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飞机倾斜转弯时,多丽丝·克劳森闭上了眼睛,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则睁大双眼,不想错过飞机骤然下降到黑黝黝的小湖上的情景,此时此刻,哪怕给他一只能用一辈子的新左手,他也不舍得眨一下眼,或者挪开视线。墨绿色的树林在他面前侧滑向下,地平线突然倾斜,此时飞机一侧的翼尖必然指向了湖面,因为透过水上飞机的舷窗下部,只能看到急速逼近的水面。

降落的角度非常陡峭,水上飞机的浮筒抖个不停,机身猛烈摇晃,克劳森太太把小奥托紧紧抱在胸前,她的动作惊醒了沉睡的孩子,小奥托哭了起来。几秒之后,飞行员就拉平了机身,小飞机摇摇晃晃地降落在被风吹皱的水面上,高大的冷杉从面前掠过,成排的白松像一堵暗绿色的墙,取代了视野中蓝天方才所处的位置。

多丽丝终于呼出一口气,可沃林福德始终没觉得害怕。虽然他从没来过这个北方的湖泊,也没坐过水上飞机,但这片湖水和湖岸,还有飞机下降和降落在湖面上的每一番景象,都和那个钴蓝色胶囊梦境一样,让他感到熟悉亲切。自从他第一次失去左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这一幕却如同刚刚梦见过的一样记忆犹新,那些年里,他日夜期盼止疼药给他带来的美梦能够成真,现在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来到那个钴蓝色胶囊的梦境中了。

虽然时值盛夏,克劳森家族的众多成员并没有大批入住湖畔的各处度假屋,帕特里克认为这也是个好兆头,难道这是为了尊重多丽丝——寡居的单身妈妈,拥有一位追求者——所以奥托的亲属才特意让出湖边的房子给他们度周末?还是说克劳森太太曾经向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无论如何,她是否期待这个周末能够在浪漫中度过呢?

即使真的如此,多丽丝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把各种待办事项列了个清单,她总是这样脚踏实地。沃林福德看着她按部就班地打开丙烷热水器、燃气冰箱和炉子,他则抱着宝宝。

帕特里克用没有手的左臂搂着小奥托,因为他需要拿着手电筒,时不时地为克劳森太太照明。主屋的钥匙挂在阳台下面横梁上,船屋二楼已经建好房间的钥匙挂在大船坞下方的一条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木板上。

他们不必打开每间度假屋和外围的小屋,因为用不到所有的屋子。有个小棚子,曾是个户外厕所,后来他们在房子里接上了水管,把湖水抽进室内,所以现在这个棚子用来放工具。克劳森太太熟练地打开水泵,拉扯绳索,启动了抽水机的汽油引擎。

多丽丝让帕特里克处理一只死老鼠,她抱着小奥托,沃林福德从捕鼠器上取出老鼠,草草地埋在一堆树叶和松针底下。捕鼠器搁在厨房的橱柜里,克劳森太太是在整理柜子里的杂物时发现的这只啮齿动物。

多丽丝不喜欢老鼠,它们很脏,在厨房的各个角落——也就是她所谓的“意想不到的地方”拉屎,她十分厌烦,于是让帕特里克也把老鼠屎处理掉,而老鼠喜欢突然蹿出来的习性比老鼠屎更让她讨厌。(沃林福德不禁暗自担心,早知道就不带《小老鼠斯图亚特》了,应该带《夏洛的网》。)

因为有老鼠,所有装在纸袋、塑料袋或者纸盒里的食品,都必须储存在铁皮容器里。即使在冬季,连罐头都要加上保护层,不能摆在外面。有年冬天,不知什么东西在罐头上咬出了洞,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貂或者黄鼠狼。还有一年冬天,一只狼獾闯进主屋,在厨房里做窝,弄得一塌糊涂。

帕特里克明白,这些都是住度假屋时必须了解的常识,好比夏令营守则。虽然克劳森家的其他人都没来,但他很容易想象出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情景。厨房和饭厅位于主屋,最大的那间浴室也在这里,他看到架子上堆放着各种棋盘游戏和拼图,不过没有书,只有一本词典(无疑是为了解决拼字游戏的争议而准备的),还有几本教人识别蛇、两栖动物、昆虫、蜘蛛、野花、哺乳动物和鸟类的野外指南。

主屋里也留下了曾在这里逗留或者偶尔还会造访的客人的痕迹,比如那些已经卷了边的、毫无艺术感的生活照,有的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而严重褪色,还有的直接钉在粗糙的松木墙上,被生锈的图钉弄得锈迹斑斑。

还有些旧住客留下的纪念品,有装在墙上的鹿头或者一对简单的鹿角;一只乌鸦的头骨,上面有个点22手枪留下的完美弹孔;一些制作粗糙的普通鱼类标本,镶嵌在涂了树脂的松木板上。(鱼身上似乎也被粗鲁地涂了一层树脂。)

最显眼的纪念品当数一只大型猛禽的爪子,克劳森太太告诉沃林福德,那是一只鹰爪。这并非什么战利品,而是耻辱的记录,它被放在珠宝盒里展示,是为了警告克劳森家的人,射杀老鹰的行为相当恶劣,可克劳森家却有人不那么守规矩,做下这件恶事,因此受到严惩。这位克劳森那时还是个小男孩,被罚“禁足”,多丽丝说,这个“禁足”的意思是他一连两个狩猎季都不能参加打猎。如果还嫌教训不够,那么被枪杀的老鹰留下的爪子足以作为当事人进一步的罪证。

“唐尼。”多丽丝摇着头,说出了戮鹰凶手的名字。珠宝盒的绒布衬里上(用安全别针)别了一张唐尼的照片,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如今唐尼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们看到鹰爪时,可能全都要为父亲当年的罪行再次感到羞耻。

克劳森太太讲述故事的语气冷静沉着,当年给她讲这段故事的人用的也是同样的语气。这是一个警示故事,其中的道德告诫是:不要对老鹰开枪。

“唐尼向来不守规矩。”克劳森太太说。

沃林福德可以在脑海中看到照片里的那些人在这里做过什么,其中有些人喜欢钓鱼,把钓来的鱼涂上了透明树脂,有的爱好打猎,打死了鹿、乌鸦和老鹰。他想象着他们在户外烤炉周围站成一圈,那只烤炉现在就放在屋檐底下的阳台上,盖了一块防水的篷布。

室内和室外各有一台冰箱,帕特里克想象它们里面放满了啤酒,克劳森太太后来纠正了他的想法:只有室外冰箱里满是啤酒,因为它的用途本来就是当啤酒冷藏柜,其他东西不许摆进去。

男人们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守烤炉,女人们则忙着喂孩子吃东西,天气好的时候坐在码头上的野餐桌旁,天气不好时则围着饭厅的长餐桌。小屋空间局促,沃林福德认为,来此度假的大人和小孩应该是分开用餐的,听了帕特里克的疑问,克劳森太太先是笑他,然后才肯定了他的推测。

有一整排照片里,全都是穿着病号服、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女人,她们的身边躺着新生儿,多丽丝却不在其中,沃林福德觉得她和小奥托的缺席是个非常明显的问题。(奥托当然无法在场给母子俩拍照。)还有些男人和男孩穿着制服的照片——各种制服,有军服和运动服,还有女人和女孩穿着正式礼服和泳衣的照片,可以看出,照片里的她们并不希望被拍下来。

有一面墙上全是狗的照片:游泳的狗、捡棍子的狗,还有表情凄凉绝望的穿童装的狗。某间卧室角落的抽屉柜上方有一面坑坑洼洼的镜子,镜框边缘插着几张老年人的照片,他们很可能已不在世。一位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膝头趴了只猫;一个老头坐在独木舟的船头,船上并没有桨,他的头发又白又长,像印第安人那样裹着毯子,似乎在等什么人坐到船尾划船,送他离开。

浴室对面的过道里挂了许多照片,摆成十字的形状,俨然是个祭坛,纪念越战期间在战斗中失踪的克劳森家的年轻人。浴室里还有另一个祭坛,为了纪念绿湾包装工队的辉煌岁月,郑重地保留了许多报道这支“无敌军团”的杂志老照片。

沃林福德很难辨认照片上的英雄是谁,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纸页皱巴巴的,还有水渍,照片的说明文字模糊难辨。“在密尔沃基的更衣室,”沃林福德断断续续地念道,“1961年12月,第二次夺得西区冠军后留影。”照片上有巴特·斯塔尔、保罗·霍尔农和教练隆巴迪,教练拿着一瓶百事可乐,吉姆·泰勒鼻梁上的大口子正在流血。沃林福德分不清楚谁是谁,但他知道谁是泰勒,因为他有几颗门牙断了。

杰里·克莱默和法兹·瑟斯顿是谁?什么是“包装工扫荡”?那个浑身都是土块的家伙又是谁?(是佛瑞斯·格雷格。)还有满身泥浆的秃顶雷伊·尼奇克,他表情茫然,还流着血,那是旧金山的一场比赛,他坐在场地旁边的板凳上,像抱石头那样抱着自己的头盔。这些都是什么人?或者说,他们活着时都是什么身份?沃林福德心想。

浴室里还有一张著名的照片——1967年12月31日,蓝波球场,球迷们在观看号称“冰碗”的那场经典比赛,当时天气冷得像极地,人们穿着厚重的冬衣,呼出的气息冻成的白雾遮住了他们的脸。克劳森家族的某些成员那时一定也在现场。

沃林福德永远不会明白球场上那群人压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也不会知道达拉斯牛仔队看到巴特·斯塔尔躺在球门区时做何感想,就连他的绿湾队友们当时也无法预知,斯塔尔将从一码线上即兴发起四分卫偷袭。而克劳森家的人全都知道,这位四分卫此前在和队友们碰头商议时,曾经喊出“布朗右路,31楔形”,比赛的结果已经写入历史,可沃林福德并不知道这段历史。

帕特里克意识到,他对克劳森太太的世界知之甚少,为此他犹疑了片刻。

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私人照片,需要有人给他解释——于是多丽丝尝试着为沃林福德说明。比如有张照片里的快艇后方的水波之下藏着一头大黑熊,而不是什么笨重的岩石,有人夏天时见过它在湖里游泳;一张像是用延时摄影拍下的照片里,有个身影模糊、看似在草地上吃草的奶牛的动物,其实是一头正在前往沼泽地的麋鹿。克劳森太太说,沼泽“离这里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类似这样的照片有很多,有对抗自然和破坏自然主题的,有纪念比赛胜利和特殊事件的,有绿湾包装工队和家族新成员诞生的,还有狗和婚礼的。

沃林福德很快便找到了一张奥托和克劳森太太的婚礼照片,他们正在切蛋糕,奥托强壮有力的左手覆在多丽丝拿着刀的小手上,一看到奥托的那只手,帕特里克的心头就因为熟悉而涌起了热流,尽管他不曾见过它戴着婚戒的样子。克劳森太太是如何处置奥托的婚戒的?他心想,她自己的戒指又到哪里去了呢?

