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有了些年纪,第一次走进某家餐馆时,我仍然会心跳加快,需要鼓起勇气。面对车站前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凡的定食店时如此,甚至连走进拉面店时也一样。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明明这几十年来,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像这样走进未知的餐馆。明明既不是日式料亭,也不是法国餐馆,而且对方应该也期待着我的光临。

很年轻的时候没有办法。门帘的另一侧是未知的成人世界,店主的眼神好像正在说:“年纪轻轻的来干什么!”不,确实是这样的眼神。那些常客也会投来“恶狠狠”的目光。这也是让我犹豫不已的原因吧。

但如今我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成年人,有时甚至比店主的年龄还大。那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又是什么让我踌躇不前?

害怕失败?害怕进了一家难吃的店而备感失望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年复一年,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如今,我越来越重视在外的每一餐,这也许是经历各式各样的惨痛失败后,理所当然具备的防卫本能。而且胃也着实感受到了人生的有限:不要再吃太奇怪的东西了,给我注意点!

但这种万年不变、让人抬不起头的心跳加速,应该不仅是这个缘故。

这或许已经成了我面对餐馆时的性格和特质。

我一直憧憬那种直率、单纯、爽快又大胆的用餐态度——“只要饿了就吃”。但一切仅限于憧憬,我却无法做到,或者说是始终没能做到。

在陌生的街道上肚子饿了,寻找“应该”进去的餐馆,一趟又一趟在商店街上晃来晃去。就算有家看起来不错的拉面店,也会磨磨蹭蹭地自问自答:

“这儿看起来不错啊。”

“不,等一下,又看不到店里。”

“但各种经验带来的直觉在说,这白色门帘的褪色感,还有店名那几个字的笔法,都显示这家店没问题。”

“可也许都是常客吧。”

“可能会对多余的人很冷淡。”

“大家也许都会点菜单上没有的菜。”

“或许还有不成文的规矩。”

“如果不那么做,不知什么地方就会有人不满地咂嘴。”

“唉……”

“就算说‘请来一份酱油拉面’,店主也不会回应。”

“头也不抬。”

“嗖嗖地走去冰箱那边了。”

“哇,真可怕!”

“是没听见吗,还是无视我?”

“被无视了。”

“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是别选这家店了。”

“可能还有更好的店。”

“那先记住这里,当成第一候选,再找找看。如果没有其他不错的店,就选这里。”

“就这么办吧。”

“不觉得对面有不错的店吗?”

“但又觉得好像没有。”

果然跟年轻时相比一点进步都没有。与那些大人物相比,这就是小人物的优柔寡断。

“吃饭什么的,哪里不都行吗?味道什么的都一样吧。这里就挺好,好了好了,快进去快进去,犹豫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啊!”

我非常羡慕这样的人,自己也心知肚明,确实是在浪费时间,但如果问我是否想成为这样的大人物,答案又是否定的。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这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想成为被理性驱使、过分追求效率的大人物。

我,或者说俺[1],想成为像浪人一样的男人。

我并不知道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和我憧憬的完全不同。不,绝对不一样。但是浪人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描绘出的画面,在我经历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始终没有改变。

我一定是被某部电影里浪人的形象牵着鼻子走到了现在。

天空阴云密布,翻山越岭吹过来的干燥的风刮起阵阵尘土。这是江户一个微冷的午后。

咔啦一下,浪人猛地拉开一家陌生餐馆的拉门,毫不犹豫地大步迈进,踏上脏兮兮的榻榻米,粗鲁地往同样脏兮兮的坐垫上一坐,拔出腰带上沉甸甸的大刀和小刀,咔嚓一声放在身边。

店里空无一人,店主也在里屋做准备,完全不见踪影。

浪人伸长脖子看了看里屋。店主还没察觉到他的气息,他就怒吼一声:“老板,吃饭!”这声音说是吠叫都不为过,但绝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一嗓子就解决问题,所以特别用力。

听到声音的店主有些慌张,一边急忙穿上木屐一边应道:“好好,这就来!”随后转头喊:“喂,小阿美!”

