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被认为遭到绑架的男人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没换衣服就睡倒在工作室的沙发上。是中央线列车奔走的声音把我吵醒的。

昨天,我在神田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末班车前才返回工作室。查看完邮件后,也许是安心感让我紧张全无,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时如果直接回家睡觉就好了。

但是为了治愈那份疲倦(?),我独自去了常去的居酒屋。那原本是不应该的,可我咕咚咕咚灌下啤酒,又喝了一两杯凉的日本酒。

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睡在沙发上了,狭小的沙发让身体备感疼痛。

我慌忙走出工作室,骑上自行车回了家。时间是清晨五点。我换上睡衣,又睡了一觉。

九点起床准备去工作室,我发现书包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看来是忘在工作室了,虽然这种事从未发生过。然而,来到工作室,我依然没有找到书包。这可糟了!笔记本和原稿之类的都在里面。但不知为什么,我向来都放在书包里的钱包从一大早就在牛仔裤口袋里。

我再次骑车返回家中寻找,不过还是一无所获。到底在哪里?我能想到的只有那家居酒屋。可只有钱包没有书包又是怎么回事?

我惴惴不安地等着居酒屋开门。过了傍晚五点,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拨通了居酒屋的电话。

“啊……我是久住。”

老板立刻用奇妙的声音说:“啊,是你啊。怎么了?”

我未加考虑便说:“呃,我没落东西吧?”

“落了啊。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到底怎么了?”

“哎?”我的大脑瞬间一片混乱。难道我喝醉后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昨天你回去前说你去取趟钱包,去去就来,但再也没回来,在场的客人们都很担心你呢,都问刚才的客人到底怎么了。”

啊!我的记忆突然回来了。没错,我正准备付款,发现没带钱包,觉得应该是落在工作室了,便把书包放在店里,跑了回去。

我平时都会骑车,但那时下着小雨,店铺又近,便把车放在了工作室。

这样的奔跑似乎再糟糕不过了,冰凉的日本酒一下子上了头,我完全忘记了回到工作室后的情形。

但钱包在口袋里,证明它恐怕就是在工作室里的桌上。我把钱包揣进口袋,然后又干什么了呢?是想稍微躺一下吗?为什么?结果就那样昏睡过去了。

倒是快回去啊!

听老板说,大家都在谈论我是不是被卷入了什么案件,比如被绑架了,或是被黑帮揍了一顿倒在路边。打烊后,老板一直等我等到凌晨四点,真是对不住。书包还在真是太好了,但我实在抬不起头。

我已经没脸再见那时在场的客人了。

×月×日 爱说谎的男人

酒馆的客人里,不时会有爱说谎的男人,也就是骗子。

过去我在父母家附近的小酒馆独饮时,曾有个留着长发的美少年跟我搭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是漫画家吧?我在读您的漫画,一直想和您打声招呼。其实我也在画漫画,画的是少女漫画,只是不怎么受欢迎。”

对方的态度很认真,于是我就跟他聊了一会儿漫画。不过我几乎没有读过少女漫画,因此也就是聊聊绘画的材料和技巧之类的话题。从那以后,每次在那家店碰面,我们都会闲聊几句。

后来,他开始和在那家店认识的女孩交往。但是两人不到半年就分手了,他也突然不再来了。

“其实他谎话连篇,什么漫画家之类的,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个靠父母供养的无业游民。”

当那个女孩如此告诉我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对于他的漫画家身份,我一直深信不疑。

“不知那该叫妄想症还是什么,在咖啡厅里吃着肉桂吐司,突然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说什么‘想到了以前交往过的女孩’,说了很多那个已经去世的女孩的故事,但全都是骗人的,和他之前说过的住址和工作完全不一样。”

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啊。

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店中,我都遇到过这样的骗子。如果把无关紧要的谎言也算在内,那么每家酒馆里似乎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的人。

有个骗子曾经把乐器带到店里,自称是音乐人,在音乐工作室里负责演奏低音乐器。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

有人觉得他“怎么看都很可疑”,于是趁他不在时,常客们总结了他的言行举止,觉得他并不像是靠音乐吃饭的。

有一次,微醺的他说了句“下次我会去洛杉矶给某歌手录配乐”,一个常客觉得时机终于到来,立刻询问是什么时候,他也当即说出了日期。大家纷纷表示“哎呀,好厉害”,他每次来到店里,就会有人追问“就快要去洛杉矶了吧”或“买点礼物啊”。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怎么碰到过他。

