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充分的时间痊愈,小腿上的瘀青(玛丽家的玻璃面咖啡桌)先是变黄,然后变成浅棕色,然后就会消失;烫伤的疤痕(玛丽浴室的热水龙头)也一样,很快就消失了;他背上的抓痕(安琪的指甲)一下子不见了,再也无法证明帕特里克曾经与皇后区出身的化妆师有过一夜情;连他左肩上的大血疱和青紫色的血肿(安琪咬的)也消了,除了光滑的新皮肤,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看起来就像小奥托的肩膀那样光滑。

帕特里克忘不了给儿子滑嫩的皮肤涂防晒霜时的感觉,很想再摸摸和抱抱那个小家伙,他也想念克劳森太太,但沃林福德明白,最好别逼她早点给他答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打听玛丽·沙纳汉是否怀孕的时机,从绿湾回来后,他只是告诉她,希望按照她的建议来重新商榷合约的事情,玛丽曾经指出,帕特里克现在的合约还有一年半到期,她不是提议他应该要求续约三年甚至五年吗?

没错,她是这么说过。(她说:“一下子签三年,不,五年。”)可玛丽现在仿佛完全不记得他们先前的谈话。“我觉得三年太长了,帕特。”她只是这样说。

“我明白了,”沃林福德说,“那我想保留主播的职位。”

“可你确定你想要这份工作吗,帕特?”

他相信,玛丽的态度变得如此谨慎,并非因为沃顿和萨宾娜也在她的办公室里(圆脸高管沃顿和苦瓜脸萨宾娜坐在那里听热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沃林福德明白,玛丽搞不清楚他想干什么,这让她很紧张。

“这可说不定,”帕特里克说,“就算我能选择自己想做的新闻,也很难想象不当主播,改做采访记者会怎么样,你也知道有句俗话‘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也不想回到采访记者的老本行。我觉得,你可以帮我做个计划,让我更加了解你的想法。”

玛丽看着他,笑得很灿烂。“你去威斯康星州玩得怎么样?”她问。

如果沃顿不在接下来的30秒里说点什么的话(起码脸部肌肉动一下),那么他那张扑克脸就要和家具融为一体了,就在这时,他捂着嘴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但依然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让人想起戴着头套行刑的刽子手那张只有空洞的面具,沃顿就连咳嗽的声音也是平淡冷漠的。

萨宾娜——沃林福德此前几乎不记得自己和她睡过觉了,现在他突然想起,她睡着后会发出类似狗做梦时的呜咽声——清了清嗓子,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根阴毛。

“威斯康星很不错。”

沃林福德尽可能地不表现出任何情绪,但玛丽已经准确地推断出,他和多丽丝·克劳森之间的事尚无定论,他要是能得到克劳森太太的首肯,一定会马上告诉她。同样地,玛丽如果知道自己怀孕了,一定也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他。

他们都明白,必须在沃顿和萨宾娜在场的情况下表演这出僵局,沃顿和萨宾娜也对此心照不宣,在这种情况下,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和玛丽·沙纳汉不可能关起门来单独商量。

“老天,这里冷得要命!”安琪一有机会跟沃林福德在化妆间独处,就立刻这样宣布。

“没错!”帕特里克承认,他很高兴见到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她把他的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从他搬进去那天起,公寓从来没那么干净过。

“那……威斯康星怎么样?你想跟我说说吗?”安琪问。

“现在还说不准,”沃林福德坦白道,“我只能交叉手指,祝自己好运了。”他又补充道,他可真是蠢,这句话一出,他立刻想起了克劳森太太的幸运脐环。

“我也要祝你好运。”安琪说。她不再跟他打情骂俏,但对待他像过去一样真诚和友善。

沃林福德扔掉了他的数字闹钟,换了一只新的,因为每当他看到旧的,就会想起安琪的口香糖曾经粘在上面,还有她被口香糖噎住差点儿小命不保,幸好被他用力揍了一下才吐出来的那一幕,除非多丽丝·克劳森拒绝了他,否则他不想躺在床上想着安琪。

到目前为止,多丽丝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她寄来了一些照片,沃林福德必须承认,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还随附了含义隐晦的照片说明,他觉得内容并不浪漫,更像是恶作剧般的捉弄。

她一并把那卷底片拍出的每张照片都寄给他,帕特里克看到有两张他拍的照片不在其中——她的紫色泳装和他的泳裤并排晒在晾衣绳上的那两张,她本可以只留下一张,但她把两张都保留了。

克劳森太太第一次寄来的两张照片完全在人意料之中:第一张是沃林福德抱着光溜溜的小奥托在湖岸附近的浅水区蹚水玩的画面,第二张则是帕特里克为多丽丝和小奥托在主屋阳台上拍的合影,那是沃林福德抵达湖畔小屋的第一晚,他和克劳森太太之间还没发生任何事情,她的表情相当放松,全无期待,仿佛根本没想过他们之间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唯一令他惊讶的是第三张照片,沃林福德并不知道多丽丝拍下了他抱着儿子睡在摇椅上的画面。

克劳森太太附上的照片说明让帕特里克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尤其是她还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她拍了两张小奥托睡在父亲怀里的照片,自己留下一张。沃林福德起初觉得她的语气含有捉弄的意思,而且意思也含糊不清,多丽丝写道:附上的照片证明,你有做个好父亲的潜力。

只是有潜力吗?帕特里克觉得有点伤心。无论如何,他还是读了《英国病人》,一心希望自己能找到足以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也许是她也画线做了标记的、他们都欣赏的段落。

沃林福德给克劳森太太打电话感谢她寄来的照片时,还以为他可能找到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喜欢关于‘伤痕清单’的那一段,特别是她用叉子刺他的那部分,你还记得吗?叉子戳进他的肩膀后面,留下伤痕,医生还怀疑是狐狸咬的。”

电话那头的多丽丝没搭腔。

“你不喜欢这一段吗?”帕特里克问。

“我可不愿意因为这一段回想起你身上的咬痕,还有别的伤痕。”她告诉他。

“哦。”

沃林福德会继续看《英国病人》,但他会看得更仔细些,可一读到奥尔马希形容凯瑟琳的那句话“她比我预想得更渴求改变”时,他又抛开了所有顾忌。

这句话正中帕特里克下怀,说的正是他的心上人克劳森太太给他的印象,她在某些方面的无法满足让他非常惊讶。他马上给她打电话,虽然当时纽约已经是深夜,而绿湾时间比纽约早一个小时,多丽丝为了配合小奥托的作息,通常很早就会睡觉。

她接电话时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她自己,帕特里克立刻道歉。

“对不起,你已经睡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

“是《英国病人》里的一段话,但我可以改天再告诉你。你明天早晨可以给我打电话,只要你愿意,多早都没关系,请叫醒我!”他恳求她。

“读给我听吧。”

“是奥尔马希描述凯瑟琳的一句话——”

“快读啊。”

他读道:“她比我预想得更渴求改变。”就是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犹如色情作品般击中了沃林福德的神经,但他相信克劳森太太知道这句话的前后文。

“是的,我知道那部分。”她语气相当平淡地说,不带一丝感情,也许还没完全睡醒。

“那……”沃林福德开口说。

“我比你预想得还要饥渴,你是这个意思吗?”多丽丝问。(她讲话的语气仿佛在说:“就只是这样,没别的了吗?”)