阿美是店主的女儿,有时会在店里帮忙。而老板娘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阿美急忙倒上粗茶,用托盘端了过来。她一边垂着眼帘说了句“欢迎”,一边准备把茶碗放到浪人面前。

一个粗鲁的声音立刻扑面而来:“茶就不用了,快拿酒来!”

“啊,好、好的……”阿美说着,一时不知是该放下从托盘里拿出的碗,还是该放回去。浪人看出了她的想法,伸出连指头上都长满毛发的浅黑色大手,从她柔弱白皙的手中抓过茶碗,放回托盘中推了一把。随后,他露出一抹异常亲切的笑容,但同时又目光锐利地盯着阿美,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小姑娘,最近这一带是不是总有个没见过的武士,带着长刀到处晃?”

这就是浪人吗?如果有人这么问,我只能说声“抱歉”。但是一想到“吃饭的浪人”,脑海中就会映出这些画面,我也没有办法。

我并不想成为行事粗鲁、大摇大摆的男人,但是对我来说,“饿了就吃”的理想状态就是这样一出孩子气的古装剧,这已经无法改变。

浪人从不在网络、杂志或电视上搜索美食后出门。在漫漫人生中,每当肚子饿了,就走进身边的店,不作他选——我强烈地憧憬着这样简单的生活。

和浪人比起来,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呢?首先,咔啦一声拉开拉门这一点我就做不到。过去餐馆的拉门大都糊着纸,看不见店内,这很可怕。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害怕,那种咔啦咔啦声让人胆战心惊。

提心吊胆地做出的动作让古旧的拉门只发出咔的一声就卡住了,左右都动弹不得,手忙脚乱,冷汗直流。向店内推了推,也动不了。

要是店里没有客人,那就更糟了。站在入口,时而默默地东张西望,时而像企鹅之类的动物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看看,然后用蚊子嗡嗡一般的音量说:“打扰了。”身体就那样一动不动,只顾竖起耳朵细听。

没有人回答。

“打扰了——”声音中透着愚钝,像是眼看公共汽车就要关门了,却告诉司机“我要下车”。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低头哈腰没底气,也太过低三下四了。我是来吃饭的吧?是客人吧?

然后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一句:“老板,吃饭!”这终究不是能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对我来说,这样的举动简直疯狂。

叫她“小姑娘”之类的也不是调戏。如今朝着女店员说什么小姑娘,也许会被当成可疑分子,但我觉得这么说毫不奇怪。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我也想拥有大人物的威风,但现实中的我却连一丝威风都没有,就这样跨过了五十岁。

到了这把年纪,我仍然认为女服务员有种“服务员姐姐”的感觉,而她们正值小姑娘这个词所指的那个年龄。

“被叫作阿美的那个姑娘其实就是店主的女儿吧。”

“但长得完全不像呢。”

“那果然还是打工的吗?”

“长得真可爱啊。”

“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漂亮吧。”

“真名是不是美智子啊?”

“不,应该是美津姑娘吧。”

“那就是美津?”

“是用平假名写的。”

“哦,真的和长相好相称。”

“身材真火辣啊。”

“这话真低俗。”

“是个苗条的好姑娘吗?”

“现在还不知道。”

“很受欢迎吧。”

“绝对的。”

“难道和老板是那种关系?”

“别再瞎猜了。”

我就这样时不时瞥上一眼,心中一片胡思乱想。

去上十次,我才能开始和阿美有一些“雨停了啊”之类的日常对话。

习惯新东西需要花费时间。我总是畏首畏尾,但又充满好奇心。可是,就算如此,而且——话说回来,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越是那种“可怕的店”,越可能属于“好吃的店”。

因此我越来越讨厌怯懦不前的自己,对浪人充满向往,进而又对让浪人心情舒畅的餐馆充满向往。

我很想走进那些非常适合浪人的店:

有的店,店主体弱多病,穿着也寒酸,总是点头哈腰,但即使面对狂暴之徒,内心也毫无畏惧,始终坚毅执着,做出的料理朴素而饱含心意;

有的店能突然端出一盘如初放的花一样新鲜的米糠酱腌茄子,抚慰因昼夜在荒野中奔波而干涸的心;

还有的店只能提供炭烤梭子鱼干、芜菁味噌汤和盖饭。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在陌生的街道上东奔西跑。

十年前去岩手县的釜石时也一样。我拒绝了旅馆提供的晚饭,来到街上,却像往常一样在夕阳下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正值十月。东北的秋天一到日落,寒冷就会立刻深入骨髓。

走过的路不知不觉间又走了一遍。夜总会门口揽客的人喊道:“哟,这位大哥,怎么样?可以进来了吧?”

