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收藏狂,从精神分析层面来讲,大概应该归类于偏执狂。不过,这个概念似乎也因收藏对象而异。像绘画、古董那些,收藏者不论集齐多少,都有可能受到外人的尊敬,并不会被称为某某狂。再比如玩具、器物之类的手工艺品,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种。可是,假如绞尽脑汁收藏回来的对象却是那些并无价值的、一般人根本不会有收藏欲望的物件,就可以称之为某某狂了吧。比方说,喜欢收藏别人穿旧了的杉木屐、拖鞋、睡衣纽扣、烟灰缸之类的人,应该就可以归类为收藏狂了吧。倘若把这些东西搞到手里还并非通过金钱,而是多少有些不合法的手段的话,就更不必说了。

旅馆酒店行业里,这种被盗事件是时有发生的。法律上讲,这种行为的确属于盗窃。但那些丢失的物件是否能被认定为“被盗物品”,对于警方来说,也着实是件令人头痛的事。这是因为,拿走东西的人,通常并非出于经济利益上的考虑,而对于被盗方而言,经济损失也是微不足道的。

可是,这些时候,那些不值一提的普通物件在收藏狂眼中,往往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杉木屐也好,睡衣纽扣也罢,其价值就在于上面印着或是缝上了酒店旅馆的名字。假若没有名字或标志,就全无价值了,也会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这一点上,倒是与常人并无二致。比方说,遇到一把印有酒店名字的汤勺,收藏狂们便会想尽办法躲过酒店的耳目,将其占为己有。假若上面没有名字的话,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汤勺而已。同样,一双杉木屐上是否印有旅馆的名字,自然也是如此。再比如,烟灰缸、酒杯、酒壶、枕套等等,全都可以以此类推。倘若还能把床单缠在腰间,在账房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带出去,更会被外人啧啧称奇。这些玩意儿若是放在自家壁龛里,当成挂轴或是摆设,就算再一文不值的物件,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被盗物品”了吧。

通常,收藏狂们喜欢把这些物品带回家中,一字排开:这个是北海道某地的,那个是东北温泉胜地的,这个是北陆某地的,那个是近畿的、四国的、九州的,如此这般向旁人炫耀那些酒店旅馆的名字,自己心中也会无比得意。只因其中既充满着每次旅行的回忆,也包含了自己铤而走险的经历。

山井善五郎正是这样一名收藏狂。不过,他的目标却别出心裁:收藏各地酒店旅馆“高级套房”里摆放的备品。起初,他也曾收藏过杯勺之类的普通玩意儿。可是,这种小事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出于摆脱平庸、鹤立鸡群的想法,他开始转念向“高级套房”下手了。

说起这个山井善五郎的来头,他本是东京一家制药公司的推销人员,负责对外交际联络。这家制药公司仅是一家中等规模的企业,尚未在各地设立分支机构。公司也只有一些特约店,销路还没有得到太大扩展。必须由总部派出推销人员到各地去,通过直接联系当地的医院和各大药房,或是登门拜访各个综合医院的药局负责人,进行药品的宣传和推销。也因为这样的出差任务,山井善五郎一个月中要有大半时间在各地奔波。

每逢出差在外,他总要设法找机会在那些风景名胜地住上一两晚。既然是出公差,自然不能次次都如愿。但平均每两次出差中,总能有一次可以满足这个爱好。常年在各个中小城市的旅馆里停留过夜,让他既无聊乏味,又空虚寂寞。以这种方式给自己营造出一丝旅行的感觉来,也是无可厚非的。

善五郎通过这样的经历了解到,全国绝大多数的名胜地和疗养地都存在着尊贵的客人曾经下榻过的知名酒店旅馆。甚至会让人慨叹,贵客们莅临过的地方竟有如此之多。

不过,仔细想想看,贵客们之所以会莅临各地,在战前,多因参加军事活动;在战后,多因出席文教活动。值此之际,再顺带光临一下附近的风景名胜地,也就顺理成章了。

善五郎还了解到一点:贵客们的下榻之处,一般是由官方选出的当地最具历史、最有来历的传统酒店旅馆。而后来建成的现代型豪华酒店,多半难入他们的法眼。这一点大概是宫内厅和县厅的官员们出于慎重考虑,对经营者的品行及家族血统等进行多方调查后的结果吧。因而,就算是最新建成的豪华大酒店,经营者若是欠缺相应的资历,也是没有机会的。这种时候,要求的是排场与档次。

所谓排场与档次,主要是指那些最具来历、拥有悠久历史传统的酒店旅馆。即便楼馆本身是旧式的,也可以通过历史的悠久来加以弥补。

这些高规格的旅馆里,通常都会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贵宾下榻过的房间。譬如,在某家旅馆里,一间套房内会单独设有歌舞伎舞台模样的高台,还有一个十二叠的房间与一个十叠的房间相连。里面的天花板为方格形,上面绘着传统的花鸟图案,柱子间镶嵌着金色的尊贵家徽,用以遮蔽钉子。

原本,这里就是特别套房,但也并非普通客人不能入住。只不过,房费相当可观,差不多要有普通客房的三倍。也因此,不是谁都能住得起的。旅馆方大概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加以限制吧。

山井善五郎通常会偷偷溜进这样的贵宾房内,拿走里面的备品。按说,不打招呼、擅自拿走物品的举动,属于明显的犯罪行为。但对当事人来讲,拿走的无非是些纪念品而已,并无他意。再说,既然拿走的物品不值一提,也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是否构成犯罪也很难把握。据说,把酒店餐馆里的备品偷装进口袋带走的行为,在关西话里有个暗语,叫作“笑纳”。也就是说,这种行为对于当事人来讲,不过就是一笑了之的程度而已。按外国人的说法,本性还是属于善良公民的。

话说回来,以善五郎的身份,可住不起这样的贵宾房。他的薪水和出差补贴显然少得可怜。按公司规定,出差一晚的住宿费最多不能超过五千日元。而贵宾房一个晚上,可是要花两万到四万日元呢!

故而,他会尽量要求,入住离贵宾房最近的普通客房。

像这一类旅馆酒店,正因为有贵宾房的存在,在当地也必然是久负盛名的。由于价格的关系,贵宾房里并不会经常有人入住。很多时候,即便全店都已客满,却单单这套房间里无人入住。这种时候,旅馆就会应其他住客要求,开放房间以供人“参观”。普通住客必定会对里面精美绝伦的陈设赞叹不已,以一种“心灵受到洗礼”的崇敬之情,将房间内各个角落顶礼膜拜一番。善五郎也只须佯装成这样的参观者,便可以充分地做好“踩点”工作:应当带走什么样的备品,备品位置周边的情况如何,等等。至于如何进入上了锁的贵宾房,善五郎堪称是轻车熟路。

如今,很少有人将室内那些尊贵的象征取下,再特意珍藏起来,但这种行为也并非完全不存在。有些地方为了保存这种威严荣耀,还会特地打造出图案类似菊花的金属件来,镶嵌在上面,用来隐藏钉子。而其他房间里的住客,也会仰视这些从横梁上发出的灿灿金光。善五郎所要收藏的对象里,就包括这一类装饰品。北起北海道,南至九州,只要是那些有来历的酒店旅馆“高级套房”里的物品,哪怕形式上没有刻入名字,性质上也可以视为同类。

五月中旬,山井善五郎专程光顾了一趟位于濑户内海沿岸的观光小镇龟子町。那正是因为,他听说这里有家传统旅馆,里面有一间这样的“高级套房”。这回,他照例要在山阳地方各个城市巡回进行药品推销,但一个晚上的空余时间还是有的。准确来讲,应该是,他为了收藏品特地抽出了这段空余时间。

这里位于县都[1]向南三十公里左右的海岸处,是个闻名遐迩的风景胜地。这一带有着许多形状各异的小小岛屿,分别漂浮在面朝四国山脉的海面上。海岸线犬牙交错,形成了若干港口和海角。尤其是这座龟子町小镇,自平安时代起就已是著名的港口了。从和歌、旅行日记里都可以了解到,昔日,这里曾经有多名青楼女子,抚慰了航程中旅人百无聊赖的心灵。如今,这里依然留有一丝当年的气息。与其说它是一座渔港小镇,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游乐地,抑或是疗养地。

有着悠久历史的龟子酒店,就位于港町以西,坐落在一个偏远的山坡上。这个山坡地理上属于毗邻海岸线的丘陵地带,海拔不过七十米而已,却因孤零零地立在平坦的海岸上,视觉上给人感觉十分突兀。就在山坡顶上,屹立着这座酒店,是一幢木制的四层楼房。

酒店建于明治四十三年[2],建筑属于当时的德式风格。黑色的屋柱与横梁垂直交叉,从雪白的外墙头探出来,隐隐透着一丝古典美。旧式屋瓦上的青釉依然带着古朴的韵味,仿佛上过一层铜绿,上面还伸出烧暖气用的烟囱头。松林掩映的山坡上酒店的身影若隐若现,让人不禁对这座象征着传统的建筑生出景仰之情。

