行为都可以帮助它转变为神。

在很多时期，不论男性或女性的木乃伊都被等同于奥西里斯——神话中的木乃伊原型。木乃伊模型具有奥西里斯或另一位代表死亡与重生的鹰头神普塔–索克尔–奥西里斯的特征。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后王朝时期的谷物木乃伊的脸是用绿蜡制成的。作为冥界的统治者，奥西里斯的皮肤通常都被表现成绿色或者黑色，这两种颜色后来被认为是代表农业丰收的符号，而最初可能用来表示腐烂物。

在《争斗》这个故事中，奥西里斯指出，即使是天上的星星也会死亡并在死后进入他的王国。《争斗》虽然充满了性和暴力的内容，但并没有触犯禁忌，因为它没有描述所有神话事件中最可怕的事情——奥西里斯被他的兄弟塞特谋杀。塞特想要毁坏或窃取奥西里斯身体的意图可以被详细描写，但导致奥西里斯死去的袭击过程却不能详述。在旧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中，埃及统治者奥西里斯只被说成是“侧躺着”的，他和他的儿子向神界法庭提起诉讼，法庭宣判奥西里斯在对塞特的控告中是正义的一方，因此奥西里斯“被复活”，但他的命运就只是做冥界的统治者，他的儿子荷鲁斯将成为人间的统治者。正义得到了伸张，但对英年早逝的恐惧却不可否认。在《亡灵书》的一段对话中（咒文175），奥西里斯哀叹他被迫呆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与他的挚爱天人永隔，造物主回应说奥西里斯拥有超越所有生物体的能力就算是得到了补偿。

《孟斐斯神学》记述奥西里斯是溺水而死，但随即又继续说明伊西丝如何从水中捞出他的身体。一篇新王国时期献给众神之王奥西里斯的赞美诗对于他的死讲述得很模糊，只是含糊地说是由于“扰乱者（塞特）的行为”。它集中笔墨说明伊西丝如何找到奥西里斯的身体，如何使他暂时复活以使她怀上荷鲁斯。照这样的想法，奥西里斯的复活就是一次生理的勃起，使他的精子可以开始孕育的过程。这种解释生命再生的性的象征手法被普遍使用，在一些《阴间地府书》中，太阳的光芒使得善良的死者的木乃伊勃起，谷物木乃伊通常都有勃起的阴茎，像图坦卡蒙这样的显贵死者都会被制成阴茎直立的木乃伊形象。

在希腊作家普卢塔克（约46—126）有关伊西丝和奥西里斯的作品中，他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称伊西丝未能找到的奥西里斯被肢解后的一部分身体就是他的阴茎，因此她不得不给他做了一个假的。普卢塔克有关奥西里斯被谋杀的描写在现有资料中是最为详尽的，他描述了嫉妒的泰丰（Typhon，塞特）如何诱骗他的兄弟奥西里斯爬进一个敞开的棺材中，然后他用熔化了的金属密封这个棺材、把它丢进尼罗河中。棺材被冲进地中海，最终在黎巴嫩的毕布罗斯被冲上岸。一棵神奇的树长大并隐藏起了这口棺材，而毕布罗斯的国王让人砍掉这棵树，用来制造自己宫殿中的一根柱子。悲伤的伊西丝循着这口棺材的踪迹来到毕布罗斯，她在宫中找到一份工作，成为了一名理发师兼保姆，这样她就可以接近她遇害的丈夫。最终，伊西丝告诉了国王和王后她的真实身份，因此国王和王后把棺材还给她，让她带回埃及。但棺材回到埃及后被塞特发现，于是他把奥西里斯的身体撕成碎块。

这段叙述在埃及并没有完全类似的文献相对应，普卢塔克可能是吸收了地方传说和民间故事的素材，例如在赫拉克利奥波里斯，已死的奥西里斯的“巴”（ba）被认为是出自于一棵神圣之树。早在中王国时期，人们称索贝克穿越了“伟大的绿色”（地中海）去寻找奥西里斯的遗体。伊西丝屈尊做女仆的情节与“梅特涅石碑”上所刻写的小荷鲁斯的故事中她的境遇非常相似。在所有这些故事中，伊西丝都被描写成经历了痛苦、孤独以及对未来恐惧的女性形象，这与现实生活中的寡妇很相像。这些情感在一些哀悼诗歌中也有所表达。在葬礼和奥西里斯节庆上扮演伊西丝及其姊妹涅菲悌丝的妇女会诵读或吟唱这些诗歌。