那时,所有常客都已经知道他是经营赛马的地下赌场的,但他本人并未注意到。于是他就这样“去了洛杉矶”,然而就在录音工作本应如火如荼的时期,仍有个常客在车站看见过他,真是破绽百出。

后来,他明明直接过来就好,却从“成田”打来电话,说“现在已经回来了,直接来店里”。常客们聚到一起等待,看着他拖着大旅行包、礼物和乐器走入店中。为了忍住不笑,所有人都拼了老命。礼物是每个人一份牛肉干。

店里拥挤不堪,于是店主问:“这包有些碍事,放到那边可以吗?”酒兴正高的他立刻回答:“啊,不好意思,没问题。”店主一拿起包,轻飘飘的,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这真是不折不扣的漏洞百出。绞尽脑汁地说了很多旅行见闻后,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回去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店里,也许是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

我总觉得他十分可怜,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声名狼藉的诈骗犯,也有其他店铺已经禁止他出入。

还有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男人,自称摄影师,无论何时都拿着部大相机为客人拍照,但没有一个人收到过他的照片。

还有个年轻人,自称是西武铁道集团堤氏家族的一员,和皇族也是远亲,毕业于剑桥大学,开着福特水星车。但是一查到底后,发现他就住在一家寿司店二楼没有浴室的公寓里。

这些人的特征是独自前来喝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此外他们在一家店不会待超过两年,应该是去别的店铺了。

说得好听点,他们说谎似乎是为了和大家成为朋友。他们并不想用谎言来自夸,只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才那么做,一听有人说起吉他,自己便也不由得说出了“我也有把马丁D28”。

要说可怜,这也的确是群可怜的人。但向靠这种方式认识的谨慎的客人借钱并且一去不还,一旦变成这种事态,可就不能只当笑话说说而已了。

我若是在酒馆撒谎,恐怕最后会难受得连夜逃走吧。

×月×日 阻塞交谈的人

我到神保町办事,没想到很痛快就办完了,便想着是否去一趟总是独自喝咖啡的“Sabouru”,或到雅致的居酒屋“兵六”喝一杯再回家。

若干家这样的店汇集的街区总让我感到十分开心,而且神保町也有旧书店街。买上好几本书,走进熟悉的店,独自边翻书边喝啤酒,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神保町,我爱你。

沿着靖国通向前走,不经意间遇到了几年前曾经共事的编辑。这是一位四十多岁、极其认真的男士,我们站着聊了几句,他问我要不要去喝点啤酒。要是平时,我肯定会说“正合我意”,但这次不一样。这位编辑是个好人,但我很不擅长应付他。不过我本来也打算喝一杯,便说了句“可以吗”,向啤酒馆“Luncheon”走去。

说到为什么不擅长应付他,因为我们曾经有绞尽脑汁却无话可说的时候。他总体来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忽然想到上次把原稿交给他后,我们来的也是这家啤酒馆。

我们点了啤酒。等待啤酒送上桌的几分钟就已经颇为漫长了,只要有啤酒就好,我想。我们两人都不抽烟,因此也愈显无聊。

“你忙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算忙,昨天已经校对完毕了。”

“是吗,那就是告一段落了。”

“嗯。”

到了这里,对话就停下了。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

啤酒送了上来。我们并没有碰杯,只是举起酒杯说了句“辛苦了”。我咕咚喝了一口,啊——

沉默再次降临。

上次画的是肖像画,画了很多张棒球选手的肖像素描。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交给我这种工作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画肖像,但棒球选手的话……

于是我试着提了一句:“松井真厉害啊。”

“很厉害呢。”

到此结束,对话五秒。

“你弟弟还好吗?”

终于由他提起了话题,可为什么突然说到我弟弟?

“嗯,很好。”

“你们BBQ还在什么地方做连载吗?”

