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是失去了左手的电视主播,胆敢在播报新闻时遮遮掩掩,把左臂手腕藏在桌子后面,那你就瞧好吧!截过肢的观众群体很快寄来了第一批抗议信:难道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觉得身有残疾很丢脸吗?

双手健全的人对此也不满意。“你还是男人吗?帕特里克,”一位女士写道,“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沃林福德在使用第一只假手时也问题频出,戴假肢的人批评他的使用方法有误。他用起后来的几只假手时同样相当笨拙,但那时妻子正和他闹离婚,他没空练习使用。

玛丽琳对他的某些“所作所为”始终耿耿于怀,但她埋怨的并非帕特里克拈花惹草,而是他在狮子面前的表现。“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玛丽琳告诉他,还补充说,她丈夫在肉体方面的吸引力属于“温和无害的那一类,等同于平庸无奇”。其实她真正的意思是,在此之前,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引起她嫌恶的地方。(他的身体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她都能接受,但假如少了一部分就不行了——沃林福德如此总结妻子的观点。)

帕特里克和玛丽琳原来住在曼哈顿东六十二街的一套公寓里。房子位于公园大道和列克星敦大道之间,现在它自然被玛丽琳独占,只有夜班门房肯放沃林福德进门,然而这位门房脑子实在糊涂,连自己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叫弗拉德,有时候叫弗莱德,有时候却自称路易斯,他的口音也很含糊,混杂着长岛腔和斯拉夫腔。

“你是哪里人,弗拉德?”沃林福德曾经问他。

“我叫路易斯,拿骚县人。”弗拉德说。

另一回,沃林福德问:“那么,路易斯……你以前住在哪里?”

“拿骚县。我叫弗拉德,奥尼尔先生。”

只有这位门房才会将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误认作保罗·奥尼尔,奥尼尔在1993年成为纽约洋基队的右外野手。(他俩都是高个子,深肤色,长相英俊,下巴略微突出,但相似之处只有这么多。)

稀里糊涂的门房竟然每次都坚信沃林福德是奥尼尔,这一点实属难得。他第一次把帕特里克认成保罗·奥尼尔时,奥尼尔还不怎么出名,只不过是辛辛那提红人队里的一个普通球员。

“我长得可能有点像保罗·奥尼尔,”沃林福德向弗拉德/弗莱德/路易斯承认,“不过,我叫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是个电视记者。”

由于弗拉德/弗莱德/路易斯是夜班门房,每次他见到帕特里克时,天都是黑的,时间也不早了。“别担心,奥尼尔先生,”门房会意地低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位门房甚至就此假定,俄亥俄州的职业棒球选手保罗·奥尼尔跟住在纽约的帕特里克的妻子有一腿。至少这是沃林福德本人的感觉——可怜的门房很可能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有天晚上,帕特里克回到家——那时他有两只手,也远不到离婚的地步——弗拉德/弗莱德/路易斯正在看辛辛那提转播的棒球加时赛,大都会队对红人队。

“看,路易斯,”沃林福德对吃了一惊的门房说,门房在公寓楼门厅的值班室里摆了台小黑白电视,“那是红人队,他们在辛辛那提!而我在这里,就站在你面前,我今晚可没打球,对不对?”

“别担心,奥尼尔先生,”门房同情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过,失去一只手之后,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变得比保罗·奥尼尔更有名,并且他失去的是左手,而保罗·奥尼尔无论击球还是投球,用的都是左手。弗拉德/弗莱德/路易斯后来得知,奥尼尔1994年当选美国职业棒球联赛的击球冠军,命中率高达35.9%,而这仅仅是他在加入洋基队后第二个赛季的发挥,他不愧是一位了不起的右外野手。

“总有一天,他们会保留21号球衣,不再把这个号码给别人,奥尼尔先生,”门房顽固地向他心目中的“保罗·奥尼尔”(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表示,“我敢打赌。”

帕特里克失去左手之后,只回过一次东六十二街的公寓,去拿他的衣服和书,还有离婚律师所谓的“个人财物”。公寓楼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门房在内,都看得出沃林福德准备搬走。

“别担心,奥尼尔先生,”门房对帕特里克说,“现在的康复中心相当先进……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不过,可惜你失去的不是右手,这对左撇子来说肯定难以接受,但他们一定能想出办法帮你,我知道他们会有办法的。”

