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克萨斯州,斯洛克莫顿,布朗牧场

曾经,有这样一头令人叹为观止的公牛:宽阔的口鼻看上去帅气又威风,阴囊大得惊人,魁梧四方的身材结实得好像一棵美国梧桐。它的父亲诨名“彻罗斯大峡谷”,祖父诨名“开心果”,都是鼎鼎大名的高贵血统。一手创造出这头公牛的是一名牛仔,他精心挑选了父亲和母亲,并且仔细地完成了受精。这头牛出生后,他取名为“天启”。“我们并非想给这头牛赋予什么神圣的含义,”牛仔在2005年的销售目录中写道,“但能够见证它的出生和成长实在是我们的福气。”这牛仔有很好的销售天赋,但他没吹牛。他发自内心地相信一岁半的天启能够成为红安格斯牛(1)繁殖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传奇。经过多年的进化,血统的精纯,终于有了天启,它会成为顶级的牛吗?

10月,牧场一年一度开门迎客,招揽买主。人们从美国的四面八方来到得克萨斯州北部偏中的斯洛克莫顿县。布朗牧场在这里售卖牲口长达约一个世纪。一天之内,就能叫价拍卖将近八百多头牲口。从父亲到儿子再到孙子,这座牧场已经传了五代人,世世代代都是牛仔。现在掌管着牧场的牛仔是四十一岁的多内尔·布朗。在2005年的布朗牧场公牛、母牛和夸特马售卖会上,他以12 000美元的价格,将天启卖给了休斯敦的一个生意人。这人也有个牧场,不过只是每个周末去那儿看看。

假以时日,这头公牛的价值可能会更大,大得多。对于顶级的种牛来说,只要它们的精液创造出了上等小牛,身价可能远远高过10万美金。多内尔保留了获取天启一半精液的权利。在牲口繁育这个行当,买家虽然买走了牲口,但卖家一般都对牲口的基因恋恋不舍,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宝藏。天启的子孙后代如今还只是选中的奶牛肚中的胚胎,究竟质量如何,要到两年后才能见分晓。

多内尔·布朗穿着“牧马人”牛仔裤,上面有熨烫之后的浅浅皱痕;上身是一件浆洗得硬挺的长袖格子衬衫;头上一顶白帽子,帽子边缘特别整齐地翘了上来。这可一点都不像得克萨斯州东部那些邋遢随性、不修边幅的牛仔。(可悲的是,这些牛仔压根儿意识不到自己的形象问题。)多内尔脚上的靴子装饰着马刺(2),上面有他的名字缩写。带流苏的靴子是上不了他的脚的,那种四面都有银色流苏的浮夸打扮属于亚利桑那州的牛仔们。(这些人浑身闪闪发光,精力过剩,故作潇洒,看着都让人脸红。)斯洛克莫顿的牛仔们以得克萨斯西部真正的牛仔自居:衣服要洗得硬挺,熨得平整,展现牛仔应有的风采。多内尔长身玉立,身材精干,骨架子像橄榄球场上的四分卫,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带着坚毅的神色,似乎总是在全速前进。他不作恶,不骄傲,也从不轻言放弃,心中总是不断重复着二十三岁时定下的四个人生目标:去天堂;尽自己所能做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健康快乐地生活;生产世界上最好的肉牛,将上帝赐予的草料变为安全又富有营养的美味食物,奉还给他的子民。

卖掉天启后的两年,多内尔好像梦想成真了:天启的后代们全都出类拔萃,各项指标一路领先。多内尔明白,那个休斯敦的“周末牧人”肯定不了解自己买下了一头什么样的宝贝,所以他专门打了个电话去解释。

“这是一颗巨星。”多内尔告诉对方。对买主进行必要的教育和说明是他常常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说,在今天的牲口市场上,一头公牛就像NFL选秀会上的橄榄球运动员,花名册上写满了相关数据。而天启的后代得到的牛排大理石纹路(3)积分简直爆表;肋眼(4)部分让人惊叹不已;肋排的脂肪厚度是肉牛的骄傲。一头牛要是能在以上三项中任何一项得到超级评分,就算是奇迹了,但是三项全都超群?也太惊人了。

“你应该用辛迪加(5)的方法,重点经营天启。”多内尔建议道。他提出将这头百年难遇的公牛带回牧场上,这样它就会更引人注目,还能享受运动健将一般的待遇。多内尔会帮忙出售相关份额,而购买份额进行投资的人又可以从天启的精液和后代的售卖收益中获利。这么值当的营生一传十,十传百,多内尔和天启的买主以1 650美元每份的价格卖出了七份天启股,还有十四个人等着掏钱。很快,天启一定会成为历史上身价最高的红安格斯牛。

所以,2007年一个温暖的10月清晨,当多内尔来到牧场上,发出例行的信号呼唤牛群集合,环顾广袤的牧场时,心里当然会有萦绕不去的骄傲。也不能说是骄傲,因为天启很显然是上帝的作品,并不是多内尔的功劳。他觉得这是天大的恩赐。对,恩赐,他觉得上帝选中了他,让他将天启这样一头完美的公牛带到世上,真是天大、天大、天大的恩赐。

“来啊,牛儿们!”多内尔大喊一声。他将甜丝丝的稻谷撒在翠绿的草原上,牛儿们全都带着一股牛劲儿聚集过来,好像一群小孩,看见糖罐漏了就争先恐后地蜂拥而来。但有一头却不为所动。“来啊,牛儿,来啊,兄弟!”多内尔热情招呼着躺在二十码之外的那个懒鬼。那是天启。“嘿!”他走近它,再走近一些,结果发现天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团毫无生气的烂泥。“起来啊,哥们儿!”天启听到熟悉的声音,勉强抬起头,但完全站不起来。多内尔弯下腰,发现它的右后腿断了。很有可能刚才跟另一头公牛打架来着,要么是争吃草的地盘,或者不过是孩子气的打闹。天启就这样变成了瘸子,瘸掉的公牛一文不值,马上就会被送往屠宰加工厂。

“不,”多内尔说,“上帝,求你不要这样。”

