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特雷加森当天下午没有出席叔叔的葬礼。特雷加森的兄长,也是他唯一的亲属,从伦敦开车过来,并在格雷斯托克接上了律师拉姆齐。牧师主持了简短的仪式,不少好奇的村民都前来参加。仪式一结束,这3人立即启程回到牧师公馆,拉姆齐将在那里宣读遗嘱。

整件事相当简单直接。特雷加森将一切都无条件地留给了自己的哥哥,包括他所有的地产和投资在生产业和政府事务的各种款项。正如牧师之前就有所察觉的那样,他算不得富有。事实上,他在地产和投资方面的进项远远不足以承担他那种生活方式的开销。遗嘱读毕,特雷加森的哥哥约翰指出,遗嘱没有提到如何处置格雷灵斯。拉姆齐扬了扬眉毛,而当露丝也问起这所房子将来归谁时,他原本的讶异更深了。

“特雷加森小姐,你总该知道格雷灵斯是在你婚前由你叔叔暂为托管的财产吧——或者你要是没有结婚的话,那就是等你年满30岁。这是你父亲大约在他去世前一年的时候做出的安排。你一年有800镑的收入;你的叔叔,朱利叶斯·特雷加森,在我刚才所说的这个时间点以前可以全权管理你的收入。如果你成家了,或者年满30岁,那你叔叔的托管权便自动终止。显然,你父亲对你叔叔的经济能力,不消说,还有他正直的品性很有信心。特雷加森小姐,你对这样的安排想必是知情的吧?”

露丝瞠目结舌地摇摇头。

“叔叔总说他是我父亲遗嘱的唯一受益人。我知道在我成年以前他是我的合法监护人,但我对这项安排一无所知!”

“可当你年满21岁的时候,你叔叔一定向你说起过你父亲的安排吧?”

“从来没有!”露丝反驳道,“他只说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处置自己的事务了,所以他准备给我一笔生活费——可他从来没有提过那其实是我父亲的钱!”

“那这笔生活费的数额呢?”

“一年150英镑。”

“150英镑!”

拉姆齐难以置信。

“那房子呢?”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叔叔的财产,而他一旦过世,这就归我所有。我没有理由怀疑这种说法。”

“好吧!好吧!好吧!”拉姆齐一副得知侵吞巨款、无力偿还的惊讶神情说道,“这么说,你叔叔每年克扣了650英镑,而根据你父亲的安排,这笔钱原本是合法属于你的。这些钱的去向你有概念吗?”

“我真的说不上来,拉姆齐先生。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为钱烦恼过。我对自己在这里的生活一向很满足。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叔叔会对我有所隐瞒。”

拉姆齐把脸转向约翰·特雷加森。

“我们必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毫无疑问。特雷加森小姐,在取得你的同意之后,我将联系银行经理,询问一些情况。尽管我也不愿意臧否逝者——你也知道,要为逝者讳——但我还是不禁怀疑你叔叔侵吞了由他信托的款项。当然,我还没有查过信托账户——但我们必须马上着手查起来。”

办完一些既定的手续之后,满心疑惑的律师离开牧师公馆前往格雷斯托克。约翰·特雷加森陪着他。

拉姆齐刚离开没几分钟,督察的车就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被请进了书房,随后,露丝也来了。

“我又来麻烦你了,特雷加森小姐。”督察说,“不过这次是好消息。”

“谢天谢地。”露丝叹了口气,“这是否意味着终于找到凶手了?”

“恐怕还没有。”这次轮到比格斯韦尔叹气了,“但我很高兴地说,我的名单上已经排除了一个嫌疑人。”

“那是谁呢?”

“罗纳德·哈迪。”督察说。

“罗纳德!”露丝惊呼,“您找到他了吗?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这个嘛,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比格斯韦尔督察微笑着,“这会儿他大概正在湾舍喝茶呢。”

“他回来了!”霎时间,姑娘的整个神情都变了。焦虑似乎从她身上消散,眼中的忧虑也转变为宽慰与感激,“我之前怎么不知道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他不知道我在牧师公馆吗?”

“你这是不是有点不合逻辑,特雷加森小姐?我从哈迪先生处得知上周一你递了个再也不想与他见面或说话的口信给他。他还提到了你退回去的一扎信。”

露丝诧异地盯住督察。

“这简直可笑!荒谬!罗纳德的信,据我所知,还在我格雷灵斯的书桌里呢!”