说是四层楼房,但其实第四层只占了全楼长度的四分之一左右,就矗立在三楼中央部分之上。因此,整座楼房呈“凸”字形。贵宾房就位于这处凸起的四楼。里面五间房都是贵宾房,唯有西侧三间大套房才是贵客曾经下榻过的,如今已成了特别套房。从顶楼望去,还可以俯瞰到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和星星点点散落在碧蓝内海上的青翠岛屿。

山坡的松林里,还修有花坛和池塘式院落。这里也属于明治时代的设计风格,原汁原味地体现了当年的风貌。并且,完全保持了自然的状态,没有施以任何人工修缮。也就是说,人工打理的程度还远远不够。这些也让人一看便知,这家一流酒店里,人手十分紧张。

酒店沿斜坡向下二百米处,有一栋日式二层楼房,建于紧临海岸的石基之上。这是一家传统的日式餐馆。屋檐上的招牌上面写着“蓬莱阁”,上面是桧树皮铺就的屋顶。石基上,时而有和缓的海浪轻柔地拍打过来。

位于坡上的酒店与位于坡下的日式餐馆之间,由一条木制长廊连接起来。坡面极陡,远远望去,长廊让人仿佛有种铺设了索道的错觉。不过,这条长廊仅由木制台阶与走廊构成,好似连接大和长谷寺大门与正殿的三折百八间长廊[3]一般——龟子酒店与蓬莱阁本就是同一家经营者经营的。

两天前,山井善五郎已经从出差地的旅馆打来电话,以“川原”的名义预订过了。因此,他直接坐上出租车来到了龟子酒店正门口。要到达酒店门口,必须从坡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去。小路两旁生长着松林。正门前到酒店背后还环绕着花坛和池塘式院落,花坛与院落都是左右对称的。

善五郎走进古朴陈旧的一楼大厅。此刻,外面还是阳光明媚,大厅内铺着绯红色地毯,里侧却亮着灯光。大厅的窗户十分狭小,楼内仿佛密室一般,外面的光线根本照不进来。前台一名年长的男侍先是煞有介事地要求他办理入住登记,又装模作样地将房间钥匙交给一名穿着蓝底白领制服的女侍。女侍看上去也有四十来岁的光景。大厅里的柱子上发出黑色的光泽,上面的金银装饰庄严华丽,宛如铺过一层锦缎。

电梯也是古色古香的。这年头,这种古董大概只有在伦敦那样的地方才能看得见了。除了必要的问答以外,女侍一言不发,态度极为冷淡。善五郎早已习惯于各家旅馆因人手不足所导致的恶劣态度。在他眼中,这也不失为旅馆张扬自己地位的一个表现。

女侍带他来到三楼一间海景房里。海面上风平浪静,宛如一面镜子。房间望海这项条件对于善五郎来讲,可有可无。关键是,这里是否靠近贵宾房。女侍把公文包放在房间角落里,就准备转身离开。他拦住女侍,把一张千元纸钞塞进了她的手里。女侍原本僵硬的表情瞬间就柔和下来了。

“听说这里有贵客下榻过的房间,请问是在哪里呢?”

“四楼的特别套房。”脸上长了许多细纹的女侍答道,态度一改之前的冷淡。

“里面还保留了当时的原样没有?”

“房间格局和家具备品还保持着原样,因为有许多客人都要求参观一下房间。”

“那我也能参观一下吗?”

“实在不巧,昨晚刚刚有客人入住,恕难从命。不过,后天就能空出来了。”

善五郎很是失望。没有提前在电话里询问一下贵宾套房是否空着,这的确是自己的失策。他一直以为,那里价格昂贵,不会经常有人入住的。

“我想参考一下,请问那间特别套房的费用是多少呢?”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女侍那张已不年轻的脸上露出鄙夷的微笑,看着张口结舌的善五郎。

“是什么样的客人会入住呢?”

“啊,自然是有钱人。”

“那是必然了。一般人一晚两万八千日元可是太奢侈了,绝对不可能住的。那么,再加上餐费和税费,一个人差不多要三万五千日元了吧?”

“昨天入住的客人是一对夫妻。”

“我想也是啊。那种地方,应该没有人会单身一人住进去的吧。莫不是哪家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哪个从金融业界收取了不义之财,还不用交税的议员?”

“应该是位老板吧,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前台的入住人登记名单里填好了住客的职业。女侍一定是瞄过了名单才得知的。但是,对此她口风甚紧。话说回来,虽说是登记,也有像善五郎这样,从地址到职业甚至姓名,全部都是捏造的。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实施“收藏”工作。可是,打算在特别套房里连住三天的客人是没有道理不如实填写的。

女侍离开后,善五郎察看了一下房间内的格局。客厅里摆着桌椅,就像普通的会客室那样。还有两间相连的双人卧房。两间都格外宽敞,与近来流行的美式“经济型”酒店里鼻尖几乎都要碰墙的局促之感有着天壤之别。果然是明治时代的建筑风格,整个空间十分大气,令人感觉心胸开阔。

可同时,自己又有种站在某个文物纪念馆里的感觉。不论是天花板,还是柱子、墙壁,全都陈旧不堪。甚至感觉像是被人关在了几近倒塌的旧宅里。也就是说,房间内部完全没有经过任何人工修缮。旧式的窗子异常狭小,从窗子向外望去,倒是可以看得见海面,房间内部却阴暗沉闷得很。圆桌和椅子也全都是些充满旧时气息的东西:木制的圆桌十分窄小,绷着皮面的椅子上,弹簧早已失灵,坐下去是瘪的。

这样看来,这家有着悠久历史的老牌酒店也并非由什么大资本经营的,而是好似那些没落的华族[4]一般,只在外表上维持着往日的体面,一旦走进内部就会发现已经极尽衰败了。就像昔日的华族家庭拒绝与暴发户攀上关系一样,这家傲气十足的酒店也拒绝把自己卖给大资本,极力保持着清高。

傲气十足倒也还罢了。对善五郎而言,住进这种老旧不堪的房间还要支付一晚八千五百日元的费用,可着实不是个愉快的经历。要弥补这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无论如何只有靠“笑纳”回高贵的收藏品那条途径了。要说那一点,似乎这里倒是相当有利。整家酒店都仿佛文物,高级套房里自然也少不了稀世的珍品。而那些珍品也绝不会是什么战后的,会比战前还要靠前。毫无疑问,应当是明治时代的老物件了。里面的物品不论多么不起眼,都应该绝对称得上古董了吧。

想到这里,善五郎开始振作起精神,进入这间老旧房间后的烦躁郁闷也渐渐变成了兴奋期待。甚至,透过狭小窗子看到的海面上,也似乎绽放出光辉来了。

然而,那间客房里住进了客人,这件事却不太妙。总不可能像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趁对方熟睡时溜进去,偷摘下摆好的“纪念品”再带出来吧。可是,对方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啊。海上的风光再旖旎,老是从窗子里向外眺望,也会让人心生厌倦的吧。再说,既然是夫妻,就应该会有一起下坡到海边散步的时候。也说不定,两人会叫辆包车在附近兜兜风什么的。只要趁他们不在房间的时候,实施收藏工作应该还是小菜一碟。

只不过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难点:机会只剩接下来的傍晚时分到明早退房为止了。而且,这也已经是最大的限度。因为,善五郎只能在这里停留一晚。而那对夫妻住客是否会在这段时间内刚好外出呢?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

无论如何,善五郎心想,要去贵宾房所在的四楼,就必须先查看好楼梯究竟在三楼的什么位置。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沉重的房门,来到走廊上。细长的走廊里,铺在地面上的绯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对面的走廊尽头。尽管这里只有这玩意儿是新的,可是一放到这里,仿佛全都融进了明治的古韵之中,奇妙至极。连待在里面的人,也免不了沾染上这股气息。

善五郎刚刚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忽然,从对面斜上方传来下楼的人声。他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步。显然,有人从四楼走下来了。眼前看不见楼梯的位置,似乎就在前方五六米处。此时此刻,善五郎急于为自己找个藏身之处。但两侧客房如同两堵墙般整齐地并排过去,中间并无可以遮蔽的地方。

