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北坡,欧古鲁克岛,先锋自然资源公司海上油井

“土狗”总是风风火火跑个不停。“稍后再找我。”每次我试图接近他,他就甩来这么一句,然后一整天无影无踪。这里要找个藏身之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总面积三十六亩的小岛,北极圈以北约四百公里,距离阿拉斯加海岸好几公里,位于波弗特海上。一眼望去,视线里全是白茫茫的雪、幽灵一般的雾气和冰冷的钢铁森林。室外的温度是零下38℃,此时刺骨的寒风还有越刮越猛的趋势。

“嘿,你!”我终于在营地二楼的吸烟室找到了“土狗”。他正斜靠窗边,看着远方。窗外雪片横飞,仿佛一幅天然的厚帘,挡住了他的“内伯斯19AC”钻油平台。这个平台位于小岛的另一边,距离这边大概半个橄榄球场。黑暗中仅凭那边射来的一点灯光,只能勉强辨认它的位置。平台上耸立着蓝黄相间的高塔,各种各样的大型成套设备高高地堆叠起来,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油井,油钻就从这里深入到海底。“土狗”是钻井技师,这个平台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钻井技师的工作,就是建立平台,负责钻井作业。我还不太清楚他怎么得到“土狗”这个绰号的。有人说是因为他生气起来就跟疯狗打架似的;有人说是因为他有部分的黑脚族印第安人血统,有个古老笑话里的男孩也是来自这个部族,男孩的名字叫“二土狗杂种”。(当然他只同意叫“土狗”,他说原名真是“像狗屎”。)

不是每个人都有油井专属外号的。不过,无论听上去好坏,这些外号既不代表你臭名昭著,也不代表你福寿绵延,更不代表受不受尊敬。有些人,比如“小龟”,比如“功夫”,比如“脑子”,比如“土狗”,他们好像注定拥有自己的外号似的。

“你听到了吗?”“土狗”把头斜靠在窗户上,问道,“呼啦,呼啦,那是扭矩(1)在作用着呢。”

他身材矮小,但十分敦实,好像一个不倒翁。初见时,你会觉得他跟这儿的很多人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留着小胡子,金丝架的眼镜,戴着帽子,穿着卡尔哈特牌的连裤工作服,脚蹬居家拖鞋。这一片冰海冻浪之上生活着大概就十个人,全是男人,有的整天穿着睡衣晃来晃去的。因为油井需要二十四小时值班,也许很多人才刚起床走出房间刷牙。不许穿靴子,这是营地的规矩。所谓营地,就是一连串拖车,外面结了冰,里面却十分舒适,温暖明亮。每周,卡车会开在结冰的路上,送来新鲜的食物。每间房有两张床,还有能好好洗个澡的卫生间。

“你知道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土狗”问我。

“用来做什么的?”我反问。

“防止所有的事情同时发生。”他说。

我看着他,很礼貌地点头表示同意。他狠狠吸了一口香烟。

“你能想象没有时间存在吗?”他说。我之前还没注意过,他双眼的眸子是那种深深的铁锈蓝,两眼之间的山根上爬着一条小蛇般的伤疤。头顶帽子上写着几个字:“阿拉斯加,尽情捕猎”。他睁大眼睛,脸色涨红,那条伤疤显得愈加清晰。“要是时间不存在了?”他说,“砰!”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干吗?”他问道。

“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

“要是你太乱了,这样想想还挺好的,”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脑子里太乱,乱成一团浆糊了。”

他说自己现在特别乱。各种各样的考虑纠缠在一起:家庭、金钱、事业……全都堵在脑子里。不过,他又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有时候就是觉得,这春天太他妈糟糕,说不定要坏事儿。”

他又看向窗外,听着设备工作的声音,发动机低吼着,正努力将钻子送进岩石。“那油井在跟我们说话呢。很多话,很多话。呼啦,呼啦。真是难以置信。”

我请他带我去那边,四处转转,解释一下平台上的各项工作。没有“土狗”的允许,谁也别想擅自到平台上去。“我都求了你好几天了。”我说。

“也许明天可以吧。”他说。

我说跟着他追来追去的,我已经很烦了。

“你要是知道我的‘排钩线’,就好找我的人了。”他说。

“‘排钩线’,是油井术语吗?”

“‘排钩线’。”他又重复了一遍。

“哦,是钓鱼术语吧。”我大胆猜测。

“‘排钩线’!”他说,“就是设陷阱的人,都有自己的‘排钩线’,懂吗?”

“等等,我们怎么又说到打猎上去了?”

“就是个说法而已!我的天哪,你这女人,真是的!”

“带我去平台上看看。”我说。

“明天吧。”他告诉我必须得走了,跟我说了再见,风风火火地冲出吸烟室。我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在这个营地断断续续地住了两年。这个岛建立之初他就来了。怎么才能建一个可以搭建钻井平台的岛屿呢?要等到海洋结冰封冻。水是挖不了的,冰却可以挖。挖到底,挖出一个可以填土基的区域,面积将近四万五千平米。找一片碎石和沙砾丰富的地方,建岛需要大量这样的材料。建这个小岛的材料来源于十六公里以外的一个深坑。工人们修建好滑行冰道,开始运送碎石和沙砾。每天就是不停地装载、运送、卸货,一共运了两万卡车,总运程约六十四万公里,能环绕地球十六圈了。动作要快,必须赶在滑行冰道解冻之前完成。碎石和沙砾一车一车地被倒在建筑工地,被堆成一个面积两万四千平米左右的长方形。接着又马不停蹄开始修筑挡土墙。对,这要搬运更多的碎石沙砾,一共八千多袋,每袋重六吨左右,一袋又一袋地堆起来,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就这样筑起一道屏障,遮挡夏日的海浪。动作要快,必须赶快将小岛与十公里以外的海岸连接起来。他们挖了一条沟,长得难以置信,里面安装一根海底管道,用于原油的运输。这座小岛的建设成本是5亿美元,这是数得出来的花费。看不见的成本呢?就是这些工人们的辛勤劳动,六百多人,一直在挥舞着肌肉强健的手臂,在这冷得能冻死人的严寒中,不知疲倦地劳作。

有工程师向我详细解释过这一切,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无法控制地盯着他们,心里想着:“我的天哪,美国对石油的需要,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土狗”倒没什么感觉,“平台嘛,不就是这样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还是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根据我的经验,只有这样,他才能分给你一点注意力,哪怕少得可怜。“有时候最好啥都别想,”他说,“不要想,只管做。循规蹈矩,这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了。下定决心,简简单单地向前看。”

通过这种“三步远”的方式,他已经带我看过营地的某些区域了。很多时候他都假装我不在。我会向他抛出一连串问题,他有时装作没听见,有时候又耐心解答。还会讲些花边小故事,好像马上要进行高深的宣讲,先来点轻松的东西暖暖场子。“我结婚二十八年了,”他说,“有很多年我们几乎没讲话。可能是因为怨恨吧。不是我怨恨她。那时候我简直就是个混蛋。”他说自己是个独行侠,不爱表达自己内心所想,待人接物最怕麻烦,一切从简。不过,我有点不相信他这一番自我剖析,因为亲眼目睹他在这里多么受爱戴。这么多男人,他是主心骨,统筹全局,把这么多复杂的作业安排得有条不紊。他不无惶恐,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既当爹,”他说,“又当娘。我既是监狱里的看守,又是保释代理人。不过,我想,最重要的角色,还是这群家伙的爹吧。”

我们侧身走下狭窄的楼梯间。这里和营地其他地方差不多,被漆成了淡淡的米色,打扫得极其干净。总的来说,营地有种大学宿舍的感觉,挺舒服的。或者说有点儿太舒服,跟与世隔绝的潜水艇似的。户外的极端气候让营员们好似置身深海,不得外出。如果想出去走走,你得穿上重约十公斤的极地装备。而外面等着你的,只是一片漆黑。从来都是一片漆黑。我们几乎来到了地球的顶端,这里的冬天如此漫长。每年有整整五十六天,阳光完全不会光顾此地。现在是2月,正是这死寂一片的高峰。营地里的人常常谈起“疯狂”这个话题,互相传授避免发疯的经验,也讨论如何治愈那些已经有点疯癫的同伴。

我跟着“土狗”往食堂走去。路上经过了“功夫”的寝室,门后面传来喧嚣吵闹的音乐,是小提琴演奏的《美丽温柔的姑娘哟你们快快来》。有人喜欢这音乐,有的抱怨说听上去像一只快死的猫在呻吟。不过,几乎所有人都支持“功夫”拉小提琴,这让他整个人变得平静祥和。

“土狗”加快了脚步。他的步伐有点儿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感觉。我问他多大年纪了。“刚满五十。”他说。

哇,竟然这么直接地回答了,我真是欢欣鼓舞。“这答案真好。”

“闭嘴。”他说。

我们在门厅偶遇“小龟”。还是个孩子呢,胖胖的小个子,永远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年轻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小龟”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我的脚居然还在长!”

“不,我不知道。”“土狗”回答。

“小龟”有一头耀眼的橘红色头发,发型太非主流了,一边像乱七八糟的拖把被按平了,另一边又竖起来张牙舞爪,而且颜色也太……鲜艳了。他是个码头工,说白了也就是看门的,是钻井平台上级别最低的“小蚂蚁”。

“你收拾房间了吗?”“土狗”问他。

“我打算今晚好好干一场呢。”“小龟”说。

“小龟啊,你一定要收拾房间,还得洗澡。”“土狗”说。

“你知不知道,杰森根本没跟什么叫‘黑玛瑙’的黑人脱衣舞娘结婚,”“小龟”没理会这语重心长的劝诫,“而且他的车库里也压根儿没有钢管让她练习跳舞!”

