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 拉

爱上亨利的弟弟,就好像坐在你信赖之人开的车里,在一路颠簸中,我任由眼皮不知不觉渐渐打架,最终陷入沉睡。任由一词是关键,我本可以悬崖勒马,及时收手,像过去我对付烦恼的感情问题那样,把爱赶进脑中黑暗的角落,然后把它死死锁在里面,不放它出来。我曾试过去挣扎,去反抗,可充其量只能算半推半就,最终难逃失败的下场。

从来农场第一天,杰米的一举一动就讨人喜欢。他对我的厨艺和做的大小事情都赞不绝口。那赞扬仿佛在对我说:我一直关注着你,惦记着要如何让你开心呢。对他的这种关注我有种如饥似渴的渴望,让我整个人开心得如沐春风。对女人来说,日常琐碎生活中的关心尤为重要,亨利不是细心体贴型的男人,这些小事他根本想不到。在孟菲斯,我时刻有娘家人的陪伴,这件事的重要性还体现不出来,可到了“泥巴地”,无人关注的我仿佛陷入巨大的感情真空之中。亨利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农场上。要想让他多关注我一些,恐怕我必须得长出尾巴,像骡子一样叫才行。

有件事我需要澄清一下:当我说杰米的一举一动讨人喜欢时,我并非想说他勾引我。哦,他是经常和我有说有笑,但他和所有人,包括男人也这样。他喜欢讨别人喜欢,这听起来像是个游戏,对有些男人来说没错,可杰米不是浪荡的人,他只是渴望被人喜欢,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当时我眼里只有杰米关注我讲话的神情,他身子前倾,头略微倾向一侧,好像要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只注意到杰米给我摘的野花,他把花插在厨房桌上的牛奶瓶里,还有他逗小家伙们玩时,她们脸上绽放的笑容。

伊莎贝尔俨然成了杰米的小跟班,我对此很开心。我一直没能在伊莎贝尔身上投入足够的爱和关心。杰米察觉到伊莎贝尔心中的渴望,用极大的爱去弥补她心中的缺失,伊莎贝尔也投桃报李,对杰米喜爱至深。只要杰米在家,其他人就好像成了空气。当杰米浑身是土、疲惫不堪地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伊莎贝尔会举着胖乎乎的小手冲向他,像浸礼会教徒迎向上帝。杰米摇头说道:“今晚太累不能抱你了,小贝拉。”伊莎贝尔则跳着小脚,霸道得不依不饶,她知道杰米肯定会蹲下抱起她,抱着她开始转圈,一圈又一圈,伊莎贝尔开心得大声尖叫。杰米不只爱她,而是只爱她。这对小家伙来说意味着一切。没过多久,伊莎贝尔就执意要求大家喊她贝拉,谁再喊伊莎贝尔,她理都不理,亨利甚至为此打了她一顿屁股,可也不管用。作为亨利的骨肉,伊莎贝尔身上同样流着我的血,起码继承了我的倔强,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人人都开始喊她贝拉。

虽然杰米不再像战前那么开朗,可大家还是因为他变得其乐融融。帕比不再吹毛求疵,亨利开怀大笑的次数多了,睡得也比往常更踏实。我好像重生了,又恢复了流产前的活力,不再憎恨亨利,也不再抱怨农场物资匮乏了。亨利肯定看得出来,我心情由阴转晴是因为杰米,如果他真介意的话,他不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他似乎对此已经习惯了,正如多年前他对我说的“杰米会让女孩们容光焕发”。自己的妻子会对自己的弟弟有非分之想,这对亨利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

可我确实有了非分之想,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一切事物都变成了诱惑,连切西红柿、在花园里除草、用梳子梳头都能勾起我的冲动。我的全身感官变得异常敏感。食物看着更加美味,香气愈发诱人。人也比平常饿得更快,出汗更多。我感觉此刻我的身体甚至比我怀孕时还奇怪。

