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外婆在悼念仪式前一晚抵达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叫了豪华加长礼车,从机场一路喝着香槟到了我家。她身上披着所谓的“厚重漂亮的动物皮毛”,其实就是一件在教堂拍卖会上买到的二手貂皮大衣。爸妈没有刻意问她要不要参加,不过她来了也好。一月底,凯登校长建议举行悼念仪式,他主动提出在我们教会里进行。“这对你的小孩和学校的学生都好。”他对爸妈说。于是,爸妈像梦游一样点头答应,麻木地处理着该订什么花、该请谁来讲话之类的事情。妈妈和外婆打电话时提到此事,外婆立刻说:“我要参加”。
妈妈听了有点讶异:“妈,你不见得一定要来。”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阿比盖尔,”她说,“这可是苏茜的葬礼啊。”
外婆坚持穿着二手貂皮大衣在邻里间走动,让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之前还有一次,外婆化着浓妆参加我们社区里的聚会,拉着妈妈问东问西,比如有没有去过这个人家里、她先生从事什么行业、开什么车,等等。外婆总想弄清楚邻居是谁,而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妈妈。只可惜,这成了一次失误的环中马术,一场没有舞伴的忧伤之舞。
“杰——克,”外婆走进大门,夸张地喊道,“我们得好好喝一杯!”她注意到琳茜想要偷偷跑上楼——反正等一下外婆一定会找她,她想趁现在安静几分钟。“孩子们讨厌我。”外婆感叹道,她的笑容僵住了,露出一口洁白完好的牙齿。
“妈,”妈妈打声招呼——我真想一头栽进她那悲伤的、深邃海洋般的蓝色眼睛里,“你别多心,琳茜只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
“在这个家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简直不可能!”外婆说。
“妈,”爸爸说,“这个家和你上次来时不一样了。我帮你倒杯酒,也请你体谅一下。”
“杰克,你还是一样英俊得要命。”外婆说。
妈妈接过外婆的大衣。巴克利从二楼窗口大喊“外婆来了”的时候,“假日”就被关到爸爸的书房里。我弟弟对奈特,或是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吹牛说,他外婆有一辆全世界最大的车子。
“妈,你看着气色不错。”妈妈说。
“嗯,”爸爸一走远,外婆马上问道,“他还好吗?”
“我们都在硬撑着,但实在很难。”
“他还念叨着那个人是凶手吗?”
“没错,他还是那么想。”
“你们会吃上官司的。”她说。
“除了警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她们都没看到,琳茜正坐在上方的楼梯口。
“他不该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想找个人来怪罪,可是——”
“妈,要威士忌还是马提尼?”爸爸走回客厅问道。
“你喝什么?”
“说真的,这阵子我都没喝酒。”爸爸说。
“啊,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我自己来吧,你们不必告诉我酒放在哪里!”
少了那件“厚重漂亮的动物皮毛”,外婆显得相当瘦小。“节食要趁早,”她在我十一岁时就告诫我,“小宝贝,你现在就得开始节食,以免肥肉在身上堆积太久减不掉。说什么‘婴儿肥’,其实只是变相地说一个人丑。”她和妈妈时常为我年纪够不够大,可不可以吃抑制食欲的药而争吵,她说这些药是她的“救命丸”,还对妈妈说:“我把我的救命丸给你女儿,你居然剥夺她的权利?”