“是的。”帕特里克回答道。他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嗯……”克劳森太太略有沉吟,然后她似乎改变主意,换了个话题,“这个时候打电话,真的有点太晚了。”她只说了这句。

这下子沃林福德只得道歉:“对不起。”他只能继续读那本书,继续一厢情愿地抱有希望。

与此同时,玛丽·沙纳汉召唤他到她的办公室,帕特里克很快意识到,她不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是否怀孕了,而是有别的打算。全新闻电视频道并不喜欢沃林福德提出的重新签订合约的建议,就算沃林福德愿意放弃主播椅,回去做采访记者,合约期限也不能定为最少三年,这家24小时报道的国际频道反而想知道,沃林福德愿不愿意“偶尔”做些采访。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让我慢慢从主播的位置上退下来?”帕特里克问。

“如果你同意,我们会和你重新商谈合约,”玛丽继续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然,你可以保留现在的工资。”她把不给他加薪说得像是个好消息,“我相信我们谈的是为期两年的合约。”她不仅没有做出确定的承诺,而且两年的合约只比他目前的合约多了6个月。

她可真够狠的!沃林福德心想,嘴里却说:“要是这么做是为了把我调离主播的位置,为什么不让我也参加讨论呢?为什么不问问我希望怎样被换掉?逐渐退下来也许是最好的,也许不是,但至少要让我知道长期计划是什么。”

玛丽·沙纳汉只是笑了笑。帕特里克不得不佩服她刚刚执掌大权就适应得如此之快,但她对这种事显然无法自己做主,她可能并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决策过程,当然,她不会向沃林福德透露这些事,而且她也很聪明,不会直接撒谎,也绝对不会声称“没有长期计划”,更不会承认确实有一项连她也不知道内情的长期计划。

“我知道你一直想做与德国有关的题材,帕特。”她说。这话看似突如其来,但玛丽说话做事向来都是有缘由的。

沃林福德曾经要求做关于两德再统一的专题报道,那时两德统一已经9年了,他建议探讨“再统一”这个名词的变化过程,因为现在大多数官方新闻媒体已经把这个词换成了“统一”,连《纽约时报》也采用“统一”,然而东西德本来就是一个国家,后来才分裂,接着又合并,所以为什么不能称为“再统一”呢?大多数美国人当然会认为德国是“再统一”的。

为什么会在这件事的名词描述方面出现这个并不算小的变化?背后有什么政治理由?目前德国人对于“再统一”和“统一”的看法是否存在分歧?

然而全新闻频道并不感兴趣。“谁在乎德国人?”迪克曾经这样问,弗雷德也有同感。(纽约新闻部的人总爱说,他们已经“受够了”某一套:受够了宗教,受够了艺术,受够了儿童,受够了德国人。)

但现在说了算的是新主编玛丽,她把德国当成可疑的胡萝卜,要拿来引诱不愿朝前走的驴子。

“德国怎么了?”沃林福德怀疑地问。倘若不是电视台那边已经打算制作某个题材的报道,玛丽才不会建议他“偶尔”进行实地采访,到底是什么题材呢?

“实际上有两条新闻。”玛丽回答,说得好像这是额外给他的好处似的。

但她把报道称为“新闻”,引起了沃林福德的警惕,德国再统一可不是什么“新闻”,这个主题太大了,不能被称为新闻。在新闻部,“新闻”专指一些琐碎的故事,比如沃林福德非常熟悉的那一类荒诞事件:奥托·克劳森在超级碗结束后坐在啤酒货车里开枪轰掉自己的脑袋、狮子人事故。如果电视台有两个“新闻”交给帕特里克·沃林福德采访,他明白,它们要么会是耸人听闻的愚蠢故事,要么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或者既愚蠢又琐碎。

“是什么,玛丽?”帕特里克问。他试图不发脾气,因为他感觉这些采访任务并非玛丽选择的,她的态度有些犹豫不决,沃林福德意识到她已经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你可能觉得这两个新闻很蠢,”她说,“但它们是在德国发生的呢。”

“是什么,玛丽?”

这家电视台已经对第一条新闻进行过一分半钟的报道,观众都看过了。那年8月,一个42岁的德国人在观看日食时丢掉了性命,有位目击者看到他在凯泽斯劳滕附近的路上横冲直撞地开车,接着突然加速,撞向了桥墩或者柱子之类的东西,后来发现此人戴着太阳观测镜,他不愿意错过哪怕只有一秒的日食景观,观测镜的镜片够暗,除了半明半暗的太阳,他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已经报道过这条新闻了。”这是沃林福德唯一的反应。

“嗯,我们正在考虑进行后续采访,做些更深入的报道。”玛丽告诉他。

这种纯粹出于精神错乱的愚蠢举动有什么“后续”采访的价值?该如何“深入”报道如此荒谬的事件?这个男人有家人吗?如果有,再找过去采访的话,肯定会惹恼他们。另外,沃林福德采访目击者的时间能够拖拉多久?以什么作为采访目的?需要达到何种程度?

“另一条新闻是什么?”

这件事他也听说了,另一家有线电视台曾经播出过。一个51岁的德国人——来自一个叫作“巴德什么什么”地方的猎人——被枪杀在黑森林里,倒在他的汽车旁边。猎人的枪在车里,枪口对准窗外,车里有一只惊吓过度的狗,狗是猎人养的,警察推断,是这条狗射杀了他。(当然不是故意谋杀,狗没有被起诉。)

难道他们想让沃林福德采访那只狗吗?

这种完全不算正规新闻的事件,迟早会变成互联网上的笑话,而且现在已经是笑话了,然而这家24小时新闻台就是指着这种低级趣味的业务赚钱的。连玛丽在提到这两条新闻时,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我想做的是与德国有关的题材,玛丽。”帕特里克说。

“我知道。”她以同情的语气说,还伸出手来,亲切地碰了碰他左前臂那个大家都爱摸的部位。

“还有别的题材吗,玛丽?”他问。

“澳大利亚有条新闻,”她犹豫地说,“但我知道你从来没表示过有意去那里采访。”

他知道她指的是哪条新闻,毫无疑问,他们又想对一桩毫无意义的死亡事件进行后续报道:悉尼一家酒店的酒吧举行饮酒比赛,一位33岁的电脑技术员在参赛过程中把自己喝死了。这个比赛有个令人遗憾的名字,叫作“狂暴星期五”,据说,死者喝了4杯威士忌、17盅龙舌兰和34杯啤酒,全部都是在1小时40分钟之内灌下去的,他死时的血液酒精浓度高达0.42。

“我知道那件事。”沃林福德说。

玛丽又摸了摸他的手臂:“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新闻给你了,帕特。”

最让沃林福德泄气的是,这几条愚蠢的“新闻”甚至连“新”都算不上,不过是些只能聊以证明这个世界有多么荒谬的微小片段,而且它们的这项作用已经发挥过了。

24小时报道的国际频道有个暑期实习计划,换言之,就是让大学生免费过来打工,以换取所谓“真正的经验”,可即使是免费的,除了搜集愚蠢可笑的死亡题材,就不能让实习生们多做些别的事情吗?这些题材包括:在南方的某个地方,有个年轻士兵从三楼掉下去摔死了,当时他正在参加一场“吐口水比赛”(这是真事);英格兰北部有位农场主的妻子被羊群赶下了悬崖(这也是真事)。

长期以来,全新闻电视台一直钟情于大学生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几乎可以与大学生的“死亡观”画等号,简而言之就是无厘头,生命本身就是个笑话,死亡是最后一次插科打诨。沃林福德能想象出,在会后会上,沃顿或者萨宾娜说:“就让狮子人去做吧。”

至于沃林福德想从玛丽·沙纳汉听到的比较好一点儿的消息,就是她并没有怀孕。但无论她究竟怀孕了没有,他知道自己都需要耐心等待。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好事。他决定向其他新闻机构询问有没有工作的机会,有人说所谓的“教育新闻网”(他们指的是美国公共电视网PBS)枯燥无聊,但枯燥无聊并不意味着糟糕透顶,尤其是新闻节目。

美国公共电视网在绿湾的分支机构设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就是那个大学城。沃林福德写信给威斯康星州公共电视台,提出他的想法:他想创建一个新闻分析节目,探讨新闻报道往往不交代前因后果之类的背景的现象——该现象以电视新闻为甚。他说,他会让观众看到,新闻报道的背后通常存在着更有意思的新闻,而被报道出来的新闻,不见得是应该被报道出来的新闻。

沃林福德写道:“开发错综复杂的专题需要时间,而在电视上播出效果最好的故事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天灾人祸不但耸人听闻,而且即时性强,尤其是在电视上,立即报道的效果最好,我所谓的‘最好’是从营销角度来看的,但对新闻而言并不见得好。”

他把自己的简历和一份类似的新闻分析节目提案分别寄给了密尔沃基和圣保罗的公共电视台,还有芝加哥的两家公共电视台。但他为什么只专注于中西部的电视台呢?克劳森太太不是说过,如果她决定和他一起生活,那么无论住在哪里都可以吗?