“嗯,我知道的,小龟,”“土狗”的耐心很好,“这个我知道。”

“他蒙了我一年啊!”“小龟”说,“整整一年!我恨死他了。真不知道怎么会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快去收拾房间。”“土狗”说。

“年轻真不是什么好事。”“小龟”说。

“我要去睡觉了,”“土狗”说,“我要进我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

这座岛名叫欧古鲁克,伊努皮克(2)语,意思是髯海豹,是阿拉斯加北坡海岸上很常见的一种动物。阿拉斯加输油管道就从这里发端。此地日日进行着开采工作。原油从地壳深处两公里左右的地方被抽取出来,然后开始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旅程,向南来到阿拉斯加的瓦尔迪兹市,那里就是输油管道的终点。储油罐汇集在那里,装满原油,顺着海岸来到各地。在华盛顿州北部和加利福尼亚的长滩这类地方,原油经过加工变为燃料,让全世界运转的燃料。不过现在全美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数千年来,人们都知道,阿拉斯加北坡是石油丰饶的福佑之地。这片巨大的苔原地带一马平川,看不到一棵树木,只有辽阔的荒野,延绵无尽。从布鲁克斯山脉起伏的丘陵到浩淼的北冰洋,这片总面积超过爱达荷州的土地上,景色没有丝毫改变。数个世纪以来,当地土著爱斯基摩人从自然形成的渗漏泉中挖着一块块被石油浸透的冻土,用作燃料。1920年代,探险家们陆续到来,开始开掘挖洞。1968年,他们发现了普拉德霍湾国家一号油田,北美最大的油田,规模在全世界也是翘楚。一年后又在附近发现了库帕鲁克油田,北美第二大。今天,全美规模前十的油田,有五个都位于阿拉斯加北坡。这里一共有二十四个独立的油田,生产的石油能满足全国总消耗的60%。

要是你以为自己可以随便开车在北坡逛来逛去,和当地人聊聊天,在路边的汉堡店吃点东西歇个脚,那就太天真了。这里没有当地人,没有汉堡店,没有房子,没有城市,没有教堂,没有巨大的广告牌,也没有电台整天放着正打榜的热门嗨歌。油田的大门就是戴德霍斯(3)机场,那儿安保十分严格,能放行的只有三千五百个左右的工人,他们乘飞机降落在这里,坐油田区的专用巴士来到营地,那些地方都是临时搭建的,随到随用,有时呆上两个星期,有时一呆就是半年。

为了来北坡,我这个外人费了将近一年的周章。这些油田属于英国石油公司(BP)、康菲石油公司(ConocoPhillips)、埃克森美孚(ExxonMobile)等石油业巨擘,他们通常都不愿意对外透露油田中的细节。很少能见到关于阿拉斯加油田的报道,除非是出了什么重大事故,通常是石油泄漏什么的。“碎石铺就的道路附近,阵阵恶臭袭来。”2006年8月的《今日美国》上,一篇文章这样写道,“工人们穿着连体工装,浑身沾满石油。他们手持真空软管和厚毛巾,穿过一片黑黢黢的冻土。远处,一只孤独的北美驯鹿正低头吃草。”那年英国石油公司可谓流年不利,因为某种物质的腐蚀,输油管上破了个硬币大小的洞,相当于五千桶(4)左右的原油倾泻而出,覆盖在茫茫雪野之上。自然,媒体来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臭不可闻的原油,忙着抢救现场,干着各种脏活累活的工人们。此情此景,要是出现了一只北美驯鹿,那实在很难不对这美丽的动物产生同情。它身上投射出人类贪婪与掠夺的本性,真是令人灰心。该不该开发石油,争论一经开头,便经久不息。

这座岛上,“土狗”是钻井平台的老大;“功夫”爱咿咿呀呀地拉小提琴;“小龟”总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抱怨杰森对他吹牛说娶了诨名“黑玛瑙”的脱衣舞娘。而修建这座岛屿的是先锋自然资源公司(Pioneer Natural Resources)。正是这个公司,给了我许可,让我来北坡进行不同角度的采访与报道。先锋打破有史以来北坡被前面三家石油巨擘垄断的情形,成为在此地生产石油的第一个独立公司。在很多方面,这家公司都代表着经济的新希望,像一点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众所周知,这里的石油就要消耗殆尽,产量以每年6%的速度下滑。1988年,石油产量达到历史新高,年产两百万桶;而今天只有可怜的七十万桶。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其实不是石油在消耗殆尽,而是开采石油越来越难了。管他是煤、石油还是天然气,只要是自然资源产业就有心照不宣的行规,大公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抢占那些又容易开采规模又大的地方,先赚个够。然后才轮到那些反应敏捷、动作较快的小公司,来锅里翻些残羹冷炙。

那场旷日持久的辩论一直势头不减。我们该不该在阿拉斯加开采石油?该不该在东边的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附近开采石油?环保人士在发声,大排量汽车的车主们在发声,环境保护的专家们在发声。全社会几乎总动员,讨论如何改变化石燃料的使用。然而,这些辩论一般都忽略了一个因素: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在阿拉斯加开采着石油啊。过去三十年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这里有着地球上最为极端的天气,风寒指数(5)轻而易举就达到零下72℃。天气太冷,卡车什么的得二十四小时处于运行状态,一熄火就再也发动不起来。每年冬天,有整整两个月都是极夜,天地陷在一片黑暗当中。这里的人们远离家人与故土,很多时候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

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是怎么从地下开采石油的?乍看起来,这两个问题好像三岁小孩都能回答,简单得不好意思问。也许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原油。石油。我们将它加工成汽油、沥青、塑料与肥料。我们用它给自己的汽车加油,驰骋在用它铺就的道路上。我们用它做成汽水瓶,也做成垃圾袋,里面装着我们吃饭剩下的垃圾;它能变成垫子里柔软的泡沫,跑鞋里的填充材料,还能为我们吃的蔬菜除虫。因为石油,我们才能四处旅游,大吃大喝,安然入眠,穿衣打扮;也因为石油,我们抱怨油价太贵,争论相关的问题,怨恨我们为何如此依赖它,同时又对它爱到疯狂,为此不惜举刀杀戮。它是我们应用最普遍的自然资源,是过去整整一个世纪人类社会进步的源泉。作为这世界上的一个公民,我们应该了解石油是怎么得来的,这仿佛是最最基础的问题。然而,大多数人对于石油工业和其中文化的了解太过贫乏,好像这些都是天外来客。这个概念太过模糊,不像什么钢铁城、农业社区、渔村什么的,根植在当地人的生活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北坡的钻井平台不会在县乡集市上展出,不会评选什么“极地石油皇后”,不会有脍炙人口的乡村音乐金曲歌颂一个在苔原带英勇工作的男人。阿拉斯加的油田文化,无法融入任何与现实生活有关的情境。这里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北至阿拉斯加本地的安克雷奇和费尔班克斯,南至得州达拉斯、亚拉巴马州莫比尔或密西西比州杰克逊。五湖四海的人们在这里工作。一朝返回故乡,和人说起自己的工作经历,妻儿与亲人、友人与邻居全然不知你到底在讲什么。了解你工作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也找一份那样的工作,成为这无人知晓之地的一员。就连在石油生产占了财政收入百分之九十的阿拉斯加本地,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纪念品和明信片。当然更不可能有人跑去脱口秀把北坡的情况说个清楚明白。说起来,我们倒是常常聊起月球那个真正一片死寂的化外之地呢,还常常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然而,在北坡,却有着真正热火朝天的工作,有着滚滚而来的燃料,我们如此渴望、如此需要的燃料。这里的人们与人间最恶劣的环境进行艰难的抗争,只为了获取它,只为了我们。这些人真正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我们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呢?在北坡呆得越久,我心里的问号就越大。

2007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小岛刚刚完工。先锋公司的达拉斯总部派了很多人去,他们都聚集在一起,惊叹这伟大的工厂。大家一边开着欧古鲁克这个奇怪单词的玩笑,一边感到雄心勃勃,前途无量。我们从海岸边乘船起锚,戴着安全帽,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当然还要架上护目镜。大家正在岛上四处看,一个工人突然拦下大队人马,指给我们看“北极熊笼”,笼子很大,看上去像个小型监狱。营地周围大概安置了十个左右。

“慢着,你们为什么要把北极熊关在笼子里呢?”达拉斯总部的一个人问道。

“笼子是用来关人的。”工人回答,“看到北极熊,赶快拉响警报,跳进笼子里。”

那是美好的夏天,气温能达到32℃左右,成群的北美驯鹿在苔原的湿地中悠闲踱步,有数月的极昼,阳光一天二十四小时普照着这片原野。即便如此,北坡的生活看上去仍然极端恶劣。那样寂寞孤独,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呆在营地,每天的盼头不过是几顿饱饭和与家人的一通电话而已。然而,北坡的冬天,却让我始料未及。