即便如此,要不是杰米为我建了那个淋浴室的话,我们之间也根本不会有事发生。那个淋浴室成了压垮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要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你首先要想象一下没有自来水和浴室,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伺候全家人洗澡要操劳整整一天,因此我们只在星期六才洗澡。夏天,我先给澡盆填满水,等上午的阳光把洗澡水晒暖之后,先给两个女儿洗,然后再自己洗,边洗还要边祈祷,祈祷光着身子时,谁也别有事找我。为了遮羞,我们在两根晒衣绳上挂上床单,把浴盆放在中间——这也就意味着,洗澡时有两面毫无遮挡,一刮起风来,整个田间都能瞧见有人在洗澡。等我洗完,我得再把盆里灌满水给帕比用。等帕比洗完,我要把水倒了,然后再填满——老头子有时会一边抱怨,一边帮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干——我还要做好准备给从田里回来的亨利和杰米洗澡。一到冬天,我先要把澡盆和水桶拖进厨房,用炉子加热。尽管洗澡如此大费周折,我依然觉得每个星期六是我一周里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只有这一天,我才觉得自己干干净净。

除了周六,其他日子里我们只能臭烘烘的。你可以尽情赞美辛勤劳动流下的热汗有多光荣,可汗水就是汗水,闻起来都一样。亨利貌似对此毫不在意,我可一直适应不了。我一腔幽怨地怀念起长青街那栋房子里的小浴室,过去我完全没把它当回事,有时甚至还抱怨水压不足,陶瓷浴缸破了缺口。现在当我在厨房,用桶里的冷水淅淅沥沥浇在身上,权当洗澡时,那个小浴室简直像遥不可及的奢侈享受。

对我来说最糟糕的其实是月经期。沾上经血的衣服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恶臭,那味道仿佛会渐渐弥漫整个房间,直到让我窒息。那时每个晚上等所有人睡着,我会偷偷溜进厨房洗衣服和清洗身体。有天晚上,当我蹲在水盆前,睡衣扎在腰间,手别扭地在两腿间擦洗时,刚好被进厨房的亨利撞见了。他马上扭头走掉了,哦,我当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杰米一定猜到了我会因为洗澡不便而痛苦。三月的一天,我从格林维尔市买完东西回到农场,发现房子后院突然多了个新奇玩意,一座狭小的木头小屋,屋子上方装着滑轮,滑轮上连着一个大木桶。我和女儿停车时,杰米刚好忙活完。

“这是什么东西,杰米叔叔?”阿曼达·莉纳闷道。

“这是个淋浴室,小牵牛花。”

“我不喜欢淋浴,我喜欢泡澡!”贝拉嚷道。

“宝贝,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妈的。”

贝拉皱皱眉头,杰米抚摸着她的头发,瞧着我。“嗨,”杰米道,“你觉得怎么样?”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东西。”

它确实是最棒的,我说的是实话。但就像“泥巴地”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冲澡也需要付出一点劳动。我还要先用炉子加热水,然后把水桶拖到室外——两或三桶水,这取决于你是否想洗头发。将大淋浴桶放下,灌满热水,然后通过滑轮上的绳子把桶拉起来。接着进淋浴室,脱了衣服搭在木屋的墙壁上。等一切就绪,轻轻拉一下连在淋浴桶上方的绳子,倾斜桶子让水倾泻而下浇在身上,然后给身上抹上肥皂,接着再重复之前的过程,直到洗干净为止。

当晚我就用淋浴室冲了澡。那是一个温暖宜人的早春夜晚,充满生命活力的微风轻柔地包裹着我的身体,让人心旷神怡。我走进木屋,关上门,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耳边只听到虫子撞在木屋四壁上低沉的咚咚声,还有青蛙的鸣叫,这是三角洲地区永恒不变的音乐。远处传来阿曼达·莉练习音阶的钢琴声和男人们的交谈声。我脱了衣服,站了几分钟,任由温暖的微风轻抚我的身体。头上的天空中飘着大朵的云彩,夕阳给云朵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金粉色。我拉了一下绳子,任由水倾泻而下浸润我的身体,同时想着我的小叔子。想着杰米双手锯开木板、把它们拼合在一起,再用钉子固定。他甚至还给我做了一个肥皂盒。木板条底的肥皂盒里有一小块紫色雕纹肥皂,这种肥皂只有在孟菲斯的化妆品商店里才买得到。我拿起肥皂放在鼻子下,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这是我最喜爱的香味。很多年前,我曾跟杰米提过我喜欢这个香味,想不到他竟然还记得。

