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祥寺的车站大楼里,有一家无论何时都热闹非凡的面包店。

店里设有咖啡座,可以点一杯咖啡,享用刚买的面包。我也经常这么做。

那天也一样,下午五点半买完东西,我想吃点咖喱面包配咖啡,便顺道去了一趟。店内很拥挤,三台收银机前都各排着五六名客人。

我用托盘托着一个咖喱面包,正好排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身后。

老爷子身高大约一米五五,穿着黑色的长款羊毛大衣。白发剃得很短,但并没有秃。我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托盘,上面放着饭团、豆馅面包和夹着巧克力的三角形法式吐司。吐司是我刚才看到过的夹心面包,“一点点法式”[1]的名字说出来让人很难为情,一个一百四十日元。

这家店的法式吐司是用鸡蛋、牛奶、砂糖和黄油包裹后烤制的,“一点点法式”是在其中夹上巧克力。与“一点点”的清爽利索相比,巧克力馅厚达一厘米。

我正在想这些肯定是带回家吃的,结果老爷子在收银台前点了一杯冰咖啡。要在店里吃吗?时间有些早,但从分量上看,应该是晚饭。

是独居吗?

在如此人来人往的车站里的面包店,冰咖啡、饭团、豆馅面包和巧克力法式吐司,就是老爷子的晚饭吗?

我的胸口有些抽痛。

那天是十二月十九日。腊月的热闹中充满了躁动的喧嚣,每次自动门一打开,这种氛围就会流入店中。老爷子托盘上的冰咖啡里满是碎冰,怎么看都冰冷彻骨。

我点了热咖啡,付了钱,走向咖啡座。那里有四张小桌子和一个吧台席,与收银台的热闹正相反,也许是时间原因,几乎没有人使用。

我在与老爷子隔了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背靠墙壁,而老爷子背对店内,就在我的斜对面。

这时,我第一次看到了老爷子的脸。他显得颇有修养,充满智慧,额头和眼睛周围刻着深深的皱纹,黑眼珠又大又亮。从纵向看,他脸的下半部分像被啪嚓一下压扁了一样有些萎缩,嘴边布满细细的褶皱,让人不禁想象他的大部分牙齿或许已经掉了,而且并没有镶假牙。

我在咖啡里加了牛奶,用湿纸巾擦了擦手。老爷子也用湿纸巾仔细地擦了遍手,目光一直盯着饭团,然后他就像按下暂停按钮一样静止不动了。

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由得凝视着他。待他一动,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是在读饭团的玻璃纸包装上关于打开方法的图解。饭团的包装方式和便利店里的一样。

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剥掉白色细绳状的塑料膜,略微一想,便一边转动饭团,一边将所有包装都取了下来。然后,他把包装用的玻璃纸推到桌子边缘,将包裹在酥脆的海苔中的饭团放在托盘上。

此时,老爷子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饭团,往冰咖啡里扔了两块树胶糖。

我父亲也是如此,老年人还真是意外地喜欢甜食。

啊,又加了两小盒牛奶。

饭团和冰咖啡不是完全不搭调吗?这么一想,我嘴里立刻出现了一种难吃的感觉。父亲也是如此不拘小节。

我想起了自己的咖喱面包,于是吃了一口。牙齿留下的半月形截面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黄色的咖喱,那颜色和香气让我感到自己比想象得更饿。咖喱面包表面香脆,咖喱的香味和些许辛辣混合在一起,猛地勾起了食欲,让我再次认识到咖喱那强大的魅力。面包本身也烤得很透,充满柔软的弹性。

一个咖喱面包突然就变得不够了,我不知怎的有些担心,但喝了口咖啡后又稍微平静下来。看了看老爷子,他并没有碰树胶糖和牛奶各加了两份的冰咖啡,而是双手拿着饭团,像行礼一样正对着它,咬了一大口。

那是什么饭团呢?