很多美国人常常坐在后院的烤肉架旁,面对眼前滋滋冒油的美味牛排垂涎三尺,但很少有人会思考它的来历。即使偶尔想到,也只会简单联想起割肉和进行压缩包装的屠宰加工厂,或者还有饲养场,那里的肉牛们猛吃玉米,浑身横肉,等待上市。但这不过是整个过程中相对短暂的两个高度工业化的步骤而已。还没被送到饲养场的时候,小牛们就在一望无垠的专业牧场上生活,偎依在牛妈妈身边吃草。这些专业牧场分布在俄亥俄平坦的土地上,衣阿华温柔起伏的丘陵间,内布拉斯加的大草原中,还有南北达科他州,犹他州,新墨西哥州和蒙大拿州。度假的人们驱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转头就能看到这些牧场上的景象。牛!全是牛!牛肉生产是美国农业规模最大的一个分支,这可是价值720亿美元的产业啊,和猪肉以及禽肉的生产完全不同。食用的猪和鸡,一生都是在大型的工业化饲养场度过的。而肉牛呢,至少在一开始绝不会有那样的遭遇。原因很简单,所有的牛都以草为食。要将小牛养大,土地是必不可少的,需要大片大片的土地。还需要能完全接受和投入这种生活方式的人。牛肉生产和其他任何农业生产都不同,因为直到现在,这项产业还完全依赖着家庭牧场。全美有一百多万家庭牧场,其中大部分规模都很小,饲养的肉牛不足五十头。养牛的人平时还要参加教堂唱诗班,运营学校董事会,管理橄榄球联盟……像斯洛克莫顿这样的小镇就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很多人平时都有正职,周末才去农场看看,他们和那片土地有深厚的感情,所以需要这些食草动物来帮他们给牧场“除草”。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真正靠这个来赚钱的:牧牛的平均年收入是62 000美元,在所有农场生意中收入最低。

布朗牧场属于一个专业饲养集团,他们是所谓的种畜提供商。一块牛排好不好吃,大理石纹路美不美,脂肪含量合不合适,这些问题看似与肉牛本身有关,实际上更多地取决于他们的饲养者。特选牛排最终是由它们的“设计者”决定的。布朗牧场的牛仔们就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些人就是牛肉生产链的开端。是他们,去创造、去弥补、去挑选良好的基因,最终决定了美国人可以尝到什么样的牛里脊、肋眼、沙朗、菲力和牛肉汉堡。

4月,一头肉牛开始了人生最初也是最快乐的旅程。布朗牧场的初生牛犊们才六到八周大,就被烙上牧场的烙印,自由自在地在连绵起伏的小山之间奔跑。初升的旭日用浓烈的鲜红与它们的活力唱和,天上布满一道道深红的霞光,将所有牛仔的帽子都染成美好的粉红。年轻的杰夫有少白头的毛病,但一副金丝边眼镜平添了几分面相上的斯文,他脸上总是挂着笑。赶牛的时候他是负责押后的。而凯西和卡梅隆则在两个侧翼包抄。杰夫唱起歌来,这是今天早上的第四次了,每次都是没头没脑的:“我们东方三王,携礼来自远方,跋山涉水走四方,跟随天边明星,要把圣人寻访……哦,哦!”(6)

“我说大哥啊,”凯西回头向他吼道,“别唱了,拜托你……别唱了!”凯西身材瘦削,穿着整齐,形容严肃。他是这次赶牛行动的负责人。他们需要把大约两百头小牛和牛妈妈乱中有序地赶出丘陵地带,送它们安然回到牧场,接受例行的健康检查。整个路程大概在十三公里左右。

那首歌对于杰夫来说,简直就是魔音上脑,在脑海里徘徊着挥之不去。他人有点呆呆的,对于牛仔这个职业,有种不自知的热情。从他身上,你完全看不出来做一名牛仔得承受多少风吹日晒雨淋,又有多少次要在牛群中摸爬滚打。

“你可真是谈上恋爱了啊。”卡梅隆自顾自地说。这个牛仔帅得像个电影明星:乌黑的头发,运动员般宽宽的肩膀,脸上的酒窝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可没说我爱上她了。”杰夫嘴硬。他想讨一个老婆,这事儿他对谁都不愿意多说。他和一只名叫“老板”的狗一起住在牧场的棚屋里,是这里的牛仔中唯一的单身汉。三个牛仔穿得差不多:三顶白帽子的帽檐无一例外地向上翘着,连角度都一模一样。直挺的皮裤油亮亮的,盘得里三圈外三圈的绳子硬硬地敲击着马鞍,马刺上沾满了泥。三个人合在一起看,还真是有点稀奇古怪,堪称一道风景呢。牛仔?这里可不是什么观光牧场,大人带着孩子呼啦啦地来,怀个旧,讲讲过去的事情,再呼啦啦地离开。这是一种未受外界影响的牛仔文化,你可能见所未见,但却遍布全美。有心去找,会发现他们就在你身旁。这是美国的一部分,从上个世纪起,就没有任何改变。他们坚定地维护着崇尚力量与荣耀的传统,这一点和阿米什人(7)坚持朴素生活没什么两样。美国有些地方用四轮驱动车、小卡车甚至直升机代替了忠诚的夸特马(8),作为赶牛的工具,但这里绝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得克萨斯的牛仔们坚定地跨在马背上,绝不开车。这事儿听起来充满了浪漫情怀,但主因并不在此,而是出于现实需要。崎岖的山路上岩石遍布,岩石之间的豆科灌木和仙人掌注定了笨重的卡车和任何带轮子的东西都无用武之地,而马蹄则如履平地。牛仔的服装也是同样的道理,要是你不穿皮裤和长袖在灌木荆棘之中骑上一圈马,可以想象会被蜇成什么鬼样子。长袖还能防止晒伤,而帽子的作用很大:炎热的时候遮阳,下雨的时候就是雨伞。

站在此处听之看之,风景简单而开阔:牛、马、绳子、牛仔的歌、辽远的天空和仙人掌、野牛草、大须芒草、得州冬草。所以身处其中,牛仔们很容易产生“不知今夕何夕”的年代疏离感。

赶动一群牛并非难事,特别是以极度温柔和礼貌著称的红安格斯牛。(要是你自觉状态甚佳,还可以去跟有点儿猛的婆罗门牛较较劲。)杰夫、凯西和卡梅隆保持着牛儿们抱团的队形,偶尔挥挥手臂,发出“呜——呜——”的喊声,或者声如洪钟地大吼一声:“来吧,孩子们!”