我一边抹肥皂,一边心里琢磨着:杰米建淋浴室时,有没有想象过此刻的情景,有没有想过在渐暗的天色中,我光着身子无拘无束地站在这里?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更让我吃惊,是这个想法本身,还是这想法在我心底激起的欢愉。

欲望如暗流在我身体里激荡,亨利是直接受益人。此前在床上一直是亨利采取主动,现在别说他,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开始主动求欢。可我的要求有时会遭到亨利的拒绝,而且他对此从不解释,只抓住我正在摸索的手,放在床边上,轻轻拍一拍,然后留给我一个冷冰冰的后背。被拒绝的我胸中燃起熊熊怒火,真奇怪床竟然没被我的怒火点燃。我从来都没拒绝过亨利的要求,结婚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他怎么可以像对待不需要的宠物一样对我,把我冷冷地晾在一旁?

我试图掩饰自己对杰米的爱,可我从不擅长伪装。父亲曾称我是他的“小号手”,因为我的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一天,我和弗洛伦丝在家做家务,我在做饭,她在叠洗过的衣服,弗洛伦丝道:“杰米先生好些了吗?”

“好点了,”我答道,“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在农场辛苦劳作的七个月有益于杰米的身体。我并没幻想这能让他彻底恢复健康,不过他现在噩梦少了,身体也壮实了。吃我做的饭菜杰米胖了,我对此颇感骄傲。

“那是因为他找了女人。”弗洛伦丝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道。

听了这话,我喉头一紧,嗓子里仿佛被塞了一块石头。“你说什么呢?”

“瞧见这个了吗?”弗洛伦丝举起杰米的衬衫,我瞧见衣领上赫然有口红的印迹。

“那是血,”我说道,“也许是他刮胡子时不小心伤到了自己。”但我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干涸的血应该是棕色。

“好吧,那就是带香味的血迹。”弗洛伦丝道。

我喉咙中的那块石头仿佛开始变大,让我几乎无法下咽。

“男人没女人不行,”弗洛伦丝自顾自继续道,“一个女人如果喜欢上一个男人,即使没有他也过得下去。因为上帝会保佑她的。可男人身边如果没有女人,日子肯定过不好。不管他再怎么挑三拣四,最终都会找个女人。当然了,像杰米先生这种人要找女人很容易。她们像路边排成行的雏菊,都等着他来摘。只要他一伸手,就——”

“闭嘴,”我怒喝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么无礼的话。”

我们两人彼此瞪着对方,最终弗洛伦丝先低下了头,可我感觉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去拿些水,”我说道,“我要煮点咖啡。”

弗洛伦丝乖乖听命离去,可瞧她那不慌不忙的步伐,更像是对我的大不敬。等她出了房间关上前门,我走到桌旁,拿起那件衬衫放到鼻下,我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铃兰香水味。我在脑中勾勒着用这种香水的女人的样子。她身穿低胸裙,指甲的颜色与口红一样鲜红。她笑起来声音略带沙哑,用长烟嘴抽烟,双腿交叉时会故意露出裙里的衬裙。她就是一个低贱的浪货,我心中暗道。

“闻什么好东西呢,小妞?”我转头瞧见帕比正站在前窗外,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站在那儿多久了,都听到了什么?看他一脸得意扬扬的笑容,肯定在那儿站了很久,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我满不在乎地——我希望是如此——将衬衫扔进篮子。“还不就是汗味,”我说道,“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干活后的味道?这你也许听过。”

不等帕比张口,我赶紧溜出了房间。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麻烦事儿就来了。我当时正开车带帕比去镇里,迎面正好碰到杰米的车。随着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瞧见荣塞尔·杰克逊坐在杰米车的副驾上。荣塞尔自从回到家,一直都很低调。我们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只远远瞧见他在地里低头犁地的身影。帕比貌似对此感到非常满意,起码他不再每天怒气冲冲地念叨“那个油嘴滑舌的黑鬼了”。