他把多丽丝和小奥托的合影贴在办公室更衣间的镜子上,玛丽·沙纳汉看到它时,仔细地打量了照片上的母子俩,尤其是多丽丝,然后狡猾地评论道:“胡子挺漂亮的。”

多丽丝·克劳森的嘴唇上方确实有些非常柔软纤细的绒毛,玛丽竟然称其为胡子,沃林福德很愤怒。因为帕特里克本人过于敏感,又对某种类型的纽约人过于了解,所以他决定,不能让多丽丝·克劳森远离威斯康星,她身上有种中西部的韵味,沃林福德喜欢这一点。

如果克劳森太太搬到纽约,必然会有新闻部的女人跳出来,劝说多丽丝在她的嘴唇上方涂脱毛蜡。多丽丝让帕特里克喜爱的这一点就会消失,因此沃林福德只联系了中西部的少数几家电视台,尽量控制在离绿湾比较近的地方。

尽管如此尝试,但他的目标也并非仅限于非商业电视台。他只听公共电台的广播,特别喜欢听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的节目,而这家电台在全国都有分台,在绿湾有两家,麦迪逊也有两家,他也把新闻分析节目的提案寄给了这四家电台,还向密尔沃基、芝加哥和圣保罗的分台寄了材料。(就连多丽丝·克劳森的家乡——威斯康星州的阿普尔顿也有公共电台的分台,但帕特里克不想在那里找工作。)

8月来了又去,马上就到月底了,沃林福德又想到一个主意。所有属于“十大联盟”的大学,大部分都设有新闻研究生专业,西北大学的麦迪尔新闻学院就很有名,他向这所学校、麦迪逊的威斯康星大学、明尼阿波利斯的明尼苏达大学和爱荷华州的爱荷华大学分别寄送材料,提出开设一门新闻分析课。

沃林福德对各种避而不谈前因后果就报道新闻的做法感到震惊,他猛烈抨击这种现象,斥责真正的新闻被琐碎化处理,不仅限于他指出来的问题,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本人就是这一主张的最知名例证,还有谁比狮子人更能展现出微小琐屑的悲哀是如何被处理成耸人听闻的故事这一过程呢?而整个故事背后的语境——这个患上末期绝症的世界——却被刻意地藏匿在暗影之中。

虽然下决心想要失去工作,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等被炒鱿鱼,最理想的方式难道不是先找到另一份工作,然后辞职吗?沃林福德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他们解雇他,就得讨论应该怎样处理剩余的合约时间。无论如何,当帕特里克把脑袋——只是他的脑袋——伸进玛丽的办公室,高兴地对她说“好的,我接受”时,玛丽·沙纳汉还是大吃一惊。

“接受什么,帕特?”

“两年,同样的工资,偶尔做现场报道——当然是经过我认可的采访任务。我接受。”

“你真的接受?”

“日安,玛丽。”帕特里克对她说。

就让他们想办法去找他会认可的新闻题材吧!沃林福德不只是想让电视台解雇他,还一心期待当他们扣下该死的扳机时,新的工作排着队等着他(作为一个从来不做长远打算的人,他能想到这一步还真是不容易)。

电视台没多久就建议他去做一个现场采访,他们明显是这样想的:狮子人怎么能抗拒得了这个?他们想派沃林福德去耶路撒冷,倒霉记者必定在那里大有可为,如鱼得水!新闻记者没有不爱耶路撒冷的,那里绝对不缺荒诞离奇的事。

耶路撒冷曾经发生过一起双重汽车爆炸事件。9月5日星期天,以色列时间下午5∶30左右,两辆预定于同一时间发起恐怖袭击的载有炸弹的汽车在不同城市爆炸,炸死了运送这两批炸弹前往目标地区的恐怖分子。炸弹之所以提前爆炸,是因为恐怖分子是按照夏令时设定时间的,而三个星期之前,以色列已经提前调回了标准时间。由此可见,恐怖分子应该是在巴勒斯坦控制的地区组装了炸弹,巴勒斯坦人拒绝接受他们所谓的“犹太复国主义时间”,两辆汽车的司机按照以色列时间调整了自己的手表,但是没有更改炸弹的时间设定。

全新闻电视台认为,如此自以为是的疯子竟然会被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炸死,简直太可笑了,沃林福德却并不这么想,这群疯子或许该死,但发生在以色列的恐怖事件却不是开玩笑,把这桩愚蠢的意外称为新闻,就等于无视该国的紧张局势,将其贬低为无聊的琐事,况且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其他的汽车爆炸案,这可一点都不好笑。他们又一次没有交代事故的背景——为什么以色列会提前将夏令时调回标准时间。

这一改变的目的是为了适应赎罪日祷告期,“Selihoth”(字面意思是宽恕)指的是忏悔祷文,这些悔改诗是《圣经·诗篇》的续篇(主要叙述以色列人在流散时期经受的各种各样的苦难),在特殊场合和犹太新年之前的几天,犹太人会在礼拜仪式上念诵这些祈祷文,抒发感受、表示悔改、恳求怜悯。

为了配合赎罪日祷告,以色列更改了时间,而犹太人的敌人却密谋杀死他们——这才是事件的背景,因此,双重汽车爆炸案并非一出阴差阳错的喜剧——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喜剧成分。在耶路撒冷,这几乎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插曲,让人想起或者预见到各种爆炸事件,然而,对于玛丽和全新闻电视台而言,这只是一个恐怖分子咎由自取的故事而已。

“你一定想让我拒绝这个采访,对吗,玛丽?”帕特里克问,“如果我拒绝这一类题材的次数够多,你们就能无条件地解雇我了。”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而且非常适合你。”玛丽说。

他切断退路的速度比他们修路的速度快得多,这个过程固然令人兴奋,但是结果悬而未决。没在积极尝试让自己失去工作的时候,他就阅读《英国病人》,渴望着多丽丝·克劳森。

她很可能跟他一样,会对奥尔马希问马多克斯“女人脖子底部那个凹陷叫什么”那一段着迷,马多克斯嘟囔着说:“你振作一点儿。”然后他用手指着靠近自己喉结的一个部位,告诉奥尔马希,这叫“胸骨上切迹”。

沃林福德打电话给克劳森太太,满以为她也跟他一样喜欢这段,她却提出了疑问。

“电影里的叫法不一样。”多丽丝告诉他。

“是吗?”

他是多久以前看的这部电影来着?他立刻租了录像带来看,看到这一幕时,他却听不明白女人的那个部位到底叫什么,但克劳森太太没说错,电影里确实不叫“The Vascular Sizood”。

沃林福德倒回去重看,奥尔马希和马多克斯正在道别(马多克斯回家后就自杀了),奥尔马希说:“上帝不存在。”又补充道:“但我希望有人照看你。”

马多克斯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自己的喉咙说:“要是你还想知道的话,这叫胸骨上缺口。”帕特里克这才听清楚,女人脖子的那个部位难道有两个名字吗?

重新看过一遍电影并且读完小说之后,沃林福德会告诉克劳森太太他多么喜欢凯瑟琳告诉奥尔马希“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那一句。

“这句只在书里出现过。”克劳森太太说。

“书里和电影里都有。”帕特里克说。

“电影里没有。”多丽丝告诉他(他刚刚看完电影,非常确定片子里有这句台词),“因为你太喜欢这句话了,所以才会以为在电影里也听见了。”

“你不喜欢吗?”