不能再经过这里了。

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刻。头顶星光满天。

我下定决心,选了一家面朝十字路口的居酒屋,白色提灯上字迹潦草地写着店名。其实我已经走过这家店门前两次了。拐角处的两个侧面各有入口,氛围格外开放。木窗微微打开,从那里可以看到干净利落的店内,感觉非常不错,很有安全感——不,这么说太夸张了,是很有安心感。

出门在外选择餐馆的标准,果然还是要看受不受当地人欢迎。那样的店绝对不贵,而且当地人了解当地的美食。自然,外人想要独自走进全是常客的店,是需要胆量的。

胆量。

我既没有风度,也没有胆量。

风度和胆量——在如今这个便利店与互联网的时代,这两个词看起来就像蒸汽机车。但对我来说,蒸汽机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浪人。

“你现在真是个蒸汽机车一样的男人啊。”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会非常高兴。我很想听到这样的话,不过当然不可能。

我觉得如果是这家店,似乎能吃到当地的特色料理。不是高级特产也无所谓,也不必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特殊美味。我就是想吃当地人常吃的东西,无论是蔬菜,还是小鱼。就算选择失败了,我也给自己上了吝啬的保险:既然是居酒屋,点上一瓶啤酒外加一两种下酒菜,就能把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然后到酒店附近找家乌冬面店之类的填饱肚子,这一晚就够了。

我走进店里。

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缩头缩脑,忐忑不安。“不好意思,打扰了。”

“欢迎光临。”

店主是个看起来已过三十五岁的女人,肤色微黑,眉清目秀,神情坚毅,目光仿佛在说“哎呀,是没见过的客人”。那样的视线让我更加诚惶诚恐,但也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我已经平安过了第一关。

店内有六七个吧台座,旁边比地面高出一截的榻榻米式座席处有两张小桌子。装修属于朴素实用的民间艺术风格,但绝非刻意的装腔作势,而是整洁漂亮,让人安心舒适。店铺这种地方,总是能反映出店主的性格。这家店给人的感觉,我非常喜欢。

我坐到从入口数的第二个吧台座。店里只有一个客人,穿着西装,坐在吧台的最里端。从他支着胳膊的姿势和向我这里一瞥而过的视线可以看出,他是这里的常客。

“欢迎光临。”

女店主站在吧台内,再次向我致意。她时而往冰箱里放东西,时而把土豆放进眼前的竹屉,骨碌骨碌地晃来晃去,目光中的警惕已经消失。直觉告诉我,她肯定就是本地人。

“请来杯啤酒。”

“好的。”

我一开口,回答声便从吧台下方传来,随后笑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请稍等啊。”她一边忙活一边说,“今天开店有点晚了……”

“啊,不要紧,请别着急。”旅行的夜晚,我没什么可急的。

吧台上并排摆着竹屉,叠放在里面的鱼似乎是完全晒干的沙丁鱼,看起来非常好吃。如果把那个烤烤,再烫一壶当地的酒……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想象下一步。墙上贴着的纸上写着“生啤五五〇日元”,价格也让我放下心来,再次感受到喉咙干渴,双脚也已疲惫不堪。

察觉到有什么正在接近,我朝旁边一看,之前坐在里面的常客正端着一杯呼呼冒泡的扎啤走来。他把啤酒杯咚的一声放在面前,说:“不好意思啊,老板娘迟到了。”

他身形瘦削,颧骨突出,也许是跑业务的,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比我要年长,恐怕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一整天工作带来的油脂让他的额头闪闪发光,西装上泛着一股烟草味。

“啊,不好意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老板娘立刻回过头。“啊,不好意思。”

真是不好意思的三人混战。

我看了看已回到座位上的他。他面前放着啤酒桶,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有一排倒扣着的扎啤杯。果然是常客。

他举起酒杯,问道:“你从哪儿来?来旅行吗?”