2月,我在戴德霍斯机场降落,那天的气温是零下42℃。下飞机之前,我特别担心自己能否忍受那样的严寒。我准备了加厚的连体工装,巨型的皮大衣,超大的手套和超保暖的靴子,但仍然怀疑这些装备不能满足御寒的需要。我全副武装起来,像个宇航员,接着笨拙地跳出飞机,心虚地眯着眼睛,好像有人等在门口要打我一顿似的。结果……根本没那么严重嘛。最初的三四秒钟,我心想,也就是冷了点儿而已,哪有什么惊人。紧接着,我的眼睛仿佛结了冰,冻在脸上。接着我深呼吸一口,肺里一阵刺痛,是不是把冰吸进去了?但愿不是吧。短短几分钟,我的脸颊、下巴和鼻子都开始痛起来,先是表皮疼痛,接着……是肌肉在痛吗?我迅速笼上皮大衣的兜帽,缩着脑袋,让兜帽边缘的毛皮挡住风雪。哪怕是一点点也好。那一刻,我开始崇拜起那些有着浓密皮毛的动物了。

戴德霍斯机场,也就是给你提个醒,算是北坡给你开的一个欢迎仪式。这里没有什么可爱迷人的东西,一切以实用为重。积木一样的铁房子就是办公楼、五金店、旅馆和一个百货商店。百货店外面的墙上画着一匹垂死的马,诡异地伸着舌头。

开往欧古鲁克的两小时车程都在冰道上进行,一路所见仿佛是末日之后的场景。四处是工业化的气息,却没见一丝人烟。倒是看到了一只麝牛。巴士上的暖气很少开动,所以大家都缩进自己的大衣里,瑟瑟发抖,但也没人抱怨。欧古鲁克岛离海岸将近十公里,在北坡的西沿。我们的车穿越北极圈,来到营地,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其他的平台与营地。这真是茫茫天地间的一座孤岛,没有任何友邻。

营地也就是一大堆集装箱式住宅,挨挨挤挤,在这样的环境下看上去稍显奢侈。里面有几间会议室,一个健身房,一个电影放映室和一个食堂。负责人告诉我,卧室供不应求,所以我这两周的寻访时间都要住在临时区域。运营组热情的小伙子艾伦主动提出护送我到指定地点。他带我穿过营地,走出后门,刺骨的冷空气立刻将我包围。接着我们进入了一个北极熊笼。

“跟我来。”他说,一边打开厚重的金属门闩。我们从笼子的另一边出去,走进了冰天雪地的夜色里。

“所以我住的地方和营地不挨着啊?”

“哦,很多人都住在这里。”他说。

我们急匆匆地走过一条窄窄的通道,脚下的雪被踩得喀吱作响。眼前是一个长长的建筑物,很像冷冻货车,有一系列的冰柜门。上面用喷枪画着一些彩绘。艾伦猛地一推305号门,门应声而开。房间里有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非常暖和。简单的日光灯下有一张床,上面铺着床单,放着一床毯子。没有水槽,没有卫生间——这些东西都在营地呢。所以,要是我想洗漱或者上厕所,就得出门去,进出北极熊笼,来到主营地。艾伦说他会想办法弄个双向对讲机给我,万一我在路上被困住了呢。他说有时候雪下得太狠,就会堆起来把门给盖住。要是摊上这事儿,就跟他说一声,他来把我“挖出来”。

“跟你说,有些家伙会跑过来吓你,说你是睡在诱饵箱里面,”艾伦叮嘱道,“说你是北极熊的诱饵什么的。你别理他们。这个时节北极熊都出去吃海豹了,那个地方冰都是破的,全是海水。所以不会遇到这个问题的。这个地方还有个好处,特别安静,很舒服。”

说完他就走了。我就站在那儿。一直站在那儿,轻轻跺着脚。房间里有一股强烈的来苏尔清洁剂的味道。一个架子上还放着一罐。有窗户,一块蓝色的毯子死死钉在上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有心中突然蹿出的孤独感。我到过十分寂静的地方,也熟悉孤身一人的滋味,但今天这种感觉是全新的。这种孤独感,也许一个青灯古佛的和尚会有?也许一个遭遇单独监禁的罪犯会有?不,两者都还差点意思。我站在那儿,有种完全与世隔绝的感觉,仿佛站在一个温暖的小小泡沫中。泡沫飘浮在茫茫苔原上,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咫尺之遥就是那扇门,冰海冻浪的雪野中一扇孤独的门。我想,就连上帝,也已经将这里遗忘了吧。

艾伦说得对,这里很安静,也没有北极熊的踪迹。但我更好奇的是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欧古鲁克岛上似乎没有人将这显而易见的话说出口:这真是疯了。跑到这儿来工作谋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是疯了就是走投无路。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定要怀着一种情同此理的心情,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了解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毕竟,他们需要同时忍受严寒、寂寞、艰难的工作环境以及和家人分离的痛苦。我要做好准备,对他们施与体贴的怜悯。我一定要了解,他们为什么跑到这么糟糕的地方来。

然而,我毫无方向,毫无头绪。当我开口问问题时,根本就语无伦次,大家都听不懂我在问什么。

一天晚上在食堂,一个人跑到我身边,说:“你根本不懂。我们愿意来这儿的。我们不是因为‘判刑’才被强迫到这里来的。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在这儿挺高兴的。”

“土狗”把这个平台管得挺好。这里的标准很高,但也不会有谁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土狗”是经历过很多无端指责的,很多年,很多年。他说了脏话:“妈的真是鬼一样的事情。”但他在成为钻井平台的真汉子之前,就已经经历了很多鬼一样的事情。那还是在他家乡蒙大拿的石油储备基地。他经历过的破事,简直超越了一个正常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你看他经常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是因为过敏之类的问题,而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那些糟糕的回忆起了生理反应,而且只有有人碰他的时候才会发生。所以,平台上的各位经过几次之后都知道,永远别去碰“土狗”。

“土狗”说这些都没事儿,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你什么都控制不了。以前以为自己特别牛想什么都管吧?是不是最后都弄得一团糟?所以放手吧,随它去。”

我已经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了。这里没人数周一周二周三周四的。有什么意义呢?反正生活每十二个小时重复一次。工作、睡觉;睡觉、工作。时间在这里渐渐模糊,甚至完全失去意义。

我在北坡认识的很多人都有一段不想触碰的回忆。他们逃到这儿,远离糟糕的家庭,或者极力挽救却仍然糟糕的家庭;远离对不起他们,或者他们对不起的亲朋好友。“功夫”进出监狱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正在戒酒的斯塔布斯常常反复,在对上帝的虔诚和灵魂的绝望中矛盾挣扎。威利是岛上比较年轻的一个,很少说话,以前还在家的时候,被母亲暴打是家常便饭。阿拉斯加一直是人们的逃亡之地。逃亡阿拉斯加之后,又继续逃到北坡。这里是最后的机会。对某些人来说,是赎罪;对某些人来说,是拯救。

我在平台上呆的时间也不短了,耳闻目睹:一节节阶梯连接着各个台子;房间里发动机在轰鸣,油泵开足马力,油管不停工作;长长的大道上全是油井眼子。亮蓝、鲜红和明黄——真像世界上最大、最吵又最绚烂多彩的锅炉房。不管是在阿拉斯加、得克萨斯、沙特阿拉伯还是伊拉克,钻井平台最显眼和最著名的标志就是那高耸得仿佛不可侵犯的钻井塔,是用来固定钻头的。这里钻井塔的高度是五十六米左右。为什么这么高呢?随着钻探的深入,工人们可以往上面不停地接管子。管子加得越多,就越深入地壳。钻头为管子开路,按照顺时针方向,旋转而下。(这个规模其实比很多人想象中要小得多。钻头的直径在十五到三十三厘米之间,而管子的横截面直径只有不到八厘米。表面上看,油井也就是个很小的洞而已。)平台上不同岗位的人们配合默契,对钢管的操控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搬动、放置、连接、螺旋送入塔中。工人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石油,不知道闻起来什么味道,摸起来什么感觉。只有极少数的例外,就是油井泄漏、爆炸或者其他的灾难性事件。挖石油的人没见过石油,这真是太荒谬了,但同时又充满了神圣的哲学意味:他们一心一意要找到的东西,是不能见天日的。

平台这边产生的扭矩越来越小,情况变得非常糟糕。顶部驱动的装置产生扭矩,好让钻头运转。但钻头没有要动弹的迹象。

“麻烦大了。”“土狗”对罗德说。后者是前者的顶头上司,是个典型的上班族,几乎每天都坐办公室,隐藏在电脑后面。他能大驾光临现场,就是因为扭矩的事。

“没什么麻烦,”罗德说。他看上去活像五六十年代情景剧《霍根英雄》里的克林科上校。“我们只是暂缓工程。”

“哥们儿,我们真的麻烦大了。”“土狗”说。

两人一起坐在外号“狗窝”的房间里。这里是平台的指挥中心,“核心参谋部”。整间屋子看上去像一艘船的驾驶室,只不过举目望去的不是茫茫大海,而是钻台。那里的钻头本应以每分钟八十转或一百二十转的速度运转,但现在却纹丝不动。“功夫”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小小的洞眼,等着下一步行动的命令。他旁边那个家伙绰号“脑子”,因为他是团队里唯一拥有大学学历的人。这个高学历的家伙正在向钻工安迪打手势,后者正坐在“狗窝”的操作台后面。“脑子”打手势的主要意思就是:这他妈的都怎么了?

安迪斜过身子,嘴巴对准麦克风。“我们暂缓工程,先生们。”他对钻台上的人宣布。

“谢谢你,安迪。”罗德说。

“我的乖乖老天爷啊,”“土狗”说,“你俩咋不去约个会呢?”