我还活着时,外婆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但那天她坐着租来的加长礼车来到家门口,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奇怪的事也随之发生:虽然趾高气扬,穿着讨人厌的衣服,但她给家中重新注入了生气。
“阿比盖尔,你需要人帮你。”晚饭之后,外婆对妈妈说。自从我失踪之后,这是妈妈第一次下厨做晚饭。她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当时她刚戴上洗碗的蓝色手套,在水槽里放满肥皂水,琳茜会帮忙擦碗。而妈妈以为外婆会叫爸爸帮她倒一杯餐后酒。
“妈,你能帮忙最好。”
“别客气,”外婆说,“我到前厅去拿我的魔法袋。”
“哦,可别。”我听到妈妈轻声咕哝着。
“耶,魔法袋,好啊。”琳茜说,她整顿饭都没开口说话。
“妈,拜托!”外婆从大门口走回来时妈妈抗议道。
“孩子们,把桌子清干净,把你们的妈妈架到这里,我要让她改头换面。”
“妈,别闹了,我还有碗碟要洗。”
“阿比盖尔。”爸爸轻声说。
“哦,不,她可以让你喝醉酒,但她可别想拿那些折磨人的玩意儿靠近我。”
“我没醉。”
“你还笑。”妈妈说。
“那你告他啊。”外婆说,“巴克利,抓住你妈妈的手,把她拖到这里。”弟弟听了立马照做,他看到妈妈被管着听任吩咐,觉得非常有趣。
“外婆?”琳茜试探着问道。
巴克利把妈妈拉到厨房的一张椅子旁,外婆早已把椅子摆好面对着自己。
“什么事?”
“你能教我化妆吗?”
“谢天谢地,当然可以!”
妈妈坐下来,巴克利爬到她腿上说:“妈咪,怎么了?”
“艾比,你在笑吗?”爸爸笑着说。
妈妈的确在笑,她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亲爱的,苏茜是个好女孩,”外婆说,“就像你一样。”她紧接着又说,“好,把下巴抬高,让我看看你的眼袋。”
巴克利爬下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这是睫毛夹,琳茜,”外婆边说边示范,“这些我全都教过你妈。”
“克拉丽莎也用这个。”琳茜说。
外婆把橡皮卷夹在了妈妈的一对睫毛上,妈妈熟悉这个程序,眼睛一直向上看着。
“你和克拉丽莎说过话吗?”爸爸问道。
“没有,”琳茜说,“她常和布莱恩·纳尔逊在一起,他们逃课的次数多到可以停学三天了。”
“没想到克拉丽莎也会这样,”爸爸说,“她的资质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从来没惹过麻烦。”
“我上次看到她时,她浑身都是大麻味儿。”
“我希望你不要惹上这些麻烦。”外婆说着喝下了最后一口威士忌,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好,琳茜,过来看看,你瞧,睫毛一卷上来,你妈妈的眼睛是不是变得更有神采了呢?”
琳茜试着想象自己眼睫毛卷起来的模样,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塞缪尔·汉克尔的双眼,她想到塞缪尔吻她时,点点繁星在他的睫毛边闪耀。想到这里,她的瞳孔大张,像微风中的橄榄一样轻轻颤动。
“想不到哦。”外婆说,她一只手握着睫毛夹奇形怪状的把手,一只手叉在腰间。
“想不到什么?”
“琳茜·萨蒙,你交了男朋友。”外婆对大家宣布。
爸爸笑了,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外婆,我也是。
“我没有。”琳茜说。
外婆正要开口,妈妈轻声说:“你有。”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外婆说,“你应该交个男朋友。等帮你妈化好妆之后,外婆再好好打造你。杰克,给我一杯开胃酒吧。”
“开胃酒是饭前喝的——”妈妈又开始说教。
“别纠正我,阿比盖尔。”
结果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茜画得像个小丑,她自己也说琳茜看起来像个“红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谓的“醉得恰到好处”。最令人惊奇的是,妈妈把脏碗碟留在水槽里,没洗就上楼睡觉了。
大家睡着之后,琳茜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打量自己。她抹去了一些腮红,擦擦嘴唇,又用手指轻轻抚摩着眉毛——她刚拔了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了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到了:镜中的她,是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熟悉的脸孔,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涂了口红和眼影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异域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呈现出如此耀眼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显得更加湛蓝,脸型也因为修眉而发生了改变,腮红更突显了她的颧骨(“这里的轮廓还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瞄自己这副好看的模样。上床睡觉时,她仰面躺着,以免弄乱自己全新的容貌。
贝瑟尔·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茜唯一见过的死人。我六岁、琳茜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了我们这个社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因此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树下凝视着街道,像是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妈妈常把她带到厨房坐下来,两人一起喝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里,一言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等到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回去。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摸着琳茜的头发,叫她“娜塔莉”。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茜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说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茜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茜扣上外套上无数的圆形纽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送的华而不实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管你叫了一个名字。”我说。
复活节一过,春天正式到来,那一周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处,金凤花已经开始抽芽。