围观切蛋糕的来宾之中,有个9岁左右的小男孩,拿着碟子和叉子,因为他和婚宴上的其他人一样,穿得十分正式,帕特里克猜测这孩子是负责捧婚戒的花童,但现在这个小孩应该长大了,沃林福德知道自己可能见过他。(男孩的脸圆圆的,兴高采烈,从这两点来看,他很可能是克劳森家的人。)

伴娘站在男孩旁边,咬着下唇,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似乎很容易心不在焉,为所欲为,可能有点像安琪?

帕特里克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以前从未见过她,他还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他非常熟悉的那种类型,她不像安琪那么友善,也许曾是多丽丝最好的朋友,但请她当伴娘或许也有别的原因,这个看起来挺任性的女孩还可能是奥托的妹妹,帕特里克猜想,不管她以前是不是多丽丝的好友,她俩现在很可能已经不来往了。

至于住宿安排,一看到船屋楼上那两间建好的卧室,沃林福德便立刻明白了。多丽丝已经在那间有两张单人床的卧室里设置好了便携式婴儿床,其中一张单人床被她当成了临时换尿布的地方,小奥托的尿布和衣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上面。克劳森太太告诉帕特里克,她会睡在另一张单人床上,这意味着楼上的第二间卧室归沃林福德,这间房里有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因为空间狭窄,床看起来特别大。

帕特里克取出行李中的物品时,注意到床的左侧紧贴墙壁,奥托以前应该睡在这一侧,既然房间很小,他恐怕只能从多丽丝的那一侧爬上床,但右侧的空间也很狭窄,说不定奥托得从床尾上来。

卧室的墙壁与主屋的室内一样,都是粗糙的松木板,但这里的木板颜色浅一些,几乎是金黄的,只有靠近门边的一大块长方形的墙板颜色比较深,以前可能挂了画或者镜子,此外的每一处墙面几乎都被阳光晒得发白,克劳森太太从这块墙板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呢?

奥托那一侧床上的墙壁钉了一些照片,拍摄于船屋二楼卧室翻修的时候,其中的一张里,奥托光着上身,皮肤黝黑,肌肉发达。(他腰上挂着的木工工具袋让帕特里克想起那个名字里带“k”的莫妮卡,她也有条工具腰带,在居那加德的马戏团被人偷走了。)还有一张多丽丝穿着紫色泳衣的照片,泳衣是连体的,样式保守,她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沃林福德觉得遗憾,他非常希望能看到她多露出一点儿胸部。

在照片中,克劳森太太站在码头上,看着奥托操作台锯,由于湖边的小屋没有电,所以机器的动力应该来自码头上的汽油发电机。多丽丝的赤脚周围有暗色的水渍,说明她身上的泳衣是湿的,她很可能是觉得冷才会双手抱胸。

沃林福德关上卧室的门换泳裤时,发现那件紫色的连体泳衣就挂在门后的钉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上去,这件泳衣经常泡在水里,又长时间在阳光下曝晒,上面不太可能仍然留有多丽丝的体味,但沃林福德还是把脸贴在上面,幻想自己闻到了她的味道。

老实说,泳装闻起来更像是莱卡面料的味道,也有湖水和船屋木料的味道,然而帕特里克紧紧地抓着它,假如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他俩又同时脱掉了湿淋淋的泳衣的话,他也会像这样紧抱着她不放。

他这副模样实在有点可悲,因为这件连体泳装的样式非常朴素,有人会嫌它土气,前方衬有胸垫,肩带在后背交叉,衬垫又薄又软,适合罩杯大但胸围小的女人,多丽丝·克劳森的身材就是这样的。

沃林福德把紫色泳衣挂回卧室门后,像她那样把两边的肩带都挂在钉子上,旁边的另一个钉子上挂着克劳森太太在这个房间里仅有的另一件衣服——本来应该是白色,现在变得有点脏的毛巾浴袍,这件不怎么性感的衣服竟然让他兴奋起来,简直有点丢人。

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打开抽屉柜,寻找多丽丝的内衣,但底部的抽屉只放了床单、枕套和备用的毯子,中间的抽屉塞满了毛巾,最顶上的抽屉拉开时哗啦啦地响,里面放着蜡烛、手电筒电池、几盒火柴、一只备用手电和一盒图钉。

帕特里克发现,克劳森太太床边的粗糙松木墙板上,有些图钉留下的小孔,说明她曾经在那里挂照片,足足有十多张。至于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的照片,沃林福德只能猜想,多丽丝拿走这些照片的原因同样不得而知。

卧室外传来一下敲门声,帕特里克正在束紧泳裤的腰带,他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用右手和牙齿系腰带。原来,克劳森太太想拿她的泳衣和毛巾浴袍,她告诉沃林福德毛巾在哪个抽屉,请他带三条毛巾到码头去——她并不知道他已经翻过了抽屉柜。

她换好泳衣之后,他们在狭窄的过道里相遇,走下陡峭的楼梯,来到船屋的一楼。楼梯没有扶手,明年夏天可能对小奥托的安全形成隐患,奥托原本想加装扶手。“只是一直没轮到这件事。”克劳森太太说。

船屋里系着两条船,被跳板和细长的码头隔开,其一是全家人用的快艇,另一条是体积较小的摩托艇,船屋的另一头直通户外,两条船中间的码头上有道梯子通向湖里,可谁会愿意顺着船屋内部的梯子下到水里,或者从湖里爬进船屋呢?但帕特里克没有问起梯子的用途,因为克劳森太太已经在户外的大码头上摆放孩子需要的东西了。

她带来一些玩具和一床野餐毯大小的被子,孩子爬的时候并不像沃林福德预期得那么灵活,小奥托会自己坐起来,直到他像是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似的,侧身滚倒在地。如果旁边有矮桌或者可以让他扶着的稳固物品的话,这个8个月大的小孩还能自己站起来,但他经常忘了自己正在站立,以至于一屁股坐下,或者歪斜着倒在地上。

小奥托通常是倒着爬,他倒着爬比向前爬轻松得多。假如身旁围绕着可以抓取或者观看的有趣物件,他会心满意足地坐着不动,但不会很久。多丽丝指出:“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没法和他一起坐在码头上了,他会四肢着地,不停地爬来爬去。”

至于眼下,为了防晒,孩子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戴着帽子和墨镜,但他并没有像帕特里克猜测的那样会频繁地扯下眼镜。“你去游泳吧,我看着他,然后换成你看着他,我下去游。”克劳森太太告诉沃林福德。

克劳森太太带来的大量婴儿用品——还只是为了过个周末——让沃林福德叹为观止,多丽丝毫不费力地适应了母亲的角色也让他相当佩服,或许对于那些想要生孩子的女性来说,一旦有了孩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担起母亲的责任,不过沃林福德对此并不十分确定。

湖水很凉,但只有刚下水的那一刻会觉得冷,码头尽处的湖水是蓝灰色的,靠近岸边的湖面被冷杉和白松的倒影映得发绿,湖底的沙子比帕特里克预想得要多,没那么泥泞,岸边有一小片粗沙滩,夹杂着石块,沃林福德让小奥托泡在这里的浅水中玩,孩子起初被冰凉的水吓了一跳,但始终不曾哭闹,任凭沃林福德抱着他在水里蹚来蹚去,此时克劳森太太在旁边给他们照相。(她拍照的架势相当专业。)

帕特里克这才开始把多丽丝和他自己视为成年人,他们这两个大人轮流跳下码头游泳,克劳森太太游泳技术很不错,沃林福德告诉她,因为他只有一只手,所以更喜欢漂浮或者踩水。他们一起擦干小奥托身上的水,多丽丝让帕特里克试着帮孩子穿衣服,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她得给他演示如何包尿布。

克劳森太太灵巧地脱掉毛巾浴袍下的泳衣,因为只有一只手,腰上裹着毛巾的沃林福德脱泳裤时没有她那么灵活,最后多丽丝忍不住笑着说,他干脆摘掉毛巾再脱泳裤算了,她不会看的。(但她没说对岸有个家伙喜欢举着望远镜往这边偷窥。)

他们一起将婴儿和他的随身物品搬回主屋,屋里已经摆好了儿童高脚餐椅,沃林福德依然只围了条毛巾,他喝了一瓶啤酒。克劳森太太则喂孩子吃东西,她告诉帕特里克,他们得先让宝宝吃饱,再准备两个大人的晚餐,而且要在天黑前完成在主屋里需要做的事情,因为天一黑蚊子就会出来,他们还得在天黑前就回船屋二楼的卧室睡觉。