多年以来,“土狗”和罗德在很多平台上共同工作过。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罗德管油井,我管平台。”“土狗”言简意赅地解释两人的分工。钻井队长整日面对钢筋铁架,指挥钻井团队,掌握钻井作业的节奏与调性;公司派来的人只管油井顺利钻探。那下面有着神秘而复杂的世界,深不可测,挑战钻井队长放下去的所有工具。每天早晨会举行电话会议,公司派来的人会把情况报告给安克雷奇和达拉斯的老板们,大家一起讨论新一天的计划。“土狗”也会参加会议,不过通常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这时候他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看罗德不停玩弄手中的笔,眉毛一挑一挑,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罗德经常被那群坐办公室的“大脑袋”气得够呛,他说跟平台上这些工人比,那些白痴啥都不懂。

进入油井的并不只有钻头。那只是钻柱的尖端,上面装有钻探的关键工具。钻工需要保持整个钻柱的稳定,在它被卡住时想办法解决,还得对岩石的构成进行解读,说不定能借此搞清楚地底下都在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地底深处的某个凹陷处,石油和天然气就被困在那里,困在那些只有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岩石气孔中。石油在自己造成的压力下缓缓流动,倒有点儿像罐子里的苏打水。打开盖子,气跑出来,油也随之喷薄而出。

过去,油井都必须是直直的,就像吸管插进瓶子里。那样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有了定向钻井技术,钻子可以直上直下,也可以钻洞爬坡,蜿蜒蛇行在地底任何缝隙里,不断找到最佳位置,最远能到达以平台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六公里左右。过去,一口直井中大概能有六十米到九十米的石油储备。现在,钻子能在一口井中钻到六千多米的贮油岩,极大地减少了地上的工作,也同时降低了成本,还减小了对这个地区苔原带的破坏。等欧古鲁克岛上的全部四十口井开凿完毕,要是能从地下望过去,一定会看到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洞就是圆圆的油井。

在楼下泥浆池工作的斯塔布斯跑到“狗窝”里问关于力矩的问题。“一号泵绝对遇到鬼了,”他说,“你看到没?”

“我们正在看,”罗德说,“我们也知道你的难处。”

瘦瘦的斯塔布斯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你从他的言行举止看不出什么故事,只能看到岁月简单的流逝留下衰老的痕迹。他脱掉安全帽,挠了挠痒痒。我惊奇地发现他居然和年轻的“小龟”一样,有一头鲜艳的橘红色头发。我还发现焊接工杰森也有一头同样颜色的头发。嗯,这地方,大家的头发里可是大有文章。

“估计一号泵掉了个鼓风机吧,”“土狗”对罗德说,“应该就是鼓风机的问题。”

“好吧,那完蛋了,”罗德说,“没有循环,我们他妈的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并排坐在带垫的长凳上,抬头盯着“狗窝”里的监视器。“小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小龟?”“土狗”说,招手把这个年轻的码头工叫到他的“宝座”跟前,“小龟,我有个问题。”

“咋啦?”“小龟”说。

“离近一点。”“土狗”说。

“小龟”听话地动了动。

“再近一点。”

两人的鼻子都快贴到一起了。“土狗”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你——到——这——里——来——干——吗?”

“我想听听你们都在说啥。”“小龟”说。

“你不能听。”“土狗”说,“你应该在工作啊,小龟。”

有的平台上,卑微的码头工是永远无法和队长说上话的,更别提高高在上的公司领导了。但这个平台不一样。老资格们有的试着打破“媳妇熬成婆”便欺负下面人的循环,有的则继续作威作福。各行各业都摆脱不了这个怪圈。

“小龟啊,小龟啊,小龟啊。”焊工杰森叹了口气。他正在这里思考如何设计一个支架来支撑监视器,好调整到适合安迪的高度,因为他一直在说脖子很痛很僵。(“那架子要不要做得好看点,也起到装饰作用啊?”敬业的杰森还多问了一句。)接着杰森突然唱起歌来,音量控制得不错,“小龟”刚好可以听到。唱的是杰森自编的“小龟之歌”,因为朗朗上口,大家去戴德霍斯机场坐飞机的一路上,都会情不自禁地哼哼。

“小龟,小龟,摇摇你的小尾巴。

小龟,小龟,摇摇你的小尾巴。

皱皱你的小鼻子吧。拿你的脚趾抓只小蜗牛吧。

小龟,小龟,摇摇你的小尾巴。”

“他又在唱‘小龟之歌’了!”“小龟”朝“土狗”吼了起来,“我恨死他了!”

“摇摇你的小尾巴——”杰森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的老天爷,”“土狗”说,“安迪,你能管管这俩吗?”

北坡的钻井作业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圣诞节也要开工,新年也要开工。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机器从地底下攫取石油。常规的换班是工作两周,休息两周。不过很多人一次在这里呆的时间比两周要长很多,说起来还是挺值得夸耀的一件事情,收入也相当可观,多到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花。在这里,除了工作,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工作日在这里呆着,超过八个小时就算加班,而周末就算是全天加班了。“小龟”这样的小伙子,即使做的是码头工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营生,年薪也能轻轻松松达到7万美元。“一个高中刚毕业的人,挣这么多钱,太吓人了。”“小龟”对我说,“太吓人了,太多了。”有那么一阵,他打定主意工作几年,把所有的钱都攒下来,然后去读大学。但接着他就开始买各种各样的摩托车,还有电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他想着自己的父亲,也是在北坡做钻井队长的,年薪25万美元。“小龟”心想,算了吧,还读什么大学呢。爸爸在佛罗里达州有一栋别墅,游泳池连着巨大的热水浴缸,形状是个米奇头,专门定制的。“赞爆了啊,”“小龟”说,“这钱乱花得太值了。”

我还见过一个二十三岁的电工,吹嘘说自己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去年却挣了14万美元。查理,就是修了那些冰道的那个,有一次在北坡一呆就是七个月,传说他把挣到的一分一厘都攒了下来,回到费尔班克斯,买了一栋新别墅,用的还是现钞。

这里工作的很多人面临的难题是,一回家就管不住自己,挥金如土。

北坡的各个地方都严禁喝酒。如果谁被抓住喝了酒,就会被驱逐,永远不许再来。不问喝酒原因,不给第二次机会。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易燃物。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巨大的爆炸。油田工人在戴德霍斯登上回家的飞机时,很有可能会在空乘人员允许的前提下,点好多好多酒。我采访的很多年轻人告诉我,他们休假的两个星期会一直喝一直喝,喝到登上来北坡的飞机为止。而我采访的许多年长一点的人,总是试图告诉这些年轻人自己的故事,酗酒又戒酒,戒酒又酗酒,这些故事往往很精彩很发人深省,但年轻人们根本不听。

十二个小时的轮班之后,欧古鲁克岛上的大多数人都会吃个饭然后睡觉。“没——地——方——可——去。”他们总是一字一顿地跟我强调。另外,大家都太累了。以前公司在营地里放了个台球桌,过了段时间发现根本没人用,就撤走了。我也没见过谁去电影院。倒是听说有所谓的派对,也就是一群大男人聚集在食堂里,吃吃冰淇淋或者巧克力饼干,通常风卷残云,草草结束。

然而对很多人来说,家里的生活比北坡还要艰难。这样的故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怎么的,我发现了这个痛苦的循环:很多人为了逃离自己的家,来到北坡,结果又吵着要回去;回去之后,又发现自己拼命想逃过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我在这里还遇到很多人,他们干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业。有工程师、地质学家、医师和电脑技术人员。他们都说能在两周一循环的工作和休息中,找到生活与事业的平衡之道。

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工作在前线,面朝冰雪背朝天,战斗在钻井平台上的“梗脖子”们。(欧古鲁克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是和分包商签的合同。钻井工人们的老板是阿拉斯加内伯斯钻井公司。)“梗脖子”是钻井工人们的代称,从码头工算起,只要是在这里干下来的,泥浆工、井架工、钻井工、钻探队长和公司派来的人,都可以这么喊。就像一位将军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个战士一样,一个梗脖子不管在平台上爬到多高的级别,他仍然是一名梗脖子。“北坡到处都是一样的。”建设组有人告诉我,“梗脖子们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到处走,跟游行似的,好像这里就是他们一统天下了似的。我们就忍了,因为他们能挖油啊。要是他们不挖了,那我们全都得喝西北风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北坡无意中形成了一种骄纵的气氛,梗脖子们有任性的权利,或者说大家都觉得他们应该任性。要么多次犯事进监狱,要么变身狂飙飞车党。有的则整天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要让所有人都害怕他。

当然,一方面他们也是为自己宽宽心,壮壮胆。

平台上那冰冷无情的铁架,危机四伏:机器不断转动,一个不小心,手指可能被连根斩断,胳膊也有可能不保。几年前还有人丢过一条腿。就在内伯斯14E钻井平台,那是个晚上,“土狗”正在冰面上进行初探。码头工蒂姆在泥浆室浓重的蒸汽中看不太清楚,踏进了一个螺旋钻的坑,自己被吸了进去。“土狗”伸手进去拼命拉他,但为时已晚。他的两条腿都被吸进去了,臀部以下陷在了机器中。他尖叫着,丝毫不知左腿已经被钻子截断,右腿则缠绕在推运螺旋轴上。救援人员花了整整七个小时才把他给“锯”出来。“土狗”一直守在他身边,扶着他,温柔地为他擦拭额头,像父亲一样跟他说话。他们往蒂姆的嘴巴里插了根棍子,最后锯了一下,用飞机连夜把他送出北坡,送到一千二百多公里以外安克雷奇的医院里。