“男人才会喜欢这种话,”她说,“我从来不相信她真的会对他这么说。”

难道是因为帕特里克太欣赏凯瑟琳说的“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以至于记忆受到左右,自己在电影里加了这么一句台词?或者是多丽丝觉得这句话太不可信,所以不记得电影里有这句台词?可电影中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呢?重点在于,帕特里克喜欢这句话,克劳森太太却不喜欢。

沃林福德再次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试图深入了解多丽丝·克劳森喜欢过的一本书和一部(至少对她来说)夹杂着痛苦回忆的电影,但人们对书本以及(有时)对电影的感受是因人而异的,一本书或一部电影虽然能受到大众的喜爱,但人们喜爱它们的原因却不见得一致。

好小说和好电影与新闻或所谓的新闻不同,它们不只是讲述故事,而且包含了你在看电影或读书时的各种情绪,帕特里克现在终于相信,你永远也不能把别人对某部电影或者某本书的喜爱完全模仿过来。

不过,多丽丝·克劳森一定是察觉到了他的沮丧,为了表示同情,她又把他们在湖畔小屋度假时拍的两张照片寄给他,他早就盼望她能把他们俩的泳衣并排挂在晾衣绳上的那张照片寄过来,现在终于收到了,他高兴极了,于是把照片贴在办公室更衣间的镜子上。(随便玛丽·沙纳汉如何阴险地调侃都行!看看她会怎么说。)

第二张照片让他吃了一惊,克劳森太太拍下这张照片时,他还在睡觉,她歪斜地举着照相机,自拍了一张,虽然镜头有点歪,但能看出当时她在干什么:多丽丝正用牙咬开第二个安全套的包装,她对着镜头微笑,好像把沃林福德当成了照相机,而他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把安全套戴在他的阴茎上。

帕特里克没将这张照片贴在办公室更衣间的镜子上,而是放在公寓床头柜上的电话旁边,这样克劳森太太打电话过来或者他给她打过去时,他就能边看照片边和她说话了。

一天深夜,他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电话响了,沃林福德打开床头灯,以便通话的同时看着她的照片,然而来电者不是多丽丝。

“嘿,一只手先生……没生殖器先生,”安琪的兄弟维托说,“我没打断你的好事吧……”(维托经常打电话过来,每一次都絮叨些废话。)

沃林福德挂断电话时,心里涌起明白无误的哀伤,这种情绪并非完全是对于往事的怀恋,自他从威斯康星州回纽约以来,每当独自在家时,他不仅会想念多丽丝·克劳森,还会想念与安琪度过的那个口香糖满天飞的狂野之夜,在这些时候,他甚至偶尔也会想念玛丽·沙纳汉,当然是过去的那个玛丽,在他知道她的姓氏,她掌握了令人不安、凌驾于他的大权之前的那个玛丽。

帕特里克关了灯,渐渐地快要睡着时,他试图以宽容的心去想玛丽。她过去的一些最积极的特征一连串地浮现在他眼前:完美无瑕的皮肤、色泽纯粹的金发、得体且性感的服饰、漂亮的小牙齿,此外,沃林福德猜想,大概还有不吃处方药这一点,因为玛丽一心尝试怀孕。虽然她时常对他颐指气使,但不能以外在表现来判断一个人,毕竟是他甩了她,有些女人的反应比玛丽激烈多了。

正这么想着,玛丽·沙纳汉就打电话过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她的月经来了,推迟了一个半月,没来的时候她满怀希望,以为自己怀孕了,可最后还是来了。

“我很遗憾,玛丽。”沃林福德说,他真的很遗憾——为她感到遗憾,对于他本人来说,他只觉得侥幸,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颗子弹。

“这么多人里面,偏偏是你打了空枪!”玛丽抽噎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帕特,我们必须再试一次,等我开始排卵。”

“我很遗憾,玛丽,”他重复道,“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无论是不是空枪,我都尽了力。”

“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我的话,我说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上床。”

挂断电话之前,玛丽花样百出地痛骂了他一顿,可不管她如何对他失望,都没有干扰帕特里克的睡眠,他反倒睡得很香,这是他离开克劳森太太的怀抱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醒来时,他仿佛觉得她正用牙齿展开安全套,戴在他的阴茎上。

克劳森太太打电话来时,沃林福德还在睡觉,绿湾的时间虽然早了一个小时,但通常在沃林福德起床之前的两个小时,小奥托就会把他母亲吵醒。

“玛丽没怀孕,她的月经刚刚才来。”帕特里克宣布。

“她会要求你再做一次的,换成我一定会这样要求。”克劳森太太说。

“她已经这样问过我了,被我拒绝了。”

“很好。”多丽丝告诉他。

“我在看你的照片。”沃林福德说。

“我能猜到是哪一张。”她说。

小奥托在电话附近的某个地方说话,沃林福德沉默了一阵子,光是想想母子俩的生活情境,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然后他问她:“你现在穿着什么衣服?穿了没有?”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有两张周一晚上的比赛门票。”这是她的回答。

“我想去。”

“是周一晚上的橄榄球赛,海鹰队和包装工队在蓝波球场比赛。”克劳森夫人用充满敬意的语气对沃林福德说,他却没听懂,“迈克·霍姆格伦回老家比赛,我可不想错过。”

“我也是!”帕特里克回应,可他并不知道迈克·霍姆格伦是谁,必须事先做好研究。“日期是11月1日,你确定你有空吗?”她问。

“我会的!”他保证道。他试图装出快乐的语调,实际上却伤心欲绝,因为这么一来,他必须等到11月才能见到她,而现在才9月中旬!“在那之前,你有可能来纽约吗?”他问。

“不可能,我想在球赛时见到你,”她告诉他,“请别让我解释。”

“你不用解释!”帕特里克立刻道。

“你喜欢那张照片,我很高兴。”她改了话题。

“我很喜欢!我喜欢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

“好的,我们不用很久就能见面。”克劳森太太说完就挂电话了,连再见都没说。

第二天上午,在台本讨论会上,沃林福德试着不去把玛丽的行为举止想成月经不调的女人所特有,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感觉。会议一开始,玛丽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位女编辑,她叫埃莉诺,不知怎么和一个暑期生上了床,现在那个男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玛丽谴责埃莉诺老牛吃嫩草。

只有沃林福德才知道,在他愚蠢地同意试图让玛丽怀孕之前,玛丽就对这个实习生有想法了,这个男生长得很不错,而且比沃林福德机灵,他拒绝了玛丽的示好。帕特里克不仅因为埃莉诺和这个男生上了床而欣赏她,他还很欣赏这个男生,毕竟后者在暑期实习期间获得了真实的人生经验(在新闻部的各位已婚妇女中,埃莉诺是最年长的)。

只有沃林福德才知道,玛丽根本不是真的在意埃莉诺和那个男生睡了觉,她生气只是因为月经来了。

帕特里克突然之间心血来潮,想要随便接受一点儿现场采访任务,至少他可以借机远离新闻部和纽约,他告诉玛丽,只要她不跟着他一起外出采访,下一次无论出现什么采访任务他都愿意接受(玛丽曾经自愿提议,下一次她排卵时,要和他一起出差)。

在不久的将来,沃林福德会告诉玛丽,只有一天一夜他没时间采访,也不能主持晚间新闻,无论如何,他都要在1999年11月1日奔赴威斯康星州的绿湾市,观看周一晚上的橄榄球赛。

有人(可能是玛丽)把帕特里克·沃林福德那晚会前往球场观赛的消息泄露给了美国广播公司体育频道(ABC),对方立刻邀请狮子人在比赛播出期间去现场直播间坐坐。(玛丽会劝说帕特里克,为什么要拒绝在数百万观众面前露脸两分钟的机会呢?)也许倒霉记者还可以即兴对比赛发表几句评论,ABC体育频道有人问起,沃林福德是否知道他的手被狮子吃掉的录像带的销量几乎赶上了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的年度精华集锦?

没错,沃林福德知道。他婉拒了拜访ABC直播间的邀请,说是要和“一位特别的朋友”观看比赛,但没透露多丽丝的姓名。这意味着比赛时镜头可能会扫到他,但是那又怎样?帕特里克不介意挥几下手,让人们看看他们想看的东西——他那已经不存在的左手,抑或是克劳森太太所谓的“第四只手”,就连体育记者们也想看看。

可能正因为如此,沃林福德寄给公共电视台的应聘信得到的回应才会比公共电台和十大联盟大学新闻系的更热烈,公共电视网的所有分支机构都表示对他感兴趣,总体而言,帕特里克高兴地意识到,他不仅会得到一份新工作,而且很可能是一份有趣的工作。

当然,他不会对玛丽透露一个字,同时还要猜测玛丽会给他什么采访任务,哪怕她派他去战场采访,他也不会惊讶,毕竟大肠杆菌爆发之类的灾祸与她最近的心情出奇地般配。

沃林福德很想知道为什么克劳森太太非要等到绿湾举行周一晚上的橄榄球比赛时才和他见面,尽管他知道下个周一他就能见到她,但还是忍不住在10月30日的星期六夜里给她打电话,可多丽丝依然不肯透露这场比赛为什么对她如此重要。“只要包装工队赛前得到的支持多,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只是这样回答。

那个星期六,沃林福德晚上很早就睡了,维托半夜打了一次电话过来,帕特里克很快又睡着了。星期天早晨天没亮,电话再次响起,沃林福德以为又是维托,差点儿没有接,但来电者是玛丽·沙纳汉,而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你从中选一个,”她没打招呼,也没叫他的名字,一上来就这么说,“要么去肯尼迪机场采访,要么我们把你送上去波士顿的飞机,再坐直升机到奥蒂斯空军基地。”

“那是哪里?”沃林福德问。

“科德角。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帕特?”