船屋里没有浴室,多丽丝提醒沃林福德,应该先在主屋上厕所,然后在浴室的水槽刷牙,如果他半夜起来方便,可以带着手电筒到屋外去,但是动作要快。“在蚊子找到你之前回到船屋。”克劳森太太警告说。

帕特里克用多丽丝的相机给她和小奥托在主屋的阳台上拍照。

两个大人在露天烤了牛排当晚餐,配上豌豆和米饭,克劳森太太带来两瓶红酒,他们只喝了一瓶。多丽丝收拾碗盘时,帕特里克带着她的相机来到码头,给晾衣绳上并排挂着的泳衣和泳裤拍了两张合影。

在他看来,最不受打扰、最有家庭安谧气氛的时刻莫过于他俩共进晚餐的时候,多丽丝穿着旧浴袍,沃林福德只在腰间裹了条毛巾,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活过,也没有别人陪他度过这样的日子。

回船屋时,沃林福德顺便拿了一瓶啤酒,他们沿着铺满松针的小路往回走,发觉西风已经停了,湖水平静无波,东岸的树梢依旧挂着夕照,在这无风的夜晚,蚊子来不及等到天黑就蠢蠢欲动,帕特里克和多丽丝抱着小奥托和各种婴儿用品,挥手赶着蚊子,走进船屋。

沃林福德望着他卧室窗外逐渐侵入屋内的夜色,听克劳森太太在隔壁哄小奥托睡觉,她正在唱一首摇篮曲。帕特里克的窗户是敞开的,他能听到蚊子在纱窗外面嗡嗡叫,此外就只有潜鸟的鸣叫和小船马达的轻响,偶尔夹杂着几句谈话,也许是回家的渔民或者青少年,然后小船靠了岸,克劳森太太也不再给小奥托唱催眠曲,隔壁的卧室寂静无声。现在除了蚊子的嗡嗡声,就只剩下潜鸟和偶尔的一两声鸭子叫。

沃林福德感受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孤寂和与世隔绝,而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仍然裹着毛巾,躺在床上,看着房间越来越暗,试着想象多丽丝以前用图钉在她那一侧的墙板上钉了什么样的照片。

克劳森太太拿着手电筒进来叫他时,他睡得正熟。她穿着白色的旧浴袍站在床尾,手电的光照在身上,活像一个幽灵。虽然天上已然升起一轮几近完美的圆月,但她依然不停地打开和关闭手电筒,似乎想要加深他的印象,让他意识到天已经多么黑了。

“来吧,”她低声说,“我们去游泳。夜里游泳不需要泳衣,带上你的毛巾就够了。”

她走进过道,牵着他仅有的那只手,拿手电筒照着他们的光脚,领着他下楼。沃林福德笨拙地想要用他的残肢扶住腰间的浴巾。船屋里很暗,多丽丝带着他走上跳板,来到两条船中间的细长码头,她举起手电向前照去,照亮了码头尽头的那道梯子。

原来这道梯子是为了方便晚上游泳而设,克劳森太太这是在邀请帕特里克参加她和已故的丈夫曾经进行过的仪式,他们小心地先后走在黑暗的细长码头上,仿佛这是一条神圣通道。

手电的光照到一只沿着缆索迅速爬动的大蜘蛛,沃林福德看见蜘蛛吓了一跳,克劳森太太却不吃惊。“不过是只蜘蛛,”她说,“我喜欢蜘蛛,它们很勤快。”

原来她喜欢勤劳和蜘蛛,帕特里克想。他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带了《小老鼠斯图亚特》,而不是《夏洛的网》,也许他不该告诉多丽丝自己带来了这本愚蠢的书,至于他还想象过自己先给她、再给小奥托读这本书的情景这件事,更不应该对她提起。

克劳森太太在梯子上脱掉浴袍,她显然练习过如何把手电放到浴袍上才能照亮湖面,这道光将成为指引他们游回来的灯塔。

沃林福德摘下毛巾,赤身裸体地站在她旁边。他还没来得及生出想要摸摸她的念头,她就已经迅速滑下梯子,几乎一声不响地钻进了水里。他也跟着下了水,可完全做不出她那么优雅安静的动作。(你可以试试一只手扶着梯子下水。)帕特里克最多只能用左臂弯钩住梯子侧面的扶手,主要起作用的还是右手和右臂。

他们紧挨着游泳,克劳森太太小心控制着不要游得太快,以免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偶尔超过他,也会在原地踩水或者漂浮,等他赶上来。他们游到户外大码头尽处之外的湖面,从那里可以看到没有照明的主屋和周围的小屋黑暗的轮廓,这些简陋的建筑看起来就像废弃的殖民地小屋,月光之下,湖泊对岸的那些度假小屋也没有亮灯,里面的人恐怕早已入睡,等到日出时分就会起床。

除了船屋码头对着湖面的手电筒的光线,还能看到另外一处光源,它来自小奥托的卧室,多丽丝在那里留了一盏煤气灯,她担心孩子醒来时怕黑。卧室的窗户没关,她觉得假如孩子醒过来哭出声,她一定能听到。克劳森太太跟沃林福德解释说,声音在水面上传递得非常清楚,尤其是在晚上。

她可以在游泳时毫不费力地说话,一点儿粗气都不喘。她说个不停,恨不得把各种事情都解释一遍,比如她和奥托向来不在夜里从户外码头那边下水游泳,因为(在别的屋子里的)克劳森家的人会听见,但他俩发现,只要从船屋里面下水,就能不被人发现地潜入湖中游泳。

沃林福德仿佛能听到以前来这里度假的克劳森家的人的鬼魂的动静,这些喜欢玩闹的家伙不时地跑到啤酒冷藏柜前拿酒,弄得纱门砰砰地响,有人喊:“别把蚊子放进来!”有个女人说:“那条狗浑身湿透了!”还有个小孩说:“是唐尼叔叔干的。”

其中一只狗会跑到湖边,蠢兮兮地对着克劳森太太和奥托吠叫,他俩正在悄悄地裸泳,只有这条狗发现了他们的动静。“谁去弄死那只该死的狗!”有人愤怒地叫道。然后另一个会说:“可能是水獭或者水貂。”第三个人正在打开或者关上啤酒冷藏柜,这时会插上一句:“不,就是那只没脑子的狗,它不管看见什么都叫,没看见什么的时候也叫。”

沃林福德觉得很恍惚,甚至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和多丽丝·克劳森一起裸泳,更有点不相信多丽丝会半夜不睡,找他重温她和奥托夜里游泳的经历,这项活动也因此而散发着一股忧郁的气息,但无论如何,帕特里克依然享受和她一起游泳的感觉。

他们被蚊子发现时潜进水下游了一小段,但克劳森太太说想回船屋,如果他们潜泳,就算只有短短一会儿,万一孩子哭了,他们会听不见,万一煤气灯闪烁不定,他们也看不见。

北方的夜空星月齐辉,有一只潜水鸟在叫,还有一只从旁边的水面掠过,突然,两人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也许有人在湖对岸黑漆漆的小屋里听收音机,但他俩都不认为那是广播的声音。

这首他们都熟悉的歌就这样在同一时刻浮现在两人心中,这是一首表达相思主题的流行歌曲,克劳森太太想念的自然是她已故的丈夫,帕特里克想念的则是克劳森太太,虽然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的“恋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她先上了梯子。他踩着水,注视着她的轮廓——手电筒的光在她的身后。她迅速披上浴袍,他吃力地依靠单手攀上梯子,她用手电筒照着码头,好让他看到毛巾在哪里,然后她又照向他的脚边,等候他捡起毛巾裹在腰上,然后走过来,拉起他仅有的一只手,领着他向前走。

他们去看沉睡的小奥托,沃林福德毫无准备,他原来并不知道,在母亲的眼里,熟睡的孩子像电影一样好看。克劳森太太坐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儿子,帕特里克坐在她旁边,他不得不坐下,因为她没放开他的手,孩子沉睡的模样像一场戏,开始在他们面前上演。

“讲故事的时间到了。”多丽丝低声说道,她现在的声音又是沃林福德从来没有听过的,有种羞愧的意味。她轻轻地捏了一下沃林福德的右手,免得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或者误解她的意思。这个故事不是讲给小奥托的,而是讲给他听的。

“我试着和某个人交往,我的意思是别人,”她说,“我试着和他约会。”

在威斯康星州,“约会”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是跟沃林福德想的一样?

“我和某个人上了床,但我不该和这个人上床。”克劳森太太进一步解释道。

“哦……”帕特里克忍不住说,这是一种并非出于自愿的反应。他想倾听熟睡的孩子呼吸的声音,却听不到,它被煤气灯的声音盖住,那个声音听上去倒像是呼吸声。

“那个人跟我认识很久了,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多丽丝说,“他年纪比我小一点儿。”她仍然握着沃林福德的右手,但已经不再捏着他,为了表示同情和支持,他想捏捏她的手,可他的手麻了。(他知道那是麻木的感觉。)“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前夫,”克劳森太太继续道,“奥托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四个经常一起出去,就像几对夫妻结伴一样。”

帕特里克终于设法捏了一下她的手,力道很小。

“但他和妻子分手了,那是我失去奥托之后的事,”克劳森太太解释,“他打电话约我出去,我没答应——起初没答应。我打电话给我朋友,只想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办离婚,还想问问她介不介意我和他出去,她说没关系,但她没说真心话,后来我发现,其实她非常介意。我根本不应该和他约会,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不是那种喜欢。”

沃林福德拼命忍着不喊:“太好了!”