“谢谢你,弗拉德。”帕特里克说。

独手记者在他的旧公寓里仓皇四顾,只感到茫然无力。他搬出去那天,玛丽琳已经开始重新布置家具的位置了,沃林福德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于是频频回头,原来那只不过是一张被挪了位置的长沙发。被换到陌生的位置以后,沃林福德竟然隐隐觉得那是一头不断朝他逼近的狮子。

“我觉得,比起把球从右外野扔到本垒板,击球应该更不成问题,”名字不止一个的门房说,“你必须把球棒握得靠前一点儿,缩小挥棒幅度,选择短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以后都要放弃长打,等你习惯了新的手就可以了。”

然而沃林福德哪一只新手都用不惯,那些假手只会给他带来挫败感,前妻对他持续不断的精神虐待同样让他一败涂地。

“我从来没觉得你性感,”玛丽琳对他撒谎道,(她就是愿意口是心非,那又怎么样?)“现在又……少了一只手……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那家24小时播放新闻的电视台不久便给沃林福德提供了一个当主播的机会,可即使帕特里克给这家以灾难频道闻名的电视台做主播,也没能干出什么名堂。他的节目播出时间很快就从早晨调到了下午,又从下午调到了深夜,最后甚至被丢到黎明之前的时间段。沃林福德猜测,大概只有上夜班的和失眠的人才会看他的节目。

对于一个左手被万兽之王吃掉的人而言,他的荧屏形象着实憋屈。观众想要看到他多流露出一点儿不屈服的神情,可他却总是一副软弱可欺、逆来顺受的模样。帕特里克从来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个坏丈夫,缺了一只手让他看起来总是顾影自怜,似乎在默默承受痛苦。

委屈受伤的可怜样并没有影响到帕特里克和女人的关系,现在他的周围也只剩下了女人。帕特里克的离婚手续办妥之后,制片人觉得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机会,也让他当了主播,此后不会有人指责他们歧视残疾人士,于是又把沃林福德调到了不那么经常露面的记者岗位。更糟的是,这位独手记者现在专门负责采访各种怪胎和疯子,这个24小时的国际频道原本就以报道殴打和伤害行为闻名,此举更加强化了帕特里克作为“承受过无法挽回的伤害之人”的形象。

因为电视新闻是受灾难驱动的,所以电视台没有理由不派沃林福德去采访各种小道消息和八卦内幕,而且他们把最愚蠢和色情的小道消息交给他去采访,比如结婚不到一天就离婚,有一对夫妇还没去度蜜月就想要分手,还有一对结婚八年后丈夫才发现妻子是男的。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是全电视台的灾难新闻采访先锋,只要发生了最糟糕的(换言之就是最离奇的)事故,他一准会赶到现场。他在曼谷报道过旅游巴士和人力车的车祸,事故中的两名死者都是泰国妓女,她们当时正乘坐人力车上门应召。沃林福德采访了妓女的家人和过去的顾客,虽然很难分辨出这些受访者究竟是谁,但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盯着记者残缺的左臂或者假手看个不停。

无论他们盯着哪里看,沃林福德都讨厌,他还讨厌互联网。在他看来,网络的主要用途是让干他们这一行本来就懒惰的人变得更懒、过度依赖二手资源和其他捷径。记者之间总是相互借鉴,现在更是如此。

他愤怒的前妻也是一名记者,她是因互联网而变懒的典型例子。玛丽琳专门为纯文学作家和最严肃的演员撰写人物介绍,为此她非常自豪。(纸媒记者俨然比电视记者高出一头。)但事实上,帕特里克的前妻在采访作家之前,研究的并非他们的作品(有些的确很长),而是他们此前接受采访的记录。玛丽琳也根本不会费那个劲儿,把她要采访的演员们的每一部电影都看一遍,而是毫不羞愧地简单浏览一遍这些电影的影评就算完事。

鉴于沃林福德对互联网的偏见,他从来没见过“www.needahand.com”的广告,更没听说过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扎耶克却已经知道,帕特里克换过好几只假手,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而且因此遇到不少麻烦,比如有一次他在苏豪区打车,下车关门时,出租车门夹住了他的假手,司机心不在焉地把车开走,驶过一个街区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扎耶克医生还知道,另一次在飞往柏林的航班上,沃林福德的假手又被安全带给缠住,弄得很尴尬。当时他正急着去采访一个疯子,这家伙因为在波茨坦广场炸死了一条狗而被捕。(疯子宣称,他之所以在狗的颈圈上绑爆炸装置,是为了反对德国国会大厦建造新的圆顶。)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已然成为专门报道各种奇闻怪事的电视记者。有人会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来,朝他大喊:“嘿,狮子人!”骑自行车送信的邮递员见了他,也会先吐出嘴巴里的哨子,然后和他打招呼:“哎哟哟,这不是灾难记者吗?”