“最近在一家叫A的初中生报纸上画短篇,每周一次。”

“这样啊。”

对话结束。他看起来对此没什么兴趣,而且我和弟弟的组合名字是“QBB”。BBQ是barbecue的简称,可我并没有纠正他。

就这样喝了一杯啤酒。他比我稍微快些喝完,于是问我:“下一杯要喝什么?”

这家店的黑啤酒和混合酒也很好喝,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点了一杯生啤。

对了,这个人虽然不善言谈,却很喜欢喝酒。这点倒还好。

一陷入沉默,他便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他在思考什么呢?是工作上的烦恼吗?不,他大概什么都没想。但与他面对面的我实在烦闷难忍,只觉得呼吸困难。

最终,我们各自喝了三杯,账单全部用出版社的经费支付。这倒不错,但我真是喝累了。

十二点前来到吉祥寺,在熟悉的居酒屋里喝一杯冰冷的日本酒,我终于放松下来。

默默喝酒还是一个人最好。

×月×日 金宝番茄汤

昨晚,我和常客们在酒馆聊起了金宝番茄汤,那款汤甚至成了安迪·沃霍尔六十八年人生中波普艺术代表作的主题。真的很好喝吗?店里没有人喝过。

二十岁出头时,我曾在吉祥寺的纪之国屋超市找到了实物。当时我多少心存感激:啊,是那画的原型!但当时我还年轻,并没有买下来。要是放到现在,我会因为有趣而立刻买下,然后尝一尝味道。

仔细一想,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二十五年,我竟然还没有尝过,这真的好吗?于是我今天就买了一罐,又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

烹饪方法就写在罐子侧面,用我也能看懂的英语写着“兑入与此罐大小相同的一罐水,加热后即可做汤”。

倒出里面的汤汁,空罐就会变成量杯,可以把水加在里面。这种简明易懂的合理设计很有美国风格。附着在罐子内侧的剩余汤汁也能融入水中,一滴不剩,罐子也能同时清理干净。原来如此,真是聪明。但是,感慨归感慨,我仍不愿意对安迪报以掌声。

“你看看,用空罐装水什么的……”

“是不是该说有点简陋呢?”

“这毕竟是空罐吧?我可不愿意。”

“那用杯子之类的装不就好了嘛。”

“是啊!”

“外国人在这方面真是不过脑子呢。”

“真不像样子呢。我妈要是看到一定会生气的。”

“我家也一样呢。”

“过去的人就是这样啊。”

“没错没错,不是经常穿着鞋就往床上一躺嘛。”

“据说也不怎么洗澡。”

“所以法国的香水才那么多啊。”

“真让人不舒服啊。”

我曾听见大妈大婶们如此闲聊。

但我还是遵照美国的做法,按写的内容做了一碗汤。

我打开罐子,把汤汁倒入锅中(相当黏稠),在空罐里倒了一半水。这时罐内还黏附着不少汤汁,于是我转动罐子,想用离心力和水流将罐内清洗干净。但是透过浑浊的水一看,内壁仍然残留着不少汤汁。我又加了些水,几乎装满了整个罐子,然后用烹饪时专用的长筷子咔哧咔哧地刮了一通,罐子的内壁变得一干二净。

将清洗后变浑的水加入锅中的汤里,这样的感觉果然让人多少有些抵触,这可绝对不能让客人看见。不过外国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利用离心力清洗也好,用长筷子刮蹭也罢,这不知该说是我们的愚痴,还是穷酸气,很可能会被嘲笑。

我用汤勺充分搅拌了加过水的汤汁,又点火加热。在汤汁即将煮沸时,我关上火,把汤汁倒入马克杯中,试着喝了一口。

真难喝!完全说不上美味,满嘴都是粗糙的番茄味。

沃霍尔喜欢这种东西吗(据说他小时候每天早上都喝,长大后也很喜欢)?

汤汁毫不新鲜,尽管这是理所当然。而且也没有丝毫醇厚的感觉。

我从流理台下方的抽屉里拿出干罗勒,稍微撒了一些,但毫无意义。于是我又磨了些黑胡椒撒上去,可仍旧是杯水车薪。

啊,太难吃了!