“所以我告诉他,我不会再跟他约会了,他接受了,我们还是朋友。但她再也不肯和我说话,你能想象到吗?她还给我做过伴娘。”沃林福德早就从那张照片上看出了端倪。“事情就是这样,我只是想告诉你,就这么简单。”克劳森太太说。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帕特里克勉强表示,但他内心的感觉无法只用“高兴”两个字来形容,先是嫉妒得要死,紧接着突如其来地松了一大口气。她和一位老朋友睡了——仅此而已!他们的交往失败让沃林福德不只是高兴,简直是兴高采烈,他也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克劳森太太虽然长得不算美,但是他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之一,当然会有人约她出去,他以前为什么没预见到这一点呢?

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克劳森太太的手更用力地握着他的右手,这可能给了沃林福德很大的鼓励,以至于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既然一直抱着同情的态度听她倾诉,必定让她的心情宽慰了许多。

于是,他开口道:“我爱你。”虽然多丽丝握着他的手略有放松,但她没把手抽回去,他很欣喜,“我想跟你还有小奥托一起生活,我想和你结婚。”多丽丝不置可否,只是听他讲,他也看不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们没有看着对方,一次也没有,只是继续凝视着睡梦中的小奥托,孩子的小嘴微微张开,好像在要求大人讲故事,而沃林福德就开口讲了一个。可他就算要讲故事,也不该讲这一个,但他毕竟是个记者,侧重于报道事实,却不擅长说故事。

他所忽略的正是新闻行业最让他诟病的一点——脱离了事件的背景和来龙去脉。他本应该从波士顿之行讲起,因为曾经和奥托的左手相连的部位产生了刺痛和虫子爬的感觉,他才去那里找扎耶克医生看病,他本该告诉克劳森太太他在查尔斯饭店遇到了那个女人——他们一丝不挂,轮流朗读E. B. 怀特的书,但他们并没有做爱,而他一直在想着克劳森太太,真的,确实是这样!

这些事又与他默许了玛丽·沙纳汉的请求、帮助她怀孕有关。假如帕特里克真的从波士顿讲起,也许会让多丽丝·克劳森满意一点儿,而如果他从更早的日本之行开始讲,效果可能更好——他是如何邀请尚未离婚而且怀孕了的玛丽同去东京的,后来又是如何心怀愧疚、长期以来始终拒绝她的请求、想方设法只和她做“普通朋友”的。

他最后终于无条件地和玛丽·沙纳汉上了床,难道这件事也和前面的事没有关联吗?它岂不是意味着他站在“普通朋友”的立场,把玛丽想要的东西给了她吗?只不过她想要的是个孩子而已。玛丽也想要他的公寓,说不定还想搬过去跟他同居,她也觊觎他的职位,并且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他的上司……妈的,这一点还真是让人惊喜,可帕特里克又怎么能提前料到呢?

当然,如果世上真的有女人能够理解别的女人想跟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生孩子的心情,帕特里克巴不得多丽丝就是其中之一,这难道不合理吗?没错,完全不合理,而且沃林福德讲述这件事的方式欠缺考虑,多丽丝又怎么会同情他呢?

他只不过是态度生硬地提起了此事,直截了当,毫无技巧,言辞也很粗鄙,他一上来就如同告解一样开口说道:“我不认为这件事真的能说明我没有能力维持一对一的情感关系,但它可能会让人有点烦心。”

竟然用这种话作为求婚的开场白!难怪多丽丝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并且转头看着他。沃林福德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段令人误会的序言已经让他陷入困境,所以不敢抬头看着她讲话,只好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们熟睡的孩子,就好像小奥托的天真无邪足以保护克劳森太太,使她不至于受到沃林福德和玛丽·沙纳汉应受谴责的性道德观的伤害。

克劳森太太吓了一跳,连儿子都顾不上看,只是震惊地注视着沃林福德英俊的侧脸,他则笨拙地描述着自己的那些可耻行为的细节,并且逐渐变得语无伦次,这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另一方面是害怕自己留给多丽丝的印象与他的意图恰好相反。

他到底在想什么?假如玛丽·沙纳汉真的怀了他的孩子,情况难道不会更加无法收拾吗?

他依然犹如告解一般掀开腰上的毛巾,让克劳森太太看他在玛丽家撞到玻璃咖啡桌在小腿上留下的瘀青,又给她看他被玛丽家浴室的热水龙头烫伤的地方,此前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背上的抓痕,还有他左肩上做爱时的咬痕。

“噢,那不是玛丽弄的。”沃林福德坦白道。

这句话他当然也不该说。

“你还在和什么人交往?”多丽丝问。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但就算帕特里克把安琪的事再告诉克劳森太太,情况也不会比现在糟糕多少,而且关于安琪的那一段没那么复杂。

“我和化妆师上过床,但只有一个晚上。”沃林福德说,“我当时不过是欲火中烧而已。”

他在说什么屁话!(用词也完全不考虑前因后果。)

他把安琪的家人们出于担忧而先后打来电话的事告诉了多丽丝,克劳森太太却越听越糊涂,她以为他的意思是想说安琪尚未成年(她爱嚼口香糖这件事对于澄清事实更是起到了反作用)。“安琪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帕特里克说,这让多丽丝觉得化妆师可能是智障。“不,不是!”沃林福德说,“安琪不是未成年人,也不是智障,她只不过是个……嗯……”

“漂亮的蠢妞?”克劳森太太问。

“不,也不确切!”帕特里克忠心耿耿地为安琪辩白。

“也许你是在想,她可能是你最后一个上床的对象——假如我答应你的求婚的话。”多丽丝猜测,“因为你并不知道我会不会答应,所以没有理由不和她上床。”

“是的,也许吧。”沃林福德心虚地说。

“嗯,还不是那么糟糕,”克劳森太太告诉他,“我能理解这一点。我是说,我理解安琪。”他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却没在看他,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仍在熟睡的小奥托。“我不能理解的是玛丽。”多丽丝补充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一方面希望跟我和小奥托生活,另一方面却还想帮那个女人怀孕,那是你的孩子,难道不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复杂吗?我是指你、我和小奥托。”

“是的,确实如此。”帕特里克同意。他又暗想: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啊?这难道不是他忽略掉的又一项前因后果吗?

“我能理解玛丽的打算,”克劳森太太继续说道,她突然双手抓住沃林福德仅有的右手,专注地盯着他看,以至于他无法移开视线,“谁不会想要你的孩子呢?”她咬着下唇,摇着头,尽量压低声音和怒火,以免吵醒正在房间里睡觉的孩子。“你就像个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的女孩,根本不清楚你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说你是个危险人物,并不是因为你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英俊!而且你做事欠缺考虑。”最后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扇醒了他,“你都有意识地去撩拨别人了,怎么可能想着我?至少那个时候没在想。”

“可是,你似乎……不太可能答应我。”沃林福德吞吞吐吐地说,他明白她说得很对。

他真是个傻瓜!竟然以为只要把他最近在性方面的胡作非为讲给她听,就能获得她的谅解,正如他理解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事一样,可她的遭遇远比她更值得同情,因为她虽然选错了约会对象,但起码是抱着认真的态度与同样恢复单身的老朋友交往,只是最后发现彼此不合适而已。

克劳森太太只不过犯了个可以理解的错误,相比之下,沃林福德的生活简直是荒淫无耻,他的思想竟然如此污浊龌龊,他羞愧万分。

多丽丝对他的失望与她游过泳后湿润纠结的头发一样明显,又如同她的黑眼圈和她紫色泳装下的身体,以及她月光下的湖中一丝不挂的样子,让他很难不去注意。(她胖了一点儿,或者是还没有完全减掉怀孕时增加的体重。)

沃林福德意识到,他最爱她的地方,并非她对性的坦然态度,而是她说话算数、目标明确的认真性格。她和玛丽·沙纳汉不同,她坦率务实,信任人也值得信赖,而且,当克劳森太太注意你的时候,她会把全部注意力都给你。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世界完全由肆无忌惮的性说了算,多丽丝·克劳森的世界则坚决不允许存在这样的现象,而且沃林福德意识到,她确实曾经认真考虑他的求婚,克劳森太太凡事都认真考虑,但她很有可能不会像他事先料想的那样答应他的求婚,是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她在小床上挪动身体,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儿,双手搁在腿上,既不看他,也没在看小奥托,眼神疲惫,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状态于她而言很平常,在夜晚的这个时候或是清晨,她经常用这种眼神茫然地凝视前方。“我该睡觉了。”她只说了这句话。

沃林福德暗忖,假如她这道眼神有长度的话,那么很可能穿透了墙壁,投射在另一间卧室门边的那块颜色较深的墙板上,那里曾经挂着一幅画或者一面镜子。

“另一间卧室里……墙上曾经挂着东西。”他试探着说,想要多留她一会儿,“是什么呢?”“就是一张啤酒海报。”克劳森夫人果断地回答他,语气漠然,半点儿情绪都听不出来。

“哦。”他再次不由自主地回应道,就好像有人打了他一拳,他下意识地哼了一声。那当然会是一张啤酒海报,她当然也不会想再看到它。

他伸出仅有的那只手,小心地越过她的大腿,手指背面轻轻地摩挲她的腹部。“你的肚脐上以前有个金属的东西,好像是饰品,”他鼓起勇气说,“我只见过一次。”他没提那是她在扎耶克医生办公室里爬到他身上那次,多丽丝·克劳森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穿脐环的那种人。

多丽丝拉过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腿上,这并非为了鼓励他继续碰她,而是不想让他碰别的地方。“那东西原本是用来招好运的,”多丽丝解释道,沃林福德从“原本是”判断出,经过多年的失望之后,她已经不信招好运那一套了,“是奥托从一家文身店买的,当时我们为了要孩子,什么都愿意试。每次我想要怀孕时就戴上它,除了跟你那一次,别的时候它都不管用,而你很可能根本不需要这玩意儿。”

“所以你再也不戴了?”