葬礼与节庆

在《金字塔铭文》中，已故的国王们像奥西里斯一样“被复活”。这种把自身的命运和奥西里斯的命运等同起来的做法通过贵族阶层得到了传播，直至后来每个死者都可以被认为是“奥西里斯某某”。到了新王国时期，给尸体涂抹芳香油以及葬礼仪式的许多要素都通过语言、姿势或者图画与奥西里斯神话关联起来。据说是阿努比斯把奥西里斯的身体变成了第一具木乃伊，而且这具木乃伊得到了图特魔咒的保护。葬礼纪念碑、棺材或坟墓墙壁上绘制的图景显示了死者由一个长着阿努比斯的豺头的人物服侍，这个人物有时似乎是戴着豺头面具的祭司，有时就被叫做阿努比斯。公元前4世纪开始放在墓葬中的《呼吸书》据说是由伊西丝和图特写给奥西里斯使用的。

在送葬的队伍中，死者的儿子或者一位葬礼僧侣会扮演荷鲁斯的角色，给予他父亲在冥界的新生命。给予死者的祭献品等同于复活奥西里斯的荷鲁斯生命之眼。两位哭泣的妇女会为木乃伊守夜并加入送葬的队伍中，她们相当于两姊妹——悼念逝去的丈夫／兄弟的伊西丝和涅菲悌丝。仪式与神话相互间的呼应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焦点在于是这些仪式被设计出来适应已有的神话，还是神话要素的出现是为了解释古老的葬礼习俗。也许有时是神话先出现，有时是葬仪先出现，但争辩双方的支持者都不接受这种中庸的答案，他们之间的争论就像荷鲁斯与塞特的矛盾那样难以调和。

一些埃及人还修建了衣冠冢、葬礼纪念碑，或在大型墓葬以及阿拜多斯的朝圣中心埋入他们自己的木乃伊小雕像，这使得他们的灵魂可以参加每年一次的奥西里斯节庆，在这个节庆活动中，神的死亡以及复活的片断会被反复地表演。中王国时代之前的王室官员在阿拜多斯留下的铭文清楚地表明公众会参加一个象征性的战斗。一艘载有奥西里斯神像的船舶神龛从他的宫殿（神庙）出发，到达他的“坟墓”之后再返回，这位神沿途会遇到敌人的攻击，而这些敌人随后会受到猛烈的还击。记录公元前1000年类似节庆活动的文本称人们会在这种战斗中受伤甚至死去。

到这一时期，大多数重要神庙都在自己的区域内建有一个奥西里斯的“坟墓”，当地的人们可以把谷物木乃伊或奥西里斯小神像埋在那里的微型墓室中，从而达到献祭的目的。神庙文本描述女神通过制造木乃伊形制的人物形象神奇地帮助奥西里斯复活。像图10所示的真正的谷物木乃伊都是用泥土或沙土制成，里面还混有大麦或二粒小麦的种子。这些木乃伊有时就被埋在沙漠边缘的沟壑中，在山洪爆发或下暴雨的时候，种子得到灌溉然后发芽，生命从死亡之中生成。

至少从中王国时期起，奥西里斯的死亡和重生就与农作物每年的播种和收获这一循环紧密联系在一起，据说大麦是从他肋骨中长出来的，而用蹄子脱谷粒并用背驮谷物的驴子则被辱骂成塞特一派的生物。使用“瓦吉特”眼睛称量谷物与认为庄稼来自于复活后的奥西里斯的身体的观念有关，因为他的身体是通过荷鲁斯之眼的出现复活的。由于谷物制成的面包和大麦酿成的啤酒是所有埃及人最基本的食物，因此奥西里斯的复活对于整个埃及都是至关重要的。

从新王国时期开始，奥西里斯苗床（木头制成神的框架，里面填满土壤）以及谷物木乃伊也被放置于坟墓之中。有时在葬礼上会给这些苗床浇水，这样在坟墓封闭之后种子还可以发芽。这些象征手法有助于把死者纳入一个死亡与重生的大循环中，这个大循环是世界上的每种生物都必须经历的，在这个由造物之主创造的循环中，死者被寄以在保持这一大循环方面发挥积极作用的希望。