“坐在杰米旁边的人是谁?”帕比眯着眼瞧着远去的车问道。

由于虚荣心作祟,老头子在公共场合从不戴眼镜,所以看东西只能指着我们帮忙。这次我很高兴地告诉他:“我不知道,瞧不清楚。”

道路太窄两车无法并行。杰米只好把卡车停在路边,让我们先通过,我只得减速慢行。我们的车与杰米的车擦身而过时,杰米抬手和我们打招呼。荣塞尔坐在杰米身边,两眼瞧着前方。

“停车!”帕比对我命令道。我只好听话地踩下刹车,可杰米一踩油门把车子开走了。帕比晃着脑袋在后视镜里追寻着杰米车的踪影。“你瞧见了吗?我觉得他旁边坐的是那个黑鬼。”

“你说谁?”

“就是杰克逊家的那个崽子,油嘴滑舌的那个。你没瞧见他吗?”

“没有,阳光太晃眼了。”

帕比转过身,如同一条致命的毒蛇盯着我。“你不是在骗我吧,小妞?”

“当然没有,帕比。”我竭力装出一副无辜的可怜相。

帕比双手抱胸,转过脸瞧着车前方,嘴里嘟嘟囔囔。“我告诉你,最好不是那个黑鬼。”

等我们在镇里办完事,返回农场已是几小时之后的事了。我本打算抢在帕比碰到杰米之前,知会一下杰米,可偏偏不巧停车时,亨利和杰米正在卡车前干活。孩子们向车子冲过来,嚷着管我要我答应给她们买的糖果。

“进屋再给你们,”我说道,“杰米,能帮我把买的东西搬到屋里去吗?”

“你先给我等一下,”帕比对杰米道,“今天和你坐在卡车里的那人是谁?”

杰米飞快瞥了我一眼,我对他轻轻摇摇头,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暗示,编点儿瞎话糊弄过去。

“听见我在问你话吗?你到底说不说?”帕比说道。

“姑娘们,进屋去,”我说道,“我马上过去。”

女儿们不情愿地进了屋。杰米等小家伙们走远听不到了,才对帕比道:“是荣塞尔·杰克逊。怎么了?”杰米说话时口气淡定,可两颊通红。我怀疑他是不是暗地里又在喝酒。

“你们这是怎么了?”亨利纳闷道。

“我从镇上回来刚好顺道载了荣塞尔一程。我们的父亲显然对此感到不满。”

“如果你让他坐在前排,就不行。我相信你哥哥也不会同意的。”帕比道。

亨利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从镇上回来的一路上,你都让他和你一起坐在车里?”

“是又怎么样?”杰米道,“这有什么?”

“有人瞧见你们吗?”

“没有,我又不怕让他们看见。”

杰米挑衅地盯着亨利,亨利瞧着杰米,脸上露出我所熟悉的既愤怒又伤心,还有我曾见过的迷惑不解的表情。亨利摇摇头。“你真是变了,”亨利道,“我怀疑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亨利转身向房子走去,杰米瞧着亨利的背影,似乎想拉住他,可最终一动没动。

“别再让我抓住你和那个黑鬼。”帕比道。

“不然怎么样?”杰米道,“你打算拿着手杖追着我打吗?”

老头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又长又黄的牙齿。帕比几乎从来不笑,可一笑起来既古怪又讨厌。“哦,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帕比也跟着亨利进了屋,外面只剩下我和杰米。杰米身体紧绷,仿佛摆好姿势要大打一架或开飞机。我站着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训他。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杰米道,“我得去镇里。”

去找他的女人,我心中暗道。“别走,”我说道,“我今晚炖兔子。”

杰米伸出手,用一只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我发誓,我当时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亲爱的劳拉。”杰米道。

我瞧着杰米离开,瞧着他的卡车先是卷起一阵尘土,然后渐渐变小,直到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炖兔子,我心中暗道。我只能给杰米这个,这也是我唯一能给杰米的东西。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凄苦得像刚喝下了黄连水。