我们之间隔着五个座位。

“嗯,从东京来的。”

“这样啊。”他说完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又朝女店主说:“喂,这是从东京远道而来的客人,腌菜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先给他上一些啊。”

女店主很不耐烦地说了句“我知道”,随后又转向我,明快地说道:“对不起啊,我现在就去拿点好吃的。”表情中透出的自信让我心中的期待迅速膨胀。

不一会儿,一个盛满生牡蛎的小深碗摆到了我面前。“请用,这是今天刚捕捞的。”剥了壳的小牡蛎大约有十个,个个饱满而有弹性。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饮食,我几乎没有什么偏好或忌口,但三十岁那年吃生牡蛎后拉肚子拉得天翻地覆,让生牡蛎成了我唯一的禁忌。就算心里想吃,一闻到那股味道,无论多么新鲜,舌头和胃都会出现排斥,筷子怎么也伸不出去。

那次拉肚子之后过了五年,我曾经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勉强吃下了寿司店端出的牡蛎,结果吃了两个就撑得不得了,之前明明很饿,却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这让我对牡蛎进一步敬而远之。

也许是看出了我表情里的为难,女店主问:“哎呀,您吃不了牡蛎吗?”

“啊……不……那个……是的,只有牡蛎有点……”我诚实但又语无伦次地回答,冷汗冒了一头。

看到这一幕的常客大声说道:“看吧,不懂装懂拿出来的东西可不行,必须要先好好问问客人啊。”

这让我惊恐不已,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我不由得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以前很喜欢牡蛎,但在东京吃坏了一次肚子后,无论多好吃的牡蛎,身体都会排斥,都不知该怎么形容……”

女店主恐怕也非常尴尬,表情极不自然地僵住了,一边轻轻撤回小深碗,一边重重地说:“这里的牡蛎是绝对不会吃坏肚子的,因为特别新鲜。”她话语中带着对家乡的自豪,让我无地自容。

我突然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债务,啤酒也无法大口喝下。小口啜饮的啤酒格外苦涩。

女店主钻到吧台下方,又唰的一下只露出一张脸。“这位客人,鲍鱼没问题吧?”目光中毫无笑意。

“没问题,我很喜欢!”我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干脆地答道。这是实话,但是自己这副卖力想要挽回颜面的样子,让我在话音未落时就已经抬不起头来。

女店主将酱油煮过的整只大鲍鱼切成薄片,盛在盘子里端了出来。这实在太棒了。因为即使是吃寿司,我也最喜欢鲍鱼,虽然我怕别人知道从不敢说。

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顺滑而柔软,散发出高级贝类的淡雅气味,甘甜怡人,实在美味。即使是不懂美食的人,也能感受到肉质的新鲜。

“真好吃啊!”这次我说得很直率,没有特别卖力。颜面一下子挽回了,这就是美食的力量。

这时,一直在盯着我吃饭的常客又大声说:“好吃的感觉很好吧。”他多少像是在戏弄女店主。

请停下吧,别再这样欺负我了,这不是让我进退两难吗?

女店主只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鱼煮白萝卜。这比我以前吃过的煮得更烂,更有粗犷感。也许用的并不是鱼,但我问不出口。不过,我正是想吃这样的乡村料理。

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白萝卜放进嘴里,鱼的味道随即渗出,在口中缓缓扩散,仿佛直达内心,妙不可言。鱼肉一经细细咀嚼,味道便会蔓延到上腭深处。这一定就是本地的味道。如果有米饭和腌菜,今天的晚餐就够了,我一般饭量不算大。

我完全不需要旅馆的刺身船、奶汁烤伊势虾、茶碗蒸蛋和蜜瓜。眼前这种真心诚意的食物,才是旅行中的妙味。选择这家店是正确的,还好我犹豫再三。

不过,无论是鲍鱼还是煮菜,都不是我主动点的,分量又如此之大,令我有些不安,而且始终都很在意店里没有菜单这件事。这个鲍鱼到底多少钱?要是在东京的居酒屋,这个分量的煮鲍鱼就算是三千八百日元都不为过。