梗脖子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条件下,破事儿一桩接着一桩,让大家结下一辈子的情谊。就像那些并肩经历过炮火的战友,完全不管对方有多疯狂,深情依旧。

某天的早饭时间,我跑到“功夫”身边。他每天都带着《圣经》来食堂,临时组织起流动教堂,只要足够的人愿意,可以就地开团契(6)。

“功夫”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酷爱健身的他有强壮的胸肌,在紧身白T恤下面若隐若现。“功夫”对自己这身肌肉可是非常自豪的。两只手臂上全是复杂的文身:眼珠子、十字架、三叶草、骷髅头和孔雀羽毛,真是五花八门。今天他头上缠着一个美国国旗图案的大头巾,正喝着健身前的必备营养饮品,多种维他命的混合物。这饮品是“功夫”的妈妈亲手调的,她在费尔班克斯开了一家自己的健康食品店。

“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做事,爱是唯一的动机。”他对刚加入进来的斯塔布斯说。

“你真是个好牧师,”斯塔布斯说,“有一天你真的会去做牧师的。你就记住我这句话,哥们儿——”

“功夫”觉得是自己在照顾斯塔布斯,斯塔布斯又觉得是自己在照顾“功夫”。斯塔布斯在北坡工作二十二年了,戒酒才一年半。这一点他特别感谢“土狗”,总是原谅他包容他,在他坐牢之后欢迎他回来。但最感谢的还是安吉拉,生命中第一个不贪他钱的女人。“功夫”戒酒的时间则很短,斯塔布斯在尽力帮助他。“功夫”回安克雷奇休息时,斯塔布斯每天至少给他打一个电话,确定他没喝酒。同时他还要给井架工扎克打电话,也是监督他戒酒。另外还要问问“小龟”按时吃饭没有。因为这愣头青老是不吃饭。他经常把“小龟”拖到他那儿去吃鸡。

《圣经》团契接近尾声,我安静地等着两个人结束他们的祈祷。

“就这么给力,”斯塔布斯说,“你太棒了。”

“阿门。”“功夫”说。斯塔布斯转身走了,“功夫”吸了一口自己的健康饮品,咂咂嘴,斜靠着身子,说有秘密要告诉我。“你一定要听我的,”他说,“我可没开玩笑。”他告诉我,千万千万别在家用电脑上登录www.infowars.com。因为那个网站上有“敌人”的最高机密。要是我用家用电脑登录了,“敌人”就会知道我盯上他们了。

我问他“敌人”到底是谁,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给自己脑子里的电视换台。接着,“功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两排白白的牙齿很耀眼。“这可真是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了,”他说,“我的牙没有一颗补过,全是真牙。”

我问他对北坡的感受,问他为什么来北坡。

“重新做人,”他说,“那时候我花天酒地,挺堕落的,挥金如土。你看看,我为了整这张脸,整容手术就花了18万美元。还加入了一个黑帮。我就不说具体的名字了。我本来是要开一家脱衣舞馆的,店名都想好了,“自由摩托民兵阵线”。主题就是摩托车、枪和脱衣舞娘。舞馆后面我就建一个冰毒实验室。那就是我当时的梦想。”

结果,两年前,他得到来北坡工作的机会。这简直就是天降福祉,给他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刚来不久,他就得到了“功夫”这个绰号。因为他会时不时地来个回旋踢、前滚翻什么的,好像有很多用不完的精力需要消耗。在营地的大厅里,这样的行为虽然奇怪,但还算可以忍受。但在钻台上居然也这样?把钻油的地方当成了练功场。安迪对此很不满。他压力已经够大了,每天要看好手底下年轻的梗脖子们,顺利作业的同时自己也要安全。一个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踢着无影脚什么的,怎么受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哥们儿,”安迪给身在营地办公室的“土狗”打电话,“我们得管管‘功夫’了。”两人进行这样的对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土狗”也去现场亲自看过了,“功夫”跟个忍者似的,打拳踢腿,其他人都在围观,看这个练功达人开启疯狂模式。“土狗”来到钻台上,用那双铁锈蓝的眼睛盯着他。“功夫,”他说,“你过来。”“功夫”听话地走了过来。

“你他妈的在干吗啊。”“土狗”问。

“我想做蜘蛛侠。”“功夫”说。

“你说什么?”

“我做了个关于井架的梦。”“功夫”模仿着爱尔兰口音,“我想爬上井架,因为井架工就是我的命运。我可以做井架工吗?”

“土狗”呆呆站了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深深凝视着“功夫”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东西,好因材施教。“功夫”已经辗转了三个平台,让他从这个平台走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土狗”的确看出了一点东西。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土狗”的话,就是对别人深深的同情,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包容一切,永远填不满,让他随时随地都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也许这是他寻找宽恕与救赎的一个途径,也许他生性便是如此。

“好吧,兄弟。”“土狗”说,“我来管着你。你就是我的重点关注对象。我不知道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但你要是想呆在我的平台上,那就得把那根筋搭回来。”

尽管“功夫”在平台的位置还是岌岌可危,但他在“土狗”的鼓励下,把小提琴带到了北坡。还带来了维他命健康饮品和《圣经》。最近,他试着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布莱恩兄弟”,听上去温和很多。

“功夫”和我坐在食堂里天南海北地聊。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北坡生活。“两周的时间,你分到一个房间。”他说,“一睁眼,哇,吃的都做好了。哇,还有干净的床单和毛巾。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这里就跟戒毒所似的。也像度假。然后还能拿到支票,钱还不少。我的天,你信吗,他们居然给我们钱让我们来做这个。天哪,谁信啊!”

他大笑起来,但笑声听起来不快乐也不正常。突然间他哭了起来。“布莱恩·马修·雷根,把这一切带走吧。布莱恩·马修·雷根,我忏悔,我忏悔啊!(7)”

“土狗”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空杯子。他只是想来弄点橙汁喝,结果遇到这么一出。

“救命。”我向“土狗”哀求。

“我说哥们儿,”他对“功夫”说,一边抓住他的一边肩膀使劲儿摇起来,“哥们儿!”但“功夫”毫无反应,一直在低声啜泣。

“土狗”坐在他身边。我悄悄离开了。“这是个钻井平台,”我听到“土狗”自言自语,“这种事情经常有。”

钻子都卡住了,还怎么操作啊。罗德昨天刚刚赶到,心里对这个油井的命运有不祥的预感。ODS K 33号油井,简称33号。无论在什么地方,钻一口井的成本都在500万美元到2 000万美元之间。要是时间稍有拖延,成本也会上升。一天的作业至少要花掉25万美元。现在卡成这样,要是不得不就此放弃,留下钻柱上价值300万的设备,那这成本简直就没法算了。

目前,钻头已经钻了两千六百米,这个数字更多的是表示距离,但不一定是深度。钻头在地层里会移动,或者说曾经会移动(现在已经卡住了)。移动的角度是68°。一路往有石油的方向奔去,这是所有人的希望。钻井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就是一切只能在未知中进行。钻探队长放到井洞里的工具会将信号传到地上来,都是关于压力、力矩和重量的信息,所有信息都会变成数字显示在电脑屏幕上,“土狗”、罗德和安克雷奇的工程师们看着这些数据,有时欢天喜地,有时伤透脑筋。整个看不见的旅程全都在一根操纵杆上进行。

“这洞太破了,”“狗窝”里,罗德对“土狗”说,“我想来个倒划眼(8),彻底清扫一番,如果可以的话。”

“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我们现在要操心这事儿。”“土狗”说。

“你说倒划眼的时候?”

“这个洞里已经注入了十一磅(9)钻井泥浆了。”

“确切地说是10.7。已经全部注入,涨起来了。”

“我们要进去把钻杆刮泥器拿出来才知道。”

“但现在,我们什么鬼都不知道。”罗德说。

“没有循环,我们他妈的什么都做不了。”“土狗”重复了罗德之前的话。

“我们卡住了。”

没有循环的钻井,就像……就像没有润滑剂就做爱。很难进行。钻井这事儿,感觉很像借鉴了做爱的姿势。不过没人提起过。钻子就像一根巨大的男性生殖器,插入地球体内,顺时针旋转。深入的同时喷射出泥浆。泥浆从钻子中央射出来,进入钻井孔,接着又涌上表面。钻井用的泥浆又叫钻井液,是比例非常讲究的乳化水浆混合物,是钻井作业的关键。钻井液不仅为钻子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同时还能利用浮力将钻下来的岩石送到洞外。同时,钻井液也产生压力,确保油井不会坍塌。设想一下在大海里潜水,潜得越深,海水的压力和浮力越大。地壳里也是一样:进去越深,压力越大。为了能顶住压力,越挖越深,钻工会增加钻井液的重量,迫使钻井孔一直保持开放状态。保持钻井液压力的平衡十分微妙,要是太重,就会冲开钻井眼的井壁,造成井喷。井喷就意味着爆炸,一旦发生这样的状况,人的性命与整个平台,都难以幸免。

“简单说,我们这个活儿,就是要骗过大自然母亲,”一个人这么向我解释钻井,“你要进入她体内,她却一直把你往外推。你倒着泥浆强迫她张开,然后越进越深。”

他给我画了一张图。这是个很严肃的人,从来不开玩笑,平时连眨眼都很少。

现场又是一阵讨论、焦躁,总是回到原点,“没有循环什么都做不了”。“土狗”来到我身边。“好啦,”他说,“穿上你的行头,我要把你带回营地去。”

我说我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

“我们要开始震击了,你可不能呆在这儿。就现在,跟我走!”