杰夫继续刚才的谈话:“我从没说过什么爱不爱的。”

凯西:“哦,那就闭嘴,别说了。”

卡梅隆:“你们可认识整整六天了啊。”

杰夫:“八天了呢。她人超棒的。”

牛仔们吹出嘹亮的口哨,把皮裤拍得啪啪响。牛群非常默契地一致行动,仿佛一块厚厚的毯子,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琥珀色。牛群发出轰隆隆的喘息声,那是一曲慵懒的歌:“哞——哞——哞。”

即使是在仿佛一切都现代化规模化了的今天,牛肉的生产,仍是一件十分个人化的事情。这事关一种文化,以牛和牛仔为主体的文化。要拉去市场上的牛(公牛)出生后半年都呆在这样的牧场,和母亲一起休闲地吃草,慢慢长大。之后就被送上拖车,带去拍卖。从拍卖场的牛棚出来以后,它们就要进饲养场了,那可真是牛儿们的地狱。十多万头牛在狭小的空间里挨挨挤挤,吃着谷物和抗生素混合的饲料。这种食物只有一个目标,让它们长膘。这是现代工业社会心知肚明的流程:大家都吃得起的牛肉,就只能这样生产。让牛儿年复一年地吃草,慢慢长大,这也太久了,成本太高。美国也没有那么多的草能吃。成本低廉的谷物,才能造就价格合理的牛肉。

基本长成的牛犊会在条件恶劣的饲养场再呆上半年,每天能长一点五公斤的肉。进来之前只有三百六十多公斤左右,而半年的暴饮暴食之后,才一岁多的牛儿就有五百四十多公斤了。不过中间的差价少得惊人,饲养场每卖出一头牛,只能赚3美元。从饲养场到屠宰场,那里每天都发生着每个老饕虽未曾得见却奉为神圣的仪式:动物变成肉食。屠宰场的人带着一脸坚定的冷漠,机械地重复着压缩包装的动作。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吃肉,是人类诞生以来就久远流传的传统;这里,既继承着传统,又随着时代变迁不断改变,将利益最大化。从这里,牛肉终于要进入各个公司,变成那些鼎鼎大名的品牌。号称美国食品“四巨头”的泰森食品(Tyson)、嘉吉公司(Cargill)、斯威夫特(JBS Swift)和国家食品(National)几乎包揽了全美所有屠宰好的牛肉。

每年,美国人会吃掉将近一百二十二亿公斤牛肉。平均下来每人约二十八公斤,每天约零点一公斤。这个势头有增无减。仅仅在过去十年间,对牛肉的需求就增加了20%。个中原因,一是人口增长,二是在食品科学家与种牛提供者的努力下,我们的牛排越来越好吃了。

生产牛肉的科技含量,说高也高,说低也低。传统的方法与先进的技术交织其中。而这一现象的载体,有科学的发展,也有热情的牛仔。

那噩梦般的一天,多内尔在东边的牧场上,眼睁睁看着受伤的天启。他面色苍白,恶心想吐,对他来说,这痛苦无异于自己的房子被燃烧的火舌吞没,更不亚于大婚之日新娘突然反悔,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场的人工授精中心有一个银色的液氮槽,里面保存着大约一百管(他常把那种试管容器戏称为“稻草”)天启的精液,这不算多。他精心繁育的天启啊,是全世界身价最高的红安格斯牛,现在却有气无力地躺在他的脚边,一文不值。

就算是世上最勇敢、最熟练的牛仔,也不可能从一头瘸牛那儿取得好的精液。受伤之后,牛承受的压力增大,精液的数量和质量都会大打折扣。(取精液的方法比较简单直接。先把牛赶到围栏里,里面有一头“勾引”它的母牛。马也可以。公牛嘛,看到什么东西都想“上一上”的。牛仔站在旁边等几分钟就好。手里拿着一个人造的阴道,说明白点就是暖和的水球。公牛开始射精时,牛仔就赶快伸手,把公牛的阴茎放进人造的阴道。一般来说,上等的公牛一次射精可以达到两百管,都能用于牛种繁育。所以就算这活儿又脏又累,也值了。)

呆了一会儿,多内尔从腰带上取下手机,给老婆凯莉打过去。凯莉在牧场的总部,就是远处那个山羊圈旁边的小红房子。多内尔就在那里长大。现在一家人都住在那里:他、妻子凯莉、两个儿子塔克尔和兰汉姆,都是十几岁的年纪。

“哎,多内尔。”凯莉也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晴天霹雳。这女人也是十分狂热的优质牛繁育者,还是美国安格斯牛协会的会长,对此她一直倍感自豪。她不仅仅是个贤内助,更是牧场的营销专家和智囊核心,说话绝对算数。她转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多内尔的妹妹贝琪,她也在牧场的办公室工作。很快,这一家兄弟、姐妹和子女全都知道了,痛苦忧愁的阴云笼罩在整个牧场上空。

最后,多内尔做了决定。他不会就此放弃天启,绝不。他要想办法救它。于是他费力地把天启弄上拖车,开了五个小时,来到奥斯汀(9)附近的兽医院。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它,天启右后腿的膝关节有两条韧带撕裂,分别是前十字韧带和内侧副韧带。“我们这里做不了什么。”兽医说,接着给多内尔介绍了堪萨斯州立大学的有关专家。开车去那里要整整十一个小时。多内尔二话没说,马上跳进车里,风驰电掣,一路向东。曾经有一匹闻名于世的赛马“巴尔巴罗”,也经历了伤痛与坎坷。如果还有动物像这匹赛马一样,值得为之跋山涉水、竭尽全力地求医问药,那就是天启了。

“我们可以给它做个新的膝盖,”堪萨斯的兽医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多少信心,“只能试一试。”

