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卢安娜烤蛋糕烤得香气四溢,香味飘进了楼上雷的房间,雷和露丝在房间里并排躺了一晚,一夜之间,他们的世界已和以前全然不同。

他们小心翼翼地抹去了修车厂里有人来过的痕迹,然后便默默地开车离开,回到了雷的家里。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卢安娜看到两人衣着整齐地窝在一起,睡得很熟的样子,她很高兴雷最起码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朋友。

凌晨三点左右,雷忽然惊醒,他坐起来看着露丝修长的四肢,以及刚和他发生了亲密关系的美丽胴体,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情。他伸手碰碰露丝,一丝月光透过窗户斜洒在地板上,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就坐在这扇窗边看着他读书。他顺着月光向下看,刚好看到露丝放在地上的背包。

为了不吵醒身旁的露丝,他蹑手蹑脚地滑下床,悄悄地走到背包旁边,背包里有本露丝的日记,他拿起日记,开始阅读:

“羽毛顶端带着一丝空气,羽毛底端沾满了鲜血。我拿起骨头,盼望它们能像碎玻璃一样凝聚光芒……我还想把骨头拼在一起,让它们站直,被谋杀的女孩说不定就能活过来。”

他跳过这页,继续往下读:

“宾州车站的厕所,一位老妇人,挣扎着来到洗手槽旁边。”

“C大道的某户人家,夫妻二人双双遇害。”

“莫特街的屋顶上,一名少女遭到枪杀。”

“时间不详。小女孩在中央公园迷路走向树丛。白色衣领绣着蕾丝边,十分精致。”

他坐在房里,感觉越来越冷,但他依然继续读下去,直到听到露丝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她说。

艾略特护士把爸爸扶到轮椅上,妈妈和妹妹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忙着把水仙花收起来带回家。

“艾略特护士,”爸爸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悉心照料,但我可不想很快又见到你。”

“我也不想。”她笑着说。她看到我的家人都站在病房里,气氛有些尴尬,便对弟弟说,“巴克利,你妈妈和姐姐手里都拿了东西,你来推轮椅吧。”

“巴克,慢慢推。”爸爸说。

我看着他们四人慢慢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巴克利和爸爸在前面,琳茜和妈妈跟在后面,两人手上都是鲜艳欲滴的水仙花。

电梯缓缓下降,琳茜盯着手上鲜黄的花朵,忽然想起大家第一次在玉米地为我举行悼念仪式时,塞缪尔、霍尔和她看到一束黄色的水仙花,当时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把花放在那里的。此时,琳茜看了看水仙花,又看了看妈妈,顿时了然于心。她能感觉到巴克利轻轻靠着自己,而爸爸坐在闪亮的轮椅上,看起来虽然疲倦,但显然很高兴可以回家。他们走进医院大厅,自动门一扇扇地开启,我知道他们四人注定相守相伴,不被打扰。

卢安娜削了一个又一个苹果,她的手被水泡得红肿,心中再次浮现出自己回避多年的那个念头:离婚。昨晚看到儿子和露丝依偎在一起,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和丈夫一起上床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他就像鬼魂一样在家里游荡,一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悄悄钻上床,却几乎连被子都没有弄皱。虽然他还不是电视或报纸上描述的那种糟糕丈夫,可他的残忍之处在于他总不在家。即使他回到家里,和她一起坐在了餐桌旁,吃着她准备的食物,也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人根本不在这里。

她听到楼上浴室传来水声,打算过一会儿等到儿子和露丝梳洗完毕再叫他们下来。我妈特地打电话来道谢——因为之前她从加州打电话来询问家中状况,是卢安娜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卢安娜决定一会儿送个苹果派去我家。

卢安娜给雷和露丝各递了一杯咖啡,然后说时候不早了,她希望雷陪她到萨蒙家去一趟,她打算悄悄地把苹果派放在我家门口。

“哇,偷偷摸摸的。”露丝敷衍道。

卢安娜瞪了她一眼。

“妈,对不起,”雷说,“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我们都累坏了。”话是这么说,可如果真的和盘托出昨天发生的事,母亲会相信他们吗?