弗洛伦丝

“抱歉,杰米先生,我今天怎么笨手笨脚的。”在我三次扫到杰米的脚,第三次时,麦卡伦夫人训了我一顿,打发我去房子外面干活,剩下的地她来扫。我不在乎麦卡伦夫人怎么想,也不在乎杰米的想法。我只想让杰米离开,可尽管我在他的脚印上洒了盐,在他床下放了曼陀罗和橡胶做成的符咒也没用,他就是赖着不走。他就像个讨厌的人,无论怎样都会再回到农场。

这小伙子确实漂亮,英俊潇洒,笑起来像个小男孩。人们情不自禁地会喜欢上他,那感觉就像小孩子喜欢冬青果。小孩子不知道冬青果有毒,只觉得红红的冬青果很漂亮,很想尝一口。当你把冬青果抢走,小孩子会痛哭流涕,好像你抢走了他们的心肝宝贝。这个世界上很多邪恶的东西看上去都无比漂亮。

杰米·麦卡伦不邪恶,不像帕比,但他和帕比有一点相同:都不干好事。杰米意志软弱。一到中午都满嘴酒气,每周一他的衣服上都是女人的香水味。一个男人有生理需要,甚至喜爱喝酒,依然可以成为上帝的信徒,可杰米·麦卡伦的心里破了一个大洞,是恶魔喜欢的那种洞。那简直像是为恶魔准备的高速公路,邀请恶魔在他心里兴风作浪。我本以为这是战争在杰米身上留下的创伤,最终会被时间抚平,可那个洞却变得越来越大。除了我,他们家的人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被杰米·麦卡伦骗得团团转,尤其是麦卡伦夫人。瞧她盯着杰米的眼神你会觉得杰米不是她的小叔子,而是她丈夫。亨利·麦卡伦貌似没发现任何苗头,即使发现了,好像也不在意。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的姐妹们敢多看我家哈普一眼,看我不把她们的脸挠开花。

荣塞尔也着了杰米的魔。我知道他们两人每星期六下午都开车出去,也知道荣塞尔天黑出门散步去做什么。但凡在这片地区生活,懂得好歹的黑人都知道,天黑后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厕所。可荣塞尔不是去厕所,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去了河边那座快要倒塌的锯木厂,和杰米·麦卡伦喝得酩酊大醉。我有很多次瞧见荣塞尔往那个方向走,还听到他晚上回来时跌跌撞撞的声音。我劝他离那个杰米远点,可他就是不听。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和那个白人混在一起?”我问荣塞尔。

“没什么。就是聊聊天。”

“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荣塞尔摇摇脑袋。“他和其他白人不一样。”

“你说得没错,”我说道,“杰米·麦卡伦的兜里揣着一条毒蛇,而且无论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那条蛇。等哪天这条蛇准备咬人的时候,咬的可不是他,哦,不是他。那条蛇会将它的毒牙刺入和他在一起的人。你最好确定那个倒霉的不是你。”

“你不了解他。”荣塞尔道。

“我只知道他每天都离不开威士忌,背着全家人喝。”

荣塞尔不敢正眼瞧我。“他只是在借酒疗伤。”荣塞尔道。

我的儿子也受了伤,这点我清楚,他只是不愿和我们说。自从他从战场回了家,就像一座被封起来的房子,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不说——至少对我们是这样。关于荣塞尔的事儿,杰米·麦卡伦知道的甚至比我们还多。

我没告诉哈普他们喝酒的事。我不喜欢瞒着丈夫,可荣塞尔和哈普已经成天看对方不顺眼了。哈普每天逼着荣塞尔去见亨利·麦卡伦,让他和亨利谈想接手阿特伍德家旧地的事儿。那儿来了一家新佃户,可麦卡伦先生不喜欢他们,这事他曾跟哈普提过。荣塞尔告诉他父亲,他会考虑的,可他想要那块地的心情就跟猫想要池塘游泳差不多。哈普不停逼荣塞尔,纯粹是他的土地情结在作祟。