我穿上大衣,和“土狗”一起走下平台的楼梯。膀大腰圆的他在这些台阶上却异常灵活。他领着我迅速穿过工地,又穿过一个北极熊笼,回到营地。他把我扔在泥浆室。“呆在这儿!”“土狗”说。他的脸涨得通红,那条伤痕显得越白,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穿上拖鞋,走到食堂,吃了一些沙拉虾,惊讶地发现特别新鲜,但同时又感到伤心,因为被从平台赶回来了。真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啊。地球正在展开自己的秘密,神秘的画卷一一展开,我竟然不能当场见证,唉。

一些建筑工人走了过来,宣布大新闻一般说焚化炉那边出现了一只北极狐,想逗我开心。

“那倒是挺酷。”我说。

他们又对我说起去年秋天岛上来了好些北极熊,只能开着推土机把它们赶跑,看着这些笨重的动物跳进海里落荒而逃,大家都哈哈大笑。

正说着,平台那边传来遥远的巨响,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砰!营地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震击就是把液压活塞放进深深的地底,钻子上装上特殊的工具,好震开障碍物,使钻井作业顺利进行。砰!一声震天响。三十秒后,又来,砰!四十五吨重的钻探管被抬起又放下。砰!震击真是完全的暴力,每一声砰之后,整个井架都在颤抖,在呜咽。我直奔吸烟室,以便能看得清楚些。我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等着工人们回来跟我说震击很成功,说他们成功哄好了任性说“不!”的自然母亲。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又一声的砰!我又在看电视的房间等了两个小时,接着回到食堂,又跑去吸烟室。直到没地方可去。四个小时后,我放弃等待,回到我那小小的蜗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砰!砰!这巨响持续了整整一夜。

我很烦恼,这里的种种情况一目了然,却没有人直说。没人会说:“哎呀,这不就像跟女的做爱,人家不愿意配合吗?”同样,也没有人抱怨生活条件,抱怨这个海岛太过偏远,抱怨这冰封千里的刺骨寒冷。在这样的地方,大家怎么能不整天抱怨极低的气温呢?怎么没有人把“老天啊,真他妈冷!”作为口头禅呢?

第二天黎明,我走出门,发现风平浪静。没有了风,寒气也不再刺骨地拍打在脸上,而是在周围紧紧地聚集。平台已经安静下来,仿佛一切都筋疲力竭。我心想,人的能力毕竟还是有限啊,还是要向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屈服啊。很快,东方破晓,旭日初升,几道刺眼的光芒透过云层倾泻而下。目之所及,全都被染成了粉色。我心想,这里真是太寂寞了,这强烈而厚重的孤独感啊。地方这么偏远。这么孤寂。二十四小时连续不停地运转。趿拉着拖鞋的男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虾做食材的晚餐。眨眼睛。换来换去的电视频道。时时都会爆发的疯狂。我眺望那一路翻卷着滚滚白涛往地平线奔涌的大海,那么多碎冰浮在海面上。我想象着如果大海突然封冻,海浪就保持现在的样子,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一天我把杰森拉到一边,问他橘红色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这里最没有思想负担的橘红色头发男子了,第三代北坡工人,今年三十有三。

“本来应该是染成砂石色的。”杰森解释,“喏,就像照片上一样。”他矮胖矮胖的,就连假装怒气冲冲的时候,一双眯缝眼也是笑意难掩。“结果染发剂留的时间不够长,就变成橘红色了。”

“所以你们大家伙儿就是有一天坐下来,染发玩儿?”

“差不多。”他说。他说当时房间里有六七个人。如今,“脑子”已经把自己失败的染发剃掉了,“功夫”也是。

我努力去想象那幅场景,还真想象得出来。我眼前出现这些汉子,都是一群旁人眼中的怪人,却相处甚欢。我看见他们坐在一个房间里,一个个跟青春期的女孩子似的,拿着人生中第一盒染发剂。

“牌子应该是伊卡璐,”杰森告诉我,“好易染发系列,你知道吧?”他说起自己的老婆,当然不是诨名“黑玛瑙”的脱衣舞娘,而是个美发师。是她拿了染发剂让他带到平台来。他说起老婆时满含爱意,说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在安克雷奇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周围有白色尖木桩栅栏。他还说起车库里有辆“飞车”,是他十六岁时用一辆64年福特汽车改装的。现在他又在改装,准备换一台九百马力的发动机,等长子乔伊到了驾车年龄,就可以享受爸爸的劳动成果了。他还要改装另一辆55年的福特,是给小儿子贾斯汀的。杰森来北坡纯粹是因为挣得多,能让家人丰衣足食。对于他来说,要在这偏僻的小岛上生存下来,一定要学会找乐子,没事儿拿那些新来的小伙子们寻寻开心,骗骗那些发型和发色都无可挑剔的哥们儿。

“你认识‘美王’吧?”杰森问道,“发型特别棒的那个?对了,别当着他的面叫‘美王’哦。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是的,我当然知道。有个人经常在平台上出现,那发型简直完美得让人心生疑窦。他头发外层的颜色要淡一些,很有层次感,他承认那是染的,说是老婆逼他这么做的。但这就已经够令人嫉妒的了。不过大家最关注的,是为什么他一脱掉安全帽,头发就自动恢复到那种猫王一样挺拔帅气的发型;而其他人的头发都是软塌塌黏糊糊的,一看就是长期戴安全帽的样子。

“他肯定是抹了什么东西,”杰森说,“肯定的。”

“我觉得也是。”我说,发现杰森这人还真喜欢背后八卦,真没想到。

大家集体染发,其实是在跟‘美王’示威呢,是在对他说:“你的头发很奇怪的。”上次出工的时候,大家一起坐在杰森的房间里,都抹了伊卡璐好易染发膏。第二天,大家排着队从‘美王’身边“游行”过去。“一开始他还以为大家是在夸他呢,”杰森对我说,“后来‘土狗’忍不住对他明说了:‘哥们儿,他们在笑你呢。’”

“可怜的‘美王’。”我说。

“呃,‘小龟’更可怜吧,”杰森说,“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一头帅气的金发。他觉得自己跟个摇滚明星差不多。”

“这颜色真不怎么好看。”我说。

“这颜色真他妈笑死人了好吗。”杰森说。

“你得跟‘小龟’明说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

“土狗”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总是说:“我们是灵魂伴侣。”“我们经常做同样的梦。”“啊,有时候,但最近没有。”于他,她就是游船的锚,是拯救他生命的天使。事实上,天使真的托梦给她,说:“你丈夫要死了。”她把这个梦告诉了“土狗”。很快,“土狗”每天在戒毒所的床上醒来。当时他大概三十出头,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只记得当时他强迫自己来那个地方。那时他严重依赖着海洛因,还吸食少量的可卡因。

“土狗”觉得妻子是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但换个角度,她对他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话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最近他一直在想:“这一切值得吗?”每晚给妻子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问这个问题。她一般都会说:“你想太多啦,别自寻烦恼了。”

妻子名叫拉娜,但他很少直呼其名。这位贤内助住在距离安克雷奇南边两小时车程的斯特林,料理着那里的一切。这样的女人被称为北坡寡妇。四个孩子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带大的。他唯一做到的事情,就是每年孩子们生日都能回家一起过。除此之外就没做过什么了。“土狗”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爸爸。他缺席了孩子们的成长,只顾着赚钱,觉得钱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上他追悔莫及。有时候他又会想,孩子们到底希不希望自己常常在家呢?她呢?以前想吗?现在想吗?她有她的生活。他有他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这一点让他恐惧。同样恐惧的还有她渐渐年老色衰,或者对他完全淡漠。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把一切都归在了她名下。房子、财产,一切。所以,一旦两个人离婚,她从他那里也拿不走什么,因为本来就全都是她的。他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哎,这事儿啊,也是挺奇怪的。

原本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去做北坡工人,让他在家里的顶梁柱形象顿时高大极了。每次上工回来,妻子都会在机场迎接他,孩子们也跟着一起来。他喜欢在飞机的窗户前翘首以盼,看孩子们在机场的大窗户前欢呼雀跃。他们爬到他身上,紧紧拥抱他,弄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高兴得身上都起了疙瘩,“真是挺不错的”,“我感觉自己是个摇滚巨星呢”。

那些遥远的从前啊,“土狗”只有二十多岁,与年幼时弃自己而去的父亲重聚,甚至还在同一个钻井平台共事过一段时间。他们给父亲起的诨名神气极了,“旋鹰”。两个男人开始成年人式的相处。也许,当时正是一个机会,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理解过去一些让他走上歧途的糟心事情。也许当时父亲也有同样的想法。但眼前这个男人回答不了,他酗酒贪杯,毒瘾缠身。一天,“土狗”接了个电话,“我的命走到头了”。“土狗”迅速赶到父亲那里,但为时已晚。“我找到了他,是的。一开门,就感觉有人的魂儿从你的身体穿过。我一下子就知道,他已经去了。当时那种感觉……就是……毛骨悚然。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立起来了。他的魂儿就在那里飘来飘去。我在卧室看到他的尸体。他给自己的脑门来了一枪。所以……就这么去了。”