不行,如果是浪人,即使身无分文,也应该稳如磐石。只有顺其自然了,这就是旅行,也可以说是人生。

吃到鲍鱼还剩两片、煮菜还剩一半的时候,我又要了一杯啤酒,这次是女店主倒给我的。

醉意在体内转了一圈,我慢慢从双脚的疲惫和独自旅行的紧张感中解放出来。啤酒已经不苦了,鲍鱼和煮菜正在慢慢消解牡蛎带来的精神债务。喝一大口新上的冰凉的啤酒,再嚼一片鲍鱼,旅行的幸福就是这样的时刻。

这时,吧台对面递来了一个可以用来喝汤的深盘,里面盛了将近二十块剥掉壳的贝肉,看起来和贻贝差不多。

“这也是在附近捕捞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味道不差。”

女店主刚说完,常客就接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叫似贝,因为和某个东西相似呢,对吧?”他一边语气下流地说着,一边看向女店主,但女店主毫不理会。

我真希望他今晚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比起这点,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量真多。试着吃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嚼,丰富的口感噗的一下破裂开来,比鲍鱼更加狂野的潮水的香气和贝肉与酱油煮在一起的独特风味在口中蔓延,朴素的味道鲜美无比。

好吃是好吃,不过这么多真能吃完吗?毕竟还要吃其他东西。但为了挽回牡蛎的负面影响,我连一个都不能剩下。算了,慢慢来吧,夜晚还很漫长。

“老板娘,你也很不会做生意啊,一声不吭就往外端菜。要想让客人尝尝这里的特色,得慢慢跟人家介绍啊。”常客不知何时在面前放了一瓶威士忌,正兑着水壶里的热水喝。

女店主第一次对他发出了抱怨:“我知道啊,外人就给我闭会儿嘴吧,我正做菜呢。”

胆怯似乎又卷土重来了。我一边想着“不行不行”,一边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啤酒,又要了日本酒,然后加了一句:“不好意思,有腌菜吗?”这是我这天第一次点下酒菜,平淡无奇。

“好的……有是有,茗荷你能吃吗?”

“可以,我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牡蛎的失败,逐一确认让我感到异常煎熬。我是真的很喜欢茗荷。

腌菜是盐渍黄瓜和茗荷,同样盛了很多,旁边搭配的黄色雏菊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那个客人一直在变着花样戏弄女店主,就像全日本各地的居酒屋每晚都会发生的一样。我听得一清二楚,时不时也会跟着微微一笑,然后女店主就会冲我说道:“这种人请无视就好。”这种保持距离与相互接近的方式真是日本人独有的。

温得恰到好处的日本酒渗入了身体。我不知道酒的名字,却感到这酒已经完全与这家店、这天行走的街市以及这片土地的空气、话语和时间融为一体,让我不由得想说一句“好喝”。看来是喝醉了啊。

这时再来点茗荷就再好不过了。取出完整腌渍的茗荷,唰地用刀切成两半,和黄瓜盛放在一起,这样水润的美味鲜嫩爽口,香气扑鼻。黄瓜看起来也是淡腌的,但黄瓜本身就很好吃,所以充满了与生食截然不同的深层味道。啊,真好吃!我不禁又想,要是有米饭和味噌汤就好了。

此时,女店主用略微柔和的声音说:“今天的比目鱼也很好吃。”

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得不回答:“那,请给我来点。”这样一来,我感到自己和这家店之间的力量对比终于均衡了。不过我还是忧心忡忡,真是笨蛋,这样的我离自己描绘的浪人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是炸还是烤?”

“是啊……哪种更好吃呢?”