“你再这样逼荣塞尔,会把他逼得离家出走的。”我警告哈普道。

“他已经是大人了,”哈普道,“他需要有自己的土地,成个家。在这儿也可以。其中一个双胞胎可以帮他的忙。我们四个人种五十英亩地,如果棉花价格稳定在一磅三十美分之上,那么只要三四年我们就可以攒够钱给自己买块地。”

荣塞尔根本就不想买地,可把这事告诉哈普就好比对牛弹琴。哈普一旦认准某事,凡是与此事无关的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布道者,他信仰坚定,从不动摇。人们以他为榜样。可教坛上行得通的事未必适合养家。在荣塞尔看来,他父亲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荣塞尔只想离开这里。我不忍瞧见荣塞尔离开,可我知道早点走对他好,所以我没管他,任由他自己决定。

到了春天,荣塞尔和杰米·麦卡伦每隔几天就喝得大醉。老麦卡伦先生撞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开车时,我还挺高兴,以为这下两人会从此收手了。

荣塞尔根本没和我们提过此事,像上次他在商店和白人发生冲突一样,我们还是从亨利·麦卡伦那里听到的消息。一天下午,亨利·麦卡伦来我们家,怒气冲冲地要和哈普与荣塞尔谈谈。我和上次一样也躲起来偷听。不管男人们怎么想,我反正觉得我有权知道谁在我家前门廊里说了什么。

“我猜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荣塞尔。”麦卡伦先生道。

“不,我不知道。”

“我弟弟说他今天开车载你从镇里回来。”

“是的。”

“我觉得这应该不止一次了。”

“是的,不止一次。”

“确切说有多久了?”

“这我说不清。”

“好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麦卡伦先生。”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亨利·麦卡伦道,“显然,你这位儿子和我弟弟一直开着我的汽车在乡下转来转去,天知道他们这么做有多久了,两人像豆荚裹着豆子一样,亲密地一起坐在汽车前排座位上。我父亲今天瞧见了他们两个开车从镇里回来。你对这事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有这事,”哈普道,“好吧,我知道杰米先生时不时开车送荣塞尔回来,但我不知道荣塞尔和他一起坐在车前面。”

事实上,哈普知道,第一次他就看到了。拉普那天也好好教训了荣塞尔,要他再也不要和白人坐在汽车前面,除非是他开车,那样的话头上还要带顶黑色帽子以作证明。

“现在你都知道了,”麦卡伦先生道,“你准备说点什么吗?”

外面的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感觉到哈普心中正在挣扎,正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事儿不对,亨利·麦卡伦这么做是在逼哈普和自己的儿子作对。如果麦卡伦先生想让荣塞尔低头,他应该自己说,而不是逼哈普替他说。别这样,哈普,我心中暗道。

但没等哈普开口,荣塞尔先说了:“我觉得我父亲没什么可说的,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事儿你应该问我。”

“那好吧,”亨利·麦卡伦道,“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白人让我上他的车,我就上了。”荣塞尔的语气听着貌似恭恭敬敬,可连我都听出来他说的是违心话。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小伙子?”亨利·麦卡伦道。

“不会,绝对没有,”哈普道,“他只是在向你解释。”

“那还是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荣塞尔。如果再让我抓到你和我弟弟坐在车里,你就有大麻烦了。我说的可不是像现在这样谈谈就完事了。我父亲生起气来可不只会动嘴皮子,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下次杰米说要载你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你需要运动一下,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荣塞尔道。

“你知道吗,哈普,”亨利·麦卡伦道,“我希望你儿子能放聪明点。”亨利提高嗓门道,“弗洛伦丝,我希望你也明白这点。”

等亨利走了,我走到前门向外张望。荣塞尔站在门廊边上,眼睛盯着麦卡伦的汽车,哈普坐在摇椅上,盯着荣塞尔的后背。

“爸爸,”荣塞尔道,“你是不是打算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吗?”