那之后,“土狗”就开始寄情于工作。北坡是他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觉得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生活方式之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东西坏了,你就修。都是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都是能找到解决方法的事情。婚姻,很难,需要去感觉,太抽象了。“我有爱的能力,但必须得付出很多努力。因为爱这个东西太抽象。而平台上对工作的爱就容易多了。”他觉得,比起对自己的孩子,他对这些梗脖子的父亲角色可能还扮演得更称职一些。“唉,真后悔过上了这种双重生活。真的很后悔。”

天使托梦以后,他去戒毒所呆了三十天,在那里最糟糕的就是必须拥抱每一个人。每天早上,大家就站在咖啡壶周围,负责人命令他到处去拥抱别人。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开始喜欢上那种感觉。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找到触碰别人的勇气。直到今天,他还习惯性地去触摸一切。一切。比如,要是他走过一棵树,就一定会伸手去摸树干。就算只是走过一个信箱,一棵粗壮的向日葵,他都一定要伸手去摸摸。

他正在努力适应被别人触摸。但对这个他没抱什么希望。

戒毒所他是自费的,没用健康保险。他觉得要是别人帮着付钱,就不会管用。他把自己退休金账户里的钱取光了,大概有10万美元,一张张百元大钞装在麻袋里。先去找了自己还欠着钱的那些毒品贩子,数了6万多美元出来。“蠢,蠢,蠢。”每数一张他就说一句。他一定要把这种钱从手里流出去的感觉印在心里,才能坚持住。

从那以后,他就完全戒了。十八年来,他滴酒不沾,也不近毒品。想起那段瘾君子的经历,他仍然隐隐作痛。比起刚从戒毒所出来那会儿,心中的愤怒已经消减了不少。但当过去的阴云异常厚重,他会拿着一把大锤跑到平台上去,狠狠砸在废铁上,一锤又一锤,直到筋疲力尽,才坐下来,陷入沉思。

他从未因为愤怒、疯狂或其他什么纠结的情绪就对无辜的人拳脚相向。他觉得,那些不断对小孩子施暴的人,一定有病。需要原谅,需要遗忘。对,遗忘。

比如,霍华德·休斯(10)这个大人物,谁都碰不得。这没什么。其实是有什么的,但大家都接受了,就没什么了。我呢,我所遭受的暴力,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所以,我要努力去理解这样的暴力。

不能永远陷在过去。没有什么可以重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进步,变成更好的人。他是如此渴望这种进步,急切而热情。这是他最最努力在做的事情,一直都在努力。

多年来,他一直在冰上工作,疯狂地掘井。午餐盒放在雪橇上,在冰上被拽个八十公里,跟着他到处跑。他一手建立起了营地和平台,钻开了勘探井,每年一直到冰开始融化才离开。有时候他离开家,在岛上从头年11月一直呆到次年5月。他爱这种感觉。听起来是很疯狂,但他很喜欢。零下50℃,零下60℃,没什么大不了。他就站在寒天冻地中想:这真是大自然母亲最好的馈赠。要是头发湿漉漉的就来到户外,马上就冻硬了,一伸手就能折断。

在这浩大的天地间,他感到谦卑。这一片雪窖冰天里,他抬头看闪烁的繁星,对自己说:“好,我只是这浩淼的冻海中小小一粟,什么也算不上。”

和工作没有系统化时的盲目掘井相比,欧古鲁克岛上的生活简直就像度假。两周工作,两周歇。住的这个营地也是奢侈极了。他在家里呆的时间更多了。这反而让他无所适从。衣柜里有属于他的架子,架子上放着刮胡子用的东西,还有个属于他的抽屉。他买了一辆哈雷摩托,一辆四驱车,一辆机动雪橇,一艘捕鱼船和几辆卡车。回到尘世的生活,做一个正常的人真难。所以他热爱机械的东西。他的一个儿子雷已经开始做梗脖子了。“土狗”给他的建议是,“先把你的‘玩具’都买好”,他对儿子说:“先想好假期怎么放松。这个要先计划好。”

在如今油价的走势下,钻井赚的钱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真是前所未有的暴涨。像“土狗”这样的钻探队长简直可以环游世界,畅行无阻。哈萨克斯坦、加拿大卡尔加里和澳洲悉尼都有油井想挖他走。如果去了任何一个地方,就意味着漫长的上工期又要开始了。一次可能离家好几个月。

说到他老婆呢,要是这人开口说一句:“留在家里吧。”“土狗”一定会留下来的。他问过她好几次了。他说:“你只要点点头就好。”但她没有。每当他在家呆满十四天要去上工时,她都潇洒地一挥手:“再见了您嘞。”他知道她只是故作大气。他知道。“挺好玩的。”他心想,“我孤独吗?不孤独。我孤独吗?孤独。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我也许很孤独,但又有家人。还有,我一被碰就起鸡皮疙瘩。这事儿,得好好解决一下。”

冰道是查理修的,现在他又在加宽。暖流来了,温度上升到零下30℃左右,这可能是风暴的前兆。三级风暴是最严重的,面前三米的地方都看不见。刮三级风暴的时候,这儿的人全都不能到户外去。有时候一刮就是一周,甚至更长。不许工作——如果出了事故,完全没法把你弄出来。所以每到这时候,大家就坐在一起,看看电影,骂两句脏话,打发无聊的时光。

“很有可能我们要在这儿困上好几天。”“土狗”对我说。

我尖锐地指出,这次掘井的主题好像就是“被困”。

“并不是次次都这样的。”他说。

杰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终于完成的杰作:一个支架,能把电脑监视器支撑在与安迪视线平行的高度。

“当当当!”他说。这是用一条粗重的铁链子改装的,每个接口都焊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S形。

“太棒了。”安迪对他说,“我们等到了这个比较好看的版本,真开心。”“狗窝”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杰森马上就开始安装了。“哇哇哇,大哥,你在干吗呢?”杰森差点把显示屏给敲掉了,安迪大喊起来,跑过去扶住监视器。“脑子”说要帮忙弄弄电线。他趴在地上,但够不着。“土狗”一边帮安迪扶住监视器,一边伸出脚往前推了推“脑子”的屁股。杰森站在“脑子”背上,在高处钻了孔,“小龟”也跑过来,撑着“土狗”那只伸出来的胳膊,给杰森递扳子,打下手。

“好,大家都小心,别笑!”“土狗”一声令下。

结果大家都笑了起来。杰森是第一个笑得摔倒的,其他人也纷纷边笑边东倒西歪。他们就像大学新生在布置自己的第一间宿舍,又像小男孩在建筑一座属于自己的堡垒;此时随便拿起相机闪一闪,照片里就会充溢着美好的兄弟情、坚定的朋友爱。

不过其他一切好像都乱套了。一般来说,钻一口井大概要三十天左右。现在33号油井的工程已经进行了将近两周,却感觉出油还遥遥无期。那天晚上,钻子没有工作,一连进行了七个小时的震击。我坐在自己的诱饵箱里,竖起耳朵听着。然而,第二天,不知道是晚上还是白天,指示方向的随钻测量仪突然没了音信。这真是令人恐慌的平静,他们又花了三十六个小时去解决这个问题。公司损失了大约30万美元。他们把测量仪从地底数千米的地方拉起来,发现这个工具里面卡了三个小石块,令它失灵。小石块是怎么进去的呢?

罗德很不高兴。他把大家伙儿聚集在会议室,把三个石块放在桌上。“但愿我们钻出来的是油,不是石头!”

负责泥浆池的斯塔布斯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负责斯塔布斯的扎克则气冲冲地坐在那儿。他们的泥浆池干净得很!“土狗”坐在那儿,指节不断敲在桌面上,听着罗德发火,也看着扎克生闷气。这孩子很为自己的工作自豪,这孩子经历得够多了。都是些孩子啊!他们来到这里,毫无经验,又不是他们的错。哪像他那时候,从小就听别人谈论相关的技术要点,耳濡目染,早已烂熟于心。这些孩子们到了这里,从零开始,他们可不知道他妈的钻头往哪儿转啊。“土狗”必须手把手地教,往右紧,往左松。“就像啤酒瓶一样。”他跟他们说。结果有人说:“我又不喝那种螺旋盖的,都是易拉罐。”每到这时,“土狗”心里就会大喊“老天爷”,感到崩溃。接着又会讲得更基础。“你的焦点在这儿,”他手脚并用比划着,“这些千万别坏了。”接着他又开始更详细的讲解。他站在一个人,比如架工的位置上,让那个人退后仔细看他的示范,然后让那个人来做一遍。他退后观察,对他做出点评。他真是费了很大功夫来培养这个团队,很大的功夫。

“反正,不管你们在干吗,都不管用啊!”罗德继续在会议室里发火,“显然不管用啊!这些小石子卡在这儿,我们的钱哗哗地流啊!我们的时间耽误不起啊!”他好像一直在重复同样的话,每重复一次,在座的人们信心就更减少一分。

“嘿,大家别丧气,我们不是要拿谁兴师问罪。”“土狗”打断了罗德。

罗德看着他。不,他是要拿某人兴师问罪的。正要说到那儿呢。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位“爹妈”略略交换了个摆头的动作,协调了一下步调。“吸取教训吧,”“土狗”说,“每个人都振作起来,花点时间,把工作做对、做好。开足马力,一路向前。不能有人掉链子,或者偷懒。在座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吸取教训。”罗德说,走了出去。