“那这就是个诡计。”比格斯韦尔显然很满意,自言自语道,“就像我想的一样。”

“这确实是个诡计!”露丝情绪激动地表示同意,“那天吃晚饭时我才知道叔叔都干了些什么,但我对信的事一无所知。噢,他真是太可恶了!卑鄙!他一定是为了这个目的故意从我书桌里把信偷走的。跟我说说罗纳德的事吧,督察。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他去了哪里?他做了什么?”

比格斯韦尔尽可能简洁地将哈迪新近提供的口述的主要内容复述了一遍。督察越说,露丝就越惊讶。她差点等不及督察先把情况讲完就想去找罗纳德把是非曲直都说明白。她意识到他在刚过去的几天里一定受了极大的痛苦。对叔叔两面三刀的气愤中又夹杂着对这个被叔叔残忍无情的诡计所骗之人的柔情怜悯。

“你的叔叔如此反对你与哈迪先生之间的情谊,实在是奇怪得很。”督察总结道,“特雷加森小姐,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强硬吗?”

“一个小时之前我还不知道,督察。不过我想我现在全明白了。”她将方才被律师拆穿的一切解释了一番,“他一定是把我的这笔钱用在自己身上了。也可能是陷入了困境,督察。自然,我一旦结婚,整件事情就再也包不住了,因为到时候我就有了合法权利来亲自处理这笔财产了。”

“投机倒把,”比格斯韦尔接着说道,“证券交易。我真是很好奇,怎么会有人抱着赌徒心理去冒险,而且拿的还是别人的钱!”

“那现在,”露丝说着迅速站了起来,“请允许我……”

“稍等。”督察连忙打断,“在你离开之前,我只想再问你两个问题,特雷加森小姐。”露丝抬起头来,紧张地端详起督察严肃的面孔,“首先,关于你周一晚上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我们要求大家不要出门,你却偏偏偷溜出去的真实原因,你为什么要隐瞒不报?其次,验尸官审讯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做伪证?”

“原来你知道!”

这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惊呼。督察笑了。

“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所以?”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什么都说,督察。是罗纳德。我以为罗纳德——愿上帝原谅我的猜疑——该为我叔叔的死负责。我知道他厌恶我叔叔,因为他对我们友谊的态度完全不讲道理。我同样也知道,他有一把左轮手枪。大约一年前,他曾将它作为战争纪念品收藏的一部分给我看过。可周一晚上我发现那支左轮手枪不见了!”

“咱们从头开始吧。”督察提议,“让我们从你叔叔见完哈迪先生从湾舍回来后的那一刻说起。”

露丝坐进椅中,思索片刻,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整场灾难从那晚的晚餐开始。叔叔将他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我。他试图让我相信,出于某种不便明说的原因,我应该与罗纳德一刀两断。他误导我,让我认为罗纳德过去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消说,我没有相信这种暗示。于是我俩吵得不可开交。我告诉他,他无权干涉我们两人的关系,我完全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个人问题。这场争吵以我怒气冲冲地离开餐桌告终。我打算立刻去湾舍把我叔叔的话原原本本地向罗纳德解释一遍。如您所知,我是沿着崖边小径走过去的。

“等到了湾舍后,我发现罗纳德前脚刚走,而且看似走得很匆忙。我有些不安。我了解罗纳德,只要一遇到任何问题,他都很容易陷入极度的悲观。这都是战时炮弹休克症的后遗症。到了那种时候,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行为也会变得失当且暴躁。我已经两次不得不动用我的苦口婆心来对抗他的喜怒无常,都成功地让他恢复了更理性的精神状态。不过最近,这种情绪波动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

“督察,您千万不要以为我一走进那所农舍的时候头脑里就联想到了谋杀。并没有。我很困扰,不是为了我叔叔,而是为了罗纳德。我知道他对我那所谓的分手通知会做出何种反应。我知道他有一把左轮手枪。我都快急疯了,就生怕他一时冲动,从家里冲出去一心寻短见。

“趁皮维特夫人不在的时候,我拉开了抽屉,因为我知道他的左轮手枪就放在那里面。可枪不见了。您可以想见我的心情!于是我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他们家,沿着崖边小径以最快的速度朝格雷灵斯赶。我想请叔叔帮忙找找罗纳德。我想他或许是被叔叔那可恶的诡计吓坏了。

