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觉判断
“要获得真正的感悟,首先要终止内心的嘈杂。”
——简·古多尔,《希望的理由》(Reason for Hope)
获得清晰的直觉和逻辑分析思维都是处理信息的过程,只不过用直觉思考的时候,处理过程已经自动完成了。运用直觉难就难在直觉的获得。我们的思维往往囿于不断接受刺激并做出回应的循环中,有时候思考的事情很有价值,有时候却只是琐碎小事。在循环中,思维自己在进行精神对话,而这种对话在不断接受信息或压力的过程中更像在喧闹。只要对话不停,我们的注意力就被消耗在上面。
相反,直觉是在意识思维的深层次形成的。直觉(有时称为本能)不仅关注人们正在经历的事,还综合了今昔种种。直觉把人的全部经历联系起来,而这些联系通常是根据规律形成的:我们曾观察到某些事,而当时随着这些事情的发生,别的事情也发生了或将很快发生。比如某人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一边,可能让我们产生此人在说谎的直觉——因为我们以前看到过这种看向一边的神情。城市里一个居民在大街上觉察到有人在跟着她,那人跟她保持一定距离,随着她的步子前进,她的直觉就可能感受到危险。一名公司高管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自己和各种名人的照片,于是一位第一次拜访他的中层经理就会下意识觉得此人爱听奉承话。
直觉思维和逻辑分析思维的机制截然相反。逻辑分析需要聚焦,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但直觉在通盘考虑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好的作用,我们要考虑周围环境中的一切,包括办公室装潢等细节,这些细节乍一看可能和问题毫不相干,但恰恰能够体现规律,帮助潜意识感知信息的时候产生直觉。
不赞成直觉思维的人说直觉不理智,他们的说法是错误的。根据规律进行推理属于归纳推理(即“由特殊到一般”的推理;例如在办公室墙上贴满自己照片的高管往往很自恋),运用直觉的时候,这种推理就在潜意识中进行。(逻辑分析更常见的是演绎推理,即“从一般到特殊”的推理。)由于直觉要考虑更多信息——大部分情况下比逻辑分析多得多,因此直觉能检验逻辑分析的准确性。某个逻辑分析也许十分有条理,但完全错误——因为它假设了某个不存在的事实或忽略了某个已存在的事实。直觉通常会找出逻辑分析中的谬误。当然,根据人们过往经历进行的潜意识归纳推理有局限性,因此直觉也有局限性。不过当逻辑分析与直觉冲突时,直觉往往是正确的。
和分析思维不同,直觉是默默进行的,人们通常不会注意到。某人见到老朋友非常高兴,万分激动,也许没有察觉到朋友已经移开目光。某人只顾盯着手机看,即使看到后面有人在跟着,也可能无法意识到危险。某个中层经理面对高管低声下气,也许不会记得看到过高管办公室墙上贴满他自己的照片。直觉不仅需要我们眼观,而且需要聆听,聆听内心的轻声细语。的确,有时候直觉是显而易见、强有力的,但更多时候是微妙、低调的,因此通常要求我们在精神宁静的状态下透过意识思维的表面深入探究,要求我们达到更深一层的独处境界:不仅隔绝来自他人的侵扰,而且隔绝自己内心的嘈杂。无须加工,无须添油加醋,只需感知、察觉。
因此,直觉对逻辑分析不仅起到检验作用,还起到辅助作用。逻辑分析进入死胡同时,直觉往往能够提供答案。正如上面所说,清晰的逻辑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找出决定一切的关键变量,而直觉则能引导我们判断变量将如何变化。在一定程度的精神平和的状态下,即使时间只有一瞬——通常足够灵光一现了——直觉也能在逻辑分析行不通的情况下帮助我们理清思路。