多内尔的父母罗伯和佩吉以前也住在牧场上的红色小屋里。1998年,两人双双退休,搬到城里去了。用于养老的房子门前有高高的石柱,很是豪华。罗伯父母的人生历程如出一辙。不过,佩吉总会想起牧场的生活,有些伤感。她想念牛仔们,想念他们高亢快乐的歌声与没有恶意的恶作剧。嫁给罗伯之前,佩吉的全名是佩吉·多内尔。多内尔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罗伯七十四岁高龄,在饲养肉牛的圈子里,他可是个响当当的头面人物。今天美国人的餐盘中能有上乘的美味牛肉,罗伯的作用不可忽视。他还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时,美国的牛肉产业非常青睐赫里福食用牛。这种牛产量稳定,肉质细嫩,腱子肉比起得克萨斯长角牛要多得多,理所当然地成为美国人餐桌上的不二之选。

年轻的罗伯入读得州理工大学,发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配种!”1958年,他拿到农业方面的学位,回到家,对父亲说了这两个字。可以拿赫里福牛跟瑞士褐牛交配,得到的新品种个子比较大,肉质也一样好,不,也许还能更好呢!除此之外,罗伯还有其他想法,他的繁育方法,他的梦想,多得数不清。然而,R. A.是个恪守传统的老牛仔,对儿子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全盘否定。直到1965年弥留之际,才不情不愿地给了儿子吝啬的祝福,允许他搞异种交配。短短几天内,他就因心脏病撒手人寰。这事也成了牧场的一个传奇:要是R. A.没有放权,那这个家族就不会有今后巨大的成功,不会生产出越来越好的肉牛。

年轻的罗伯开始奋发图强。他将一头赫里福牛与瑞士褐牛交配,非常顺利地产出了大个子牛犊,断奶的时候重达整整四十五公斤,肉质与赫里福牛一样,让人一吃倾心。“太棒了!”罗伯大喜过望。但市场的反应却远远达不到他的预期。原因是杂交出来的牛样子很丑。传统的赫里福牛颜色很正,周身琥珀色,看着非常舒服。而新品种呢,居然全身杂毛,有的灰扑扑的,有的身上还……布满斑点。虽然皮毛颜色和肉质没有什么关系,罗伯的牛还是遭遇了滑铁卢,拍卖会上只能贱价出售。因为它们看起来就是一群怪胎。

罗伯开始了新一轮的奋发图强。不断配种,不断改进,不断试验。1975年,他用一头西门塔尔牛和赫里福牛交配,颜色的问题解决了。一年后,又将杂交种和婆罗牛再次配种,产出的牛犊非常耐热。为了增加牛排的大理石纹路效果,他又加入了红安格斯牛。再从维尔京群岛(10)运了一飞机的塞内普尔牛回来,让牛儿们举止更大方,性格更温和。肉质细嫩、上乘,十分耐热而性格温和的牛,市场能不喜欢吗?

1989年,他为自己独一无二的配种申请了商标,“热地”。这种牛到现在还广受业内欢迎。

这时候多内尔也长大成人了,在大学里学遗传学,也入读得州理工,成了爸爸的校友。斯洛克莫顿和周边地区的牛仔几乎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生于斯长于斯,到了年龄就为斯洛克莫顿橄榄球队打六人橄榄球赛(这支队伍可是2005年和2011年的州冠军哦!)。球队名叫“灰狗”。用当地的话说:“灰狗一出手,球场抖三抖。”只要自己愿意,多内尔这样的人大学毕业后的去向早就定了——回到家族世代相传的牧场,发挥自己的价值。不过,墨守成规可没有出路,多内尔得有所创新,制订个商业计划什么的,好对牧场的发展有所贡献,也作为自己崭露头角的资本。

1993年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家,说:“爸爸,稳中求进,好过以身犯险。”多内尔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说,父亲也算是走在时代前面了。他生产着绝对高级的牛肉,不过呢,市场不一定完全懂得这种牛肉的真正价值和可贵之处。多内尔从大学里带回的,除了最新的科学技术,还有跟随时代的营销之道。

市场营销这东西,缩手缩脚,太过含蓄可做不好。而在多内尔的努力下,市场很快接受了安格斯牛。在过去的二十五年,美国安格斯牛协会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强势宣传,安格斯牛在大家眼里已经等同于“世界上最好的牛排”。这里特指的是黑安格斯牛。不过,除非行家里手,一般人是看不出红安格斯和黑安格斯的区别的。但协会着重推广的是黑安格斯。因此,在今天的市场上,健美壮硕的黑色牛犊最值钱。不过,两者肉质无甚区别,只是黑牛看上去更养眼一些。

“我们的牛肉,得让人们情不自禁地掏钱!”这是多内尔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坚持的理念。对于儿子的想法,罗伯当然是首肯的。但年迈的他身体里仍然流淌着发明家的血液,时时刻刻都想尝试新的想法。两人的父子关系是反过来的。多内尔一本正经,做着各种脚踏实地的事情;天天点头哈腰,迎来送往,推销产品。而罗伯则玩心大发,东搞搞西搞搞,把牛的品种玩了个遍。

多内尔像个船长,将布朗牧场整个转了向。虽然仍然提供“热地”,牧场的重心已经从这种高等杂交种转移到了安格斯牛,但不是黑牛,而是红安格斯。牧场致力于利用先进的遗传学技术,成为名副其实的红安格斯牛繁育引领者。

先进遗传学的基因,就在天启身上。他实现了。

负责为天启治腿的兽医努力了整整一年半。手术,复健;再手术,再复健;再手术……终于,2008年8月,兽医无奈地摇头:“我已经尽力了。”

“那好吧,”多内尔说,“就这样吧。”

“就像陪伴一个患了癌症的好朋友,”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仍然十分鲜明,“最终时刻到来的时候,你甚至有点儿解脱的感觉。仅仅是有点儿。”

多内尔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没有特别举行什么告别仪式,很直接地把天启送去了屠宰加工场,变成了五百多公斤的汉堡牛排。不过,偶尔回想起来,他有点后悔没留下天启的头,做成标本,像猎人家常挂的鹿头那样留作纪念。是啊,偶尔是有点后悔的。

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天启的耳朵。他保留了这头牛左耳的一小片,送到奥斯汀的基因通(ViaGen)克隆实验室,冷冻起来。

现在来说说杰夫吧。杰夫以前在屠宰场干活,简直烦透了那里的工作。“一大群疯子一样的家伙,拿着尖刀颠来跑去的。”杰夫和多内尔不同,他孑然一身,十分自由,没有与生俱来的家族使命,没有早就注定的终身目标。“我就是一直想当牛仔,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想。”杰夫说。家里没有牧场让他继承。杰夫的父亲是个保险推销员,很久以前就逃离了祖上传下来的牧场,也一直苦苦哀求儿子快点放弃孩提时代不切实际的牛仔梦。但所有的规劝和恐吓都无济于事。男人嘛,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杰夫进大学学农业,整个大学时代都在兼职做牛仔。两年前,他得到布朗牧场的工作,正逐渐积累做牛仔的资历,以期在业内扬名。

杰夫:“不好意思,整天都在说她。对不起了哥儿几个。但我遇到个妹子多不容易啊,我们这儿女人还能更少点儿吗……”

卡梅隆:“才认识八天啊大哥,八天而已!”