憧憬,品尝,失望——这种无聊感简直与喝燕麦粥时一样。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至今仍作为必备产品出售呢?真的有人吃吗?这样可不行啊。

我突然对往空罐中注水的方式感到不满,将空罐完全用作量杯的偷懒手段让我怒上心头。日本那些出色的料理人就算不想浪费东西,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和用面包直接擦拭罐装黄油的底部独自享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用一罐水可以使成品的味道更好,从结果上来说就是调整了汤汁的浓度。比起味道,这样的设计是从合理性、便利度和简单度入手的。这样的理念不可能做出美味的东西,里面完全没有料理人的诚意。不过,我难道就是那种能满怀诚意的人吗?

我又失望又生气,但加了水的汤汁已经可以装满两个罐子了,扔掉实在太可惜。想了想到底怎么办,我决定一鼓作气做一份咖喱。

用橄榄油炒香大蒜,加入姜丝和小茴香,哗啦一下倒入切好的洋葱丝,炒透后放入胡萝卜,顺便也把家里有的芹菜放了进去。由于怕麻烦,切好的鸡肉我也直接扔进了锅里,然后加上之前的番茄汁一起炖煮。此后,我又加了清汤、金针菇和蟹味菇,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手边没有卤汁,于是我用平底锅炒了些S&B牌的红罐咖喱粉和少量面粉来代替,做成的咖喱带着粗点心店里咖喱仙贝的气味。不过这样一来,房间里,不,整个家里就全都飘满了咖喱仙贝的味道,虽然这不算太糟。最后大量加入切成方形的圆白菜是我的做法,再撒上印度风味的混合香辛料继续炖煮。

至于做好的咖喱……美味得出乎意料,既有粗点心店的咖喱仙贝那种略显呛人的香气和辛辣,又有种未曾品尝过的奇妙味道,不知该说是清淡的、有果香的还是柔和的。但我应该做不出第二次了,因为我不会再买金宝番茄汤了。

总之咖喱饭很好吃。我一口气吃完,又咕咚咕咚灌下杯里的水。“哈!”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永别了,安迪。

×月×日 夜总会女招待和她的两位客人

深夜,我正坐在一家便宜的寿司店的吧台旁喝酒,一个声音突然飞进我的耳朵。“我啊,是这世界上性格最差的人了。”

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后面的四人席旁坐着一个明显是夜总会女招待的二十岁女子,对面的两个男人看起来都超过了二十五岁,显然是夜总会的客人。夜总会女招待留着稍微染过的长发,刘海一直垂到眼睛上方。男客之一似乎是上班族,一身西装,另一个人或许是自由职业,头发染成了茶色,还戴着耳环。

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西装:才没有那种事。

女招待:是真的。一说到这点,我就会很消沉。

茶发:为什么?

西装:说什么呢。

女招待:我性格很差的,没有比我性格更差的人了。

西装:哪些地方差了?

女招待:……

西装:完全不明白啊,是吧?

茶发:嗯。具体是怎么差呢?

女招待:……心里想什么就会立刻表现出来,只想找人麻烦。

西装:是吗?

茶发:这些不是很常见吗?

女招待:该怎么说呢,是我自尊心太强了,在面对朋友……女性朋友的时候。

西装和茶发:……

女招待:但最近快要到极限了,所以一直在做深呼吸。

西装和茶发:哦。

茶发:真了不起啊。

女招待:但是我超没耐心,在思考之前就会先说出坏话来。

西装:这是最近,还是原来?

女招待:……特别是上大学以后。

西装和茶发:这样啊。

西装:我倒是挺羡慕这种人的。

女招待:说出口以后就会立刻讨厌自己,但还是会说出来。

茶发:我会全都咽到肚子里啊。

西装:我也是,在职场上啊,比如……

西装正在讲述职场上的烦心苦事,女招待突然说了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交往的对象”。职场故事至此啪地被打断了,话题一下子转到了那边。

西装:为什么?

女招待:那个啊,不是要和某人交往吗?那样的话不就会和之前的家伙放在一起比较吗?

茶发:对对,怎么样?和之前的人相比。

女招待:……我又没有那么丰富的经验,没法做比较。

西装和茶发:……

女招待:呼——(叹气)

西装:这样啊。

女招待:……

茶发:我说啊,不把刘海梳起来看看吗?

女招待:……

茶发:我不是还没看过你的额头嘛。

女招待:不要,我就是因此才留这个发型的。

茶发:不是挺好嘛,稍微往上一点。

西装:谁都不会说什么的。

女招待:不要。

茶发:为什么?