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显贵派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茜和我觉得这说法非常有趣。爸爸本不想参加葬礼,但妈妈怀着孕,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到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连驾驶座都坐不进去。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怀着巴克利,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茜则看到了遗容。葬礼之后我们忍不住一再讨论,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希望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直奔琳茜走了过来。“哪一位是我母亲说的娜塔莉?”他问道。我们盯着他,我指了指琳茜。
“我希望你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身上有股刺鼻的古龙水味儿,比妈妈用的香水还浓,再加上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我几乎忍不住想哭。“你也可以过来。”好在厄特迈尔先生也注意到了我,然后挥挥手,把我们召唤到他旁边的通道上。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又的确是她。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上。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这就是你把她叫成娜塔莉的小女孩。”
琳茜和我后来对彼此坦承,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也都想好要是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拉住对方没命地逃。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并不觉得十分惊讶。霍莉和我看到她牵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过来,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娜塔莉,我听了也一点儿都不吃惊。
悼念仪式那天早晨,琳茜想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一些,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而如果时间拖得足够久,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穿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我的感觉还是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都越来越频繁地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茜都不承认进过我房间。大家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对所有迹象视而不见,房里东西一有异动,即使不可能是“假日”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它。
琳茜想为塞缪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我不是一个利索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理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胡乱塞进衣柜。
琳茜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看着阴暗的衣橱轻叹。她意识到眼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啰?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茜吓得跳了起来。
“对不起,亲爱的,把你吓了一跳,”她说,“我听到了你在里面的动静。”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的“杰奎琳·肯尼迪式样”的连衣裙。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筒连衣裙显得妥帖合体,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你来这里干吗?”琳茜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茜看到外婆的黑色内衣扣环和半截短衬裙,她从未看见妈妈穿这样的衣服。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然后谨慎地帮外婆拉上了拉链。
“看到胸衣的搭扣和扣眼了吗?”外婆说,“你能扣住吗?”
外婆的脖颈处满是香粉和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
“你自己可没办法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才需要有一个男人在身边。”
琳茜已经和外婆一样高,而且个头还在往上蹿。她一手捏着搭扣,一手捏着扣眼,看到几缕挑染的金发紧贴着外婆的后脑勺,还看到柔软的灰发散落在外婆的颈背。她帮外婆扣好扣子,然后站在原地不动。
“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了。”琳茜说。
“你说什么?”外婆转身说。
“我记不得了,”琳茜说,“我是说,我忘了她的脖子是什么样子。外婆,我是不是都没留意过她的脖子呢?”
“噢,亲爱的,”外婆说,“过来。”她伸出双臂,但琳茜转身面对衣柜。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已经很漂亮了。”外婆说。
琳茜听了几乎无法呼吸。外婆从不赞美任何人,当她赞美你时,你会觉得那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黄金一样珍贵。
“来,我们一定能帮你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边说边走向衣柜。她比谁都会挑衣服,以前她偶尔会在开学之前来看我们,带我们去买衣服。我们会惊叹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衣架间穿梭,就好像在琴键上跳舞。忽然间,她停了下来,不到一秒钟就从成堆的衣服中拉出一件连衣裙或衬衫给我们看,“你们觉得如何?”而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远完美极了。
她打量着我的衣服,一面翻检,一面把衣服贴在琳茜身上比画。
“你妈妈的情况很糟,琳茜,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外婆……”
“嘘,让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连衣裙,这件深色方格配小圆领的连衣裙有很大的裙摆,穿上之后我可以盘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还能让下摆垂到地上,因此我特别喜欢穿着它去教堂。“她在哪里买到的这件布袋?”外婆接着又说,“你爸爸的情况也很糟,但他最起码有股怒气。”
“你和妈妈说的那个人是谁?”