“我走到了花园的墙边。突然,我的脚碰到了地上的什么硬物。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在从起居室窗户射出来的光线里,我看清了那是一把枪。一把军用左轮手枪。罗纳德的!我赶紧把它藏进雨衣口袋,然后跑进了屋里。

“我回屋后发现了什么,您当然已经都知道了。可是在发现我叔叔被害的震惊之余,我更痛苦的是想到罗纳德可能就是凶手。如果当时我的心绪更稳定一些的话,我敢说我就会质疑自己最初的怀疑了。我只知道,从周一晚上起,我就一直在犹豫不决。我一边痛恨自己的疑心,但下一分钟,就又陷入了灰心与绝望的深渊,因为我无法彻底打消这种疑虑。

“在警员来之前,我设法将枪从雨衣的口袋里拿出来,藏到了我楼上梳妆台的抽屉里。我意识到,若是想保护罗纳德不被警方逮住,那我必须把那支左轮手枪处理掉。当然,您现在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了。趁您在客厅里和警员说话的当口,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从侧门溜了出去。我走到崖边小径的下方,将左轮手枪扔进海里。后来当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屋子时,我只能急中生智地编了个借口。督察先生,这恐怕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我当时看得出来,您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当时就是坚信,是罗纳德在盛怒之下,从崖边小径上朝我叔叔开了一枪。我必须掩护他。

“在聆讯时也是一样。我得承认,穆里昂夫人的证词一时间让我晕头转向。我站起来想要否认她的说法。幸运的是彭德里尔医生拉住了我,让穆里昂夫人做完了她的供述。这给了我思考的时间,稍后,当我问验尸官我是否可以发言时,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简单但非常合理的解释。我做了伪证。我承认。我已经做好了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的准备。现在我知道罗纳德是无辜的而且已经安全无恙地回到了博斯考恩,我也准备好面对警察可能对我提出的任何指控。这几天我的日子过得就跟噩梦一样。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幸福和无忧无虑了,心里总在记挂着罗纳德的安全。还有那令人心惊的、毫无价值的怀疑,怀疑他是杀害我叔叔的真凶。

“感谢上天,这片乌云总算是过去了!督察,您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您告诉我罗纳德是清白的时候,那番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您现在知道我的情况了。我已经准备好面对做伪证的指控。您不必担心我会试图逃避自己行为的后果。只是现在请不要再留我了——求您了,督察!我必须去找罗纳德!我必须宽慰他,使他安心。一想到他所承受的误解,我就几乎要疯了。他一定认为我铁石心肠、冷酷无情,没有对他表示丝毫的同情与理解。我想把一切都安排好——就现在。立刻!”

露丝的声音开始变得深沉且热烈。她不再是陈述事实,而是在向督察剖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情感。她不再是一名在接受问询的证人,而是一个被强烈且真实的情感所驱使的女人。

“你已经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督察平静地说,“这就是我的目的,特雷加森小姐。若是需要对你在聆讯时的行为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眼下也无须麻烦你。你可以自由地去做想做的事。我就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他站起身,伸出手来,“再见,特雷加森小姐。”

“您的车停在外面?”督察点头。“您是朝村子的方向去吗?”

“是的——去警员办公室。你想搭车?”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

正因如此,当正坐在书桌前的罗纳德·哈迪突然发现门外来了一辆警车停下的时候,叹了口气。又来了一群当官的,他想。

接着他轻呼一声,一下子站起来,意外地看到露丝·特雷加森,没戴帽子,外套也没穿,沿着小路向他跑来。他们同时走到门口。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迷惑不解,茫然若失,脸上尽显好奇与诧异的神色——然后露丝向前一步,嘴里低声说着关于误会的什么话,接着门就关上了。

“走吧,格里梅特。”督察言简意赅地说,“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在想有人见到别人会很高兴,长官。”格里梅特笑着答道。

“那你就不该想。”督察吼道,“在今天之前,七想八想害了很多男人……还有女人。尤其是还想不到点子上,格里梅特!”

车子在愈见浓重的暮色中开下山坡朝警员小屋驶去,房屋漆黑的正墙上有一扇方形窗正闪耀着橘色的灯光。

比格斯韦尔督察最引以为豪的推论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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