一次可怕的大冒险

彼得·潘（Peter Pan）把死亡描绘成“一次可怕的大冒险”，所有古埃及人一定都能接受他的这个说法。像医生古阿这样的人已经预料到在死后的过渡时期会遇到许多危险，作为一个有钱的上等人，他负担得起装饰有图案并刻着文字的葬仪物品，这些物品可以帮助他化解这些危险。如同神一样，死者也被认为具有各种不同的形态，这样他们可以同时出现在几处场所和几个身体里。当古阿的木乃伊还躺在保护措施周全的棺椁之中的时候，他的像鸟一般的“巴”就已经穿越了“度阿特”。古阿有地图，这使他可以沿着太阳神夜晚旅行的路线（图5）前进；他还有咒文，使他可以通过守卫的怪兽并说服神圣的摆渡者载他去到他应该到达的地方。

《石棺铭文》等咒文集类似于死后世界的《最坏事件应对指南》，死者害怕他们会干渴饥饿、在黑暗中迷失、遭到毒蛇攻击、被神圣之火烧到、落入怪兽手中并被肢解或者被迫一边倒立行走一边吃屎喝尿。这些生动的假想的恐怖事件大多数都可以通过扮演神话中的角色而加以避免。一个像古阿这样的死者可以声称像图特那样归还荷鲁斯丢失的眼睛，像舒那样支撑天空或是像塞特那样驱赶怪兽阿波斐斯远离太阳船。这种可暂时等同于多个神的多样性被用于赋予死者在特殊场合下应该需要的能力和知识。如同神在他们的神圣旅行中获得成功一样，死者也会在他们的旅行中获得成功。

到新王国时期，更简明紧凑的咒文集，也就是如今被称为《亡灵书》的咒文集，取代了《石棺铭文》。在《亡灵书》中，神界法庭的神裁法占据了重要地位。42位法官坐在奥西里斯的设有王位的觐见室——“双重玛阿特之堂”中，死者必须要接受这个神界法庭的严格审查，就像奥西里斯和荷鲁斯曾经历过的那样。在死者宣布他无罪之后，他或她的心脏就要与真理女神玛阿特的一个雕像一起放在天平上称量，善良者被认为是像拉神一样，把玛阿特装在心中。考虑到即使是神在伸张正义时也会遇到重重困难，因此死者被允许使用巫术，一个刻有一篇咒文的圣甲虫可能会被放在木乃伊胸腔的上面或是里面，因为这篇咒文可以阻止心脏讲出任何藏于其中的坏事。理想的裁决是奥西里斯曾经得到的“言词真理”。如同奥西里斯一样，善良的死者也不能重回他们过去在人世间的生活，他们不得不以新的形象居住在一个新的王国中。

最终的命运

在《石棺铭文》中，死者可能被想象成生活在谷物长得很高大的“苇子的原野”里，他们在那里接受着“祭品之地”的一切美好东西，和图特一同居住在“月亮宫”之中，或者成为伟大的女神哈托尔的随从。《石棺铭文》1130描述了整个循环过程，从“万物之王”创造世界到最后造物主与“无生命之神”（奥西里斯）融为一体，在结尾处，它承诺任何了解这篇咒文的人都将像冥界的奥西里斯和东方的拉神那样，不被神圣之火伤害。与奥西里斯一同栖息、与拉神一同旅行，这是“无罪的”死者的两大的命运。

一个把死者的灵魂与拱极星联系在一起的早期信仰暗示了人们对于进入奥西里斯王国的恐惧，拱极星是那些并不按时落入地平线之下“与奥西里斯一同休息”的星星。在《争斗》故事中，奥西里斯的王廷里挤满了可怕的死亡使者，奥西里斯声称玛阿特已被迫来和他居住在一起，因为埃及已腐化堕落。从旧王国到罗马时期，很可能发现一些埃及文本，它们都在强调幸福的来世生活取决于合乎道德的行为，而不是依靠负担得起最为华丽的陵墓和葬仪陈设的能力。

一个可能创作于公元前1千纪的晚期的故事生动地表达了上述理念。故事讲述一位名叫塞特纳（Setna）的王子观看了两个送葬队伍：其中一名死者很富有，他将拥有最好的葬仪陈设；另一名死者则是个穷人，他将被埋到沙漠里，根本没有任何随葬品。塞特纳的儿子用巫术将他的父亲带入冥界，去看看这两个人最终的命运。结果两个人都在奥西里斯的法庭上受到审判：富人被判定在生前邪恶自私，因而将遭受永世的折磨；而穷人在生前则是一个好人，因此他得到了富人所有的随葬品，这帮助他成为追随奥西里斯的被赐福的灵魂。