“我不打算再怀孕了。”她告诉他。

“噢。”他确信自己失去了她,觉得身体很难受。

“我应该睡一会儿了。”她又说。

“我想读点东西给你听,”他告诉她,“但可以改天再说。”

“是什么?”她问他。

“嗯,实际上,这是我想读给小奥托的东西——等他长大一点儿。现在我想先读给你听听,因为我打算以后再给他读。”沃林福德顿了顿,他现在又开始语无伦次,不顾前因后果了,像先前他讲的那一大段一样没有条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是什么呢?”她又问。

“《小老鼠斯图亚特》。”他回答,心里却非常后悔把它带来。

“噢,是本童书,关于一只老鼠的,对吗?”他难为情地点点头。“他有一辆特别的车,”她补充道,“他开着车去找一只鸟,有点像是以老鼠为主角的《在路上》,对不对?”

沃林福德自己不会如此形容,但他还是点点头,克劳森太太竟然读过《在路上》,或者至少知道这本书,让他感到惊讶。

“我得睡觉了,”多丽丝重复道,“要是睡不着,我会读自己带过来的书。”

帕特里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再多说,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最让他难过的是,他此前并不知道,自己原本有可能不失去她。

至少他还没有糊涂到和盘托出他和那个自称莎拉·威廉姆斯的女人(光着身子)一起读《小老鼠斯图亚特》和《夏洛的网》的事,无论叙事方式是否脱离大背景,说出这件事只会有一个后果,那就是证明沃林福德确实是一个怪人。现在想起来,幸好他错过了告诉她这件事的时机。

眼下他的拖延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她,对此他俩心照不宣。“你带了什么书过来读?”他问。

克劳森太太借机站起来,不再坐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她走到她那只敞着口的帆布包旁,屋里还有好几个相同式样的小包,全都装着婴儿用品,她自己的东西只用这一个包来装就够了,而且她到现在都还懒得(抑或是没有时间)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多丽丝在内衣下面找出这本书,默默地把书递给他,仿佛疲惫得不想开口。(她大概真的很累。)书是迈克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沃林福德没读过这本小说,但是看过电影。

“这是我和奥托在他死前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克劳森太太解释道,“我们都喜欢那部片子,我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想读读原著,可拖到现在才开始看,我怕看了书会想起我和奥托看的最后一部电影。”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低头看着《英国病人》。她读的是成年人才读的文学小说,他却打算给她念《小老鼠斯图亚特》,简直太瞧不起她了。

她在绿湾包装工队的售票部门工作,并不意味着她不会看文学小说,帕特里克竟然会有如此想当然的臆测。(为此他感到羞耻。)

他记得自己很喜欢《英国病人》的电影,他前妻说电影比书好看,他本来就不相信玛丽琳对任何事的判断力,后来他果然发现,她对这本小说的批评都出自一篇已经发表了的书评,她说《英国病人》的电影更好,理由竟然是小说“写得太好了”,天底下也只有书评家——以及玛丽琳这样的人——会认为一本书的缺点是“写得太好了”。

“我还没看过这本书。”沃林福德对克劳森太太说,她把书放回包里,搁在内衣上面。

“这是本好书,”多丽丝告诉他,“我读得很慢,因为太喜欢了。我觉得比起电影,我更喜欢原著,但我尽量不去回忆那部电影。”(这当然意味着她永远忘不了电影里的每一个场景。)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沃林福德还有点尿急,神奇的是,这个晚上始终滔滔不绝的他竟然一直忍着没告诉克劳森太太。她用手电为他照亮走道,这样他就不必在黑暗中摸索着返回卧室了。

他累得不想点煤气灯,拿着他在抽屉柜顶上找到的那只手电筒,走下陡峭的楼梯,月亮西沉,天色更加黑暗,好在第一道曙光很快就会到来。虽然四下无人,帕特里克还是躲在一棵树后面撒了尿,快尿完时,蚊子发现了他,他连忙打着手电回到了船屋。

沃林福德悄悄来到克劳森太太和小奥托敞开的卧室门口,室内一片漆黑。他记得她说过,她睡觉时绝对不会开着煤气灯,虽然丙烷燃料可能足够安全,但点燃的灯毕竟属于明火,这会让她担心得睡不着觉。

沃林福德也回去打开了他的房间门,这样假如小奥托醒了,他应该听得到,他会自告奋勇照顾孩子,让多丽丝接着睡。照料婴儿能有多难?电视观众岂不是更难伺候?他心想。

他终于摘掉了腰间的毛巾,穿上一条平角内裤,爬到床上,在关掉手电筒之前记住它摆放的位置,免得在黑暗中找不到。(他把手电放在克劳森太太那一侧的床边地板上。)现在月亮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四周完全是黑的,一如他想与克劳森太太相守的愿望,根本看不到一丝可能性。

虽然多丽丝警告过他,太阳升起时阳光会直射进他的房间,帕特里克还是忘了拉窗帘。后来,沃林福德在睡梦中竟超乎自然地察觉到了黎明前天际的曙光,那时乌鸦开始呱呱乱叫,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清楚地听见乌鸦的叫声,潜鸟的叫声则比较模糊,不用睁开眼睛,他也感觉出天渐渐亮了。

然后,小奥托的哭声唤醒了他,他躺在床上听克劳森太太哄孩子。男孩很快便停止了哭泣,但母亲给他换尿布时,他依然会哼哼唧唧的。根据多丽丝的语调和小奥托发出的各种声音,沃林福德能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他听到他们走下船屋的楼梯,克劳森太太哄着孩子走上通往主屋的小路。帕特里克想起,婴儿配方奶粉必须用瓶装水冲泡,克劳森太太已经把水放在炉子上加热了。

他先看了看自己以前有左手的部位,又看了看右手手腕(他始终不习惯把手表戴在右手腕),旭日的光芒从湖对岸穿过窗户,照进他的卧室,帕特里克看看表,现在才早晨五点零几分。

作为记者,他走遍了世界各地,早就习惯了睡眠不足的生活,但他也开始意识到,克劳森太太已经连续8个月睡眠不足,他竟然还耽误了她大半夜的时间,真是罪过。多丽丝只带了一小包自己的东西,婴儿用品却带了6包,这件事不止具有象征意义——小奥托就是她的生命。

沃林福德竟然以为自己可以照顾小奥托,好让克劳森太太补觉,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连怎么给孩子喂奶都弄不明白,而且只见过一次(昨天)多丽丝替宝宝换尿布,也没法指望他能给孩子拍奶嗝。(他不知道克劳森太太已经不用给小奥托拍奶嗝了。)

帕特里克想,我还不如鼓起勇气投湖自尽。这时,克劳森太太抱着小奥托走进他的房间,宝宝身上只裹着尿布,多丽丝则只穿了一件褪色的超大号T恤,这件衣服很可能曾经是奥托的,上面的包装工队徽也已经褪了色,衣服很长,盖过了她大腿的一半,几乎触及膝盖。

“我们现在已经完全醒了,对不对呀?”克劳森太太对小奥托说,“我们也得让爸爸彻底醒过来。”

沃林福德在床上腾出地方给母子俩,他试图保持冷静。(多丽丝可是第一次说他是“爸爸”。)

天亮之前足够凉爽,盖着毯子睡也不觉得热,但现在室内已经全是阳光,克劳森太太和宝宝滑进外层被单底下,沃林福德把毯子推到床尾,毯子随即落到了地板上。

“你应该学学怎么喂奶。”多丽丝说,她把奶瓶递给帕特里克。小奥托躺在枕头上,明亮的眼睛看着奶瓶被他妈妈交给了他爸爸。

然后,克劳森太太把小奥托夹在两个枕头之间,让他坐直。沃林福德看着他的儿子拿起一个拨浪鼓摇了摇,塞进了嘴巴里。这一串动作并非特别优美,可他这个新爸爸却被迷得神魂颠倒。

“他是个非常随和的孩子。”克劳森太太说。

沃林福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给他读读你带来的那本老鼠书呢?”她问,“他听不懂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的语气,我也想听听。”

帕特里克爬下床,拿出书来,又回到床上。

“平角裤挺好看的。”多丽丝告诉他。

沃林福德在《小老鼠斯图亚特》上做了记号,标明哪些段落可能对克劳森太太具有特别的意义。有一段是讲斯图亚特和哈莉特·艾姆斯的第一次约会是如何搞砸的,斯图亚特因为自己的独木舟被人破坏了,竟然生气地拒绝了哈莉特约他参加舞会的邀请。哎呀呀!哈莉特只好告辞。“独自留下斯图亚特跟他破碎的梦和坏掉的独木舟做伴。”

帕特里克曾经认为多丽丝会喜欢这一部分,现在他却不太确定,于是决定直接跳到最后一章“向北走”,而且只读斯图亚特和电话修理工的那段富有哲理的对话。

首先他们谈起斯图亚特正在寻找的那只鸟,电话修理工请斯图亚特形容一下那只鸟。沃林福德读到这里时,克劳森太太侧躺在旁边,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盯着他看,小奥托似乎专心致志地在听父亲讲故事,只会偶尔看一眼他的母亲。父母都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小男孩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然后帕特里克读到电话修理工问斯图亚特要去哪里的段落,沃林福德特意逐字逐句地慢慢朗读这一段。

“北方。”斯图亚特说。

“北方很好,”修理工说,“我一直喜欢往北走。当然,西南方也是不错的方向。”

“没错,我想也是。”斯图亚特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东方,”修理工继续说道,“有一回我往东走,路上遇到了很有意思的事,你想不想听?”