“没必要说那个。”

“来吧,我知道你憋不住,说出来吧。”

“没有这个必要。”

很长时间里,我耳边只听见四周蟋蟀、树蛙的叫声,还有哈普摇椅发出的嘎吱声。接着,荣塞尔清清嗓子。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心中暗道。

“等摘完棉花,”荣塞尔道,“我就离开这里。”

“你去哪儿,儿子?”哈普道,“去北方的大城市?在那儿你既没有家,也没有认识的人,你根本生活不下去。”

“无论去哪儿,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荣塞尔道,“我觉得都比在这儿强。”

亨 利

到了播种季节,我已经忍不住想杀了我弟弟,而不管他精神有没有问题。这不但因为他发誓戒酒,却仍然喝酒骗我,最让我生气的是他的自私。杰米只顾自己开心,做事随性,从不考虑给别人造成什么后果。我正拼死拼活想在玛丽埃塔给自己和家人打下一片天地,这时有个和妓女还有黑人鬼混的弟弟肯定不会起好作用。最令我痛苦的是,我还不得不容忍劳拉维护杰米,而我父亲则坐在旁边一脸讥笑。他以为我瞧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他错了,就算我眼睛不够尖,我的耳朵可很灵光。

每次有杰米在,劳拉就唱歌,而只有我在的时候,劳拉就变成了哼歌。

即使这样,我也没打算说那种话,我没那个意思。可杰米欺人太甚,我话到嘴边没忍住就溜出去了,既已出口也就没法再反悔了。

当时我们正在谷仓干活。杰米挤完牛奶,拎着奶桶回屋,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摔了一跤,牛奶洒了他一身,地上洒得也都是。杰米像没事人一样哈哈大笑。我猜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可当时一瞧见他的样子我不禁火冒三丈。

“你觉得这有趣吗,好好的牛奶都洒了。”我说道。

“你肯定也听过那句老话怎么说的了,覆奶难收,哭也没用。”

瞧着杰米说话和脚下不稳的样子,我觉得他还在一直喝酒。这更让我怒火中烧。我说道:“你错了,尤其是如果你洒的是别人的奶。”

听到这话,杰米脸上的笑意一下子不见了。“我明白了,”杰米讥讽道,“那我该赔给你多少钱呢,亨利?”杰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我瞧瞧,这儿肯定洒了得有三加仑奶,那就是大约两美元?就算两美元二十五美分。我可不想让你吃亏。”说完,他开始数钱。

“别犯浑。”我说道。

“哦,不,兄弟,我一定要赔你钱。”杰米把钱递给我,见我不肯接,伸手要把钱塞进我衬衫口袋里。我一把推开他的手,硬币掉到了地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道,“这不是钱的事儿,你知道的。”

“那你说是什么事儿?你想我怎么样,亨利?”

“给我清醒点,我就想你做一件事,”我说道,“承担起责任,有点成熟男人的样子。”

“怎么,洒了一桶奶,我就不是男人了?”杰米道。

“你最近的表现看着可不像。”

杰米眯着眼睛,目露凶光,那样子简直像父亲的翻版,帕比生气时就是这副模样。“那我该怎么样,兄弟——让我像你一样?”杰米道,“大摇大摆,摆出一副自己好像万能上帝的样子,那感觉就好像这里都是你创造出来的,你只顾在农场闷头干活,根本瞧不见自己的老婆过得有多惨?这就是你所谓的男人样吗?嗯?”

从小到大我从没动过我弟弟一根头发,此刻我却忍不住很想揍他一顿。“你想做什么样的男人随你便,”我说道,“只要不是在这儿就行。”

“好的,那我现在去镇里。”杰米迈步要向外走去。

“我指的不是今天晚上。”我说道。

杰米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小时候每当帕比的嘲讽刺痛他的心时,杰米脸上就是这副样子,但这表情转瞬即逝,杰米又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耸耸肩。“好吧,反正,”杰米道,“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待够了。”

杰米一无所有,我心中暗道。既没老婆孩子,也没有自己的家。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讨生活。“嘿,”我说道,“我刚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杰米道,“听你说得那么顺口,你肯定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找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我说道,“我们都知道种地不适合你。”