西装:一次就好。

茶发:就让我们看看吧。我也会撩起来的,你看,行吗?

西装:让我们看看吧。

女招待:绝对不要。

茶发:有什么不好,就啪的一下。

女招待:……我要回去了。

她真的起身走了出去。

茶发:……

西装:……

茶发:我曾经惹大婶发过火,忘了有几次了。

西装:……

茶发:记得很清楚呢。

西装:……快追。

茶发:哎?

西装:去追啊。

茶发慢吞吞地站起身,终于小跑着出了店门。

此后,西装独自喝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就结账回去了。又过了五分钟,茶发一个人回来了。听到店员说“已经回去了哦”,他便苦笑着离开了寿司店。

那句“大婶”,还真是突如其来。

×月×日 站着喝酒的店

时隔很久,我又去了那种站着喝酒的店。那是一家老铺子,由专门卖酒的小店经营,即所谓的在店里直接喝。店旁边有扇铝门,没有招牌,走进去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店面细长,狭窄得连错身都很难。店里有个吧台,但上面的挡板一直延伸到客人胸口,看不到里面穿着料理服的大婶长什么样子。朝着那张看不见的脸点啤酒什么的,这一点着实有趣。为什么要设计成这种构造呢?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的亲切度并不差。

点了一份一百五十日元的香肠,一根鱼肉肠和装着酱油、芥末的小碟便被一齐放到面前,鱼肉肠的前端已经用刀切过,更容易剥皮,十分周到。但店里的地板就是烟灰缸,地上全是烟蒂。我和一个自称年轻时是不良青年的老年常客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会儿,喝了三十分钟左右就离开了。

第一次走进这种站着喝酒的店,是上大学时由音乐社团的学长带去的。那个人喜欢喝酒,并且觉得站着喝的氛围很有趣。不愧是专门卖酒的店铺,过去在东京也有很多这样的店。

正如学长所说,小菜确实很有意思,连十日元一片的仙贝都有。小碟里盛着小小的凉拌豆腐、焯过后凉拌的蔬菜和羊栖菜等等,全都是一百日元,还有的店里可以用自动售货机买到一百日元一杯的温酒。

学长点了一份水煮青花鱼,大婶立刻拿过一个水煮青花鱼的罐头,咔啦咔啦迅速打开,啪地倒进小碗,撒上一撮葱花便递了过来。学长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在上面浇上酱油,然后推到我面前。我尝了一口,惊艳的美味让我甚至有些感动,觉得这样的地方就像成年人的粗点心店。

大家各自用喜欢的姿势站着,暗中观察起来绝对不会厌倦。不知他们都在想什么,有人微微歪头思考,有人咂嘴。喝了两三杯心情大好,然后一脸通红地踏上归途。

我对学长说:“大家都是因为喜欢这种氛围才来的吧?”

学长立刻像不把我放在眼里一样回答:“才不是,想喝酒但是没钱才会来。”

说得没错,我们当时在店里十分显眼。客人全是大叔,而且都是一个人来的,个个无精打采,一脸穷酸。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店里电视播放的相扑和棒球。有时相扑比赛中出现了很好的选手搭配,或是棒球比赛中出现了逆转全垒打,店内就会响起“哦哦”或“啊”之类的声音,所有人都拧成了一股绳。

最初去的店是在离学校不远的饭田桥,后来在新宿和涩谷,我也曾在找到这样的店时走进去。如今,这些店都已经消失了。

在我父母家所在的街区,车站前也有这样的店。我本以为会在重新开发站前的过程中消失,结果发现它竟然在一栋公寓的一层存活下来。店主已经正式换代,店里也干净了许多,如今也有很多年轻客人。

但这家店的旧模样更有意思。店前的道路比现在要窄得多,对面是家鱼店。酒馆里的客人时不时会红着脸走出店门,以为他们要回家,却看到他们一头进了鱼店。鱼店有好多种放在一次性盘子里的刺身,专门提供给酒馆的客人,只要两百日元左右。客人们走出酒馆,跨过街道前往鱼店,买好刺身(当然没有包装)再返回酒馆。这时店员就会默默地拿出盛有酱油的小碟。两家店铺相互提携,这样有趣的店如今已经很难找到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今天我去的店已经十分罕见了。果然,在远离都市中心的街区还悄悄藏着这样的店,而这家店也是那个学长近年找到的。