“不用了,谢谢。”斯图亚特说。

修理工似乎很失望,但他依然讲个不停。“北方有点特别,”他说,“有些东西让北方这个方向跟其他方向不一样。我觉得,只要一直往北走,肯定不会错。”

“我也是这么想的,”斯图亚特说,“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朝着北方走,直到生命终结。”

“人生中还可能发生比那更糟糕的事。”修理工说。

“是的,我知道。”斯图亚特说。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就遇到过更糟糕的事,他认识玛丽·沙纳汉、安琪或者名字里有个“k”的莫妮卡时,都不是在往北走的路上,遇到他前妻那一次也是这样。他和玛丽琳是在新奥尔良认识的,他去那边采访狂欢节活动,准备做一段三分钟的报道,他当时跟一个名叫菲奥娜什么的化妆师有一腿,见到玛丽琳之后,他就把菲奥娜甩了。(这是一个他早就承认的错误。)

虽然统计这些没有意义,但沃林福德真的想不出自己在往北走的路上和哪个女人上过床,他只和多丽丝·克劳森一起北上过,而他想和她在一起,直到生命终结,不一定非要待在北方,什么地方都可以。

为了制造戏剧效果,帕特里克顿了一下才念出“直到生命终结”,接着他看向小奥托,担心儿子会觉得无聊,但小男孩像松鼠一样机灵,眼珠一转,视线就从他父亲的脸转到了那本书封面的彩图上(斯图亚特坐在桦树皮独木舟里,船上刻着一行字:夏天的回忆)。

看到自己抓住了年幼儿子的注意力,沃林福德激动不已,但当他瞥向克劳森太太那边时,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本来还打算挽救一下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她却很可能没等充分体会“向北走”这一章的深刻意义就睡着了。多丽丝侧躺在床上,脸依然朝向帕特里克和他俩的儿子,虽然她的脸被头发挡住了一些,沃林福德还是能看出她在微笑。

好吧……就算她不是真的在微笑,但至少没皱眉头。克劳森太太的表情和姿态看起来相当平静,自从沃林福德认识她以来,还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安稳自在,可说不定她只是睡得比较熟而已,帕特里克实在分辨不出来。

沃林福德很重视自己的新职责,他抱着小奥托,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以免吵醒孩子的母亲。他把孩子抱进另一间卧室,尽力模仿多丽丝有条不紊的动作,在被她当成换尿布的台子的那张床上,大胆地给孩子换起了尿布,可孩子身上的尿布却是干的(帕特里克很失望),小奥托很干净。就在沃林福德纳闷儿子的小鸡鸡为什么这么小的时候,小奥托朝天撒了一泡尿,直接滋到他父亲的脸上,这下帕特里克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换尿布了,而且只靠一只手,真是太不容易了。

办完了这件事,沃林福德想知道他接下来该做什么。小奥托已经在床上坐直了,夹在帕特里克堆起的枕头之间动弹不得。这个没经验的父亲开始翻找包里的婴儿用品,拿出了一堆东西:一包婴儿配方奶粉、一只干净奶瓶、两块尿布、一件衬衣——出门保暖用、一双袜子和一双鞋,这是给小奥托玩跳跳椅的时候穿的。

设计精巧的跳跳椅就在主屋里,沃林福德接下来要把小奥托抱过去。帕特里克认为,鞋袜可以保护孩子娇嫩的脚指头,防止蹭破他柔软的小脚丫,从这点来看,他算是个有着防患于未然的直觉的好父亲。离开船屋之前,沃林福德想了想,把孩子的帽子和克劳森太太的那本《英国病人》也放进包里,然后便抱着小奥托和一包婴儿用品出门了。他拿出书来时,仅有的那只手轻轻碰到过多丽丝的内衣。

主屋里比较凉爽,所以帕特里克给孩子穿上了那件衬衣,为了给自己增加挑战难度,还给孩子穿上了鞋袜。他试着把小奥托抱进跳跳椅,孩子却哭了起来,他只好让小家伙坐在高脚椅上,小奥托似乎更喜欢坐在那里。(但他只安静了一会儿,因为那里没什么东西可以吃。)

沃林福德在沥水器里找到一把婴儿用的勺子,给小奥托压了香蕉泥,孩子边吃边把一部分香蕉泥吐得到处都是,还把香蕉泥往脸上抹,抹完了再用身上的衬衣擦擦手。

沃林福德思索着还能喂孩子吃什么。炉子上的水还是温的,于是他用大约8盎司的温水泡开了婴儿配方奶粉,又在一部分奶里加了些婴儿麦片,然而小奥托更喜欢吃香蕉。帕特里克从几瓶婴儿食品里挑出一瓶桃子糊,舀了一勺,掺在麦片粥里,小奥托似乎有点想吃,不过现在他的头发上已经沾上了好几块香蕉泥和桃子麦片糊。

沃林福德发现,他想方设法忙了半天,喂小奥托吃下的东西却不如孩子身上沾的东西多。他拿纸巾沾了点温水,把小奥托擦干净,或者说接近于干净,然后把小奥托抱出高脚椅,再次放进跳跳椅,小家伙在里面蹦蹦跳跳了几分钟,刚刚吃下去的早餐被他吐出了一半。

沃林福德又把儿子抱出跳跳椅,自己坐进摇椅,把孩子放在腿上,试着喂他喝奶,但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家伙只喝了一两盎司,就全吐在了沃林福德的腿上。(反正沃林福德只穿着他的平角裤,没什么大不了的。)

帕特里克试着来回踱步,他用左臂夹着小奥托,右手举着已经摊开的克劳森太太的那本《英国病人》,好似捧着一本赞美诗,但因为沃林福德的左臂少了前面的一小段,小奥托又挺重,所以没法一直用同样的姿势抱着他,于是帕特里克坐回摇椅上,让小奥托坐在他腿上,后脑勺靠着他的胸口和右肩,沃林福德用左臂搂着他,父子俩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了十多分钟,然后小奥托睡着了。

帕特里克慢慢停止摇晃,抱紧睡着的宝宝,准备读《英国病人》。单手举着书比较容易,难的是翻页,要非常灵活敏捷才能办到,对沃林福德来说,翻书和使用假肢一样,都是挑战,但他现在的模样似乎跟书里面最初几页描述的那位烧伤患者挺像,后者似乎忘了自己是谁。

帕特里克只读了几页,就在克劳森太太用红笔画线的一句话那里停下来,就是“英国病人”在护士为他读书时,意识忽而清醒、忽而模糊的那一段:

不管他是否认真地听,为英国人读的那些书,情节支离破碎,就像是被暴风雨冲垮的公路,故事缺头少尾,仿佛被蝗虫吞噬过的织锦,仿佛被轰炸震松的灰泥,到了夜晚就会从壁画处掉下来。

这段话不仅值得反复阅读和品味,也很好地反映了那位在句子下面画线的读者的想法。沃林福德合上书,轻轻放在地板上,闭上眼睛,专心体会摇椅的舒缓摇晃,他屏住呼吸时,可以听到儿子的呼吸,这对许多为人父母者而言是个神圣的时刻。帕特里克在摇晃之中想出一个计划,决定回到纽约后开始读《英国病人》,标记自己喜欢的段落,这样他就能和克劳森太太比较和讨论他们欣赏的词句,说不定还能说服她租来这部电影,和他一起看。

沃林福德想,这个话题应该比讨论老鼠的旅行或者一只注定要死的蜘蛛的热心肠要有趣得多……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抱着沉睡的儿子,在摇椅上睡着了。

克劳森太太发现父子俩在摇椅里睡着了,她是个好母亲,开始仔细地察看小奥托早餐究竟吃了什么:奶瓶里剩下的配方奶、她儿子身上那件污渍斑斑的衬衣、沾了桃子肉的头发、鞋袜上的香蕉泥、帕特里克平角裤上的污迹,肯定是孩子吐的。克劳森太太全都看在眼里,心里大概挺满意,尤其喜欢父子俩在摇椅上酣睡的样子,因为她对着他们连着拍了两次照片。

多丽丝煮好了咖啡,到了煎培根时,沃林福德才醒过来。(他记得自己曾告诉她,他喜欢吃培根。)她穿着那件紫色泳衣,帕特里克想象着自己的泳裤孤独寂寞地挂在晾衣绳上的样子,这象征着克劳森太太很可能拒绝他的求婚。

他们懒洋洋地度过了一天,但并不是完全放松,多丽丝没有提起帕特里克的求婚,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

他们轮流在码头游泳和照顾小奥托,沃林福德又抱着宝宝在沙滩上的浅水里玩。他们一起乘船,帕特里克坐在船头,小奥托坐在他腿上,克劳森太太操纵马达,因为多丽丝更熟悉这艘小摩托艇,它的速度虽然赶不上快艇,但就算擦了撞了,克劳森家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将垃圾运到湖对岸码头上的垃圾箱里,度假屋的住户们都在那里倒垃圾。无论什么东西,比如瓶子、罐子、废纸、没吃完的食物和小奥托换下的尿布,如果不送到码头上垃圾箱里,他们乘坐水上飞机离开时,就必须自己把这些垃圾带走。

小船上的马达启动后,他们听不见对方说话,但是沃林福德看着克劳森太太,非常小心翼翼地说:“我爱你。”他知道她能看懂他的口型,知道他说了什么,但她的回应显然比“我爱你”更长,他感觉到她一定是说了些很严肃的话。

倒垃圾回来的路上,小奥托睡着了。沃林福德抱着熟睡的孩子上楼,放进婴儿床里,多丽丝说,小奥托白天通常要小睡两次,是小船的晃动让他睡得很香,而她过一会儿很可能就得把孩子摇醒,好喂他喝奶。

天色已近傍晚,太阳开始西沉,沃林福德说:“先别叫醒小奥托,请和我一起去码头。”两人都穿着泳衣,帕特里克还特意确认过他们都带了毛巾。

“我们去干什么?”多丽丝问。

“我们再去把自己弄湿,”他告诉她,“然后在码头上坐坐,就一分钟。”