杰夫:“我又不是不会数数……”

不讨老婆的话,生活总感觉缺点儿什么。杰夫在教堂遇见了“新生活的希望”。他去那个教堂做礼拜将近一年,本来准备退出的。(“我就想,这教堂里怎么没啥女的啊?”)遇见的这个女孩人很好,也很漂亮。不过关键是她住得不远,也就往北五十七公里而已。要讨老婆的话,得选住得近的,他可不想搬到不想去的地方。身边的朋友很多都结婚了,杰夫看过很多。和牛仔结了婚之后,老婆们就不让老公做牛仔了。杰夫是要做一辈子牛仔的。凯西、卡梅隆和布朗牧场上其他十几个牛仔也是。对此,有很多“格局太小”的人表示不解。一个男人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份工作啊,穿着长袖衬衫,厚厚的皮套裤,骑着一匹汗涔涔的马,每天在得克萨斯州飞扬的尘土中工作十二个小时。每个月还只能拿两千美元左右的薪水。在得克萨斯,这样的行为尤其令人不解。毕竟,脚下就是一片巨大的油田,大字不识、毫无经验的人去哪儿随便捞一把,薪水也是牛仔的四倍呢。

但对于牛仔来说,这算什么鬼问题。就跟问一条响尾蛇为啥不变身做土狼似的,毫无逻辑,愚蠢透顶。我们就是牛仔啊,生来就是。钱不钱的,不重要。(还有,听清楚了,牛仔才不去开采什么油田,整那些破机器呢。)牛仔更像诗人,身上永远洋溢着涌动的激情,如起伏的群山、飞扬的尘土一般古老的激情,和世界经济什么的半点关系也没有。无论萧条繁荣,牛仔都能找到自己的生活之道。他关心和谈论的永远是自由与自主的灵魂和美国精神。他明白一个男人的精气神来自他策马奔腾的这片大地(不管是否能驾驭这片大地)。他嗅闻泥土的气息,心旌摇曳摆荡,灵魂天马行空。他极目远眺,高远无尽的天空下,黄褐色的山脊连绵起伏,让人叩问与思考人生的无穷。他聆听广播里牛仔的自由之歌,由衷地感谢美国。他热切盼望着灵魂升华,上天堂,见上帝的那一天。他遵从《圣经》中的教诲,黎明起身,挂上马鞍,策马飞奔。

“来啊,孩子们!”卡梅隆喊道。他胯下的马走得很慢,慢得他都快睡着了。按照这个速度,把牛群赶回主牧场还得两个小时。那这一路上就跟这群牛儿马儿们玩一玩儿吧。凯西先来活跃气氛,用杰夫的马“獾儿”展示了自己的套索技术。具体点说,他把獾儿的后腿做了套绳的靶子。很快卡梅隆也加入这场炫技中。两人把套索挥得高高的,手腕发力,啪的一声打下来。杰夫和獾儿呢,一点儿也不介意。要是腿被套住了,獾儿就淡定地抬起腿,晃一晃。杰夫不知怎么唱起了“一闪一闪亮晶晶”,凯西简直想把套索往他脖子上扔。

“野猪!”卡梅隆突然大吼一声。灌木丛那边大概有十头左右的野猪蹦跶过来。这些黑黢黢的丑家伙,别看个子小,凶起来可不得了。卡梅隆赶紧伸手拿马鞍上的来复枪,但野猪们太快了。得州这片儿的野猪特别猖獗,是牛仔们的一块心病。卡梅隆是这片儿最棒的野猪杀手,至少他自己嘴上经常这么说。他们放马鞍的房子里有块白板,上面是牛仔们射击野猪的纪录。每年卡梅隆的成绩都遥遥领先。

“今年你的野猪都不算,除非你带点儿什么回来,哪怕一条尾巴也好,”凯西严肃地说,“至少一条尾巴。你得有证据啊。”

“你们这些人真是的,输不起。”

回到牧场,把牛群赶到圈里,时间已近正午。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吹着口哨,挥着皮鞭,乖巧的马儿全速跑来跑去,把母牛和牛犊子们分开来。

为了保持牛儿们外观的统一,同时也把控质量,多内尔设法把所有母牛的发情期都调节到同一时段。母牛们一个挨一个地通过金属槽,杰夫拿着棍子在后面戳,卡梅隆和凯西则依次给它们装上“播种机”。这是带有孕酮的阴道管,每个上面都系着蓝色的细绳。绳子露在母牛体外,以便几天后取出。孕酮可以防止母牛体温过高。多内尔做好准备,牛仔们就把管子取出来,给每头牛来一针促进排卵的前列腺素。比如,要是周二打了前列腺素,每头牛在周三的凌晨两点到下午两点,体温就会一直很高。一位牛仔戴上胳膊那么长的手套,拿着人工授精“枪”(注射器),把含有两千万左右精子细胞的管子射入母牛体内。

乔治是个老牛仔,在这个牧场上一呆就是五十七年。他是干这活计最专业的行家里手。“他的手特别灵巧,能非常顺利地在母牛体内找对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多内尔说。乔治会伸出手臂摸索牛的生殖道,另一只胳膊则推动注射器,经过子宫颈环(这一步很考验技术),在子宫颈的入口把精子打进去。给一头牛注射大概需要六十秒。牧场上一千三百头牛都是通过这种方法进行授精的。每天需要注射四百头。