“我一直在睡觉,玛丽。”

“好吧,打开他妈的新闻频道!我5分钟后再打过来。你别想去威斯康星了。”

“无论怎样,我都要去绿湾。”他告诉她,但她已经挂断了。虽然她只说了寥寥几句,语气尖刻,但沃林福德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玛丽少女风格的碎花床单,还有她的熔岩灯的粉红色波纹像原生动物一样在她卧室的天花板上蠕动,犹如精子般你追我赶。

沃林福德打开电视新闻,一架载有217人的埃及式客机从肯尼迪机场起飞,原定夜间飞往开罗,却在起飞33分钟后消失在雷达屏幕上,当时天气良好,巡航高度在33,000英尺,但飞机突然坠入楠塔基特岛东南方大约60英里处的大西洋,驾驶舱并没有发出求救信号。雷达扫描显示,飞机坠落的速度超过每分钟23,000英尺,一位航空专家形容,它“像石头一样”往下掉,海水温度为15摄氏度,水深超过250英尺,不太可能出现幸存者。

这样的坠机事件自然会引起媒体的各种猜测,所有报道全都缺乏事实依据,而且还会出现形形色色的煽情故事。例如,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商人因为很晚才到机场,被售票柜台拒绝,他们告诉他已经截止登机时,他还气得大喊大叫,等他回到家,第二天早晨醒来得知消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一条命。类似的报道还会一连几天层出不穷。

肯尼迪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华美达广场酒店已经变成了为悲伤的遇难旅客家人提供信息的咨询中心,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就能问出什么信息来。无论如何,沃林福德还是选择到肯尼迪机场采访,不想去科德角的奥蒂斯空军基地,因为媒体从搜索失事现场的海岸警卫队那里打听不到多少消息。据说,星期天黎明时分,他们只发现了一小片漂浮在海面上的飞机残骸和一具尸体,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并没有类似被烧毁的漂流物,这说明飞机没有发生爆炸。

帕特里克首先采访了一位年轻埃及女子的亲属,这位女士在华美达酒店门口晕了过去,那里到处都是摄像机,警察把她抱进大厅,她的亲属告诉沃林福德,她兄弟在那架飞机上。

市长自然也在场,尽其所能安慰遇难者亲属,沃林福德相信市长一定会发表讲话,这是确信无疑的。对于众多记者,朱利安尼市长似乎最喜欢狮子人,也许在他眼中,帕特里克就像因公受伤的警察或者军官,更有可能的是,他是因为沃林福德只有一只手才记住了他。

“凡是纽约市能提供帮助的地方,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朱利安尼告诉记者。他转头望向帕特里克时,看起来有点累。沃林福德说:“有时候,假如有市长的特殊关照,事情进展的速度要快一些。”

一名埃及男子把华美达酒店的大厅当成了临时清真寺:“我们属于真主,最终归于真主。”他不停地用阿拉伯语祷告,沃林福德需要请人翻译他的祷词。

在周日晚间电视节目之前的台本会议上,电视台直接把他们的打算告诉了帕特里克。“你要么明天晚上主播新闻,要么跟随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出海。”玛丽·沙纳汉通知他。

“我明天白天和晚上都在绿湾,玛丽。”沃林福德说。

“明天他们就会取消对幸存者的搜索,帕特,我们想要你到海上去,或者留在纽约,而不是到绿湾去。”

“我要去看橄榄球赛。”沃林福德告诉她。他看看沃顿,沃顿在看别处,接着他又看着萨宾娜,她以假装中立的眼神看着他。他没怎么看玛丽。

“那我们只能解雇你了,帕特。”玛丽说。

“好啊。”

他甚至连考虑都不必考虑,无论PBS或者NPR是否雇用他,他都会赚到不少钱。此外,如果先不结算合约期内欠着他的薪资,他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解雇他,帕特里克其实并不需要工作,至少一两年内不需要。

沃林福德先看看玛丽有什么反应,又看看萨宾娜。

“好吧,如果是这样,你被解雇了。”沃顿宣布。

竟然是沃顿最后拍板,大家都很惊讶,连沃顿自己也是。台本会议之前,他们先开了一个会,并没有让帕特里克参加,可能他们已经决定由萨宾娜负责开除沃林福德,至少萨宾娜现在正既吃惊又恼火地看着沃顿,玛丽·沙纳汉却很快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就在这一刻,也许沃顿头一次产生了某种陌生却令人兴奋的感觉,但他通红的面孔很快便恢复到了原来那种永远了无生趣的表情,整个人也变得像过去那样乏味平庸。被沃顿解雇,就好像在黑暗中被一只犹豫不决的手打了一巴掌。

“等我从威斯康星回来,我们就来算算你们欠了我多少钱。”沃林福德告诉他们。

“走之前请清理你的办公室和更衣间。”玛丽说。这是标准程序,但他还是被激怒了。

他们派了个保安和他一起收拾个人物品,把箱子搬到一辆轿车上,没有人跟他道别,这也是标准程序,但如果安琪在周日晚上工作的话,她很可能会来。

克劳森太太打电话来时,沃林福德已经回到了他的公寓。他还没看到电视上播出的他在华美达广场酒店的采访录像,但多丽丝已经全部看了一遍。

“你还来吗?”她问。

“是的,只要你愿意,我留多久都可以,”帕特里克告诉她,“我被解雇了。”

“这很有意思,”克劳森太太评论道,“祝你飞行平安。”

这一次他在芝加哥转机,所以入住绿湾的旅馆之后,他能及时看到纽约的晚间电视节目。新主播是玛丽·沙纳汉,他并不惊讶,沃林福德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她,玛丽虽然没怀孕,但至少实现了两项心愿中的一项。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不再和我们一起了,”玛丽兴高采烈地说,“晚安,帕特里克,无论你在哪里!”

她的语气既得意扬扬,又有点安慰的意思,让沃林福德想起那一次在他的公寓,他始终无法勃起,于是玛丽万分同情地说:“可怜的小东西。”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玛丽自始至终都是这场赶走他的密谋的参与者。

他退出这一行是件好事,他不够聪明,不适合继续待在新闻界,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够聪明。

这天晚上的新闻同样乱七八糟。至今尚未发现幸存者,人们刚刚开始哀悼埃及航空990航班的遇难者。电视上播放了一段各种灾祸发生时常见的画面:大批赶到现场看热闹的人穿得暖暖和和,聚集在楠塔基特海滩,玛丽曾经叫他们“尸体观测员”,沃顿则称其为“死亡观察家”。

还有一段美国商船学院甲板的特写镜头,甲板上堆积着许多从大西洋打捞上来的乘客物品,这一定是沃顿的杰作,每次在水灾、飓风、地震、火车撞毁、飞机失事、学校枪击案或者大规模屠杀事件发生之后,沃顿总会挑一些衣物的镜头来拍,尤其是鞋子,当然还有儿童玩具,沃顿最喜欢的灾难残留物是被肢解的娃娃和湿漉漉的泰迪熊。

对于全新闻电视台而言,幸运的是,第一艘抵达坠机海域的船只是美国商船学院的一艘训练船,船上有17名学员,从煽情的角度来看,这些年轻人在海上忙碌的画面非常上镜,他们和大三、大四的学生年纪相仿,周围的海面上全是沾满燃油的飞机残骸碎片、人们的行李和尸块,在油污中浮浮沉沉。他们戴着手套,在海里捞来捞去,萨宾娜表示,他们的表情是“高尚无价的”。

玛丽恰到好处地进行了总结。“重要问题依然没有答案。”沙纳汉女士干脆地指出。她穿着一套帕特里克从未见过的藏青色衣服,故意没扣上衣扣子,浅蓝色衬衫的最上面两颗纽扣也开着,这衣服很像男式的,但料子像真丝。这很可能会变成她的标志性服装,沃林福德暗忖。