卢安娜转身面向厨台,从两个刚烤好的派中拿了一个放在桌上,金黄的外皮上有几道缺口,冒出了热腾腾的香气。“要不要吃一块当早餐?”她说。

“你简直是女神!”露丝说。

卢安娜笑了笑。

“赶快吃饱,换好衣服,你们两个都可以和我一道去。”

露丝看了看雷,说:“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晚一点再来找你。”

霍尔把那套鼓拿给弟弟,虽然离弟弟十三岁生日还有好几个星期,但霍尔和外婆都认为巴克利现在就需要一套鼓。塞缪尔让琳茜和巴克利单独到医院去接爸爸妈妈,没有跟着一起去。因为他知道,对我家人而言,此次回家具有双重意义,不但爸爸出院,妈妈也回家了。妈妈在医院陪了爸爸整整四十八小时,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我现在知道,将来大家还会面临更多的变化,谁也阻止不了生命的运转。

“我知道现在喝酒还太早,”外婆说,“但我还是要问,男士们,你们想喝点什么‘毒物’?”

“我以为我们要开香槟庆祝的。”塞缪尔说。

“没错,但要待会儿再开,”她说,“现在是饭前小酌。”

“我不用了,”塞缪尔说,“等琳茜喝的时候我再陪她喝一点好了。”

“霍尔?”

“我也不了,我在教巴克利打鼓。”

外婆虽然想说哪一个伟大的爵士乐手不是醉醺醺的,但还是改口问道:“那么,我帮你们倒三杯纯净透亮的白开水如何?”

说完她就走回厨房倒水。上了天堂之后,我比活着时更爱外婆,而且这种爱与日俱增。我当然希望能看到外婆成功戒酒,但我现在已经很明白,外婆不会改变,她就是喜欢喝两杯,酒就是她的一部分,外婆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与酒的作用密不可分。即使她过世之后,人们只记得她醉醺醺地帮大家打气的样子,那又如何呢?我就喜欢这样的外婆。

外婆把制冰盒从冷冻库拿到水槽边,倒出一大堆冰块,她在每个高高的杯子里都放了七个冰块,然后扭开水龙头,让水流到最冷为止。她的阿比盖尔,古怪的阿比盖尔,她心爱的女儿,终于回家了。

她抬头看看窗外,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孩,身穿和她年轻时同款式的衣服,坐在巴克利的工具屋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女孩一会儿就不见了,外婆甩甩头,把女孩的身影抛在脑后,今天大家都很忙,她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我看着车子驶到家门口,心想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吗?全家人终于团聚了,而且不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彼此才回到这个家。

在午后的阳光中,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瘦弱,但他眼中充满多年未见的满足。

妈妈的心情起伏不定,心想她这次回家也许能支撑下来。

他们四人同时下车,巴克利从后座走到前面来搀扶爸爸,其实爸爸并不需要他搀扶,可弟弟就是下意识地想保护爸爸不再受到妈妈伤害。琳茜隔着车子注视着弟弟,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照顾全局。长久以来,她、弟弟和爸爸就这么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三个人都放不下彼此。琳茜转过头,看到妈妈正注视着她,鲜黄的水仙花照亮了妈妈的脸庞。

“怎么了?”

“你和你祖母简直一个模样。”妈妈说。

“帮我一起去拎包吧。”妹妹说。

她们走向后车厢,巴克利扶着爸爸走向家门。

琳茜望着黑暗的车厢,有件事情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你会再伤害他吗?”

“我会尽我所能不再去伤害他,”妈妈说,“但我现在还不能向你保证什么。”说完,妈妈等待着。琳茜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是如当年一样的怀疑。这个孩子成长得太快,从警方说玉米地里都是血,她的姐姐死了的那天起,琳茜就成了一个大人;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妈妈失去了她的大女儿。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会记得你的警告。”

琳茜用力拎起了一个包。

她们同时听到巴克利的叫喊:“琳茜!”他冲出大门,一改往日的严肃模样,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你看霍尔给了我什么!”