有着上等遗传基因的巨星母牛们待遇自然也“高牛一等”。“小雅”就是布朗牧场这群牛中比较亮眼的一头,她会受到特殊的刺激,以达到最大的排卵量。给她注射的精子也经过了专门挑选。排出的卵子大概十几枚,会进行冲洗并速冻起来。要是多内尔愿意,可以在网上以1 000美元一枚的价格出售。不过,他一般都是将卵子植入代孕的母牛体内。这些可怜的牛妈妈们,因为基因一般,没有繁育自己后代的资格。接着,牛仔们又对“小雅”进行刺激,让她排出更多更多的卵子。

要是没有这些科学手段辅助,一头成年母牛每年只能生一头小牛。但通过上面这种代孕的方法,“小雅”的卵子每年能产出多达二十五头牛犊。

一周之内,布朗牧场上经过人工授精的母牛们,大概有65%都会身怀六甲。那些没怀上的,就得放一头公牛出来让她们自然受孕了。九个月后,新生的牛犊呱呱坠地。这个过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总的说来,杰夫对这份牛仔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赶赶牛群,帮她们生生孩子。但对里头这些科学的东西,却不怎么感冒。也不是说伸手到母牛体内就怎么恶心了。那些黏糊糊的脏活累活也没啥。他不喜欢的是试管啊、电脑啊、注射啊、记录啊这些东西。“这有啥用啊?”他的梦想比这远大多了。他梦想着能在一百万公顷的广阔牧场上工作。内布拉斯加、蒙大拿……什么地方都行。那些地方每年只召集两次牛群。牧场主交给牛仔每人一罐豆子加一千二百头牛,走得越远越好,除了带回来进行身体检查,其他时候就在外面撒着欢地跑吧,吃草吧。

真难想象,有着这样一种梦想的男人,怎么娶老婆。真难想象。

要不要克隆天启呢?这真是件大事。多内尔举棋不定。以前他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进退两难,犹豫不决。花上大概2万美元,实验室就能创造基因与天启一模一样的牛儿,它很快就能来到那一片蓝绿茫茫的草地上吃草,好像天启从未离开过。从技术上来说,多内尔实际上可以要求克隆两头天启、二十头天启,甚至更多。

他常常极目远眺,出神地望着地平线。多内尔喜欢开着卡车,一开就是一整天,有时候一天能开出数百英里,一路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公牛和母牛。“这件事情,一定程度上是对上帝的亵渎,”多内尔谈起克隆的决定,“还得考虑我们的商业模式。”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因为多年戴着牛仔帽,就被压得更平。脖子上的草绳挂着随身携带的墨镜。“就像我对我父亲说的:‘稳中求进,好过以身犯险。’”

他刚刚从得州科尔曼的一个农场回来,在那儿把七十个特别金贵的红安格斯牛胚胎植入了代孕母牛体内。回到牧场,他径直来到人工授精中心,看看那儿的活进行得怎么样了。今天的事儿很多。春天的牧场总是特别忙碌。他把卡车停好,发现浆洗过的牛仔裤脚沾上了些泥土,已经干掉了。他拿出一把总是别在腰带上的折叠刀,展开,仔细地把泥土都刮掉了。

人工授精中心很简陋,白色锡皮围成的牛圈周围有一圈围栏和红色的门,一推一拉,吱呀作响。这里是牧场的尽头,两翼的山间林木幽深,是成百上千头黑安格斯公牛纳凉休闲的好地方。山顶上孤耸着一座钻油塔,上面的装备发了疯似的,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仿佛是过分狂热的信徒在祈祷。中心的主场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万能”的灰色金属槽。大得吓人,设计却精巧。在液压、挤压和阻力的作用下,能稳稳地托住牛儿们。固定好之后,牛仔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授精、阉割、烙印或触摸牛儿,进行疾病诊断了。

今天,牧场来了个精通超声波技术的牛仔。他是自由职业者,没有特定的牧场。随身的仪器和电脑相连,电脑上则插着U盘,里面的信息最终会被传到衣阿华州的一个实验室。牛仔们将图像转为数字传过去,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再运行一个特定的程序,对这些数字进行破解和转换。

“好啊,先生!”多内尔露出热情的笑容。

“你儿子还好吗?”牛仔问道,“明年该去打球了吧?”

“是的,先生,塔克尔要打四分卫(11)。”多内尔说,“我们很为他骄傲。”

“我来搞定这些牛吧。”牛仔边说边拿起一个电动剃须刀,“还剩下大概六头,有些品质挺不错的。”他从一头四百二十公斤重的青壮年公牛背上剃了些毛,又喷了点儿润滑油,接着准确找到第十二根和十三根肋骨之间的位置,把超声仪轻轻放上去。电脑屏幕上准确无误地出现了一块肋眼牛排,虽然图像有点抖动,但还是像放在牛排馆的餐盘上一样清晰。

“不错的大理石纹,”多内尔说,“嗯,真的很不错呢。”

牛仔给肋眼拍了张照,又检查了背部脂肪。所有的动物在屠宰后,脂肪都会被切割到一英寸厚,这是肉食行业的标准。所以脂肪含量要低,大理石纹路指数要高。整个超声检查耗时不到五分钟,大功告成后,牛仔会抬起控制杠,被松绑的牛儿嚎叫着跑了出去,另一头则哼哧哼哧地跑进来,弄出很大动静。图像被转换为数字后,就会传送到美国红安格斯牛协会。只要有电脑,就能查看所有注册动物的相关数据。以前要给一头牛定价可没这么透明。也就是几十年前吧,一切都只是跟着感觉走。牛的主人们在集市的牲口展示会上,来点噱头,炒点气氛,传点谣言,让人群兴奋起来,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卖主把牛喂得肥壮结实,洗得干干净净,把毛皮擦得顺滑锃亮,还要在必要的地方染染毛色,喷点发胶;接着牵着它在人们面前绕圈圈,希望能在众牛之中拔得头筹,赢得买主的青睐。胜出的牛声名远扬,那一整年的配种费都会很高。这项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但很多时候不过是走个快乐的形式。哪个牛仔不想在沃斯堡牲口展示会上所向披靡,在厚厚的绿天鹅绒帘子前,和自己的爱牛合张影呢?