“这要看个人喜好……但我还是更推荐烤吧。”最后的“吧”有种莫名的妩媚。

“那就请烤吧。”

我已经稍微适应这家店了吗?不过,如果拿出一条像团扇那么大、肉质肥厚的比目鱼,我真的能吃完吗?似贝也还剩了一些,煮菜和腌菜也一样。

醉意渐浓。我一直在吃东西,所以醉意来得十分舒缓,但脑中已经有了渐渐麻痹的感觉,只有独自喝日本酒时才会这样。

如果多于两个人在一起边聊边喝,那感觉就像原本应该啪的一下绽放的花朵始终保持着花蕾的状态,一边成熟一边膨胀。当然,独自喝酒的感觉并不坏。

也许是为了烤比目鱼,似乎叫“小绘”的女店主走进了吧台内侧的深处。而那个似乎叫“高田先生”的常客开始满脸通红地跟我搭话,他的额头和脸颊比之前更显油亮。

“不好意思,你为什么要进这家店呢?”他的语气和戏弄小绘时完全不同,已经醉得不轻了。

“呃,觉得很容易进……在陌生的城市走进陌生的店,总觉得会害怕呢。”

他闻言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这里,选对了,正确无误。这一带没有比这更好的店了。”他眨了眨因醉意而湿润的眼睛。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客人始终就只有他和我两人。

随后,高田先生一口气讲了很多事。他三年前因工作调动,从故乡盛冈来到了这里。十几年来,这座城市都异常凋敝,这里的居民不擅长宣传自己,只是默默地看着年轻人离开,税收也因此减少,形成了恶性循环。

“啊。”“哦。”“这样啊。”“是啊。”我再次陷入了如燃气泄漏般极度暧昧的附和中。

“久等了。”

就在这时,比目鱼被端出来了。很小,这真是太好了,而且香气四溢。虽然烤过了一遍,但那姿态仍然像活鱼一样生动。

“哎——”我发出了自己也判断不出的声音,不知是在回应高田先生的话,还是在感慨眼前的比目鱼,总之筷子已经伸了出去。

用筷子尖挑开松散的鱼肉,夹一块放入口中,实在是轻盈温和的美味。香喷喷的鱼皮带着黏糊糊的嚼劲,同样美味。美味到让我不想用“美味”的汉字来表达,而是直接写下平假名。

这个加上米饭和味噌汤,再加上这里的腌菜……又来了。我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思维模式,不过能够立刻进入这种模式,恐怕也是因为醉意已然缠身。

我又要了一瓶日本酒,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剩下的料理。肚子几乎已经装满了,要是更能吃就好了。何况今天是独自一人,更难以全部吃完。

如果是浪人,每端上一道菜,肯定会狼吞虎咽大嚼特嚼,用一副让人看着就心驰神往的样子吃得一干二净,再把最后端上的茶泡饭扒进嘴里,此时恐怕已经结完账离开了。

“还吃点刺身吗?”

听到小绘询问,我脱口而出:“不,已经够了的。”连“了的”都说出来了,嘴真是笨。

高田先生就像跟小绘无理取闹一样,继续说着这座城市的坏话,但与其说是无理取闹,不如说更像撒娇发嗲。这也是日本居酒屋里典型的画面,女老板就算年纪轻轻,也会被逼着扮演男客人的母亲这一角色。我并不太喜欢这一点,觉得浪人也不会撒娇。

“啊,知道啦知道啦。”

看到小绘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深感她果然是釜石生、釜石长的人。

高田先生口中甚至已经飞出了宏伟的城市振兴计划:“在我看来啊,就该把那个工厂遗址啊,那样一下,再这样一下,把那个熔炉切成两部分,用树脂封住截面……”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我一边一点点地、不声不响地、拼命地、像个马拉松跑者般地咀嚼消化面前剩下的菜肴,一边喝酒。我的胃一定很小。

就在目标即将达成时,小绘从里面端出了一个红漆大碗。看到她径直向我走来,我不由得考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当碗放到我面前时,我松了口气。那是用大翅鲪鱼的杂碎煮的清汤,上面漂浮着葱白丝和姜丝。喝日本酒的时候,最后能来一碗这样的汤是再好不过的了。

看到小绘开始收拾空了的餐具,我想帮她一把,便送上装比目鱼的盘子说道:“我吃饱了,每道菜真的都很好吃。”

“啊——不行不行,怎么能这么吃啊。看,还剩下不少好吃的呢。”