外婆愣了一下:“什么人?”
“你问妈妈,爸爸是不是还认为那个人是凶手。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件!”[6]外婆举起一件琳茜从没见过的深蓝色迷你连衣裙,那是克拉丽莎的衣服。
“太短了吧。”琳茜说。
“你妈妈太让我惊讶了,”外婆说,“她居然会允许你们买这么时尚的衣服!”
爸爸在楼下叫大家赶紧准备,再过十分钟就要出门。
外婆马上大显身手,她帮琳茜套上这件深蓝色的裙子,然后两个人跑回琳茜的房间找鞋子。装扮整齐之后,外婆在走廊里借着头顶的灯光,重新帮琳茜描了描糊掉的眼线,涂了一层睫毛膏,然后帮琳茜紧紧地上了一层粉——她拿起粉饼,轻轻地沿着琳茜的双颊向上扑打。外婆跟着琳茜走下楼,妈妈一看就说琳茜的裙子太短,接着,琳茜和我看到妈妈一脸狐疑地瞪着外婆。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外婆自己居然没有化妆。在车上,巴克利坐在琳茜和外婆中间,快到教堂时,他看看外婆,好奇地问她在做什么。
“没空上妆的时候,这样做会让两颊显得比较有精神。”她说。巴克利立刻有样学样,和外婆一样捏起自己的脸蛋。
塞缪尔·汉克尔站在教堂大门边的石柱旁,穿着一身黑衣。哥哥霍尔站在他身旁,身上披着圣诞节那天塞缪尔穿的破旧皮夹克。
霍尔简直就是肤色稍深的塞缪尔,他经常骑着摩托车驰骋于乡间小路,皮肤晒得很黑,脸上依稀可见风吹日晒的痕迹。我们全家一走近,霍尔马上掉头走开了。
“这位一定是塞缪尔,”外婆说,“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我们进去吧?”爸爸说,“塞缪尔,很高兴见到你。”
琳茜和塞缪尔走在前面,外婆退后几步走在妈妈身边,全家人一起走进教堂。
费奈蒙警探穿着一套看起来有点滑稽的西装站在门口,他对我爸妈点点头,目光似乎停留在妈妈身上。“跟我们一起进去吗?”爸爸问道。
“谢谢,”他说,“我站在这附近就好了。”
“谢谢你来参加。”
家人们走进教堂拥挤的前厅,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语。但其实那也是多余的,我已经存在于他的每个毛孔里了。
早晨一醒来,他仍有些宿醉,他转身看着熟睡中的妈妈,妈妈的脸贴着枕头,发出浅浅的呼吸声。他可爱的妻子,心爱的女人,他真想轻抚她的脸颊,理顺她的头发,亲吻她,但她睡得那么安详,只有在睡梦中,她才能得到平静。自从得知我的死讯后,他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但老实说,悼念仪式算不上是最糟的,最起码今天大家都会坦然面对我的死亡。今天,大家终于不必再对我的离去讳莫如深;今天,他也终于不必再假装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不管什么样才称得上“正常”。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表露悲伤,阿比盖尔也不必刻意伪装。但他知道,她一旦醒来,他就无法再见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了。从知道我死讯的那一天起,他所认识的阿比盖尔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过世已将近两个月,众人逐渐淡忘了这个悲剧,只有我的家人和露丝还对我念念不忘。
露丝是和她爸爸一起来的,他们站在教堂角落摆着圣餐杯的玻璃柜旁。圣餐杯是独立战争时留下来的古物,战争期间教堂曾经是医院。迪威特夫妇正和露丝父女闲聊。迪威特太太家里的书桌上摆着一首露丝写的诗,她打算星期一把这首诗拿给学校的辅导人员看看,诗的内容是关于我的。
“我太太似乎同意凯登校长的说法,”露丝的父亲说,“她认为悼念仪式能帮助学生正视这件事。”
“你怎么看?”迪威特先生问道。
“我觉得事情过去就算了,我们最好不要再打扰人家,但露丝说她想来。”
露丝看着我的家人和众人打招呼,也惊恐地注意到了琳茜的新造型。她不认可化妆,认为化妆贬低了女性。她看到塞缪尔·汉克尔握着琳茜的手,脑海中忽然冒出女性主义书籍上提到的“压制”一词。但我注意到她隔着窗户偷偷观察着霍尔·汉克尔,而霍尔正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坟墓前抽烟。
“露丝,”她爸爸问道,“怎么了?”