至于给牛定价,如今都在电子表格上完成了。多内尔这样的牛仔在自己的黑莓手机上就能完成。公牛与公牛、母牛与母牛之间的差异很大,主要的指数是后代预测差异(EPDs)。一头牛的完整EPDs数据就像纳斯达克无穷无尽的报表,令人头昏眼花的数字标明了体重、大理石纹路、肋眼区域面积、脂肪厚度、母乳量、能量值、分娩难易度、出生体重、断奶时体重、周岁体重和阴囊围……一共有十四项指标,都以相对值的形式出现,这就是对牛儿后代的预测数据。

那些周末才做做牛仔,仅仅以此为乐的人是很难读懂EPDs数据的。然而对于走在时代前沿的种牛生产商多内尔,这些信息简直比黄金还珍贵。来,一起来“制造”一头更好的牛吧。把能量值和分娩难易度指数最佳的母牛与大理石纹路和肋眼区面积得分最高的公牛交配(网上的EPD配种计算器能在这项工作中发挥辅助作用),要是没能达到完美的结果,那么就接着跟两头牛的下一代耗下去,一试再试,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荣耀的一天终于到来,你制造出前无古人的完美肉牛,超越了所有牛仔。你当然会给它一个光芒无限的名字,天启。如果这头牛不幸残废了,你当然会尽一切所能来挽救它。那么,如果没能挽救,必须把它送去宰杀,你就应该……克隆它吗?

迄今为止,美国成功克隆的牛不超过一千头。市场的反应比较混杂。很多人不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吃克隆牛肉。这是消费者惯有的举棋不定。

但这可是天启啊。是一头开了先河的牛,是应该载入史册的牛。如果要克隆它,多内尔需要七名联合投资者的认可。

一个夏日的深夜,他坐在电脑前,给所有投资者写了一封邮件。写完又认真读了一遍,确保措辞得体。接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把问题放到明面上说,没事的。就是问问而已,没事的。

10月,湿润的天气把一切氤氲得格外美丽。斯洛克莫顿的年平均降雨量仅为约六十六厘米,所以干旱是常常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一有喜雨降临,就像上帝降下天大的福祉,麦田得到滋润,如绿毯铺展;水坑全部填满,处处雨水充盈。这是个丰年。去年4月,杰夫、卡梅隆、凯西和乔治经手授精的所有母牛刚刚经过了验孕,从结果可以预见来年春天大量牛犊呱呱坠地的场景。布朗牧场第三十五届公母牛与夸特马拍卖会将在几周后举行。目前标价最高的是“涡轮”、“目的地”的儿子,“切诺基峡谷”的曾孙,“天启”的侄孙。它的EPDs数据极佳,肌肉内脂肪得分更是高居所有在售公牛的榜首。

“涡轮引领您乘风破浪,”在2009年销售目录的第六十七页,多内尔这样写道,“美国育种业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选择涡轮,您将迅速成为该行业的领军人物。”他对这头牛的估价是25 000美元,而另外五百头牛的估价是平均每头3 000美元。

仿佛要为这大好形势锦上添花,斯洛克莫顿灰狗队在区域性橄榄球赛中再次领先,四分卫塔克尔·布朗率领球队保持了七场连胜的战绩。

多内尔、凯莉,还有斯洛克莫顿的每一个人,几乎全都欣喜若狂,对这些捷报频传的“狗儿”们着了魔。每到星期五晚上的赛场,就会看见他们穿着象征灰狗的金色与紫色,摇旗呐喊,还一边给遥远城镇的亲戚们发短信,对赛况进行实时播报。餐馆的墙上贴着球员们的单人海报;人们到教堂祈祷,都会虔诚地请求上帝再赐予一场胜利,再一场,再一场。凯莉会疯狂地为儿子加油,但从来不会计算他得了多少分。“我会计算他做了多少次助攻。比赛结束下场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帮别的小伙子得了多少分。”

喜上加喜,杰夫交了新女友。对了,还是两个呢。之前那段八天情无疾而终。管他的呢。现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汉娜和一个萨拉。两个女孩竟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因为杰夫可是个实诚的小伙子。特别实诚。汉娜这个女孩,各方面都可以说是完美的,住得也不远。但她每天忙疯啦,跟上了发条似的。而萨拉就有点儿让人看不懂了。她和杰夫毫无共同点。她住在城里,看电影、去酒吧是常事。在杰夫之前,她连一个牛仔都没遇到过。真是看不懂!这样两个人,怎么能天天煲那么长的电话粥?这锅粥煲得,简直都要糊了。两人经常在电话里哈哈大笑,都不愿意先挂电话。萨拉还来看杰夫。他对她特别坦白。他说:“我还有汉娜。”还说:“我是基督教徒,你是犹太教徒,这可怎么好?我们的孩子该信什么教呢?”还说:“我绝对不会搬到城里去的。”接着又说:“我是个牛仔,心怀牛仔梦。”

他自己心里一遍遍地想,真是不懂这事儿怎么成了的。结果又不知不觉拿起电话打给萨拉。

昨晚,萨拉从达拉斯一路开车来看杰夫,还带给他一样礼物。今天早上,在马鞍房,杰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事儿,凯西和卡梅隆一边听着。三个人都给马上好了鞍,飞身上马,踩好脚蹬,满怀关爱地拍拍马儿的身侧。

杰夫:“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想说,一个大城市的女孩子,根本不懂牛仔要穿什么样的衣服。”

卡梅隆:“你不会对她说句‘谢谢’就好了吗?”

杰夫:“但是我不明白啊。特别不明白。看见那衣服,我简直一愣。‘哈?’肩膀上有两块皮。我就说:‘这个有啥用啊?’”

凯西:“你就该说句谢谢,然后闭嘴。”

杰夫:“我跟她说了啊,我说衣服很柔软,料子摸起来很棒!说不定是什么设计师品牌呢。她说是从特别高级的店里买的,叫个什么诺伯特斯百货?”

凯西:“诺德斯特龙百货!那店里有台大钢琴,随时都有人弹呢!”

杰夫:“钢琴?”

卡梅隆:“哥们儿,咱能换个话题吗,太无聊了。”

杰夫:“反正我可穿不得肩膀上有乱七八糟玩意儿的衣服,感觉不好。她可能是看到有格子花纹,所以觉得这是牛仔的衣服。哎,感觉很不好。”

多内尔走了过来。

“早上好,各位,”他说,“准备好了没,咱们走吧?”