听到她严厉的语气,我慌忙把盘子拿回面前。我很不擅长吃鱼。让人看到比目鱼的头、皮和骨头散得不成样子,实在是难为情。我再次羞红了脸。

看了看高田先生,他满脸通红泛着油光,正在打瞌睡,醉酒的终极形态已经完成了。

我就像给鱼做手术一样,一边小心翼翼地剔除鱼骨和鱼皮,将剩下的鱼肉送入口中,一边小口地喝着酒,啜着汤。到了这时,我已经游刃有余了。

小绘瞥了一眼高田先生。“那人总是那样,但他并不坏。”

嗯,我明白。我在心中点了好几下头。

这个男人从岩手县的中心来到了同样位于岩手的日渐凋敝的城市,他表现出的是只有本县的人才会有的焦躁。旁边的女人是生在这个城市的本地人,还有一个来自东京的四十岁的胆小男人,挂着相机,没有任何特别的目的。

看了看钟,时间还不到八点。我已经吃完了,也喝干了酒壶中的酒。“我吃饱了。”我再次说道。这顿饭到底要花多少钱,我有点没底,但旅行初期的钱包里多少还是有富余的。

“好的,正好五千日元。”小绘爽快地笑道。

小绘回答得过于麻利,我一时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只是觉得还可以。事到如今再一想,这价格简直便宜得惊人,对方真是给了我不少照顾。

也许是注意到我要准备回去,高田先生睁开了眼。通红的脸庞上,一双眼睛也是红的。“啊,要回去了吗?”他似乎在装傻充愣。明明刚才一直在打鼾,该回去的是他才对。

听到他“呜嗯”一声,我以为他要伸个懒腰,结果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下子趴到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结果他突然做起了俯卧撑。

看到高田先生的奇怪举动,小绘既没有发笑,也没有指责,也许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我背起挎包,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又说了一遍“我吃饱了”。这时,高田先生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个啊,你能拍照啊,有个东西无论如何都想请你拍呢。从这家店出去,向右走两百米,那里有座寺庙。嗯,你一看就明白,在那座寺庙里,有个东西想请你务必拍下来。”

“高田先生,客人已经要回去了。”

高田先生对小绘的话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个啊,在盛冈啊,那个有名的,我想你也知道,有棵石割樱,对吧?”

“没错。”我一无所知,但又怕麻烦,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在嚷嚷,说那太罕见啦,太珍贵啦,可是这里有和那个一样的呢,就在那寺里。我啊,去年春天找到那里,就跟和尚说:‘啊,这不就是那个吗!’”

“现在又不是樱花季,就算拍下照片不是也很无聊吗?”小绘泼了一盆冷水。

“你闭嘴!这个城市就是因此才不行的啊……那里的和尚也是,听到我说里面有石割樱,他也只是‘哦’了一声,就像睡糊涂了似的,完全不顶用啊,真的……”

“哈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俯卧撑之后就是认真的抱怨,奇怪的行为仍在继续。我故意大声笑了笑,这也是表示“我要回去了”的意思。随后我稍微提高声音说了句“明天早上回去前,我能去的话就去一趟,谢谢”,又像再度叮嘱般说了句“那,我吃饱了”,便走出店门。

室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在日本酒的作用下灼灼发热的脸颊格外舒服。向夜空吐出一口气,立刻成了白雾。

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对于喜欢睡懒觉的我来说,似乎不可能去看石割樱了。说出“能去的话就去一趟”这种轻率的话,我多少有些自我厌恶。如今,我已经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肚子已经填得满满当当,但在这样一个旅途中的夜晚,就这么回去实在无趣,也心有不甘。

浪人会怎么做呢?他肯定早就回到旅馆,哗啦哗啦洗了个澡,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入睡了。然后第二天早上,他肯定会早早起来,赶在早饭前去看石割樱。看到没有开花的樱树,他会耸肩笑笑,一切便到此结束。

真好啊!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年。小绘和高田先生怎么样了呢?那家店还在吗?我想就着那道煮鲍鱼喝日本酒,想就着那道烤比目鱼吃米饭。

即使岁数再大一些,恐怕我还是会带着对浪人的憧憬,空着肚子在街上彷徨吧。要是不再彷徨,那样的未来一定会很寂寞。

* * *

[1]日语中的“僕”和“俺”均是男性自称用语,对同辈或后辈可以使用。前者显得谦虚礼貌,后者语气比较随意。

第一时间更新《浪客美食家》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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