1960年,简·古多尔(Jane Goodall)让直觉发挥出了巨大作用。当时她在中非山林里研究黑猩猩。她的直觉感到,在接近猩猩的过程中,如果猩猩好像遇到捕食者一样逃跑了,那可能是因为人们像食肉动物一样偷偷接近。独处得越久,简不仅觉察到暗中接近和猩猩逃跑之间的联系,而且感知到她自己和周围一切之间的精神联系。
某些时候,独处是成为领袖的先决条件之一。1960年,几乎没有人想到简·古多尔会改变人类看待动物的方式。当时,简26岁,本科都没毕业,没有受过科学训练,科学实践经验也几乎为零。三年前,应寄宿学校一个朋友的邀请,她来到非洲,很快在肯尼亚内罗毕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但在接下来一个月,她遇到了著名人类学家路易斯·里基博士,他马上雇她当秘书。当秘书的时候她陪同里基在肯尼亚野外考察,他们在奥杜威峡谷(Olduvai Gorge)挖掘化石,在塞伦盖蒂(Serengeti)露营。
简时来运转。虽然从里基获得的化石中可以发现关于人类最早祖先的饮食、步态和活动等的重要证据,但这些人类祖先的社交活动仍然是个谜,正如简后来写道:“行为没有变成化石。”这时里基发现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探索这些早期亲缘关系。里基比任何人都清楚,现代人类和现代猿类拥有共同的祖先,他推理出,如果现代灵长类共同拥有某些行为,那么它们的共同祖先也可能拥有这些共同行为。因此,为了了解几百万年前人类祖先的社交活动,里基建议研究现代猿类的社交活动,尤其是研究与人类关系最近的亲戚——黑猩猩。简·古多尔就是里基选出来研究黑猩猩的人。
研究项目遇到了很多困难。野生黑猩猩只生活在偏僻的非洲丛林,而许多危险动物也在那里生活。黑猩猩比人类强壮三倍,并且可以造成致命的咬伤。就像大部分野生动物一样,没等接近它们的人类觉察到,黑猩猩就已经不见了。此外,当时科学家并不知道如何研究黑猩猩,之前的每次尝试都失败了。
里基的计划是让简一个人和几个非洲野营地员工前往贡贝河黑猩猩保护区(Gombe Stream Chimpanzee Reserve),该保护区现在位于坦桑尼亚。贡贝在坦噶尼喀湖(Lake Tanganyika)的东部沿岸。坦噶尼喀湖是世界上最大、最深(仅次于苏必利尔湖)、水质最好的湖之一,长度比宽度大得多,流向为自北向南。贡贝包括30平方英里的山区原始热带森林,山上的小溪一路冲向山脚的湖泊。1960年,当地除了黑猩猩,还生活着狒狒、猴子、水牛、豹子、大蝎子、蟒蛇以及各种毒蛇(包括眼镜蛇的三个品种),此外大岸边还有一些河马和鳄鱼。
然而简到达贡贝之前,来自当地狩猎部门的官员强行要求里基改变计划。官员拒绝让一名欧洲女性在没有别的欧洲人陪同的情况下前往贡贝,因此简就和母亲薇恩一起,母亲一直是她的力量之源。还有一处改变是最后一刻强加的,让人十分失落:虽然简计划独自寻找猩猩,但官员坚持说她应该得到两名“狩猎侦察员”的陪同,为了确保她发现一只猩猩的时候不会虚报说发现了10或20只。
1960年7月,简到达贡贝沿岸地区。刚开始,她的行动失败了:虽然在头10天,她能够远距离观察到黑猩猩,但是由于丛林茂密,她看不见它们在干什么。接下来八周更糟,简能看到的猩猩更少了,而且通常只能在离它们几百码远的地方观察。她和陪同人员一靠近猩猩,它们就马上逃走了。简的直觉认为应该大方地接近猩猩,而不是像捕食者或之前那些失败的研究员一样偷偷摸摸地接近,而且她还察觉到,人数越多,就会让猩猩越害怕。8月,简和薇恩染上了疟疾,体温迅速上升,高达40度。
简的高烧到月底才退,但她仍然很虚弱。一天清早,她独自爬上附近的山,因为她“不想”让陪同人员看到自己如此虚弱,更因为她想验证自己的直觉。她来到一个理想的观察点——后来她称之为顶点(Peak)——坐在那里的一块显眼的岩石上。15分钟内,她看到三只猩猩在她正下方光秃秃的斜坡上,离她只有80码远。黑猩猩盯着简,然后平静地离开,来到灌木丛里。