克劳森太太觉得不放心,虽然卧室的窗户开着,可要是小奥托睡醒了哭起来,他们听不到,那就不好了,窗户朝向湖面,而不是户外大码头,而且偶尔还有摩托艇经过,发出干扰的噪声,但帕特里克保证说,他一定会听到孩子的哭声。

他们从大码头上跳进水里,很快又顺着梯子爬上来,码头几乎在转瞬间被阴影笼罩,太阳落到了对岸的树梢底下,但湖的东岸依然在阳光里。他们垫着毛巾坐在码头上,沃林福德给克劳森太太讲起他在印度服用过的止疼药,还有他当时(在钴蓝色胶囊的梦中)是如何感受到码头依然残留着太阳的热度的,虽然那时码头也笼罩在阴影之中。

“就像现在这样。”他说。

她坐在那里,湿漉漉的泳衣包裹的身体微微发抖。

帕特里克执意告诉她,他在梦中是怎么听到女人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模样,他认为她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性感的,还有她是怎么说“我的泳衣太凉了,我得把它脱掉,你也想脱掉你的吗”的。

克劳森太太只是盯着他看,身子还在发抖。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沃林福德问。

“我不想说。”多丽丝告诉他。

他继续讲述钴蓝色胶囊的梦境——他是如何回答“好啊”,水珠从他们的湿泳衣上滴下来发出声音,泳衣上的水顺着码头上的缝隙落回湖中。他告诉她,他和那个看不见的女人赤身裸体,他嗅到了阳光留在他肩膀上的气味,他舔舐女人的耳廓,尝到了湖水的滋味。

“你和她做爱了吗,在梦里?”克劳森太太问。

“是的。”

“我可不能,”她说,“不会在这里,时机也不对,湖对面有间新房子,克劳森家的人告诉我,里面有个家伙整天拿望远镜偷窥别人。”

帕特里克知道她指的是哪里,湖对岸那间小屋的颜色很原始,原木色的外皮与周围那些或蓝或绿的房子相映成趣,很是显眼。

“我觉得我的梦境成真了。”他只说了这一句。(他原本想告诉她,梦境几乎成真了。)

克劳森太太站起来,拿起她的毛巾裹在身上,脱掉里面的泳装,晾在绳子上,然后把身上的毛巾裹得更紧。“我去叫醒小奥托。”她说。

沃林福德脱掉泳裤,挂在多丽丝的泳衣旁边,因为她已经回到船屋,他没有围上毛巾,而且一丝不挂地对着湖面站了一会儿,就为了让那个拿望远镜的浑蛋好好看看他,然后沃林福德裹上毛巾,上楼回到他的卧室。

他换上一条干泳裤和一件马球衫。他走进另一间卧室时,克劳森太太也换好了衣服,穿着件旧背心和尼龙跑步短裤,这套衣服很像小男孩在健身房里穿的,但她穿起来好看极了。

“你知道吗?梦不必非要逼真才能变成真的。”她告诉他,眼睛看着别处。

“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帕特里克对她说。

她走上通往主屋的路,故意走在他前面,他抱着小奥托跟在后面。“我还在考虑。”她说,始终刻意把他留在身后。

沃林福德琢磨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按照音节来看,她在船上说的那句他听不见的话,应该就是刚才这句(“我还在考虑”),这么说,他还是有可能跟她在一起的,尽管希望十分渺茫。

他们在安了纱窗的主屋门廊里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餐,从这里能看到越来越暗的湖面,蚊子飞到纱窗外面,对着他俩嗡嗡叫。他们喝掉了第二瓶红酒,沃林福德谈起他设法让自己被炒鱿鱼的试探性的尝试,但这一次他聪明地没有提到玛丽·沙纳汉。他没有告诉多丽丝,他其实是从玛丽说起的一件事里受到了启发,才想出这个主意,也没说玛丽已经为他设计了一个让自己被解雇的完整计划。

他也提到自己有意离开纽约,但克劳森太太听到这里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我而辞职,”她告诉他,“如果我要和你一起生活,住在哪里都一样,我们在哪里住、你从事什么工作,都不是重点。”

多丽丝收拾碗盘时,帕特里克抱着小奥托在屋里踱步。

“我只希望玛丽不会怀上你的孩子。”克劳森太太最后说,他们当时正一边赶着蚊子,一边沿着小路返回船屋。他看不见她的脸,她这次又走在前面,拿着手电筒和一包婴儿用品,沃林福德抱着小奥托。“我不能怪她……想要你的孩子,”多丽丝补充道,他们此时正在爬通往船屋二楼的楼梯,“我只是希望她没怀孕,但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沃林福德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总是鲁莽地采取行动,最后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无论玛丽·沙纳汉是否怀孕,都是不可控制的意外。

离开主屋前,他已经上了厕所、刷了牙,还从洗漱袋里拿出一个安全套,握在手里返回船屋。他放下小奥托,让他躺在那张充当换尿布台的单人床上,克劳森太太注意到沃林福德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她问道。

他摊开手掌,给她看安全套。多丽丝弯腰给小奥托换尿布。“最好回去再拿一个,你至少需要两个。”她说。

他拿起手电筒,再次勇敢地面对蚊子,带着第二个安全套和一瓶冰啤酒回到他在船屋楼上的卧室。

沃林福德点燃房间里的煤气灯,对双手健全的人来说这很容易,于帕特里克而言却很有挑战性。他先在火柴盒上擦亮火柴,然后用牙咬住点亮的火柴,拧开煤气阀门,他拿出嘴里的火柴,点燃灯芯,只听砰的一声,明亮的火光蹿了起来,他调低丙烷的出气量,但房间里不过是暗了一点点。他脱掉衣服,光着身子上床,心想,这实在算不上多么浪漫。

沃林福德只把表层的被单拉到腰际,露着上半身,他趴在床上,肘部撑着身体,前胸压着两个枕头。他望着窗外湖面上的月光,月亮很大,再过两三天,就是正式的月圆日,但月亮现在看起来已经很圆了。

他把未开瓶的啤酒放在抽屉柜上,希望两人过会儿可以共饮啤酒。两个铝箔包装的安全套躺在枕头底下。

潜鸟聒噪不休,靠近岸边的野鸭群也突然吵闹起来,所以帕特里克没听到多丽丝走进来,她俯卧在他身上,赤裸的乳房抵着他的背,他知道她也是光着身子的。

“我的泳衣太凉了,”她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得把它脱掉,你也想脱掉你的吗?”

她的声音非常像钴蓝色胶囊梦境中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沃林福德几乎无法回答,等到他好不容易开口说“好”的时候,她已经把他翻了过来,让他仰面躺着,而且拉下了被单。

“最好把那东西给我。”她说。

他把唯一的手伸到脑后的枕头下,但克劳森太太的动作比他快,她先找到了其中一只安全套,用牙齿撕开包装。“让我来吧,我想替你戴上,”她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她似乎觉得安全套的外观有点奇怪,但仍然毫不犹豫地给他戴上,可惜的是,她把它戴反了。

“它是按一定的方式卷起来的。”沃林福德说。

多丽丝自我解嘲地笑起来,然后,她不但非常正确地给他戴上安全套,而且动作迅速,帕特里克甚至来不及和她说话。虽然克劳森太太以前可能从来没替别人戴过安全套,但沃林福德对她骑在他身上的模样并不陌生。(只不过这一次他仰躺在床上,而不是像上次那样笔直地坐在扎耶克医生办公室的椅子上。)

“关于对我忠诚这件事,”多丽丝双手按着帕特里克的肩膀,上下移动着说,“如果你没法维持一对一的关系,最好现在就提出来,马上阻止我。”

沃林福德什么都没说,也没阻止她。

“请不要让别人怀孕了。”克劳森太太说,语气甚至更严肃了,她把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他抬起屁股迎接她。

“好的。”他告诉她。

在煤气灯刺眼的光线下,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在引起过沃林福德注意的那块暗色的长方形墙板上舞动,那里曾经悬挂着奥托的啤酒海报,交媾的暗影如同鬼魅,仿佛预示着飘忽不定、尚不可知的未来。

两人做完爱,几秒就喝光了那瓶啤酒,然后光着身子去游泳,沃林福德只带了一条两人共用的毛巾,克劳森太太则带着手电筒。他们一前一后走到船屋码头的尽头,但这一次多丽丝让帕特里克先爬梯子下水,他刚下去,她就让他贴着狭窄码头的底面朝她那边游过去。

“跟着手电筒的光游。”她指示他,光线穿过码头木板的缝隙,照亮了一根支撑码头的木桩,木桩的下半截隐没在黑暗的湖水中,比沃林福德的大腿都粗,就在水面上方几英寸的码头木板底下,有一根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横木,那里有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了帕特里克的目光,他游过去面对着它,需要不停踩水才能看得仔细。

木桩上钉了一根三英寸长的大钉子,钉子的尖端被锤弯了,揳进了木桩里,钉身挂着两枚黄金婚戒。帕特里克意识到,克劳森太太往木桩上钉钉子、把婚戒套上去,然后又把钉子锤弯的时候,也得不停地踩水,对于身强体壮、泳技高超、双手健全的人来说也绝非易事。

“东西还在吗?你看见了没有?”多丽丝问。

“看见了。”他回答。

她再一次调整手电,让光照着湖面,他从码头下面游出,来到光线照射的位置,发现她在那里等着他,仰面漂浮,胸部露在水面上。

克劳森太太一言不发,沃林福德也什么都没说,他猜想,假如哪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冰结得特别厚,冰层可能挤压到船屋的码头,戒指很可能会丢失不见,而且冬季的暴风雪也可能吹垮船屋。但无论如何,两只婚戒依然挂在它们所属的位置,克劳森太太想让他看到的就是这个。

湖对面那个新来的偷窥狂在屋里亮着灯,开着收音机,正在听棒球比赛,但帕特里克听不出来是哪两支球队在比赛。

他们游回船屋,码头上的手电筒和两间卧室窗口的煤气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沃林福德这一次没忘记先在湖里小便,免得夜里跑到到处都是蚊子的树林里撒尿。

他们都吻了小奥托,多丽丝熄灭了孩子房里的煤气灯,拉上窗帘,又熄了另一间卧室的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只盖着外层被单,她的身体被湖水泡得凉凉的。月光下,她和沃林福德的头发还是湿的,因为想在宝宝睡醒前早点起来,她没有拉上这间卧室的窗帘。两人在满室月光中很快睡着,那天晚上,月亮直到凌晨3点才落下去。

星期一早晨5点刚过,太阳升起,但克劳森太太早就起床了,沃林福德醒来时,房间里泛着珍珠般的青灰色,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兴奋,很像他做钴蓝色胶囊春梦时的感觉。

克劳森太太给他戴上第二个安全套,用的方法连沃林福德都觉得别出心裁:她用牙齿扯开安全套的卷边,套在他的阴茎上,对于一个没用过安全套的人而言,此举堪称创新,但多丽丝说这个办法是她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是小说吗?”沃林福德问。(当然是!)