于是,善五郎转回身,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踱去。他尽量地放慢步子,然后,找准时机回过头去。只见绯红色的走廊里,一名穿着咖啡色薄毛衣、灰底格纹裤的男子与一位穿着白色和服、系着绛红色腰带的女子,正横穿过去。走廊内格外狭窄,两人走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即便只有一瞬,善五郎的注意力却格外集中,看到的情形也完全可以确定。那名男子肤色半白,侧脸瘦削,脚步挪动得十分缓慢。通常,公司老板之类的社会名流为了彰显身份,会故意减慢动作,这位不知是否出于这一缘由。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穿着和服的女子。只见她一头浓密的秀发蓬松地盘在脑后。侧脸望去,鼻梁高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骨肉丰满。男子在六十岁上下。女子似乎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善五郎心想,或许是哪个大老板带着自己的情人来这里游山玩水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站在卧房西侧的窗边。南侧的窗子可以俯瞰到整个濑户内海。而西侧的窗下,只能望到门口到坡下之间那条小路的一部分。他心想,老板与情人乘坐的汽车应该马上就要碾过那条砂砾小路,消失在松林里了吧。老板着装轻便,没穿外衣,只套了一件薄毛衣。这么看来,要么是准备搭车去附近兜兜风,要么应当是去酒店外的什么地方享用晚餐。一日三餐都吃酒店食堂里的东西,必然会感到腻烦的。这里可是海边,海鲜美味诱人。当季的濑户内海应该网到了不少鲷鱼上来。要品尝刚捕获上来的鱼鲜,没有比日本料理更合适的了。肯定还要喝点酒,用餐时间总不会太短。两人既然离开了高级套房,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要弄到有价值的收藏品,眼下可是个绝佳的时机。

善五郎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朝楼下望去。可是,正门屋檐下迟迟没有汽车驶出,也没有一个人影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一直是如此。正值五月中旬的傍晚六点前后,外面天色仍然大亮。这里紧临海边,全无遮挡,比城市里面更为亮堂一些。而且与东京相比,日落时间差不多要晚半个小时。也因此,绝不可能因为天色昏暗而漏看到对方离开酒店。那么,这两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侧的海面依然平静如池水,毫无波澜,甚至感觉有些瘆人。房内开着窗,却没有一丝风吹入,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然而,善五郎心中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酒店向坡下斜伸过去的长廊廊檐上。就是那条长长的走廊。那条长廊的廊檐中途消失在了松林里,之后又连接到坡下的餐馆。在来这家酒店的路上,他曾经瞄到过那家餐馆的招牌:一块腐烂陈旧的木头上刻着“蓬莱阁”的字样。

原来如此,这两个人是去了坡下的餐馆吧。怪不得在外面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两人此时应该正在那条细长的廊檐下面步行下坡呢。

山井善五郎嘴角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来。

果然,正如山井善五郎所料,特别套房里的男女住客正沿着长廊向坡下的蓬莱阁走去。男子已年过花甲,的确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只不过,有一点推测失误:女子并非老板的情人,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之所以两人之间年龄差距显著,是因为女子是老板的继室。

这位老板经营着北陆地方一条小小的私人铁路,此外,还拥有百货公司和地产公司。他出身渔家,全凭一己之力取得了事业的成功,是当地一代风云人物。他手中掌握着全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堪称公司里的绝对实权人物。入住名单上所写的“村川雄尔六十二岁”,并非化名,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名。同样,名单上的“妻子英子三十六岁”,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村川雄尔与英子其实早在前妻在世时,就有来往了。当时,英子在同一城市里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餐馆。村川喜欢上了英子,有聚会时必会去她的店里关照生意。既然老板时常光顾,手下的员工自然也成了常客。最终,那里成了公司专用的地盘,就是这样一个老套又常见的过程。当时,英子与一名长期关照她的地产商刚刚分手不久。

在村川与英子保持了三年这样的关系之后,村川的妻子就罹患癌症病故了。一年后,英子关上店门,坐上了继室的位子。那之后,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夫妻俩一年中差不多要有两次彻底放下公司的业务,出来游玩个三四晚。再婚后的村川雄尔相当幸福。只不过他的心脏有些虚弱,因此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也会尽量爱惜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晚饭吃点日式的行吗?这里食堂的西餐实在是太难吃了。再说,咱们既然来到海边,也不能不吃点本地的海鲜啊。”

——这是山井善五郎在龟子酒店三楼走廊里看见这对夫妻的四十分钟之前,两人在特别套房里的一段对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我想吃点鲷鱼刺身、清汤、炖鲷鱼、烤蛤蜊和罐烧海螺,还有照烧海鳗。”

“嗯。好啊。这里的海鳗味道应该也不错吧。”

“姬路离这里没多远吧?高砂出的海鳗再配上明石出的鲷鱼,那可是最正宗的呢。”

“是吗?明虾也是这边出的吧。”

“附近应当有养殖的吧。”

“那就再吃点明虾刺身和盐烤明虾吧。”

“能吃得下那么多吗?”

“我得多攒点体力啊。”

“是啊。这一阵,好像‘那药’也不太起作用了啊。”英子说着,朝丈夫轻轻地笑了一下,递了个眼神过去。听上去,“那药”一词是夫妻间的暗语。

“嗯。也可能是身体适应了。有了免疫力以后,就不太起作用了吧。”

“带过来的还剩下不少呢。”英子用眼神朝里面的卧室方向示意了一下。

夫妻二人此时端坐的地方,是个十叠左右的房间。这种西式的房间,夫妻俩也分不太清楚。反正,眼下暂时把这里用作了客厅。门口的小房间和旁边的会客室面积共有十二叠。隔壁是女性专用的客厅兼化妆间,有八叠大小。再隔壁的房间为男士专用,有八叠大小,说不上是书房还是办公室。最里面是间十二叠的卧房。在另外的地方,设有洗脸间和浴室。此外,还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设了个小房间,似乎是厨房。或许,贵客下榻之际,需要来点洋酒之类的简单饮食时,与其让人一一从一楼厨房搬过来,还不如让随从的厨师在那里简单制作一下,还可以节约时间。

话说回来,这套客房里,各个房间的设计风格都是在明治末期的质朴刚劲中加入了巴洛克式的复古华丽。没有比巴洛克式更能体现出这幢德式建筑内部庄严华美的风格了。柱子之间上部露出穹顶,方柱上边的雕饰美轮美奂。卧房与会客室的天花板上是模拟圆形穹顶的绘画,繁琐的花纹包裹着鲜红的玫瑰,看上去异常逼真。当中采用了巧妙的透视绘画技法,使人仿佛置身于西欧的宫廷之内,抑或是寺院之中。

只可惜,画面早已褪了色,地面的漆也现出横七竖八的缝隙来。横梁之间与柱子上端仿石像的木雕装饰全都开裂,墙面上更是被熏得发黑。这幢建筑能让人联想到当年风光无限之际贵客下榻时的光景,如今却好像将倾的破败古屋,还在一味地凄凉破败下去。若说各个房间里摆放的用品,不论是橱柜还是化妆台,包括房间里的桌椅,样样都称得上巧夺天工,仿佛西洋古董店里陈列的玩意儿一般。

第一次进入套房时,村川雄尔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边上下左右四处环顾,一边自言自语道,要按传统来讲,这里应当属于古驿站上的旅馆遗址一类的吧。他大概是联想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郊外,遗留下来的那些江户时代的老旧空屋。英子也是听说这家酒店曾经有贵客下榻过,格调十分高雅,才提出要来这里观光的。她脸上现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环视着四周。

“简直像鬼屋一样。我也是听旁人介绍的,结果推荐了这么糟糕的地方。”她皱起眉道,感觉撞上了霉运一般。

“既然是订好了的,也没有办法。偶尔住一下明治时代的酒店,摆脱一下凡尘,也还不错。以后肯定能成为回忆的。”

村川笑着说。既然是妻子要求来这里的,他说这番话也是想给妻子一些安慰。对她来讲,满怀的希望彻底落空,做丈夫的也不能责怪她什么了。

再说回到夫妻俩先前端坐聊天的时候。就在聊到要去吃海鲜的话题之后,英子说道:“老公,趁现在把这个吃了吧?”

妻子英子打开一只纸袋,纸袋是从一只小巧的行李箱里取出来的。她从里面拎出一只桃红色药包来。这只药包,形式上跟医院或药局里开的那种并无二致。她把桃红色的药包纸拆开,里面装着灰色的粉末。

“嗯……”雄尔点点头,嘴角却现出苦笑。

“我给你倒点水。”

英子拿起桌上的水壶,水壶轻飘飘的。啊,没水了。她自言自语着,走进了隔着两间屋子的厨房里——之前说过,厨房是为了贵客下榻而特地设置的,之后也基本没有改变格局。毫无疑问,依然是大时代的产物。不过,水龙头出水倒是足够顺畅。

英子走到那里,伸过杯子接水。只是,她在那里做了一个很小的动作。这个动作既跟给丈夫拿水无关,也跟让他服药无关。接着,她回到房间里来服侍丈夫吃药。夫妻间的暗语“那药”,其实是一种壮阳药,主要成分叫作育亨宾。百科全书上对于该药的解释一般为:“生物碱名称。存在于西非产茜草科高大树种育亨宾的树皮中。无色,有光泽,针状结晶,无臭,味苦,曾被当地土著居民用作催情剂,进入二十世纪后被成功提取出成分。临床应用于神经衰弱导致的阳痿、麻痹性快感减退。近年来,在合成方面取得了成功。”

现在在日本国内,已经从这种非洲土著居民用作催情剂的热带植物树皮中提取出成分,并且制成了药品。老年人一般把它用作壮阳药。由于本是催情剂,壮年人用它自然会刺激欲望。按百科全书里的解释,“适量服用可使性器官充血,作用于腰椎的勃起中枢”。生物碱是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因此,过量服用有可能导致人“流口水,产生紧张感、痉挛等。引起中枢神经麻痹、呼吸麻痹,以至死亡”。

英子可是绝不会让丈夫过量服用此药的。这个纸药包里,包的是一剂药量,是药剂师准确称量好的。这一点上,英子格外小心谨慎。当然了,让丈夫服用此药,也是出于与他相差近三十岁的自己肉体上的需要。就是说,她本人也是受益方。因此,过量服用导致损害丈夫的健康是得不偿失的。

村川雄尔认认真真服下了一剂药,接着又脱掉酒店里的衣物,换上了咖啡色薄毛衣和格纹裤。女人也换上了自带的和服。换上盛装,气质更显端庄优雅。一身白色的盐泽和服上,系了绛红色的腰带,看上去风韵十足。每次看到这位年轻的妻子,雄尔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两人走出房间。

“钥匙呢?”