很快一大群黑猩猩顺着她下方的斜坡走下去,互相大喊大叫,然后爬上下方山谷中溪边的无花果树。接着,就在那个光秃秃的斜坡上,另一群黑猩猩出现了。它们也盯着简看了一会儿,啪嗒啪嗒地走下坡去,来到同一列无花果树那里。第二群加入了第一群,大声吼叫,粗暴地摇晃树枝,然后下树取食。最终黑猩猩形成一组离开,“排着有序的长队,一个跟着一个”,两个猩猩宝宝“像马术师一样骑在母亲背上”。简跟着直觉走,独自行动,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大猩猩的视野中,完成了第一次对黑猩猩行为的有意义观察。
简后来写道,那天是她研究的“一个转折点”。后来,陪同人员经常无法跟上她,而且也已经筋疲力尽了,就同意让她一个人上顶点。她每天都自由地跟着直觉走,总是穿着那几件颜色单调的衣服,从不试图跟着或打扰猩猩,这种行为跟那些捕食者是不一样的。终于“害羞的猩猩开始意识到我不是那么可怕”。现在她几乎每天都观察猩猩:它们成群结队或单独经过她身边;一些猩猩群合到一起,一些分开;一群猩猩向另一群大喊,对方也从远处回应;雄猩猩朝其他雄性扑过去,有时一边拖着一根树枝或拍打着地面;安静的雌猩猩和小猩猩一起吃着无花果;成年雄性打招呼时互相拥抱;幼年猩猩在树冠上你追我赶;最重要的一点,一个成年雄猩猩把粗粗的草秆子插进土丘沾出白蚁来吃。
很快简能够辨认出不同的猩猩。她写道:“再次看到一只猩猩时,我能确定我见过它的话,我就给它起个名字。”最终简认识了几十只猩猩,并且准确观察到它们不同的性情、动机和行为——在人类中我们称为个性。有麦格雷戈先生(Mr.Mc Gregor),它是一只老年雄猩猩,头顶上只有一圈毛,受到惊吓的时候会愤怒地抬起头,“不知为什么”他让简想起“毕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彼得兔》(The Tale of Peter Rabbit)中的老花匠”。还有弗洛(Flo),是只老年雌猩猩,毛发稀少,牙齿到牙龈都磨损了,耳朵粗糙,“有着畸形的蒜头鼻”,“和大多数成年雄性都自然友好地相处”。
不知为什么,雄性都疯狂地被她吸引,当弗洛还能生育的时候,“她无论坐起来或躺下,都有几双眼睛立刻朝她的方向凝视,如果她起来走动,雄性就立即跟着她”。弗洛“也是非常能干的母亲,非常慈爱、宽容、活泼,保护欲强”,她会花几小时的时间和小宝宝玩,跟它们一起互相追逐,翻跟头。一次,弗洛在一旁坐着,小儿子弗林特对成年雄猩猩克里斯进行了一场恶作剧,摇晃克里斯头上浸满雨水的树枝,让雨点撒了他一身。最终克里斯发了脾气,跳起来,威胁弗林特。
“弗洛马上跳起来,她那几根被虫蛀了的毛发竖了起来,她扑向克里斯,凶狠地哇哇大叫,表现出威慑的姿势。”但是和她截然相反的是雌猩猩帕西恩,她喜欢独来独往,“是个冷酷的母亲,气量狭小,粗鲁,很少和宝宝玩,尤其是在头两年”。更加阴暗的是,帕西恩完全是猩猩中的异类:她吃同类(这在猩猩中很少见)。她会跟踪刚生完宝宝的母亲,然后把尖叫的母亲殴打到不能反抗,之后就把宝宝抓走,然后逃到某个地方把小猩猩给吃了。
还有温和的灰胡子大卫,他是一只英俊的成年雄性黑猩猩,“镇定,无畏”,是第一个敢让简近距离观察的猩猩,就是他用草秆沾出土堆里的白蚁,而且还跟踪过一次简,而当时简却以为自己在跟踪他。简和黑猩猩最深入的互动也许是她跟着大卫穿过郁郁葱葱的热带山谷的那天。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简看到一个熟了的棕榈果,鼓起勇气拿给他。她描述了接下来的事情: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我给他的东西,拒绝了。我的手离他更近些。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忽略我。但他突然朝我看,伸出手拿坚果,令我惊讶并高兴的是,他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和我握了10秒钟。然后他伸回手,看了看坚果,把它丢到地上。”