“把你的手给我。”克劳森太太命令道。

他自然认为她指的是他的右手——这是他唯一的手,但当他伸出右手时,她说:“不,我要的是第四只手。”

帕特里克以为他听错了,她不是应该说“不,我要另一只手”吗?对于那只不在的手,大多数人都会这么称呼它。

“你说什么?”沃林福德问,只是为了再次确认。

“给我你的手,第四只手。”多丽丝说。她一把抓过他的残肢,紧紧地夹在她的大腿之间,他觉得自己早已失去的手指在那里复活了。

“你生下来有两只手,”克劳森太太解释道,“后来失去了一只,奥托的那只是你的第三只手,而这一只,”她边说边更用力地夹紧双腿,以示强调,“这一只永远都忘不了我,它属于我,是你的第四只手。”

“哦!”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能够感觉到这只手的存在,就好像他真的有这只手似的。

他们做爱之后又裸泳了一次,但这一次是轮流站在小奥托卧室的窗口,看着另一个游。日出时分,小奥托醒了,那时正轮到克劳森太太照顾他。

然后他们忙着收拾行李,多丽丝负责清理屋子和锁门,她甚至还有时间把最后一批垃圾运到对岸的垃圾箱,沃林福德留在屋里照看小奥托,孩子不在船上,多丽丝的行驶速度可以加快很多。

水上飞机抵达时,他们已经把所有的行李和婴儿用品运到了大码头上,飞行员和克劳森太太把东西搬进小飞机时,沃林福德右臂抱着小奥托,挥舞着他那只无形的手,向对岸的偷窥狂告别,他们不时能看到望远镜反射过来的阳光。

水上飞机起飞了,飞行员特意低飞掠过那位新住户的码头,偷窥狂假装他的望远镜是鱼竿,而他正在码头上钓鱼,这个蠢货浑蛋还装模作样地甩竿,望远镜的三脚架立在码头中央,就像重型火炮的炮架,昭示着他的罪行。

机舱里的噪声太大,沃林福德和克劳森太太必须大喊才能交谈,但两人的目光始终看着对方和宝宝,他们轮流抱着孩子,水上飞机快要降落时,帕特里克再次用无声的唇语告诉她:“我爱你。”

多丽丝起初没有回应,片刻之后也用唇语答了一句,看起来跟上次的那句回答一样,比“我爱你”要长。(“我还在考虑。”)

沃林福德只能等着瞧了。

他们从水上飞机的降落处出发,驱车前往绿湾的奥斯汀-施特劳贝尔机场,小奥托在儿童座椅上晃来晃去,沃林福德试着逗他开心,多丽丝开车,现在能听到彼此讲话了,他们却好像无话可说。

在机场,他和克劳森太太吻别,然后亲了小奥托,他察觉克劳森太太在他右前胸的口袋里放了样东西。“现在先别看,等一会儿再看。”她说,“洞周围的皮肤又长在一起了,就算想再戴也不能戴了,如果我最终和你在一起,也不会需要它。我知道你也不需要它,请把它送给别人吧。”

沃林福德不看也知道那是什么——她在肚脐上戴过的幸运符,但因为她曾经把这个小饰品戴在肚脐上,他恨不得快点拿出来看看。

好在没有等太久,就在他反复思索克劳森太太刚才说的那句意思模糊的“如果我最终和你在一起”时,她放进他前胸口袋的那个小东西触发了机场的金属探测器,他不得不把它拿出来看了看,机场保安也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其实是保安首先端详了很长时间。

对于这么小的东西来说,它的重量可绝对不轻,像金子一样闪烁着灰白色的金属光泽,“是白金。”保安说,她是美洲原住民,皮肤黝黑,头发乌黑,身材健壮,表情悲伤,从她摆弄脐环的样子来看,她对珠宝首饰似乎挺懂行。“这东西肯定不便宜。”她说,把脐环还给沃林福德。

“我不知道——不是我买的,”他说,“是给女人戴的脐环。”

“我知道,”保安告诉他,“每次有人戴着这种东西,都会触发探测器的警报。”

“哦。”帕特里克说,他这才看出这个幸运符到底是什么:一只小小的手,左手。

给人体穿环的行当通常把这种样式的装饰环称为“杠铃”,它的外观和常见的耳饰无甚区别,有一根针和一颗能够拧紧的小球,具有固定功能,针的另一头则是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所见过的最精致优美的小手,手腕纤细,中指和食指交叉,摆出了那个差不多全世界都知道的祈求好运的手势。帕特里克原以为会见到寓意更明确的祈求孩子的象征符号,比如小神像或者部落图腾之类的东西。

另一名保安走到了沃林福德和第一位保安站的桌子前,他是个瘦小的黑人,留着精心修剪的八字胡。“这是什么?”他问同事。

“是身体装饰品,给你戴在肚脐上的。”她解释道。

“我可不需要!”男人笑道。

帕特里克把幸运符递给他,这时,搭在他左胳膊的风衣滑落下来,两位保安这才发现他没有左手。

“嘿,你是狮子人!”男保安说,那只双指交叉的白金小手就搁在他的大手掌上,他却没怎么看。

女保安本能地伸手摸摸帕特里克的左前臂。“很抱歉,沃林福德先生,没认出你来。”她说。

她脸上的悲伤属于哪一种?沃林福德虽然一眼就看出她的悲伤,但是没有细想她悲伤的缘由是什么,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她的喉咙上有个鱼钩形状的疤痕,也许来自童年的意外事故,被剪刀戳伤,或者婚姻不幸,甚至遭到过强奸。

她的同事,那个瘦小的黑人现在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脐环。“嗯,这是一只手,左手,我明白了!”他兴奋地说,“我猜这应该是你的幸运符,对吧?”

“其实,是女人祈求生孩子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是吗?”美洲女原住民问,她从同事手中拿过这个小东西,“我再看看,它管用吗?”她问帕特里克,他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

“管用过一次。”沃林福德回答。

他忍不住猜测她悲伤的原因是什么,女保安三四十岁,左手无名指戴着婚戒,右手无名指戴着绿松石戒指,戴着绿松石耳饰,也许她的肚脐上也穿了洞,也许她一直没能怀孕。

“你想要吗?”沃林福德问她,“我用不着了。”

那个黑人笑了,他挥着手走开。“哎呀,最好别提这事儿!”他摇着头对帕特里克说,说不定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生了十来个孩子,一直要求结扎,但她的浑蛋老公就是不同意。

“你闭嘴!”女保安对着已经走开的同事后背喊道,他还在笑,她看起来却不觉得好笑。

“如果你想要,就送你了。”沃林福德告诉她。毕竟克劳森太太让他把这东西送人。

女人把求子幸运符握在手中说:“我很想要,但是我肯定买不起。”

“不,不!不用钱买!我把它送给你,它已经是你的了。”帕特里克说,“如果你愿意要的话。希望它能管用。”他看不出女保安是想自己用,还是打算送朋友,或者是她恰好知道在哪里可以把它转售出去。

离开安全检查点一定距离后,沃林福德回头去看那个美洲女原住民,她又开始工作了,在所有其他人眼中,她不过是一名保安,但当她望向帕特里克这边时,挥手向他致意,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她举起了那只小手,距离太远,沃林福德看不见那两根交叉的手指,但在机场灯光的照耀下,白金饰物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

这让帕特里克想起了多丽丝和奥托·克劳森的结婚戒指,在黑暗的湖水和船屋码头底面之间,被手电筒照得闪闪发光,多丽丝自从把戒指钉在那里之后,为了看看它们,曾经有多少次游到码头底下,举着手电筒,不断地踩着水呢?

还是说她从来没去那里看过?她是否和现在的沃林福德一样,只在梦里或者想象中看到过它们呢,在那种情境下,黄金会不会更闪亮?戒指映在湖中的倒影是否永远不会破灭?

如果他有幸能和克劳森太太在一起,那么玛丽·沙纳汉是否怀孕都没有关系了,更重要的是,码头底下的那两枚婚戒,在多丽丝·克劳森的梦里和想象中,究竟有多么光辉灿烂。

飞机起飞前往辛辛那提时,正是在那一刻,沃林福德的一颗心随着飞机的升空悬了起来,他不知道多丽丝·克劳森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只能等着瞧了。

那天是1999年7月26日,星期一,沃林福德一直记着这个日期,他要到98天之后才会再次见到克劳森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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