更糟的是,帕特里克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完全无法同情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采访他们的时候,他的冷漠显而易见。

所以,虽然他还没被解雇(由于他此前因公受伤,电视台若是解雇他,可能会吃官司),但已经进一步被电视台边缘化,他的下一个采访任务甚至跟灾难不沾边:帕特里克被派到日本采访一个由日本报纸联合会赞助的会议,会议的主题也出乎他的意料——叫作“女性的未来”,听起来与灾难八竿子打不着。

然而,一想到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要去参加一个这样的会议,纽约新闻部的女同事们就万分激动。

“你会睡到很多人,帕特,”其中一位女同事逗他说,“多得数不过来。”

“帕特里克平时睡的人已经够多了,这一次还能多到什么程度?”另外一位女士说,她的话引发了大家的热烈讨论。

“我听说女人在日本很没地位,”一位女士说,“日本男人还往曼谷跑,花天酒地。”

“不管哪里的男人,到了曼谷都会花天酒地的。”某位去过那里的女士说。

“帕特,你去过曼谷吗?”第一位女士问沃林福德。其实她心里清楚,帕特里克去过曼谷——而且是和她一起去的,新闻部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她只不过是想要提醒他而已。

“帕特里克,你去过日本吗?”办公室里的窃笑声平息后,又一位女士问。

“没有,从来没去过,”沃林福德回答,“我也从来没和日本女人睡过觉。”

她们笑他蠢得像猪、竟然说这种话,不过大部分人的语气都很亲切,随后众人四散,各忙各的,只剩他和玛丽。玛丽是纽约新闻部里最年轻的女性之一。(也是帕特里克还没睡过的少数几位女同事之一。)

看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玛丽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左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只有女人才会碰他的那个地方。

“她们只是在开玩笑,你知道,”她说,“只要你开口,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明天就能跟着你去东京。”

帕特里克以前想过和玛丽上床,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如果我开口,你明天会和我一起去东京吗?”他问。

“我已经结婚了。”玛丽说。

“我知道。”帕特里克回应。

“我怀孕了。”玛丽告诉他,接着眼泪却涌了出来,她跟在纽约新闻部的其他女人身后,匆忙跑了出去,留下沃林福德在那里独自沉思。他想还是像往常那样,等女人先来勾引他比较好。就在这时,扎耶克医生打来了电话。

扎耶克医生自我介绍的方式如同外科手术一样精准直接。“我拿到第一只手后就移植给你,”扎耶克医生开门见山地宣布,“假如你真的想要的话。”

“我怎么会不想要呢?我的意思是,只要它是健康的……”

“它当然会是健康的!”扎耶克说,“难道我会给你一只不健康的手?”

“什么时候?”帕特里克问。

“要找到一只完美的手,可不能着急。”扎耶克告诉她。

“我想我不会喜欢女人的手,或者老人的手。”帕特里克脱口而出。

“找到合适[1]的手是我的职责。”扎耶克医生说。

“是左手。”沃林福德提醒他。

“当然啦!我是指合适的捐赠者。”

“好吧,但不能有附加条件啊。”

“附加条件?”扎耶克困惑地问,这个记者到底是什么意思?捐赠行为完全出于自愿,怎么会牵扯到附加条件?

沃林福德当时马上准备去日本,他刚刚得知,自己要在会议开幕那天发言,可他还没起草发言稿。虽然已经在打腹稿,但等上了飞机之后才有时间写下来。

对于自己的那句无心之言“不能有附加条件”,帕特里克并没有过多琢磨,殊不知,跟灾难打交道的人几乎都会讲出类似的口头禅,被狮子啃掉过手的倒霉家伙当然也会下意识地说出这种话,刚才他不过是又犯了没话找话的老毛病,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蠢蛋言论。(跟此前的“德国女孩现在在纽约很受欢迎”如出一辙。)

扎耶克很高兴。可以这么说,事情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1] 合适,right,又有“右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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