“埃及客机的坠毁原因是恐怖袭击、机械故障还是飞行员的失误?”玛丽尖锐地问。

如果换成我,我会改变这几个词的顺序,帕特里克想,“恐怖袭击”当然应该放在最后。

最后一个镜头拍的不是玛丽,而是华美达广场酒店大厅里悲伤的遇难者家属,摄影机轮流扫过其中的几个小群体,伴随着玛丽的画外音:“很多人都想知道。”总体来看收视率应该不错,沃林福德知道沃顿会很高兴,虽然沃顿不明白如何表达喜悦的心情。

克劳森太太打电话过来时,帕特里克刚洗完澡走出浴室。

“穿得暖和点。”她警告他,让沃林福德吃惊的是,她是在酒店大堂打的电话。多丽丝说第二天早晨会让他看看小奥托,现在他们就得去球场,他应该快点穿好衣服,所以,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还是迅速换了衣服。

现在去球场似乎为时过早,但也许克劳森太太喜欢早早过去。沃林福德离开房间,乘电梯去大堂找她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因为竟然没有一位新闻同行来找他,问他玛丽·沙纳汉向数百万观众宣称“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不再和我们一起了”究竟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打电话给电视台询问了,沃林福德只能猜测沃顿会如何处理,也许他们会让萨宾娜出面应付。电视台不愿直接表示他们解雇了某个人,也不喜欢承认某个人辞职了,他们通常会胡说八道搪塞一番,所以没有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

克劳森太太看过了电视新闻,她问帕特里克:“她就是那个没怀孕的玛丽?”

“就是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多丽丝穿着她曾经穿过的绿湾包装工队旧外套,就是沃林福德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件。克劳森太太开车时没戴兜帽,但帕特里克能够想象出她小巧漂亮的脸庞孩子一般从兜帽里面向外窥视的模样,她穿着牛仔裤和跑鞋,警察通知她奥托死了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身打扮,她可能也穿了有包装工标志的旧运动衫,但沃林福德看不出她外套下面是什么衣服。

克劳森太太是个好司机,开车时一眼都不去看帕特里克,只是谈论比赛的事。“两个队都是四胜二负的时候,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她解释道,“我们已经在周一晚上一连三次失利,但我不相信他们说的,就算西雅图队七年没参加周一晚上的比赛也无所谓,就算海鹰队里面的几个家伙从来没在蓝波球场比赛过也没关系,他们的教练了解蓝波——他也了解我们的四分卫。”

布雷特·法夫尔将担任绿湾的四分卫,沃林福德在飞机上读了报纸(只看了体育版),他是从报上得知迈克·霍姆格伦是谁的——曾经是包装工队的教练,现在是西雅图海鹰队的教练,霍姆格伦以前在绿湾人气很高,这场比赛是他的回归之战。

“法夫尔会非常拼命,我敢保证。”多丽丝告诉帕特里克。她说话时,路过的汽车头灯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始终只能看到她的侧影。

他一直盯着她,他从来没有如此想念一个人。他宁愿认为她是为了他才穿上这些旧衣服,但他明白,她看球赛时肯定这样打扮。她在扎耶克医生办公室里引诱他时,恐怕根本不在乎自己穿了什么,而且很可能忘了自己当时脱衣服的顺序。但沃林福德永远忘不了她那天穿的衣服和她脱衣服的顺序。

他们向西驶出绿湾市中心。老实说,那里的市中心并不热闹,只有几家酒吧、几座教堂和一个破旧的河畔商场,大部分建筑不超过三层楼高,最显眼的一个小山丘脚下有条河,每年12月河水冻结之前,常有船只忙忙碌碌地卸货载货,其实这个小山丘只是一处巨大的煤堆。

“假如换成我,我可不想像迈克·霍姆格伦那样,带着四胜二负的西雅图海鹰队回到这里。”沃林福德鼓起勇气说。(他在体育版面上读到过类似的看法。)

“听你说话的样子,好像已经看了报纸或者电视,”克劳森太太说,“霍姆格伦比包装工队自己还了解包装工队,而且西雅图的防守很强,今年我们只要遇到防守很强的对手就拿不了多少分。”

“哦。”沃林福德还是决定闭嘴,不再谈论比赛。他改变了话题:“我很想你和小奥托。”

克劳森太太笑了笑,没说话。她对球场周围的道路了如指掌,她的车上也贴着特别停车证,看门人挥手示意她驶入一条空车道,从这里开进停车场的特别保留区。

他们停在离球场很近的地方,然后乘电梯来到新闻记者席,多丽丝甚至没向一位貌似工作人员的老人打招呼就被他认出来,他亲热地抱了她一下,给她一个友善的吻,她朝沃林福德点点头,说:“他是和我一起的,比尔。帕特里克,这是比尔。”

沃林福德和老人握了手,以为对方能认出他是谁,然而看老人的表情似乎没认出来,很可能是因为他戴着滑雪帽,两人下车时,克劳森太太递给他这顶帽子,他告诉她,他的耳朵从来不觉得冷,但她说:“在这里肯定会觉得耳朵冷,而且这顶帽子不只是给你保暖,我想要你戴着它。”

尽管这顶帽子能让ABC的摄影师找不到他坐在哪里,沃林福德这次总算无须上镜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多丽丝坚持让他戴帽子,是为了让他的衣着风格跟场上其他观众的接近一点儿,帕特里克最里面穿了一件套头毛衣,毛衣外面是斜纹软呢外套,最外面则是一件笔挺的黑色大衣,还有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几乎没人穿这么讲究的大衣来看包装工队的比赛。

滑雪帽的颜色是绿湾队标志性的绿色,帽檐是黄色的,可以拉下来遮住耳朵,帽子上当然也有包装工队的标志。这是一顶旧帽子,原主人的脑袋显然比沃林福德大得多,把帽子撑大了不少,帕特里克不用问克劳森太太这是谁的帽子,它显然属于她已故的丈夫。

他们穿过记者席,多丽丝又和几位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这才走进露天看台上方的区域,大多数球迷不会如此进入球场,但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克劳森太太,毕竟她曾是绿湾包装工队的员工。

他们沿着过道向下,朝灯光耀眼的球场走去,场地上铺着天然草皮,面积有87,000平方英尺,他们称其为“运动混合蓝”,这天晚上是第一次启用。

“哇。”沃林福德低声惊叹,虽然他们来得很早,但蓝波球场的座位已经超过半满了。

球场像个圆溜溜的碗,轮廓完整,没有上层看台,蓝波球场只有一层露天看台,赛前热身期间的看台上仿佛光怪陆离的原始丛林,人们的脸涂成了绿色和金黄色,举着看上去像弯来扭去的大阴茎的黄色塑料泡沫棍子,还有人头上戴着巨大的楔形奶酪——奶酪头!沃林福德知道,他并不在纽约。

两人沿着漫长而陡峭的过道下行,他们的座位在看台中段四十码线附近,仍然处于球场靠近记者席的那一半,帕特里克跟着多丽丝往座位那边走时,已经坐下的球迷纷纷把他们强壮结实的膝盖侧向一边,方便他们通过。沃林福德逐渐意识到,坐在他们周围的人都认识他们——不仅认识克劳森太太,还认得沃林福德,而且他们并非因为他是名人才认识他,因为他头上还戴着奥托的帽子,他们其实是在等着见他,帕特里克恍然大悟,坐在他俩前后左右的球迷们,其中的一半他曾经见过,他们全是克劳森家的人!他从钉在湖畔度假屋墙上的无数照片中见过这些面孔。

男人拍他的肩膀,女人摸他的手臂,当然是左边那只。“嘿,你好!”有人跟沃林福德打招呼,他认出了说话的人,他脸上神经兮兮的表情和用安全别针固定在珠宝盒衬里上的那张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此人正是唐尼,老鹰杀手,他半边脸涂着玉米黄色的油彩,另外半边涂着简直像恐怖传说中的传染病般吓人的绿色。

“今晚我没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你啊。”一位友善和蔼的女士说,帕特里克想起她也在照片上,就是那些新妈妈中的一员,跟新生儿在医院病床上合过影。