他用力地敲打,一下、两下、三下,过了五分钟之后,只有霍尔脸上还带着笑容,其他人不禁想到将来只怕不得安宁了。

“我看最好现在就开始教他。”外婆说,霍尔点头表示同意。

妈妈把水仙花递给外婆,借口想上洗手间,转身走上二楼,大家都知道她想到我房里看看。

她像站在太平洋岸边一样,独自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我的房间还是淡紫色,除了房里多了一张外婆的摇椅之外,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

“苏茜,我爱你。”妈妈说。

这句话我听爸爸说了好多次,可听到妈妈这么说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不自觉地等着妈妈说这句话。她需要时间说服自己,她对我的爱不会毁了她的生活。而我能够,也确实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毕竟,对我而言,时间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看到我以前的衣柜上放了一张照片,外婆把它放在一个金色相框里。这是我为她拍的第一张照片,当时大家都还没起床,她也素面朝天,我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阿比盖尔神秘的那一面。野生动物摄影家苏茜·萨蒙所拍摄的这位女子,正隔着笼罩在晨雾中的草坪凝视着远方。

妈妈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把水开得哗哗响,还扯乱了架上的毛巾。看到这些奶黄色的毛巾,她马上就知道是外婆选的。她觉得这种颜色非常不实用,把姓名缩写绣在毛巾上的做法也很好笑。但她转念一想,马上又嘲笑起自己来,这些年来她秉持的实用主义生活态度,又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她母亲虽然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可一向都充满爱心,个性虽然浮华,但活得实实在在。如果她都已经能够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了,为什么不能再学着接受尚在人间的亲人呢?

此刻,浴室、浴缸或是水龙头周围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不在妈妈上方的镜子附近,也没有缩小身子躲在巴克利或琳茜的牙刷上。但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想着:大家都好吗?爸妈会破镜重圆,然后永远在一起吗?巴克利什么时候才会把心事告诉大家?爸爸的心脏病真的痊愈了吗?我从未停止过想念他们,也希望他们不要忘了我,直到永远。

霍尔在楼下握着巴克利的手腕,教他怎样用鼓棒:“像这样,对,轻轻地擦过鼓面。”巴克利照着做了,然后抬头看看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琳茜。

“很酷啊,巴克。”我妹妹说。

“听起来好像响尾蛇。”

霍尔非常满意,“就是这样。”他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和巴克利的小型爵士乐团演出时的场景。

妈妈回到楼下。进客厅后,她先看了爸爸一眼,默默地向他示意说她还好,她撑得住。

“好了,大家注意,”外婆在厨房大喊,“塞缪尔要祝酒了,大家坐好!”

全家人听了都不禁大笑,但气氛依然有点尴尬。虽然每个人都期待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刻,可真聚在一起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塞缪尔和外婆走进客厅,外婆端着一个摆满了高脚杯的盘子,塞缪尔很快地瞄了琳茜一眼。

“外婆会帮我为大家斟上香槟。”他说。

“这事她最内行。”妈妈说。

“阿比盖尔?”外婆说。

“嗯?”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继续说吧,塞缪尔。”爸爸说。

“我想说,我很高兴和你们大家在一起。”

但霍尔了解自己的兄弟,知道他需要有人为他打气:“喂,大演说家,怎么不往下说了!来,巴克,来一点鼓声吧。”这次霍尔让巴克利自由发挥,弟弟也用鼓声表达了他的支持。

“嗯,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萨蒙太太回来了,萨蒙先生也回家了。嗯,还有,能娶到他们这个漂亮的女儿我感到很荣幸。”

“说得好!说得好!”爸爸说。

妈妈站起来帮外婆端着盘子,然后一起把酒杯递给大家。

我看着家人啜饮香槟,想到他们在我生前与死后经历的一切。我看到塞缪尔向前一步,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勇敢地吻了琳茜,而我开始在空中渐行渐远。

我的死引发了家中亲人的改变,有些改变平淡无奇,有些改变的代价则相当高昂,但我死后发生的每件事情,几乎都有特殊的意义。这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像绵延伸展的可爱的骨头,把大家紧密联结在一起。我终于开始认清,没有我,他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犹如身体中的骨骼,尽管有时会有缺失,但在不可知的未来终将长出新的骨干,重新变得圆满完美。我现在明白了,我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这一神奇的生命循环。