丈夫回头望着妻子。关门上锁这些日常小事,一向都是由妻子负责的。

“一会儿就回来了。就这样吧,不用管了。”

英子嫌锁门麻烦。当然了,这可不是现代那种按一下把手就能轻松锁上的房门。门锁都是老式的,即便把钥匙在锁孔里反复转动,也很难锁上,相当麻烦。而且,钥匙也是陈旧到快要生锈了的模样。

“这家酒店是上了档次的,不会有小偷从外面溜进来。再说,我们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

随身带来的大部分财物已经寄存在酒店的保险柜里。丈夫也对妻子的心情表示理解。关上门,两人搭乘电梯来到了楼下。

“我们想去下面的餐馆吃点海鲜。”英子向前台的年长男侍说道。

“您说的是蓬莱阁,对吧?那我现在帮二位打电话预订一下吧。”男侍态度殷勤地说道。

“我们要叫辆车来,坐车到坡下去吗?”

“不用的。从这个前台的侧面,有条长廊一直通到坡下的蓬莱阁。稍稍有点长,不过,可以一直沿着它走下去。从镇上叫车来恐怕要花点时间,再说下面也不算远。”

到了前台侧面门口处,夫妻俩开始沿长廊走下去。男侍为他们安排了女侍引导。长廊从坡顶到坡下有五十米落差,整体形状呈“之”字形。远远望去,外观上很容易跟长达二百米的大和长谷寺三折百八间长廊相混淆。

这条木制长廊的坡度相当陡峭,差不多要有十多度。从上面俯视过去,曲折迂回的楼梯好似从天上被深深吸进地面一样。长廊全长约有一百八十米。

曲折的距离不是很长,因为有多处转弯的部分,上面都做成了螺旋梯形。可是,坡度并没有太大变化,仍然保持着陡峭。一旦在这里摔倒,恐怕要滑落五米以上。

廊檐上的横梁和楼梯本身全都保持了古木原状,显然年久失修。走在上面,仿佛行走在无人的古寺长廊或斋房里面一般。长廊上布满了灰尘,随处荡起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飞舞。

“请当心脚下。”走在前面的女侍提醒二人。

“这里坡很陡,长廊太长了。”

村川雄尔被英子从后面扶住腰部,一步步落下脚去。有多长?对于这个问题,女侍的回答是,差不多有一百八十米。

“走下来比较轻松,走上去可能会有些辛苦。”女侍说道。

“是啊。老公,回去的时候咱们不走这里,叫辆车回酒店吧。”英子担心丈夫的心脏。

“嗯,行。”雄尔也表示同意。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要上下这条坡度极陡的长廊也会气喘吁吁。若是患病的人或年长者,要么得在中途歇息一下,要么就得慢慢地一点一点爬上去。更何况是村川雄尔这样身体虚弱的人。

夫妻俩总算走完了长廊,来到了日式餐馆的后门处。这里刚好是餐馆与长廊之间的连接点。引导员也从酒店里的女侍换成了蓬莱阁里的女服务员。

服务员把二人带到了一处正对海面的包间。在这里,海面不再需要像在酒店里那样俯视,而是位于同一水平线上。太阳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落山的迹象,平静的海面上倒映着西边晚霞投射过来的余晖。

二人正坐在包间里喝着服务员倒好的茶,一名年轻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

“十分抱歉,店里备餐还需要一段时间。请问,二位可以等上三十分钟左右吗?”说着,她低下头表示歉意。

“上面的酒店应该已经跟你们联系过了啊。”雄尔表情不悦地说道。

“三十分钟也还好了。趁这段时间,咱们去外面海边走走吧。”英子柔声安慰他道。

山井善五郎看到了特别套房那对男女住客搭乘三楼的电梯下去。电梯本是直达四楼的,不知为何,并没有开通。也许是不想让贵客下榻时听到扰人的噪声吧。总之,他估摸,以男女住客那身穿着打扮,暂时应该不会回到房间里来了。任务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

他来到先前已大致估算到位置的四楼楼梯下面。慎重起见,出门之前,他还在房间里故意磨蹭了二十来分钟。酒店的走廊里,大多数时间是不见人影的。既没有客人走动,也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宛如置身荒漠里一般。眼下就是这样一段时间。他前后观察着走廊里的情形,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所幸,绒质地毯消除了他的脚步声。

一走完楼梯,特别套房的房门就映入了眼帘。只有那里的门是雪白的,四周还镶着浮雕花纹。尽管善五郎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洛可可风格,他还是不禁感叹:贵客下榻的房间,连房门都如此雍容华贵。

可是,还没走到门前,善五郎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响动。他倒吸一口冷气,特别套房里似乎有人。他立刻转回身,沿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房间里有人。可那对男女住客出去还没有回来,这应当是确定无疑的。难道另外还有什么随从人员留在了房间里吗?可是,他刚才问过女侍,住客应该只有那对男女。如果还有随从人员在的话,女侍应该会提起的。那么就可能是酒店里的服务员趁客人离开期间来整理房间了。比方说,女侍之类的服务人员进来整理床铺。那样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

这是下到三楼时,善五郎心里估计到的。他心想,现在虽然不巧有人在屋子里,总好过自己进入房间后再有人闯进来吧。要是在里面当场被服务员发现了,肯定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的。这样看来,留在自己房里故意磨蹭的那二十分钟,并没有白费。

善五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眼睛瞟着楼梯的方向。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眼前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身影。狭长的四方空间里,男子从楼梯处自右向左唰的一下横掠了过去。与特别套房那对夫妻缓慢走过的地方,正是同一位置。

刚才看到的这名男子脚步飞快,从善五郎眼前一闪而过。因此他并没能看得太清楚。可以得知的是,此人应该是一名服务员。因为他身上穿着白色的立领上衣,一定是酒店里的男侍。只是年龄打扮和面部特征却无法确定。

果然不出所料,特别套房里有服务员进去整理房间了。那么,在那对男女住客回来之前,应该不会再有人进到那个房间里去了。这样反而更加幸运,可以不慌不忙地进行“收藏”工作了。

善五郎再一次走上从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这一次,他彻底镇定下来。开门撬锁的技术,都是通过以往的收藏经历得来的经验。因此,在他口袋里,藏有一根短短的铁丝。

站在典雅华丽的房门前,善五郎忽然感觉身上一紧。不光是因为感受到了贵客下榻过的房间所透出的威严感,更是因为自己接下来就要用铁丝撬开锁,进入里面拿走“收藏品”的紧迫感。而这种紧迫感,在每次做同样的事情时他都能感受到。

他凝神盯着门上的锁孔,这是自己最怕的老式锁孔。他会感到害怕,是因为锁孔上的金属件已经彻底老旧生锈,看起来坚不可摧。恐怕用钥匙插进去来回转动都很困难,要撬开这锁,必定要花上一番工夫。于是,他试着悄悄推了推门。

不知怎的,房门竟然微微地开了一条缝。原来根本就没有锁上。

假如是那对男女没有锁门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出门很久。这么看来,也许是刚才的服务员用前台的备用钥匙进入房内整理好后,忘了把门锁上就出去了吧。

那样可真是太幸运了。鉴于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善五郎不禁对服务员的疏忽感谢不已。有了这样的天时地利,任务应该会进行得异常顺利。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房内,又回手把房门按原样轻轻地掩上。

会客室、隔壁客厅,随着自己的脚步移动,善五郎依次看到了一幕幕金碧辉煌的画面,这自然使他目眩神迷,惊叹不已。这里简直就像西洋版本的桃山建筑装饰一般,堪称收藏品的宝库。