第二天他们打到了气。气就有点麻烦了,根本解决不了。井里的气已经超过了1 500的峰值,很危险。他们不能继续钻下去了,要先增加钻井液的重量,好把气体封存在里面。但又不能加太多,否则整个地方都会坍塌。不过,又要足够控制气体。要是没控制住,整个岛都会被炸毁。

真是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不过很快就无所谓了。他们很快就休假去了。要是这岛没爆炸,就会来一个新的钻井队,也许会继续处理相同的问题,也许问题迎刃而解。也许钻头会顺利动起来,也许继续卡在那儿。这个井洞,下一个井洞,再下一个井洞,没成功就废弃这个平台,来到下一片油田,钻新的油井。没有结束,没有尽头,平台永在。

一天晚上,食堂供应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顶级牛肋排。这意味着星期天到了。这是整个北坡的规矩,每个营地的每个食堂星期天晚上都要供应这个。这是岛上唯一明确的时间指示。星期天到了,大家都开始打算起星期三的安排,那天是换班日,要回家了。吃着美味的肋排,大家又想起了时间的流逝,想起除了工作之外,要做的事情,要关心的人。

“喝啤酒、喝威士忌、追妹子、去树林里打点儿野味。”一个人说他离开北坡回家以后,就做这些打发时间。

“反正就是,活着呗。”

“就是。”

“好多人都是周末两天疯狂地玩儿,上了班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我们有两周时间,轻松愉快地好好玩儿。”

“这一点上我们蛮幸运的。”

“就是。”

“小龟”计划这次回家要买一辆新的摩托车,这样就有三辆了。(他会在瓦西拉买,买了之后从店里骑着飞奔出来,马上会拿到一张超速罚单。)“功夫”要去萨克拉门托看望父亲。他心里有点发憷。他本来想在那儿开“自由摩托民兵阵线”的,就是那个脱衣舞馆兼毒品实验室。一去肯定会唤起很多回忆。(他又要坐牢了,鼻青脸肿,不过,牙齿倒是保住了。)斯塔布斯没什么重要的计划,就是要帮帮安吉拉,他的未婚妻,也是生命中第一个不图他钱的女人。安吉拉要照顾七个有精神问题的人,斯塔布斯会搭把手。“他们精神有点错乱,”斯塔布斯告诉我,“他们觉得世界一团糟。我们呢,就要逗他们开心。”另外,斯塔布斯还要去个小赌场,那儿不提供酒水,花14美元可以玩很久。(八个月以来他都在输钱,这次也不例外。)安迪计划和未婚妻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那个姑娘对什么都充满兴趣,肯定会跟着他到“高峰酒吧”去跟杰森畅饮。那里有个穿着暴露的女招待,总是拿着果冻饮料。希望她这次还愿意跟杰森打个“嘴炮”。欲火焚身的杰森很吃她这一套,一遍又一遍。“来啊,来啊,跪着给我来!”杰森会喝个烂醉如泥,安迪也会。不过安迪的醉态应该稍微好一些。(安迪会弄个单身派对,安排在周末,大家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吃喝嫖赌,调戏不穿上衣的姑娘。杰森会宣布自己很想去这个派对。而他的妻子会突然提出离婚。)

“土狗”还没有计划。他很想赶快离开这里,但又不想回家。只有在北坡,他才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很好,呆在这里,觉得确定,觉得安全。但在这么个鬼地方觉得安全,也是种不幸。”

他喜欢的国王鲑鱼还没到季节,所以他也不会驾船出去钓鱼。最近几次休假他都会在安克雷奇多呆一晚,在开车回家之前舒缓一下情绪。他喜欢购物,可以说是个购物狂。那种融入人群的感觉让他着迷。女儿马上要高中毕业了,他会去参加毕业典礼,热烈鼓掌。很快家里就会空出一个卧室来,他想把那间房改造成专属男人的地方。要不装上那种人字形的地板?弄点比较抽象的图案。再来一张工作台,一套音响。可能还要加上一张沙发。还有他那些小物件,什么动物头骨啦、水晶球啥的。

饱餐一顿牛肋排之后,每个人关心的事情,就是到底会不会爆炸。大家在岛上度过了假期前的最后几天。没有爆炸。换班前夜,泥浆室旁边的门厅堆满了行李包,那是自由的象征。我订的戴德霍斯机场出发的机票比其他人要早一些。接送的司机让我凌晨四点半就准备妥当。

“土狗”特意早起和我道别。“我最好还是出来帮帮你。”他说,主动帮我拿行李。“你自由啦。”他站在泥浆室,对我说。

“你也自由啦。”我说。

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样都可以。“我是一台机器。”他说,“我就是。”

呆了这么久,我知道跟“土狗”争论是没什么用的。他坐在我身旁,陪我等司机。此时此刻,泥浆室特别安静,没人在这儿砰砰砰开关储物柜的门,也没人在这儿踢掉靴子准备大干一场。只有头上的日光灯发出的嗞嗞声,和“土狗”指节轻轻敲在凳子上的声音。他已经穿好了出行的衣服,干净的大衣,还是戴着那顶写着“尽情捕猎”的帽子。

“一个温暖的家比你在这里创造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得多,”他终于开了口,“这个问题我是说清楚了,对吧?”

“我想是的。”我告诉他。但又接着说这里也是有爱有温暖的。

“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家。”他说,“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吧。天哪,你这个女人。”

“好吧好吧。”

“但我能控制的只有这里这个家。”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也不算坏。只是有点悲伤而已。哎,也不算悲伤吧。”

我看着他,点点头。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把胡子刮干净。胡茬不见了,反而有些不习惯。那撮小胡子他也精心修剪过了。

“你几点起的床啊?”我问,“收拾得这么干净。”

他说还洗了衣服,看了一个钓鱼节目,听了克林特·布莱克的歌。

“你知不知道一个梗脖子退休以后能活多久吗?我跟你讲过没?”

我说没有,没谈过这个问题。

“没多久。”他说,“我以前的两个老同事都没等到拿第一笔退休金。钱打来之前,他们就死了。”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思考这件事。

“我觉得是因为心碎了。”他说。

接着又耸耸肩,继续用手指节敲凳子。他本来还想说那句口头禅,“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无所谓”的。我赶在他开口之前抢白。

“有所谓。”我说。

“无所谓。”他说,“就是这样,无所谓。”

我们互道再见。他后来还打了电话,确认我安全回家了,并为自己的过度担心道歉。“我就是这么个操心的人。”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上了好几次工。孩子们送给他一个父亲节礼物。是几个人一起凑的钱,给他买了个直径五米的帐篷,放在后院。这也算是男人的专属空间了,也不算吧。孩子们这片孝心还是让他非常感动的,但又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们都希望他真的能搬到帐篷里去住。

有份特别棒的工作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有机会成为罗德那样的“公司特派人员”。不过就是要满世界去巡查油井。他又要过上那种一次离家好几个月的生活。他跟安迪讲了这事儿,要是真的接受了这份工作,怎么跟大伙儿说呢。他对安迪说,要真的离开了岛,那就像把孩子们都抛弃在那儿一样。他还试图把这种痛苦解释给妻子听。“你说想更上一层楼,”她回答,“这就是更上一层楼啊。”他给杰森打电话,请他去一个射击场射箭。大约二十米开外,杰森射中了一个移动的假熊靶子。也是这个距离,他又射了一支箭到同样的位置。“土狗”道歉说杰森离婚的时候他没能给予更多的支持。杰森说:“别说啦。”“土狗”跟杰森讲了新工作的事情,杰森的反应和所有人一样:“你应该接受这个工作。”

在欧古鲁克岛上工的最后一天,“土狗”把“小龟”拉到一边。“一开始我没把你放在眼里,”他对“小龟”说,“但你现在上手了,活儿干得很好。”“小龟”有些沮丧地缩缩身子,差点泣不成声,接着斜过身子要拥抱他。“土狗”犹豫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还是张开双臂,抱着“小龟”的头。“这只是个钻井平台啊,”“土狗”说,“我的天,本来只是个钻井平台的。”

公司特派员的工作他也做得很好,所以很快节节高升。最后他得以跻身公司高层,成为一名主管。就是那种电话那头的聪明人,对那些白痴梗脖子大吼大叫,要他们赶快把卡住的钻子运转起来,动作快点,不要浪费公司的钱。2010年7月13日,作为管理层的“土狗”新官上任,五十二岁。他走进位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办公室,心跳突然停止,离开了这个世界。

* * *

(1) 扭矩就是让物体发生转动的一种特殊的力矩。石油钻井中,钻头、转盘、发动机等设备开动时都会产生扭矩。——译者

(2) 居住在阿拉斯加北部的因纽特人的一支。——译者

(3) 英文Deadhorse,直译为“死马”。——译者

(4) “桶”在这里是石油的计量单位。——译者

(5) 在冬季期间,持续的强风天气会令我们对冷的感觉来得更强烈。这个风速与人体对外界温度感觉的关系,称为“风寒效应”。——译者

(6) 基督教特定聚会的名称。——译者

(7) 此处“功夫”有点胡言乱语。——译者

(8) 划眼就是在已钻井眼内为了修整井壁,清除附在井壁上的杂物,使井眼畅通无阻,边循环边旋转下放或上提钻柱的过程。起钻的时候遇阻,提不起来,所以叫倒划眼。——译者

(9) 约五公斤。——译者

(10) 美国航空工程师、企业家、电影导演,是个将神话与怪异集结一身的天才人物。——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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