×月×日 世界上最难吃的点心

我收到了一种叫“Salmiakki”的点心,芬兰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吃。给我这份点心的编辑说他吃下去五秒钟就吐了。

点心的外包装很漂亮,真不愧是北欧设计。Salmiakki不是商品名称,而是食品名称,很多公司都在生产各种各样的口味,还有炸薯条等别的零食。外观、手感和每一粒的大小,都和果味软糖十分相似。

我战战兢兢地拿了一粒放进嘴里。最开始有点甜……哎呀!放进嘴里大约三秒后,强烈的香气和味道猛地袭来,就像药草……这确实是日本人一般概念中的点心完全不会有的气味。

我试着嚼了嚼,比果味软糖更黏,有很明显的粘牙感。但是,嗯,没问题,我吃这个没问题。但我也明白人们为什么想说这是世界上最难吃的点心,有人五秒就吐出来也是很可能的。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十分熟悉这个味道,不是在点心中,而是在别的东西那里。

吃了三粒之后,我明白了:这是茴芹酒的味道,是苦艾酒的味道。

这类酒在欧洲司空见惯,但日本人尚未习惯。那股香气的源头是苦艾。浓度极高的酒本身是透明的,兑上水便会变得白浊。在盛夏时分加上冰块和碳酸水喝上一杯,味道实在美妙。这么说来,我最近都没怎么喝。

希腊的茴香烈酒也拥有同样的香气,加上苏打后非常好喝。知道了这一点,Salmiakki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了。如果没有想到,那么即使能接受这个在芬兰家喻户晓的美味,也可能无法理解背后的原因。

味道就是这样。

因为要摄取到鲜活的身体中,所以面对没有品尝过的、来源不明的味道,身体就会出现不安与自我防御——这可有点糟糕。一旦明白来源,大脑就会理解:原来如此,这不是毒药,不如说是良药。

和以前摄取过的相似食品进行比较,便可把它们划为同伴。嗯嗯,是那种美味呢,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是的。

在理解的基础上做完分类,舌头就会安心,口腔和鼻腔也会安心。为了更多地了解那个味道,味觉神经就会积极地发挥作用。

无论是纳豆、酸奶还是芝士,在品尝这类发酵食品时,如果不能抛开“它们是腐烂的”这一观念,就无法获得美味的感受。

人是凭借舌头和大脑吃饭的。在判断美味与否时,人们有一半都是在无意识中一边推敲记忆一边得出结论,因此“使用了某地的盐、某地的猪肉”之类的自我宣传越来越多,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

但是,如果让人心怀感激的美味只来自已经固定在大脑中的品尝方式,我是很不愿意的。

×月×日 就着新鲜的秋刀鱼喝一杯

昨天晚上,在东京都内的一家居酒屋,我吃到了看上去就十分美味、几乎都能用作刺身的秋刀鱼。鱼烤得恰到好处,搭配的是冰凉的日本酒。真好吃。我本想写到这里就结束,但接下来还是再回味一下吧。

盐烤秋刀鱼的很多地方都有着绝妙的味道。头和尾巴从盘子中伸出,样子十分好看,明快的姿态仿佛在说:这才是美味哦。

在白萝卜泥中倒入酱油,首先一饱眼福。然后慢慢地伸出筷子,先将烤得香气四溢的鱼皮迅速剥开,这略显正式的仪式就像开业剪彩。一下子将筷子插入显露在眼前的鱼肉中,又一股热气呼地冒了出来。曾经紧绷的鱼肉在火烤下松散开来,蘸上一点萝卜泥酱油,迅速送入口中。

好吃!为什么如此好吃呢?

酱油很伟大,白萝卜也很伟大,而在它们的衬托下愈发显眼的、热腾腾的新鲜的秋刀鱼,那香气与口感简直无法言喻。那是多么丰富、多么轻巧、多么浓郁的三重奏啊!