接着,善五郎看到,就在宽敞大气、装饰奢华的客厅里,有一张优雅别致的桌子——此刻他还不知道有洛可可式这个说法——上面放着一把带有酒店房间号码牌的钥匙。钥匙就留在了这里,说明住客并未把房门上锁就直接离开了。上了锁的话,钥匙要么应当在外出之际寄放在前台,要么应当由客人随身带走。

服务员应当也是拿着备用钥匙来到门前的,却看到门没有锁上,于是就直接进来了。整理好后,又按照客人的意愿,没有锁上就出去了吧。

通常,对善五郎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感谢住客的不拘小节。可是他对那些住客的行李毫无兴趣,关注点只在于镶嵌在房间里的尊贵饰品。为了先清点一下整个高级套房,他溜进了下一个房间。没想到竟然是间小小的厨房……

正当山井善五郎在特别套房里着手进行收藏工作之际,村川雄尔夫妻也从海边散完步,回到蓬莱阁的包间里来了。

“两位客人辛苦了。”餐馆的年轻女服务员迎上前去说道,“晚餐已经备好,让您二位久等了。”

首先端上来的,是酒和几样下酒小菜。小菜分别是小鱼干、腌渍墨鱼、醋拌海藻和海胆。

“果然都是海鲜啊。”雄尔兴致高涨起来。

“真好啊。”英子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几只小巧的碟子。女服务员拿起酒壶为二人斟上了第一杯酒。

“这里一共有几位女服务员啊?”英子问道。女服务员回答说十个。

“这里跟上面的酒店是同一家经营者经营的,所以,没有别家餐馆那种老板娘。不过,有个女领班。”她把酒壶收回到自己的和服裙里说道。

“那就相当于这里的经理了吧?”雄尔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

“是的。”

“女领班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吗?”

“是的。领班姐姐已经在这里做了二十六年了。从这家蓬莱阁开业起就在了。”

“是单身吗?”

“是的,还是单身。”

“要说,打听女人的年龄有些失礼。不过,按她二十三四岁来到这里算的话,做了二十六年就是……唔,五十出头了吧?”

“呃,大概是这样吧。”女服务员轻掩嘴唇,笑了一下。

“领班姐姐去火车站迎接刚到的客人了。”她说道。火车站位于从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处,来回需要上下坡。

女服务员离开后,雄尔对妻子抱怨道:“那家酒店也是的,到这里要经过那么长的走廊,真是不像话。简直像狐仙住的地方一样。”

“是啊。酒店也好,长廊也好,全都跟鬼屋似的。不过这间餐馆是后建的,倒也还算干净。海边的空气也挺让人舒服的。”

英子说着,望向了海面。海面上依旧平静如镜。包间里的拉门和檐廊上的玻璃门都四敞大开着,外面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这里紧靠着海,却没有风,真是闷热啊。”雄尔喃喃道。

英子帮丈夫把薄毛衣脱了下来。雄尔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衫,却仍然感到燥热难当。燥热自然不利于心脏健康,可这个季节要开冷气和风扇,都还为时过早。

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鲷鱼和墨鱼刺身,以及鲜活的虾。虾头上的须还在微微颤动着。旁边的汤碗里盛着汤,里面有卷成圈状的鲻鱼。每道菜都不失时机地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雄尔喝过三杯酒之后就作罢了。不敢贪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脏。不过他吃了很多菜肴,完全不挑食。菜肴里面有些英子不爱吃的食物,比如薯类,雄尔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接着端上来的,是用生姜乱炖的鸡内脏,里面有三四个切成块的九面芋头。芋头里充分渗透了内脏的油脂与生姜、料酒、酱油、糖的浓重味道,分装在两只华彩的陶瓷碗里。

“真是山珍海味啊。”雄尔说着,吃了块芋头。九面芋头的个头太大,因而切成了小块,以便于送入口中。妻子则从一开始就避开了芋头,只夹了内脏。

“这芋头好像有点苦味啊。”雄尔吃了三四块之后说道。英子侧过脸,看了看丈夫的碗里。

“这不是九面芋头吗?”

“应该是啊。就是口味有些特别。炖得有点儿咸。”

“是内脏的问题吧。肯定是九面芋头。应该是去年秋天收获的,储藏久了就不新鲜了吧。你要是不喜欢吃,就别吃了吧?”

“嗯。”

“不过,芋头炖内脏是能够帮助增加体力的。味道调得也不错,没有那么苦吧?”

“嗯,那我再吃点。”

他的食欲之所以又被勾起,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吃芋头,一方面也是听妻子说到生姜炖鸡内脏可以增加体力。

“把我这份也吃了吧?”

英子举起自己的碗给他看,碗里只剩下了芋头。

“啊。吃不了那么多了。胃里不太舒服。”

妻子无奈地笑了。

天妇罗炸虾和炸鱼、炖鲷鱼、鳗鱼寿司……菜肴还在一道一道端上来。雄尔松了松裤子上的皮带。这一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太闷热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道。

女服务员又端来了滑子菇汤和腌菜。英子要求上一份木桶米饭,然后告诉雄尔说:“这一带到了这个季节,傍晚就是完全没有海风的,气温还会继续上升。一直就是这样的。这叫作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

雄尔心想,怪不得海面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一丝风吹过来。这样的天气,似乎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汗水沁入皮肤里,非常不舒服,应当很不利于健康。

雄尔忽然站起身来。女服务员也识趣地主动在前面为他带路。洗手间就在沿走廊稍微往前一点的地方。

英子一个人坐在包间里。这时,她耳边传来了走廊上女服务员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姐姐,您回来啦,您辛苦啦……似乎女领班已经外出回来了。

没过多久,雄尔就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怔怔地站在包间与迎客专用房之间的门槛上。他看上去脸色煞白,眼神空洞,视线飘忽。

“那个人居然在啊……”

雄尔说话时,一脸神情恍惚。

“那个人,是谁啊?”

英子端坐在那里,抬起头,睁大双眼望着脸色颇为异样的丈夫。

“……”

雄尔并没有回答,仍然呆立在那里,仿佛撞见鬼了一般。

“老公,怎么了?”

英子正准备从坐垫上站起身来。

“打扰了。”

包间门口传来沙哑的女声。英子望过去,只见一位五十四五岁、上了点年纪的女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行礼寒暄。

“我是当家的领班。刚刚有事外出,未能远迎,实在抱歉。”

此时,站着的雄尔原本是背对女子的。就在女子话音未落之际,他突然扭过头,掠过正在恭敬行礼的女领班,犹如兔子般冲了出去。

女领班顿时大惊失色,呆望着他冲出去的场面,不知所措。英子连忙大声唤着老公,追了出去。

雄尔又折回到来时的方向——酒店的方向。然而,他并非步行走上那条长廊,而是径直冲着长廊狂奔了上去。只见他的身影在那条长廊里飞一样地冲上去,全然不向左右顾盼,只是径直地朝上面一路狂奔,看上去犹如疯了一般。坡上的楼梯倾斜角度有十多度,距离也长达一百八十米。这段距离相当不短的路程,他狂奔起来的速度居然不像跑马拉松,倒像是在参加短跑比赛。衬衫也从裤子里面掉落出来,下摆好似挂在臀部上的白旗一样,随风飞舞着。他的身影在长廊各个曲折转弯处变换着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随着之字形向上,身影也越来越小。中间一次也没回过头,一次也没停下过脚步,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疯狂地奔跑着。

妻子和女领班,还有其余的女服务员,全都目瞪口呆地仰面望着这名似乎要奔入云霄之中的男子……

村川雄尔冲到酒店的前台就倒下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医生的判断是心脏骤停。

显然是因病死亡,但尚未做解剖。由于病人是突然死亡的,医院还是向警方报了案。

“毫无疑问是心脏骤停。那种坡度的长廊,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就狂奔了一百八十米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也会导致心脏破裂的,更何况是一位六十二岁的老人了。再加上当事人平常心脏就不算强健,他自己也会时刻注意保护,所以像那种速度的狂奔,完全是匪夷所思啊。这种状态只能让人想象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令他惊慌失措的事情,才会那样拼命地狂奔逃离吧。”医生说道。警方派出的法医也在验过尸之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认为死因是心脏骤停。

那么,村川雄尔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此时,雄尔的妻子英子向警方提供了这样一份证词:雄尔从蓬莱阁的洗手间回到包间之后,就一直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地呆立在那里,嘴里还自言自语“那个人居然在啊”。问他见到了谁时,他又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海面的方向。这时,女领班进来打了个招呼。雄尔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冲出去的……

女领班名叫镰田荣子,今年五十四岁。出于职业原因,那张有着细细皱纹的脸蛋上涂着雪白的脂粉,两颊十分窄小。荣子的证词是这样的:

“说起来,村川先生和我,三十五年前曾经同居过两年多。那时候,雄尔二十七岁,我才十九。当时,雄尔只是个普通的公司员工,每个月的薪水微薄。我从深山的村落里出来,到M市(东北的一座城市)打工,在一家寄宿旅馆里当女侍。刚好遇到寄宿在那里的雄尔,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后来,我们就同居了。我们一起租住在外面一栋私宅的二楼里。我每天要在寄宿旅馆里工作到晚上八点。那一阵子,正遇上经济不景气,我们自然也是艰难度日。每晚八点回到家后,还会央求把二楼租给我们的房东同意我再为街坊做些针线活,一直做到深夜一点多。总之,我竭尽自己的全力,不让雄尔为金钱发愁。

“我也多次向他提出,自己希望早日跟他正式结婚。可雄尔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要求。后来想想,其实雄尔对我从来都没有过爱,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付出一切努力而已。不过,这些时候往往对女人来讲,是无比幸福的。短短两年的同居生活中,我们曾经一道去山里泡过两三次温泉。当然,也不过就是些温泉疗养场之类的廉价旅馆。在那里,我们会住上一两晚。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处在了幸福的顶峰。雄尔应该也知道我的那份喜悦。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左思右想、顾虑重重的人了。当时不过二十不到的我,完全不了解男人心里的想法。

“两年后的一天,雄尔突然从我身边销声匿迹了。晚上八点多,我从寄宿旅馆下班回到家中,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这样下去我也会陷入困境的。因此,我决定去外地重新开始生活。到那里带着女人不便行事,只能我一人先去。一旦我的生活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你。但是,究竟会是何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就不要等我了。要是能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会忘记你的这份恩情。以这种方式跟你道别,我自己心里也万分痛苦。可如果提前跟你商量,你一定不会同意的,我自己也感觉难以割舍。所以,干脆选择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请你千万不要恨我。信的大意就是如此。

“后来我才得知,雄尔在五天前就已经问公司拿了离职补贴,领过薪水,一分钱也没有留给我,就仓皇离开了。他可能认为,我既能给寄宿旅馆当女侍,手里又有针线活儿,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雄尔要是去外地的话,肯定会需要钱。要是他跟我直说了,我一定会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来资助他的。

“信中说,要是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可我当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仍然做着那份工作,又苦苦等了他两年多。当时,我还梦想着,他生活一旦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我。尽管周围的人都劝我说,这话可不能信,你还是赶快放弃吧。可我却把这些劝告全都当成了耳旁风。在那样一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被男人如此欺骗啊……”

她离开当地以后,来到了关西。村川雄尔一直音信皆无,连他身在何处都毫无头绪。为了糊口,她做了餐馆的女侍。辗转流离之后,在关西一家日式餐馆做了包间服务员。其间,也有厨师向她表示了好感。虽然两人保持了亲密关系,她却无意谈婚论嫁了。只因在她心里,被初恋对象欺骗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不过,那份恨意经过二三十年的时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从蓬莱阁开业后,就来到这里做服务员了。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已经分别了三十五年的雄尔。不过,我并没有留意到他。就算是正面遇上,也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他应该是个老人的面孔了,我是认不出来的。应该是雄尔认出了我吧。大概是在我从车站迎接客人回来,在走廊里遇上他时,他就一眼认出了我是那个三十五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吧。我当时完全没有发觉,只是听服务员说,上面酒店有客人下来吃饭,就准备进包间打个招呼,寒暄一下。我还没来得及进入包间内,只是站在门口鞠躬的时候,他就从我身边冲了出去。当时,我大吃一惊。接着,就看到这个人沿着那条陡峭的长廊一路狂奔上去。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瞠目结舌地在下面仰望。那位太太也是吓得呆立在那里。这个人死于心脏骤停之后,我才在酒店的名单上发现,原来他就是村川雄尔……雄尔发现了三十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如今竟是他和妻子用餐的餐馆女领班,一定心惊肉跳吧。于是,他就仓皇逃了出去。许是担心我会当面痛斥这三十五年来对他的怨恨之情,所以害怕了吧。不,他其实是害怕身边的太太吧,那位年轻貌美的太太。他心里大概是一念闪过,生怕在这位太太面前,万一被这个意外出现的前女友破口痛骂一番怎么办。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冲了出去,一路狂奔上了长廊。说不定还想起了那封许诺生活有起色就会来接我的信。听说雄尔早就飞黄腾达了,手里有好几家公司,后来又退居二线做了董事长,可仍然是公司的大股东,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豪了。若是按照他当年的承诺,第一个要娶的女人应该是我啊。

“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毫无恨意。倘若当年不抛弃我,雄尔根本就不可能有如此出人头地的机会。倘若一直跟着他,我也只会让他一辈子受穷。要是知道他来了这里,我一定会去祝贺他的飞黄腾达。可是,他却不清楚我心里的想法,就那样冲了出去,酿成大祸……”

以上是女领班镰田荣子的一席话。

雄尔偶然遇到了三十五年前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对她心生惧怕,因此夺路而逃。可是,实际上却是因为惧怕自己年轻的妻子。这是荣子的分析。雄尔一定是想象到荣子会泪流满面,当面痛斥他的情景。看到自己这位前女友,英子的心里又会怎么想?他更害怕的是这一点吧。假如雄尔是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的,情形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不幸的是,他带了爱妻一起。之后,雄尔在二人面前试图逃离,结果却昏倒在地,一命呜呼。再加上,此前濑户内海黄昏之际闷热无风的天气,也是对他心脏不利的因素之一。

当然,“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与村川雄尔的死亡之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联。之所以会沿着坡度陡峭、距离长达一百八十米的长廊拼命狂奔,还是由当事人自己的鲁莽判断造成的。假设原因真是撞见了幽灵般现身的前女友,那么这名被抛弃的女子,的确达到了三十五年来的“复仇”目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村川雄尔的遗体顺利交接给了妻子英子。妻子将遗体装上一辆趁机漫天要价的包车,离开了这家矗立在风光明媚的海边、有着高级套房和悠久历史的酒店,一路绝尘而去。

——另一边,制药公司的推销员山井善五郎,并不知晓在下面的蓬莱阁里发生了如此大的骚动。不,应该说,他在这场骚动发生之前,就在夫妻二人如愿品尝到美味的海鲜佳肴之际,已经彻底完成了自己的“收藏”任务。

善五郎从高级套房里偷偷拿回了几样“纪念品”,并把它们迅速地塞进了公文包里。他把包上了锁,藏在自己的床下,便站在窗边吞云吐雾起来。他的心里洋溢着满足感。此时向窗外俯瞰,可以看到最后一抹夕照即将消失不见。整个大海宛如人造般波澜不惊,远处的海面上,还残留有一缕斜阳。两侧的山谷间,黑暗已经慢慢爬了上来。

善五郎忽然感到对这间老旧的屋子十分满意。他悠然自得地吸完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准备去享用晚餐。从楼下的斜坡上,可以看见长廊曲折迂回的廊檐顶。长长的廊檐尽头伸入蓬莱阁的侧面,摇身一变成了宽阔的屋顶,在松林之中时隐时现。哈哈,他想到,此时此刻,特别套房里那对男女住客应该正在坡下的餐馆里大快朵颐吧。

既然他们正在下面餐馆里慢悠悠地用餐,自己也该去吃点东西犒劳一下了。善五郎把房门锁紧,来到了走廊上——这房门可是一定要牢牢锁紧的。他搭乘电梯下到了一楼,走进可以望见海景的食堂里。里面有十来个住客正在用餐,基本上都是些中年以上的男士和年龄相仿的女士。大家都在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高尔夫的话题。

善五郎叫了一杯餐前的兑水威士忌,一个人举杯庆祝起来。这家酒店里的“纪念品”,显然又要为自己的收藏记录添上光彩的一笔了。首先,这些备品可都是明治时期的老玩意儿。个个材质考究,古香古色,精雕细琢,典雅别致,堪称是“文物”了。小小几样备品,也不过就是房间装饰里的极小一部分。把这样的玩意儿摘走,酒店一时半会儿应该还发觉不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妨碍到高级套房里的纪念装饰。因此,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举动。严格来讲,这种行为属于不合法的手段,但从法律上讲,也是很轻度的。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一种犯罪了。他心里感受到更多的,是自己的收藏品越发丰富起来的喜悦之情——只是有一点,他还拿走了一样与众不同的玩意儿。这玩意儿并非什么装饰品,而是滚落在一间厨房模样的小房间里。它个头不大,似乎是某种球根的一部分。善五郎不仅钟情于“艺术品”,也热爱花花草草。尽管每次拿走的都是如同寺庙里的佛具一般的备品,他的眼睛偶尔也会被这些展现出自然美的植物所吸引。于是,他把这只球根也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善五郎一边留意着价格,一边吃掉了炸虾、牛排,最后喝过咖啡,离开了餐厅。正当他回到房间,打算再来上一支烟的时候,忽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人声杂沓。此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过后,却瞥见一辆救护车沿着上酒店的坡道疾驰而来。