“我只是不想错过比赛。”沃林福德告诉她。

他感觉多丽丝捏了捏他的手,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多丽丝当着大家的面拉着他的手!看来她早就告诉了他们——她已经接受他了!他想看看她,但她把外套上的兜帽扣在头上,其实天并没有那么冷,她只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而已。

他坐在克劳森太太旁边,仍然握着她的手。他没有手的那条手臂被左边的一位老太太抓在手里,那是另一位克劳森太太,大块头的那位——已故的奥托的母亲、小奥托的祖母、多丽丝的前任婆婆(也许不应该说是“前任”,帕特里克想),他朝大块头的老太太笑了笑,她坐着的时候个子都和他一样高,她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以便亲吻他的脸颊。

“我们大家能见到你都很高兴,”她说,“多丽丝已经告诉我们了。”她赞许地笑了笑。

多丽丝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下!沃林福德想,他看着多丽丝,她的脸藏在兜帽下面,用力握紧他的手,他只能透过这股凶狠的力道确定她已经接受了他,更让帕特里克惊讶的是,他们全都接受他了。

比赛开始前全场默哀,沃林福德以为这是为埃及航空990航班上遇难的217人致哀,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人们的默哀对象是沃尔特·佩顿,45岁的他因为肝病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佩顿是NFL比赛历史上冲锋距离最远的球员。

开球时的气温是7摄氏度,夜空晴明,西风风速每小时17英里,阵风最高风速达到每小时30英里,也许因为阵风太强,法夫尔有些表现失常,在上半场被两次拦截,终场时一共被阻截四次。“我就说吧,他太拼命了。”多丽丝一共说过四次,但自始至终都把脸藏在帽子里。

在赛前的阵容介绍中,蓝波球场上的人群为包装工队前教练迈克·霍姆格伦欢呼,法夫尔和霍姆格伦在场地上拥抱起来。(连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也注意到,蓝波球场坐落在迈克-霍姆格伦路和文斯-隆巴迪路的交叉口。)

霍姆格伦此次返乡绝对是有备而来,法夫尔除了遭到四次拦截,还失了两个球,甚至有人发出嘘声,这在蓝波球场是很少见的。

“绿湾的球迷一般不会嘘人。”唐尼·克劳森说。他的意思是他才不会嘘人,唐尼倾身靠近帕特里克,他原本就因为害死过老鹰而给人造成一种精神不正常的印象,现在脸又涂成黄绿色,显得更加疯癫。“我们都希望多丽丝幸福。”他趴在沃林福德耳朵边,用胁迫的语气低声说。沃林福德的耳朵此时被奥托的帽子遮着,热烘烘的。

“我也是。”帕特里克告诉他。

然而,假如奥托真的是因为无法让克劳森太太幸福而自杀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假如是她逼迫奥托走上绝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暗示过他呢?另外,沃林福德之所以忽然产生这些可怕的想法,难道只是因为他现在就像个即将举行婚礼的新娘而精神紧张的缘故吗?毫无疑问,如果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敢辜负多丽丝·克劳森,她一定会逼他自杀谢罪的。

帕特里克用右臂揽住多丽丝娇小的肩膀,把她拉过来,然后用右手轻轻扯松兜帽,让她的脸露出一点儿,他只想亲吻她的脸颊,但她转过脸来,吻了他的嘴唇,他感到滚烫的热泪滑下她冷冰冰的脸颊,她随即又把脸藏回兜帽底下。

比赛第四节只剩六分多钟时,法夫尔被换下,后补四分卫马特·哈赛贝克上场,克劳森太太扭过脸来对沃林福德说:“我们走吧,我可不想看菜鸟打球。”

见他们要走,一些克劳森家的人嘟囔起来,但说的都是些好话,连唐尼涂满油彩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微笑。

多丽丝拉着帕特里克的右手,领着他向前走,他们又爬楼梯回到记者席,一个看似有点热情得过分的家伙请他们进去,这个男人看上去挺年轻,体格像运动员,非常结实,足以上场比赛,也许他以前真的是球员,但多丽丝没搭理他,等她和沃林福德走远,留下那家伙独自站在记者席门口时,多丽丝才回头指了指他,他俩快要来到电梯口时,克劳森太太才问:“你看到那个人没有?”

“看到了。”帕特里克说,那个年轻人此时依然在热情过度地对着他们微笑。

“嗯,那就是我不该跟他上床的人,”多丽丝告诉沃林福德,“现在我的一切全都被你知道了。”

电梯里挤满了体育记者,大多数都是男的。体育记者总是不等比赛结束就离开赛场,以便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占个好位置。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认识克劳森太太,虽然她的主要职责是卖票,但有时也会分发记者入场证,记者们立刻为她腾出电梯里的空间,她拉下了外套兜帽,因为电梯里又热又拥挤。

体育记者们正在热烈讨论比赛的统计数据,观点无非是些陈词滥调。“那几个失球的代价太大了……霍姆格伦真了解法夫尔啊……道森被换下去也没用……绿湾在蓝波打过36场比赛,只输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也是包装工队96年在达拉斯6比21输掉以来得分最少的一次……”

“那场比赛输了又怎么样?”克劳森太太问,“我们可是赢了那一年的超级碗!”

“你来参加新闻发布会吗,多丽丝?”一位记者问。

“今晚不去了,”她说,“我有约会。”

体育记者们呜呜哇哇地怪叫着起哄,还有人吹口哨,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残肢藏在大衣袖子里,还戴着奥托·克劳森的帽子,他相信没人能认出自己,然而却被全新闻电视台的老体育记者斯塔比·法雷尔认出来了。

“嘿,狮子人,”斯塔比说,沃林福德点点头,终于摘掉了奥托的帽子,“你是不是被炒了?”

电梯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所有体育记者都想听个明白。克劳森太太再次捏了捏帕特里克的手,于是他把自己跟克劳森家的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不想错过这场比赛。”

记者们很喜欢这个回答,斯塔比尤甚,但沃林福德没能避开他的问题。

“是不是沃顿那个浑蛋干的?”斯塔比·法雷尔问。

“是玛丽·沙纳汉,”沃林福德告诉斯塔比,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也都听到了,“她想要我的职位。”克劳森夫人看着他,笑而不语,仿佛在提醒他,她知道玛丽真正想要什么。

沃林福德还以为自己可能听到其中一位记者(也许是斯塔比)说他是个好人或者是个好记者,然而他只从别人的交谈中听到了更多关于体育的话题,还有那个将要跟随他走进坟墓的绰号。

随后电梯门打开了,体育记者们蜂拥而出,在球场的一侧加速小跑,他们必须顶着寒风跑到主队或客队的更衣室。多丽丝领着帕特里克从球场的柱廊下方出来,走进停车场,现在的气温更低了,但沃林福德和克劳森太太牵手走向汽车的时候,冷风吹在他没戴帽子的脑袋和耳朵上,让他觉得挺舒服,气温可能有1摄氏度,接近冰点,但也可能是因为有风才感觉冷。

多丽丝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她对比赛的评论让帕特里克奇怪。为什么她还想收听比赛的结果?自从11年前包装工队与亚特兰大猎鹰队比赛时失误7次以来,还没失误过这么多次。“连利文斯都失球了,”克劳森太太难以置信地说,“还有弗里曼,他接到球了吗?整个晚上可能只接了两次传球。他本来可以拿到所有的10码的!”

包装工队的新手四分卫马特·哈赛贝克完成了他的第一个NFL传球,在六次传球中完成两次,总共推进了32码。“哇!”克劳森太太嘲弄地叫道,“厉害啊!”最后的得分是:西雅图27分,绿湾7分。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个晚上,”沃林福德说,“每分每秒我都喜欢,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他解开安全带,躺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头枕着她的腿,脸转向仪表板的灯,拢起右掌,放在她的腿上,每当她踩油门、松油门以及偶尔点几下刹车时,他会感到她的大腿绷紧,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抽回手去继续握方向盘。

“我爱你。”帕特里克告诉她。

“我也会试着去爱你,”克劳森夫人说,“我真的会。”

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她的极限,沃林福德不仅理解,而且接受。他感到她的一滴眼泪落到他脸上,就提议由他来开车,没有提发现她哭了的事,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他的提议。(谁会想要让只有一只手的人开车呢?)