老爷子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继续豪爽地吃着饭团,让我想到了日本猴子。这时,老爷子终于抬起头,闭着嘴继续咀嚼。嘴部每蠕动一下,不仅下巴,就连下半张脸都上下斜着做出激烈的运动。当运动停止后,老爷子没有喝咖啡,而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难道是将嚼到某种程度的食物用水送下去吗?饭团里夹的似乎是鲣鱼干。

我咬了一大口咖喱面包,充分品尝后咽下肚,又啜了口美味的咖啡,目光就再也无法从老爷子身上离开了。

老爷子就像在操作工业革命时期的机器,下半张脸骨碌骨碌咔嗒咔嗒地连续运动,随后便咕咚一口咽下饭团。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就着冰咖啡吃饭团。

接下来,老爷子开始用吸管使劲搅拌冰咖啡。我父亲也一样,总是不厌其烦地搅拌咖啡,每天早上勺子刺啦刺啦擦过杯底的刺耳声音曾让青春期的我烦躁不已。老爷子也相当固执地搅拌着咖啡。冰块咔啦咔啦地撞击着玻璃杯,但我早就过了青春期,已经不会再烦躁了。

搅拌完毕,老爷子没有喝,而是双手拿起巧克力法式吐司,张大了嘴,从三角形吐司的一角大口咬了下去。随后,他就像横纲[2]在相扑比赛入场后平举双臂慢慢起身时一样,紧盯着对方抬起脸。

这时,暂停按钮再次被按下。他的上半张脸也像被压扁一样,眼睛旁边皱纹密布,嘴里还咬着面包就陷入了静止状态。这是怎么了?

我正想着,暂停就被解除了,老爷子开始用手拉出嚼过的面包。面包从口中缓缓露出,老爷子的鼻子上也聚满皱纹,皱着眉头目视前方,继续向外拉面包,整个过程就像拔河一样,不过面包最终还是全部出来了。

完全没有嚼碎。这个法式吐司比看起来强韧得多。老爷子的门牙果然几乎都掉光了。

面包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夹在中间的巧克力啪嗒啪嗒掉在了桌上,外层似乎是凝固的。老爷子注意到了这一点,腾出拿面包的右手,用食指一片片粘起巧克力碎片送入口中。

收拾干净后,老爷子将已经松散变形的吐司一角再次放进嘴里。他右侧上下的槽牙似乎还在。就像猴子用牙剥甘蔗皮一样(虽然没见过),他将吐司深深塞进口腔右侧,斜过皱巴巴的脸,猛地拉出了面包。

我不由得在心里说:加油。不过这加油的对象实在太奇怪了,也可以说是我心中恶魔的声援。

变形的吐司渐渐出来了,但这次似乎多少在口中留下了一些。老爷子的下半张脸激烈地蠕动着,下巴扭曲。第一印象中那智慧的模样已经消失,一切举止都显得有失体统。

吃吐司告一段落后,老爷子用吸管喝了几口冰咖啡,右手食指又开始捡食巧克力,手指在嘴和桌子之间往返,谨慎再谨慎。

随后,老爷子又把吐司放进嘴里,再度挑战。他的目光空虚呆滞,咀嚼时仿佛都在颤抖。面包被缓缓拖出,巧克力撒了下来。这已经不是在品味是否好吃了。在老爷子的奋斗中,吐司到处都是断裂、塌陷和拉伸,曾经的直角三角形溃不成形,有气无力。

老爷子咀嚼着咬下来的少量吐司,再次去捡巧克力。他左手里的吐司无力地垂向桌面,我不禁想起了一张照片上的姥鲨尸体,那是被太平洋上一艘货船误当作长颈龙打捞上来的。

老爷子就让姥鲨那样挨在桌面上,仔细地捡起碎巧克力放进嘴里。

明明不用,那种事情明明不用做,请不要再捡桌子上那么细小的巧克力碎屑了。不,在艰难的奋斗中,可能只有那巧克力细微的甘甜才是乐趣与美味。我头脑中大笑的恶魔已经消失了。

不知不觉,我吃完了咖喱面包。喝干剩下的咖啡后,空空的肚子已经被某种别的东西填满了。

如果这就是老人今天的晚餐,那么这菜单里可是没有一样热乎的东西。接下来他要回去的家里有人等他吗?还是没人呢?上了年纪,也会有肚子空荡荡的时候,然后便独自来到这里,吃下自己选择的东西,和我一样。

我率先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老爷子的托盘里还剩豆馅面包。还没有碰过的面包圆滚滚、滑溜溜的,带着些光亮。

* * *

[1]原文意为“巧克力法式吐司”。词中“巧克力”的发音在日语中与“一点点”相似。

[2]日本相扑运动员最高级别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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