询问过女侍,他才得知,那间特别套房里的男住客因心脏骤停昏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男住客已经断了气。这让他大呼意外。那位老人在走廊尽头的四方空间里,与和服盛装的女子一同自右向左走过的情景,此刻还历历在目。

善五郎心想,大概是跟女子之间的年纪相差太大,身体吃不消了吧。钱太多了,也是件让人不得安生的事啊。

以他的想象,这只滚落到厨房地板上的球根,也许是老人在旅行所到之处得来的吧。一定是个珍稀的品种。只可惜,个头太小,而且只有一个。很可能是在买回来后,掉了一个在地板上。说起来,水龙头下面的水槽里,还有一摊被打湿过的痕迹。很可能就是在那里把球根洗了一下——善五郎当然不可能知道,英子为了让丈夫服下原产西非的催情剂,曾用杯子在水龙头下接过水。

善五郎回到东京以后,把球根拿去给熟悉花草的朋友看。

朋友也说,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的球根。外观上酷似大丽花,却又有所不同。朋友猜测说,也许是大丽花科的新品种吧。

善五郎又拿到专业的花店里去,请求对方的指点。

“这个,真是不清楚啊。这种球根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完全不了解。说不定就是您所说的,大丽花科的新品种吧。最近,的确出了很多我们都不太认识的新品种球根。您把它种在院子里,明年五月前后开花了,不就知道了吗?”

这话听上去有些含糊其词,不过山井善五郎还是听从了花店的建议。他认真地保存好球根,在冬天来临时,给它浇水施肥,种在了自家的小院子里。

到了春天,他观察那块土,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从下面冒出绿芽来的迹象。看不到开花了,他想。也许是因为球根太小,又只有一个,所以才没能发出芽来。

善五郎决定再等上一年,就把它一直埋在土里,再没有理会了。

村川雄尔死后,一年过去了。

此时,英子已得到亡夫的三分之一财产。她买下了一处位于东京银座的店铺,重新装修过后,在那里开了一家名为“蜉蝣”的日式高级餐馆。

雄尔与去世的妻子还育有三个儿子。因此,遗产自然不能英子独占。当然,三分之一的份额,也还算在情理之中。不但如此,在外人看来,才不过做了短短五年继室,就分得这样一笔天大的财产,没有比这更能称为从天而降的美事了。

这样的关注——或者说是艳羡——里面,充满着好奇。并且,既称不上是恶意,也谈不上是善意。丈夫尸骨未寒,英子竟然离开了所在的北陆城市远赴东京,这桩新闻始终被当地的人们津津乐道。

后来,她在银座开了一家日式高级餐馆的消息传了回来。当地因此兴起了一股没来由的传闻,都说村川雄尔是被英子下毒害死的。这种下毒之说的依据是,照当年的女服务员那里悄悄传出来的说法,英子日常都会给丈夫喂食一种奇怪的药物。

警方从这些传闻中获得了线索,开始出动调查。有关这些调查的报道,当地报纸上也会时有见到。英子通过与年老男人短暂又不合乎常理的婚姻生活,获得了大笔财产——对于这一可疑行为,北陆某市当地警方展开了暗中调查。

首先,警方向女服务员取证,得知了这种“奇怪的药物”。之后,又追查这种药物的来源,发现出自正规的药局。药局主人向警方声称,该药本为壮阳药,是一种春药。原料为西非产育亨宾树皮中所含的育亨宾成分,当地土著居民将其用作催情剂。近年来成功地提取出成分,制成了不具危险性的药品。药品已经取得厚生省[5]的许可,可以在市面上正当销售。其功能是主治因神经衰弱导致的阳痿、麻痹性快感减退等。

“这种育亨宾有没有副作用呢?”警察询问道。

“基本上是没有的。虽然成分已经成功提取出来,但纯生的状态药性太烈,因此要加入许多具有中和效果的药物,以防止服用者中毒。”

“中毒症状又是怎样的呢?”

“过量服用育亨宾会引起流口水、紧张和痉挛等。接着还会神经麻痹,呼吸困难,甚至致死。”

看到警察眼里放出光来,药剂师赶紧又加了一句:“但是,这说的只是纯生的状态。市面上的药物,虽说名为育亨宾,实则为了避免中毒,已经混入了许多其他药物进去。因此,不论是常年服用,还是一次性过量服用,都绝不会引起中毒的……村川太太从她丈夫去世一年多前就开始来这里开药了,她还非常高兴地说,这药起了很大的作用呢。”

最后,药剂师嘴角还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

警方又就此事向其他药剂专家咨询,得到的答案跟药局老板所说的并无二致。

然而,警方对围绕此事产生的谜团十分执着,秘密派出了两名搜查科人员赶赴濑户内海的风景胜地,向那家一年半前村川雄尔夫妻曾经入住过的老牌高档酒店问讯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雄尔的心脏骤停并非服用育亨宾导致的。就在死前两小时,他还在酒店坡下的餐馆蓬莱阁里与妻子共进晚餐。根据在场女服务员的证词,当时,他看到眼前的美味佳肴的确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并非因病导致流口水的感觉。此外,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也确实让人感觉闷热异常,但也没有导致他出现任何痉挛的症状。自始至终,他都兴致勃勃、精神饱满地享用着盘中的美餐。

而心脏骤停发作的时机,正是在他看到女领班——那个三十五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出现的那一刻。至于这一点,当地警方留有记录。尽管女领班镰田荣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后,出于颜面问题离开了蓬莱阁,但记录里详细保留了对她的问讯过程。村川雄尔冲上长达一百八十米的陡峭长廊狂奔而去的行为,理由多少可以理解。至于在那里导致心脏骤停的原因,也可以清楚地体会到。当两位负责调查的警方人员仰面看到那条长廊时,也曾经一脸愕然。

尽管如此,搜查人员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亲赴酒店找到了酒店老板。当询问到那对夫妻是否有异样时,老板欲言又止地说道:“是啊。有件事,可能跟特别套房里的村川雄尔夫妇没有直接关系,却很是奇怪。”

“没有直接关系也可以,请您直说吧。”

“就在那对夫妻离开房间到蓬莱阁吃饭期间,房间内有些装饰品被盗了。是三个钉在天花板附近的装饰品,一种仿制的桐纹家徽。这种家徽并非由纯金打造的,只是镀金而已,价格倒是不值一提。但都是为了纪念贵客下榻而打造出的装饰,我们酒店对此也是相当珍惜。至今,还有许多客人希望入住或是参观贵宾下榻过的房间。这样无比荣耀的特别套房里,作为象征之一的桐纹家徽突然不见了三个,着实令人遗憾。就算过后想重新补上,也已经很难做出具有当年风貌的古旧玩意儿了。索性,就那么一直缺着放在那里……酒店的住客里,时常有人会有些怪癖。当事人往往只是为了留个纪念,就把上面印有酒店名字的杯子、刀叉,甚至烟灰缸什么的,顺手牵羊带走。可是,连高级套房里的备品都拿走了,可真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不,这件事跟村川先生过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也只是临时想到,当天傍晚曾经发生过这样一起怪事。这次失窃,我们是到了第二天才发现的。”

正如酒店老板所说,这件事与村川雄尔的心脏骤停之间并无关联。不过,警方人员还是把它写进了记录,以供参考。当然,也并未重视此事。

调查人员又奔赴东京,来到了村川雄尔遗孀经营的这家银座高级餐馆“蜉蝣”店前。看上去,整间店铺豪华气派。楼下是吧台式,二楼分隔成了五个小包间。包括外雇的人手和厨师以及助理在内,共有四人。再加上六名包间女服务员,算是一家档次相当高级的餐馆了。店内刚刚装修完毕,里面称得上富丽堂皇。看来,丈夫留给她的财产绰绰有余。

通过询问,搜查人员又掌握了一些内部情况。老板娘英子如今与一名四十出头的男子在一起。男子为一名证券公司职员,两人相识已有十年了。也就是说,二人的关系开始,早于英子成为村川雄尔的继室。很可能英子在嫁给村川雄尔那五年时间里,也与这名证券公司职员一直保持着秘密的来往。那样的话,英子会嫁给村川雄尔做继室,很可能是为了密谋其财产,从而有计划地致使雄尔提早死亡。因为,雄尔越早死亡,她就能越快地与证券公司的情人结合,也就越有可能在银座的正中心开上一家气派豪华的高级餐馆。

不过,要想有计划地致使雄尔提早死亡,会用到什么样的方法呢?据当时警方调查的结果,她与三十五年前被雄尔抛弃的镰田荣子之间并无任何交集,二人同谋演戏这条线是完全不存在的。

那么,英子的情人,那名证券公司职员,会对村川雄尔的心脏骤停施以怎样的手段呢?所有调查结果都显示,事发当天前后,不论是水平如镜的濑户内海岸边屹立的传统酒店里,还是该酒店经营的蓬莱阁内,都没有与其情人特征相符的男子出现过的迹象——更不可能是那个从酒店高级套房内盗走镀金桐纹装饰的人了。