“好了,先生,”卡梅隆说,“马上就出发。”

不管卡梅隆、凯西和杰夫这牛仔三兄弟把自己收拾得多干净整洁,多内尔通身的那种简洁干练,始终要比他们高上两三个档次。他穿着质地上乘的深色牛仔裤,一件经过专门浆洗的卡其色衬衫,上面绣着“布朗牧场”几个字和专门的标志。

四人的目的地是五小时车程以外的一个竞技场。只有专门从事牛仔工作的人才能参加比赛。这里可看不到电视上那些穿着闪亮表演服、靠竞技表演为生的选手。参加比赛的牛仔是以牧场组队,所有牛仔在这里展现的技艺都是每天的工作中会运用到的。套索、诊断、挤奶、骑野马等。(这种竞技场里看不到骑公牛的项目,因为任何有自尊的职业牛仔绝不会蠢到自己爬到一头公牛背上去找死。)

今晚杰夫要骑野马。当然啦,做野马骑手是相当有面子的;不过,也只有没老婆没孩子的年轻人才来干这个。就是……以防万一嘛。杰夫很自豪能成为代表布朗牧场的野马骑手。这样他能在业内扬名,写进简历里也是相当有分量的。

四个人分两辆卡车去。多内尔独自一人。其他几个清楚得很,他经常把五个小时的车程变成十个小时。他喜欢中途停车,四处走走看看,跟潜在客户聊聊天。今天他肯定会到处发销售目录,在别人的牲口棚、饲料店或者任何看上去合适的地方张贴涡轮的海报。他车里放着一大卷呢。

很快,多内尔就独自驾车飞驰在183号高速公路上了。一辆小卡车从对面车道开过来,多内尔竖起两根手指头向车里的人挥一挥以表致意。每经过一辆车他就会做这个手势,一遍又一遍,直到抵达一个小镇,那里的人们他很多都认识,都致意不过来了。接着,他又从小镇出发,一直伸着两个手指头,向擦肩而过的卡车致意。就这样挥手致意,目光锁定地平线,一直驱车前行。

所有的投资者都同意克隆天启。但有时多内尔却暗自希望其中有人表示反对。真的,有时候他真的这么想。有时候上帝把决定权从你手中夺去,反而让事情好办许多。现在则完全取决于多内尔了,要不要打电话给克隆实验室,要不要启动这件大事呢。他心里悬而未决。

他爸爸的回答是“不要”。事实上,他的回答是“不要,千万不要”。翻译一下,就是“到底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做这么荒谬的事情呢?”挺好笑的。因为过去一直是爸爸特别喜欢创新,什么事都要去尝尝鲜,而多内尔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人。现在出了这件事,父子关系仿佛才正常了些。

不过爸爸还是那个思想更开放的人。他觉得,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牛出现。比天启更优秀,更让人惊喜。所以,请把你的信念和精力都用在这上面,祈祷这头新牛的出现。向前看,别纠结于过去了。

多内尔很难做到这么洒脱。他是个牛仔,一个恪守传统、不忘过去、尊重前人优良经验的牛仔。向前看固然是很好的,但过去是如此完美,要他怎么割舍呢?

克隆与否,他还没决定。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他没有因此而忧心忡忡,徘徊不前,而是积极思考,准备让天启和小雅杂交。一头是顶级的红安格斯公牛,他有精子;一头是顶级的红安格斯母牛,他有卵子。现在,十六头代孕母牛的子宫中都有了结合的胚胎。明年春天,牛犊们落地的时候,他再来看结果如何。他会耐心等待。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带了把钉枪。真笨,怎么没提前想到呢。这家饲料店只许他把涡轮的海报贴在店门口的软木板上,但胶带不起作用,也没有多余的图钉了。他也不愿意取下别人的海报把自己的钉上去,这种事儿他多内尔可干不出来。

他需要一把钉枪。所以一看见沃尔玛,马上就开了进去,停好车。他的靴子后跟上连着漂亮的马刺,这是他在1989年得州牧场牛仔竞技比赛中骑野马赢来的,当时那叫一个威风。他身上穿着那件上好的衬衫,绣着布朗牧场的标志。一低头,发现自己精心浆洗过的牛仔裤上沾了一点泥土,已经风干了,他马上抽出别在皮带上的小刀,展开,把泥刮掉。接着伸手到车后座上,拿上自己帅气的黑色牛仔帽。每年秋天这都是他最爱戴出来的帽子。戴好帽子,压低帽檐,下了车,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靴子后面的马刺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响。

于是,这个10月的下午,一个牛仔带着通身优雅又充满男子气概的尊严气派,走进了沃尔玛。他大步流星,浑身散发着光芒,如同雨后那轮炫目的太阳。

* * *

(1) 红安格斯牛,世界优良牛种之一,因产于苏格兰东北部的安格斯而得名。该牛纯种为黑色,适应能力强,适宜于热带、温带降雨丰富的牧场、山地饲养。——译者

(2) 一种较短的尖状物或者带刺的轮,连在骑马者的靴后根上,用来刺激马快跑。——译者

(3) 这是牛排品质等级评鉴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我们所谓的雪花效果,反式脂肪越密集的等级越高。——译者

(4) 靠近胸部的肋肌。跟人不一样,牛的胸部极少活动,所以肋眼牛排的肉质也比较嫩。这块肉的特点是大理石纹分布均匀,中间有一块大油花,旁边一点一点的小油花,就像眼睛一样,故名肋眼。——译者

(5) 垄断组织形式之一。参加辛迪加的企业,在生产上和法律上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但是丧失了商业上的独立性,销售商品和采购原料由辛迪加总办事处统一办理。其内部各企业间存在着争夺销售份额的竞争。——译者

(6) 这首歌唱的是东方三博士在耶稣出生时循着天边的星来献礼的故事。——译者

(7) 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又称“亚米胥派”),以拒绝汽车及电力等现代设施,过着简朴的生活而闻名。——译者

(8) 美国马种,以赛马、西部牛仔运动马、马展、役用牧牛马而闻名。——译者

(9) 得克萨斯州首府。——译者

(10) 位于加勒比海地区,波多黎各以东。——译者

(11) 橄榄球赛的得分主力。——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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