愉悦感从口腔穿过鼻腔直达眼睛,让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微笑。我甚至想吃上一碗米饭,但是傍晚冰凉的纯米酒恰到好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它。真不好意思。

我把酒从酒壶倒入薄薄的小酒杯中,夹一筷子热乎乎的秋刀鱼,再追赶般啜上一口酒。真是欲罢不能。

这简单的、小小的幸福,就如同丰饶之海,如同金阁寺[1]。

在盐烤秋刀鱼中,鱼肠也让我难以自持。那是秋刀鱼的宝物,喝一口酒,暗自笑着夹下鱼肠放进嘴里,那苦涩、香气与口感让人情不自禁。只要把鱼肠给我就好,其他都给你们也无所谓——话说回来,我又算是个什么人物?

褐色部分的鱼肉味道也十分浓郁,那份略带苦涩的美味正是鱼肉的味道,是大人的味道。小家伙,这里很可怕吧?嘿嘿嘿。我往嘴里扔了一块,又喝下一杯酒。

总之,只要是新鲜的秋刀鱼,无论夹哪里都没错,让人只想喝酒喝个不停。但也正因如此,我傍晚时早早就醉倒入睡了。

今天我起得很早,午前就完成了不少工作,这也是托秋刀鱼的福。

* * *

[1]“丰饶之海”与“金阁寺”均为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名。

×月×日 蚬子味噌汤

我多少有些不愿意写“喝味噌汤”,因为味噌汤不是喝的东西,但“吃味噌汤”果然也很别扭。啜饮,这样的感觉也不对。

我特别喜欢味噌汤。在所有的味噌汤中,如今的我特别想来一碗蚬子味噌汤。

我过去参加的乐队中,鼓手是岛根县人。听说他一回老家,母亲每天都会端出用宍道湖的蚬子做的味噌汤。在他的博客日记里读到这一幕时,我立刻无法自制地想要喝上一碗。

在数量众多的味噌汤食材中,对我来说,蚬子经常能排进前三位。与豆腐相关的豆腐裙带菜味噌汤、豆腐葱花味噌汤和豆腐与炸豆腐味噌汤(撒一把五香粉)等也不能排除在外,但这些口味的顺序总会不时发生变化,茄子味噌汤、细白萝卜丝味噌汤(同时加少量切成丝的叶子)和小松菜味噌汤之类有时就会猛地冲到前列。

但是,蚬子味噌汤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第一集团。

读了鼓手的日记,我才发现,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吃蚬子味噌汤了。

好想来一碗。喝下一口,深邃醇厚的味道便会让人觉得“滋养”这个词正渐渐从喉咙深处溢出,那是对五脏六腑极好的、略微复杂的海产品的味道。

听到有人说“据说对肝脏很好”,我立刻条件反射般地使劲点头。“是啊。”即使没有听说过那种美味,也会情不自禁地如此回答。

即使不放任何高汤也没有关系,蚬子本身煮出的味道就会让汤变得美味。胡葱之类的配菜可以丰富汤的色彩,但只要有新鲜的蚬子,其他东西就只会碍事。只放入蚬子、味噌和水,就能煮出那份美味,这就是蚬子的神秘之处。

如果是蛤蜊,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但面对蚬子就会有所犹豫。不吃浪费,吃的话别人又可能认为我很小气,因此去别人家中拜访时,我都会暗中观察对方的做法。

但是新鲜的蚬子就算很小,也十分丰满而有弹性,味道绝妙。我就是想喝那样的蚬子味噌汤!

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夜晚,我很想喝点温热的日本酒。如果几瓶酒下肚,面前能摆上一碗刚做好的蚬子味噌汤,那我就真的不会再抱怨什么了。

最近,我在自家附近的居酒屋里发现了深得我意的菜式——酒蒸蚬子,是酒蒸蛤蜊的蚬子版。盐味与味噌汤的味道完全不同,味道好得超乎常理。在我心中,酒蒸蛤蜊已经完全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家居酒屋使用了青森县十三湖产的蚬子,个头稍大,肉质鲜美。如果一边品尝这蚬子做成的味噌汤,一边喝日本酒,我一定会想永远这样喝下去。

第一时间更新《浪客美食家》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禅与日本文化

铃木大拙

草莓人生

荻原浩

鳗鱼的旅行

帕特里克・斯文松

生尸之死

山口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