随着这种来世道德观在民间逐渐受欢迎，奥西里斯和伊西丝在神话中的形象也日渐清晰。奥西里斯发展成为一位好统治者，是无辜的受害者和最终的正义的化身。伊西丝变成了贤妻良母，担负着拯救所有人类的任务，就像她曾经把她的丈夫和儿子从毁灭边缘拯救回来一样。

同一条船上的所有人

奥西里斯、伊西丝和荷鲁斯的神话强调了家庭的忠诚，这也反映了普通的埃及人对于死者的态度。每位死者都是一个潜在的akh ——理想中的具有半神能力的灵魂。写给死者的信件清楚地表明，这些个体被认为可以与坟墓之外的阳界以及家人保持联系。在《争斗》这个故事中，死去的奥西里斯帮助他的儿子获得了王位，这反映出埃及人期望死去的亲人运用自身的能力和影响力来帮助家庭成员的想法。

背景知识13

阴间地府书

《金字塔铭文》（公元前24世纪之后）、《石棺铭文》（约公元前22世纪之后）以及《亡灵书》（公元前16世纪之后）是葬礼咒文的不同合集，其中没有任何两部是相同的。带有图解的《阴间地府书》是以太阳神的旅行为中心的完整作品。被复制在王室陵墓、衣冠冢中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的主要的《阴间地府书》包括：

《阿姆度阿特》（Amduat，“冥界中有什么”），公元前15世纪或更早

太阳神及其随从人员穿越12小时的黑暗。

《拉神的祈祷文》，公元前15世纪

太阳神在冥界的75种形式的祈祷。

《门之书》，公元前14世纪或更早

太阳神、西阿（创造性思想）和海卡（魔法）穿越冥界的12道门。

《夜晚与白昼之书》，公元前14世纪

太阳神及其随从人员穿越天空女神努特的身体。

《洞窟书》，公元前13世纪

太阳神穿越冥界的12个洞窟以和奥西里斯会合。

《大地书》，公元前13世纪

太阳神在冥界的形态变化。

这些书中的多部后来都被改编使用于非王室的坟墓墙壁、棺材以及葬礼纸草上。一些表现冥界的图画可能影响了早期基督教对于地狱的认识。

另一方面，法老文化也取决于将国王和国家置于家庭忠诚之上的埃及人。在与太阳崇拜有关的葬礼文本中，已故者被视为是更大的埃及社会和神界秩序的一个组成部分。死去的人们被分成“拉神的敌人”和“拉神的杰出灵魂”两部分，其中王室陵墓墙壁上的《阴间地府书》描绘的“拉神的敌人”都是被砍头、烧死或活煮了的形象。

在这些《阴间地府书》中，即使是最强大的国王也只是配角（参见背景知识13），他们死后的命运与在夜晚乘船航行于冥界中的太阳神联系在一起。宇宙的重生要依靠太阳船上的全体人员，这个船的也叫“无数人之船”。从中王国时期起，非王室成员的死者也可以成为这条船上的水手，参与做重要的工作——在从黄昏到黎明的过程中驾驶和保卫这艘船，有一些葬礼咒文就是为了“登上拉神之船”以及“成为拉神之船上最敏捷的划船手”。图文并茂的咒文表现了已故者扮演塞特或眼睛女神等强大的神的角色，以杀死威胁太阳船安全的混沌怪兽。来世成为了永远的航行旅程，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

据说太阳神在穿越冥界时发出的光芒可以把无罪的死者的木乃伊从昏睡状态中唤醒，但不幸的是，光芒只能维持一个小时，而对于死者来说，这显然像是他们在“苇子的原野”中度过的整个一生的时间。人们假设存在着几种执行不同时间表的现实情况。

一些《阴间地府书》展现了拉神和奥西里斯生命和死亡实为一体的这一“秘密知识”。这两个神在夜晚的中点合并，于是死亡和重生的循环再次开始。黎明，这一个美丽的时刻将带来生命的再生，人们用多种多样的物品庆祝着这个时刻，其中有像“克里奥帕特拉尖塔”这样宏伟的方尖碑，也有家庭主妇塞涅波的魔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