大卫握着她的手是让她放松,简解释,“然后他把东西扔在地上,这是告诉我他对我的东西毫无兴趣”。
和猩猩互动的时候,简的天真——有人可能认为这是她与业内专业人士相比特立独行的一面——恰恰是她的资本。1960年以前,科学界不允许把任何除人类以外的物种看作个体。普通人可以笼统地谈到猩猩的行为,但正统科学家不会说它们有鲜明的个性。简写道:“去了解他/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应该给每个猩猩编号,而不是起名。”简没有受到专业人士的标准的干扰,因此简可以与黑猩猩亲密地相处。
1961年1月,薇恩回到英格兰,简的陪同人员也离开了。母亲走后,简十分想念她。但她后来写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我终于开始有所成就,也因为我终于是完全独自一人时内心的喜悦”。接下来的几个月,简都一个人待着。在心灵回忆录《希望的理由》中,有一章同名的章节是描述这段时间的。独处的时候,简超越了关于如何最佳观察猩猩的直觉,对黑猩猩和她自己在丛林中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她写道:“要获得真正的感悟,首先要终止内心的嘈杂。”静思产生直觉,“独处”已经成为“生活方式”,简发现自己“与动物和大自然更加亲密,因此也更加贴近自我,与感受到的周围的精神力量更加协调”。她对所处的丛林有了全新的清晰感受。“森林古木那粗糙的、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树皮,年轻、茁壮成长的树苗光滑、凉凉的表面,令我产生一种奇异的直觉,闭上眼睛好像能感受到树的汁液被看不见的根系吸收,然后传递到每个枝丫的顶端。”在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的同时,她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言语属于理智,暂时抛却言语,让直觉自由驰骋。”因此,简写道:“几乎无法描述抛却言语后得到的新感悟。”
简的感悟通常是精神性的。“我无法用言语来传达哪怕一点儿这种几乎神秘的感悟,这是对美和永恒的感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珍贵的时刻。”在《大地的窗口》(Through a Window)里,她描述丛林里暴风雨过后的一刻:
“空气中回荡着鸟儿的交响乐,那是它们在晚祷。在鸟鸣和虫鸣中,我听见新的乐律,音调很高很甜美,我惊奇万分。我熟知每片叶子的形状和颜色,不同的叶脉图案是每片叶子与众不同的标志。香气清晰可闻,也很容易辨认——熟透了的果子在发酵,浸透水的泥土,冰冷湿润的树皮,猩猩毛发湿漉漉的味道,当然还有我自己的头发湿漉漉的味道。新的碎叶的芳香浓郁。我察觉到有一只羚羊,然后看到了他,他静静地逆着风吃草,螺旋式的角沾了雨滴,看上去颜色变深了。我内心完全充满了平安的感觉,‘出人意料的感觉’。”
在这些时刻——她只在完全独处的时候才能经历的时刻——简意识到,即使作为人类,她也没有脱离自然,而完全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黑猩猩一样。这是一种精神体验,她感到与周围一切以及过往种种的和谐统一。后来反思这些经历的时候,简明白了,由于这种和谐统一,她与黑猩猩之间产生了共鸣,而这种共鸣在她观察黑猩猩的时候就引导着她的直觉。
正是共鸣,以及产生共鸣的和谐统一感,成为简有效领导力的基石。有了这个基石,在后来的岁月,她就能说服全世界几百万人认同她对黑猩猩的认识,以及对所有动物的认识——
动物应该是人类的伙伴,而不是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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