“我可以开车。”她说。然后她补充道:“我们去你的酒店过夜,我父母今晚住在我家陪小奥托,你明早去看小奥托时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和你结婚了。”

对面开来的车的头灯在寒冷的车厢里投下一道道光影,克劳森太太打开暖气,发现它已经坏了,而且她已经摇下了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路上的车很少,大多数球迷都在蓝波球场坚持待到了苦涩的终局。

帕特里克考虑是不是坐起来,系好安全带,他想再看看河西岸的那座古老的煤山,但他也想不明白这个煤堆对他来说有什么象征意义,也许是坚持不懈吧。

沃林福德还想看看回市区的路上各家各户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电视机屏幕,每台电视肯定都在播放那场以绿湾的惨败收尾的比赛,而且还会继续播出赛后分析,但克劳森太太的腿又暖和又舒服,而且帕特里克宁愿感受偶尔滴在他脸上的她的泪水,也不想坐在旁边看着她哭。

快要开到桥上时,她对他说:“请系好安全带,我可不想失去你。”

他立刻坐起来,系上安全带。车里太暗,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还在流泪。

“现在可以关掉收音机了。”她告诉他,他照办了。他们默默地过了桥,高耸的煤堆先是逐渐逼近,接着被他们抛在身后,越来越小。

未来会怎么样,我们根本无法真正知道,沃林福德想,人与人之间的未来更是说不准,但他还是想象自己能够预见到自己和多丽丝·克劳森的未来。他看到他们的未来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足以抵消那天晚上在黑漆漆的船屋码头底下,她和已故丈夫的婚戒在他面前突然闪现时发出的耀眼的光,他和克劳森太太的未来应当也存在灿烂如黄金的东西,也许正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它的光芒会显得更加璀璨,他再也不会一想到她就想起那两枚戒指,不管它们是否实现以及实现了怎样的承诺,都应该被钉在码头底下,与冰冷的湖水只相隔几英寸的距离。

至于他会拥有多丽丝多久,或者说她能拥有他多久?无论如何猜测都不会有结果,就像试图猜测再经过多少个威斯康星州的寒冬,那座船屋才会沉没到那个不知名的湖里一样徒劳。

“那个湖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多丽丝,“小屋旁边的那个湖。”

“我们不喜欢湖的名字,”克劳森太太告诉他,“所以从来不提,只叫它‘湖边小屋’。”

然后,她仿佛猜出了他一直在想着藏在码头底下的那对婚戒一样,说:“我已经挑好了我们的戒指,到了酒店就拿给你看,这次我选了白金的,我会把我的那只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大家都知道,狮子人只能把戒指戴在右手。)

“你知道吗,他们常说一句话,”克劳森夫人说,“不要把遗憾留在球场上。”

沃林福德能猜出此话的来源,连他都听得出来,它跟橄榄球有关系,其中蕴含着一种他迄今为止都缺乏的勇气,事实上,蓝波球场楼梯间的底层就有这条标语,挂在包装工队更衣室的几扇门上。

不要把

遗憾留在

球场上

“我明白。”帕特里克说。在蓝波球场的男厕所里,他曾经看到一个男人,胡子涂着黄绿色的油彩,就像唐尼脸上那样,他现在已经逐渐开始体会到这种程度的忠诚精神。“我明白。”他重复道。

“不,你不明白,”克劳森太太反驳,“还没完全明白。”他紧盯着她,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打开手套箱。”多丽丝说,他略有迟疑,想起奥托·克劳森那把上了膛的枪当初就是放在手套箱,“快,打开它。”

手套箱里有个没封口的信封,里面露出几张照片,他看见照片上有图钉的痕迹,还有星星点点的锈痕,不用拿出来看,他也知道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信封里至少有十来张照片,正是多丽丝以前钉在她那一侧床边的那些,后来因为她在船屋里看到它们难过,就取了下来。

“请你看一看。”克劳森太太请求道。

她停下车。酒店就在眼前,她把车停在路边,但没熄火,绿湾的市区几乎没有人,人们不是待在家里,就是在从蓝波球场回来的路上。

照片并没有按照特别的顺序排列,但沃林福德很快就明白了它们的主题:全都在展示奥托·克劳森的左手。有些照片里面,那只手还在奥托身上,有啤酒货车司机强壮的胳膊,也有奥托的结婚戒指,但在另一些照片里,戒指被克劳森太太取下来了,沃林福德意识到那是死者的手。

信封中还有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照片,好吧,至少里面有他的新左手——而且只拍了他的这只手。从照片里手和手腕的不同肿胀程度以及前臂区域的手术接合部位来看,沃林福德能辨别出多丽丝是在哪些阶段拍下了奥托的手——也就是她所谓的“第三只手”——连在他左臂上的样子。

原来,他当时“梦见”自己被人拍照,其实不是在做梦,怪不得快门按动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实,而且他当时闭着眼睛,当然会觉得相机的闪光模糊而遥远,就像夏日里没有雷声的闪电——至少在沃林福德的记忆中,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请扔掉它们,”克劳森太太说,“我试过了,但是做不到,随便你怎么处理掉它们都行。”

“好的。”帕特里克说。

她又哭了起来,沃林福德朝她伸出了左臂,他以前从没主动用他的残肢触碰她的胸部,即使她穿着外套,他也能感受到她的乳房,她紧紧握住他的前臂时,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不要以为我就没有失去过重要的东西。”克劳森太太怒气冲冲地告诉他。

多丽丝把车开到酒店门口,将车钥匙交给帕特里克,然后自己走进大厅,让他留下来停车。(他决定请酒店的人代劳。)

然后他处理了照片,把它们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公共垃圾箱,照片一下子就不见了,但他没有忘记它们传达的意思。沃林福德知道,克劳森太太刚才已经尽其所能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妄念,让他看了那些手的照片,意味着她与这一切告别。

扎耶克医生是怎么说的来着?手部移植手术不成功的原因不在于医学方面,他也无法解释原因究竟是什么。但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并不觉得这有多么神秘,他的想象力并没有像医生那样受到科学头脑的限制:那只手完成了它的使命——就是这么简单。

有趣的是,扎耶克医生并没有对他在哈佛医学院的学生提到多少他在老本行方面遇到的这一类挫折,他现在处于半退休状态,跟艾玛、鲁迪和双胞胎生活得很开心,因此,在他看来,老本行方面的挫折和成功一样令人反感。

“你们应该学会享受生活,”扎耶克告诉他的哈佛学生,“既然你们已经成功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们靠专业已经能够自己站住脚了。”然而,医学院的学生对生活又有多少了解?他们连享有生活的时间都没有。

沃林福德走进酒店找多丽丝·克劳森,她正在大厅等着他,他们一起乘电梯来到他的房间,一路上没有说话。

他先让她用浴室,虽然早就有所计划,但多丽丝只在包里装了一根牙刷带过来,别的什么都没带。她匆匆忙忙地做睡前准备,忘了把包里的白金戒指给帕特里克看。(第二天早晨她才拿给他看。)

克劳森太太在浴室时,沃林福德看了深夜新闻,出于原则,他看的不是以前工作过的那个新闻频道。一位体育记者把帕特里克被解雇的消息透露给了另一家电视台,由此给他们的节目带来了一个非常精彩、超越一般水平的引题:“狮子人被美丽的玛丽·沙纳汉撵走了。”(从此以后,她得到了这个绰号“美丽的玛丽”。)

克劳森太太赤裸地走出浴室,站在他旁边。

帕特里克飞快地洗漱时,多丽丝在电视上看了当晚绿湾比赛的最后一段,多尔西·利文斯带球冲锋了24次,跑了104码,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如此可敬的表现,她非常惊讶。

沃林福德也一丝不挂地走出浴室时,克劳森太太已经关掉了电视,在大床上等他。帕特里克关灯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他们互相拥抱,倾听风声——风很大,不时传来狂风呼啸,但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外面的声音。

“把你的手给我。”多丽丝说。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只手。

沃林福德用右臂弯搂住克劳森太太的脖颈,右手紧紧握住她的一侧乳房,她把他左前臂的残肢夹在腿间,两条大腿像剪刀一样松开又合上,他感觉到他第四只手上的那五根看不见的手指正在抚摸着她。

温暖的酒店外面,寒风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但他们却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如同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丝毫察觉不到,狂风正在威斯康星荒蛮无情的深夜里一刻不停地翻卷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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