长达一年半的搜查工作到了这里,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

话说,时间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报纸上登出了这样一则消息:警方逮捕了一名专门盗窃各地知名酒店的小型备品,并带回家中收藏的小偷。这名小偷品位“高雅”,性质特殊。报道中称,这个名叫山井善五郎的制药公司销售部推销员,凭借每次去各地出差之机,溜进当地最具来历的酒店旅馆“高级套房”内,将“纪念品”偷偷拿走。他在一家位于东北风景名胜地的酒店里被现场逮捕。之后,警视厅搜查其位于东京的私宅时,发现其家中堪称“高贵”的收藏品仓库。根据这个所谓的收藏者本人逐一供述,家中的赃物囊括了全国各地酒店旅馆内的高级备品。同时也可以得知,贵客的足迹竟已遍布了全国各地的风景名胜。

在报道中的主人公山井善五郎家中的收藏品里,还发现了原本钉在濑户内海沿岸那家酒店里的桐纹镀金装饰品。看到这里,北陆某市警察署的搜查人员翻开了记事本。尽管据酒店老板称,此事与村川雄尔发生心脏骤停并无直接关联,搜查人员却敏锐地发现,就在村川雄尔猝死当日,在夫妻二人离开房间后,几乎同一时间,山井善五郎进入了房间内。

两名搜查人员赶到东北,见到了被当地警方拘留起来的山井善五郎。善五郎对从那家酒店特别套房里偷拿走桐纹镀金纪念品一事供认不讳。他看上去垂头丧气。

“听说,你可以用一根铁丝轻易地打开房门。那间酒店的特别套房你也是这样进去的吗?”

“不是。那间套房的门从一开始就没有上锁。在那之前,我看到酒店的服务员从四楼走下来,我想可能是他忘记锁上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进了特别套房后,我看到客厅的桌上放着带有房间号码牌的钥匙,就知道是客人出门前故意留在那里的了。”

“在你溜进特别套房之前,有酒店里的服务员进出过吗?”

“是的。我只瞄到一眼,那人好像穿了一件白色的立领上衣。我心想一定是酒店里的服务员吧。应该是整理完房间后下楼的。”

“除此以外,你还拿走特别套房里的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了。”

“有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呢?”搜查人员始终对“毒药”一事先入为主,执着地问道。

“不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多不值钱的东西都可以。”

“呃,这样说的话……”山井善五郎抓耳挠腮地说,“那个特别套房里有个小房间,大概是厨房吧。当时,地板上有一只小小的球根,可能是住客买回来掉在那里的。我个人很喜欢花草,就连同桐纹装饰一起带回家了。因为不知道是什么花的球根,就拿去请教了解花草的朋友和花店,都说可能是大丽花的新品种,具体也不清楚。人家说,把球根种下,等开了花就知道了。我就在去年冬天把它埋在了土里。可是,到了今年春天,既不发芽也不开花,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花的球根。反正,应该跟大丽花的球根很类似吧……”

搜查人员又来到东京。果不其然,在山井善五郎家中院子的角落里,从泥土中挖出了一个酷似大丽花球根的东西。洗净后,发现球根已经干枯萎缩,无法发芽了。

北陆地方的搜查人员遂委托警视厅的鉴定人员对球根进行调查。

“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花草的球根。而且,外观上很类似小一点的九面芋头,只是略微长了一点而已。这是一种植物的根,是一种毒草,东莨菪的根。”鉴定人员说道。

“东莨菪?”

“这种植物生物碱性很强,属于茄科。一旦误食了它的根,顷刻之间人的中枢神经就会受到侵袭,人会发疯地狂奔出去。它也因此而得名[6]。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毒草,在日本的山野间随处可见。一般的辞典里,像《广辞苑》里就可以查得到。”

鉴定人员说着,打开《广辞苑》给他们看,就在里面的第1785页。

“东莨菪:茄科,多年生草本。自生于山中背阴处。块状地下根茎中会发出新芽,高度可达四十厘米。叶子呈长椭圆形。春季在叶腋处开出黄绿色合瓣花,长柄垂落。开花后结出蒴果,内有众多细小种子。整体有毒,地下根茎称为莨菪根,为镇痛药和止痉药,其中所含的生物碱成分可致瞳孔放大。”

“也就是说,这种生物碱会引起神经异常。在一般的百科全书里也写着,由于食用此根茎会导致人发疯地狂奔而得名。并不需要查阅什么特殊的专业书籍。”

那么,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让雄尔吃下去的呢?根据鉴定人员所说,这种东莨菪的根会带有一点苦味。这样的食物,无论英子如何劝说,雄尔应该也不会主动吃下去吧。

如果说是在雄尔发疯地狂奔之前吃下的话,那就是蓬莱阁的晚餐了。假如他果真吃了东莨菪,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

这时,搜查人员想起了山井善五郎的证词:在他溜进高级套房前,曾亲眼看到酒店里的服务员进出那间客房。假设英子随身带来东莨菪,买通酒店里的服务员,让他在自己离开期间进入房间,并把它拿走。而“服务员”匆忙之中把其中一个掉落在了厨房的地板上。之后,进入房间里的山井善五郎又误以为它是花草的球根,将其拾起带走。按照这样假设的话,是否合理呢?

这一假设一旦成立,那名“服务员”在让雄尔吃下东莨菪的过程中,必定扮演了某种角色——搜查工作到此总算豁然开朗了。

北陆地方的搜查人员再次获得了警视厅的协助。警视厅与濑户内海酒店和蓬莱阁所在县的警察总部取得联系,告知了事情经过。

酒店方称,询问过服务员,在一年半前事发当天那一时刻,并未有任何服务员进入过那间特别套房内。

蓬莱阁方则称,当天晚餐为村川夫妻二人呈上的菜肴里,有一道生姜乱炖鸡内脏,里面加入了九面芋头。九面芋头是前一年秋季储存起来的,味道自然大不如前。也因此,厨房里的厨师在炖煮时,使用了生姜,口味调得颇为浓重。另外,夫人可能不喜欢吃芋头,一口未动。

然而,警方却有着不同的看法。由于东莨菪的根带有苦味,为使之难以察觉,在鸡内脏和九面芋头里加入生姜炖煮后,毫无疑问会使浓重的味道彻底渗透进去。

警方遂询问当时的厨师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在那场骚动发生了大约半年之后,他就离开了蓬莱阁,目前在东京银座一家新开张的日式高级餐馆里担任厨师。蓬莱阁方还一并告知了餐馆的名字。

至此,真相呼之欲出了。蓬莱阁方称,厨房里的工作人员一向都统一穿着白色的上衣。不用说,给村川夫妻烹制生姜炖鸡内脏的那名厨师,也是穿着白色立领上衣的。这样在酒店内一闪而过时,很容易被当成酒店里的服务员。而酒店前台也并未留意到该名“服务员”的进出。假如是熟悉内部环境的人员,根本无须通过一楼前台,就可以直接到四楼特别套房内,拿走“做菜的材料”。

警方到中药店里买来了东莨菪的根。这玩意儿看上去跟从山井善五郎的小院子里挖出来的“某种球根”一模一样。剩下要调查的,就是英子给丈夫吃下的东莨菪,究竟来自何处了。

警方人员一行三人扮成公司职员的模样,于傍晚时分早早地进入了银座的“蜉蝣”餐馆里。

里面每样东西都崭新锃亮。设施也好,装饰也好,餐具也好,无一不透着气派华丽。三人就着下酒小菜小酌着。眼前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白色上衣,系着白色围裙,一声不吭地制作着菜肴。男子似乎是厨师里的头目,想必收入也相当可观。

老板娘现身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肤色白皙,风情万种,和服上也系着白色的围裙。

“欢迎光临。”老板娘英子从吧台后向三位初次谋面的客人寒暄问候道。

“呀!”

其中一人声音里已经带着醉意。

“老板娘,来份天妇罗!”

“好的,好的。师傅,天妇罗一份。”英子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厨师吩咐道。厨师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手里的菜刀上。

“啊!材料我们自己带过来了。瞧,就是这个!”

年长一些的搜查人员从口袋里把东莨菪拿了出来,摆在吧台上。

“啊!这个,可真是太感谢了……”

英子不经意地看向吧台,却突然尖叫了起来。

听到老板娘的尖叫声,一直默不作声的厨师抬起头,凝神盯着客人自己带来的天妇罗材料。手里的菜刀应声落在了地上。

[1] 县政府所在地,相当于中国的省会。

[2] 即1910年。

[3] 长谷寺位于日本奈良县樱井市,其仁王门至正殿之间有一条长廊,由399个台阶组成,分为上、中、下三段。

[4] 日本于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之间存在的贵族阶层,战后被废除。

[5] 日本政府部门之一,相当于中国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

[6] 东莨菪的日文名称含有“狂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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