爸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儿,另一个女儿的朦胧身影终于消失无踪。

霍尔答应弟弟晚餐后继续教他打鼓,弟弟这才不情愿地把鼓槌收了起来。他们七个人一个跟着一个走进饭厅,塞缪尔和外婆在餐桌上摆好了精美的餐具,桌上摆着外婆的拿手餐点:“斯托弗”冷冻意大利面和“萨拉·李”冷冻奶酪蛋糕。

“外面有人,”霍尔隔着窗户看到一个人,“是雷·辛格!”

“请他进来吧。”妈妈说。

“他要走了。”

除了爸爸和外婆留在饭厅之外,其他人都跑到外面去追雷。

“嘿,雷!”霍尔打开门大喊,差点踩到摆在门口的苹果派,“等一下!”

雷转过身,他母亲在车里等他,车子没有熄火。

“我们不想打扰你们。”雷对霍尔说,琳茜、塞缪尔、巴克利和一个他认得出是萨蒙太太的女人全都挤在大门口。

“是卢安娜吗?”妈妈大喊,“请她一起进来吧。”

“没关系,真的不用麻烦。”他站在原地不动,心想,苏茜此刻在看着我们吗?

琳茜和塞缪尔冲出人堆,朝着雷走了过去。

妈妈已经走过门口的车道,靠在车窗旁和卢安娜说话。

雷瞄了他妈妈一眼,她正打开车门,看来准备进屋逗留一阵子,“除了苹果派之外,我和雷什么都吃。”她对我妈妈说,两人一起走向大门口。

“辛格博士还在工作吗?”妈妈问道。

“他永远都在工作,”卢安娜说。她看着雷和琳茜、塞缪尔一起走进屋里,“哪天你再过来和我一起抽几口冲鼻的香烟吧?”她说。

“就这么说定了。”妈妈说。

“雷,欢迎,欢迎,请坐。”雷穿过客厅时,爸爸说。这个男孩曾经爱上他的女儿,他心里一直对雷有种特殊的感情。可弟弟忽然跑过来,抢先坐在了爸爸身边的椅子上。

琳茜和塞缪尔从客厅搬来两张直背椅,在橱柜边坐了下来,卢安娜坐在妈妈和外婆中间,霍尔一个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此时,我终于能够肯定他们不再会感觉出我走了,正如他们感觉不到我来了一样——有时,尽管我拼命在某个房间里盘旋,他们依然看不到我。巴克利觉得他曾跟我说过话,我也试图跟他对话,虽然我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对巴克利而言,姐姐确实曾陪他聊过天。这些年来,我活在大家的思念中,大家要我什么时候出现,我就照着他们的想象出现在他们眼前。

露丝又来到玉米地里。所有我心爱的人都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走向玉米地。她始终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也会永远惦念着我。我知道她的心意,却已经不能再为她做些什么了。露丝当年是个受到鬼魂纠缠的女孩,现在则是个被鬼魂围绕的女子。当年是身不由己,现在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愿意,就能说出我生前死后的种种故事,哪怕每次只有一个听众也无妨。

卢安娜和雷在我家待到很晚,塞缪尔大谈那栋他和琳茜在30号公路旁找到的哥特式老房子,他向妈妈详细描述了房子的模样,还说到当时他怎样想到要向琳茜求婚,并打算结婚之后和她一起住在那里。雷听着听着问塞缪尔:“你说的那栋房子,天花板上是不是有个大洞,大门上方还有几扇很漂亮的玻璃窗?”

“没错。”塞缪尔说,听到天花板上有个大洞,爸爸仿佛有点担心。“萨蒙先生,请不要担心,我保证一定把房子修好。”

“那栋房子是属于露丝爸爸的。”雷说。

大伙儿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雷继续往下说。

“他贷款买了一些还没有被拆掉的老房子,正打算重新整修。”

“我的天啊。”塞缪尔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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