她赶紧收回注意力,看着她爸爸:“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望着远方发呆。”他说。
“我喜欢教堂的墓园。”
“啊,孩子,你真是我的小天使,”他说,“趁位子还没被人占满,我们赶快找个好位子吧。”
克拉丽莎也参加了悼念仪式,布莱恩·纳尔逊穿着他爸爸的西装,腼腆地陪着克拉丽莎一起来了。她挤过人群,向我家人走去,凯登校长和伯特先生马上让出了路。
她先和爸爸握手。
“嗨,克拉丽莎,”爸爸说,“你好吗?”
“还好,”她说,“您和萨蒙太太好吗?”
“我们很好,克拉丽莎。”他说。多奇怪的谎言啊,我心想。“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在家属区?”
“嗯……”她低头看着双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来的。”
妈妈有点神情恍惚,她盯着克拉丽莎,心想她还活着,苏茜却死了。克拉丽莎感觉到妈妈的注视,那道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肤上,让她只想赶快逃开。但这时她看到了那件连衣裙。
“喂。”她说着,向琳茜伸出了手。
“怎么了,克拉丽莎?”妈妈的情绪忽然失控。
“呃,没事。”她说。她再看一眼连衣裙,心里清楚她永远不可能要回这件衣服了。
“阿比盖尔?”爸爸听得出妈妈异样的语气以及她的怒气,察觉到有些不对。
站在妈妈身后的外婆对克拉丽莎眨眨眼。
“我只想说琳茜今天好漂亮。”克拉丽莎说。
我妹妹脸红了。
站在前厅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自动分开站在两边。史垂克牧师穿着祭服走向爸妈。
克拉丽莎悄悄走到后面去找布莱恩,之后两人一起向外面的墓园走去。
雷·辛格躲得远远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秋天时我曾给过他一张照片,此刻他正看着我的照片,默默地对我说再见。
他凝视着照片中我的双眼,盯着背景中那块大理石花纹的绒布。每个孩子拍照时都以这样的绒布为背景,坐在炽热的灯光下。雷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失去、一去不返,还是时间永远定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样,他自己就不像照片中那么狂野或是羞怯。他凝视着我的照片,心里渐渐明白照片中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存在于空气中,环绕在他周围。我出现在他与露丝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两堂课间他独处的时刻,在这些时刻出现的我,才是那个他想亲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让我走。他不想烧掉或是丢掉我的照片,但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着他把照片夹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诗集中,他和他母亲曾经在书里夹了好多娇嫩的花朵,时间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为尘埃。
大家在悼念仪式上对我赞美有加,史垂克牧师、凯登校长和迪威特太太都说了很多好话,但爸妈只是麻木地坐在一旁。塞缪尔不断地捏琳茜的手,但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眼睛一眨不眨。巴克利穿着奈特借给他的西装,这套衣服还是奈特年初参加婚礼时用过的。他坐立难安,一直盯着爸爸。是琳恩外婆,做出了这一整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唱到最后一首赞美诗时,我的家人站了起来,这时外婆靠近琳茜,悄悄对她耳语:“在门边的就是那个人。”
琳茜转头看去。
赖恩·费奈蒙站在门口,正跟着大家一起唱赞美诗。他身后站着我们的一个邻居,那人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穿得比悼念仪式上的任何人都要随便。片刻间,琳茜已经认出他是谁,他们紧盯着对方,然后琳茜突然昏倒了。
大家赶紧围过去照顾她,一片混乱中,乔治·哈维悄悄地穿过教堂后面的墓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独立战争时代的墓碑之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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