“我明天就走,如果你不嫌弃我今天赖在这里的话。”

我不想杰米就这样生气一走了之。“没必要走,”我说道,“另外,我还指望你帮我种种地呢。”

杰米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明天早上,我坐第一班汽车离开这里。”杰米道。

“我请求你多待一段时间,”我说道,“等播了种再说。”

杰米琢磨了半晌,苦笑道:“只要大哥觉得好就好。”然后他就离开了谷仓,走的时候后背像士兵一样挺得直直的。虽然杰米打死也不承认,但他其实有一点和我们的父亲一模一样,那就是斤斤计较,从来也不会原谅别人。

劳 拉

如果当时亨利没有固执己见。

如果当时收音机没有转播一场球赛。

如果埃博琳好好修剪过她的树。

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四月十二日,荣塞尔事件的一周后,我和亨利、杰米还有帕比在戴克斯餐厅吃晚饭。女儿们在萝丝家给露丝·安庆祝七岁生日,小家伙们对这次茶会和睡衣派对已经期待很久了。

晚餐刚吃到一半,比尔·特里克班克来餐厅找我们。埃博琳刚才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到商店。原来那天早上,她家榆树有根枯枝掉下来,刚好把她家屋顶砸了个大洞。万幸没人受伤,可客厅露顶了,正赶上一场巨大的暴风雨,预计暴风雨会在周一抵达格林维尔市。

“真该死,”等比尔走了,亨利道,“正赶上地刚种了一半。”

“让我去吧。”杰米主动请缨道。

“不,”亨利道,“不行。”

杰米嘴巴一抿。“为什么?”杰米道。

亨利和杰米之间依然剑拔弩张,我只能作壁上观。有两次我曾试着劝过亨利,感觉他快想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亨利道。

“得了吧,已经半年过去了。就算碰巧碰到那个查理·帕泰恩,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况且哪会那么巧。”

“你说得对,不会那么巧,”亨利道,“因为我不许你去。”

“查理·帕泰恩是谁?”我纳闷道。

“格林维尔市的警长,”帕比插嘴道,“他不太喜欢我们家的人。”

“发生那次车祸之后,查理·帕泰恩让我不要让杰米再去镇里,”亨利道,“我也不打算再让他去了。”

“这跟那个查理·帕泰恩没关系,”杰米道,“你就是不相信我。是不是,哥哥?”

亨利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十美元放在桌子上,对我道:“打电话告诉埃博琳,我现在过去。然后去特里克班克家商店找人送你们回去。我去几天就回来。”

亨利俯身飞快地吻了我一下,转身刚要走,杰米一把抓住亨利的胳膊。“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杰米继续追问道。

亨利低头瞧了眼拉着自己胳膊的手,然后瞧着杰米。“通知佃户暴风雨要来了,”亨利道,“把拖拉机开进谷仓,把孩子们卧室松动的百叶窗修好。你最好检查下房顶,有松的地方用钉子钉紧。”

亨利瞧见杰米冷冷地点点头,然后就离开了。我们吃完晚餐,去了特里克班克家商店。杰米和帕比留在门廊里,我进屋去给埃博琳打电话,之后又买了点日用品。等我出来,瞧见帕比坐在门廊一头,正和其他男人收听收音机里直播的球赛。杰米一个人坐在门廊另一头,嘴里抽着烟,闷闷不乐地瞧着大街上。我走到杰米身边,问他有没有找到人送我们回农场。

杰米点点头。“汤姆·罗西会送我们。他去种子商店了,让我们去那儿跟他碰头。”

汤姆的农场在我们农场的西侧,他还是玛丽埃塔镇的兼职副警长。想到住在一个只需要一个半警长就能管理的地方,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种奇怪的失落感。

“你要走了吗?”我对帕比喊道。

“你觉得我看着像可以走了吗,小妞?比赛才刚刚开始。”

“我会送他回去的。”一个男人道。

“晚上六点开饭。”我说道。

见帕比对我们挥挥手,我和杰米就离开去找汤姆了。

回农场的路上,我坐在汤姆和杰米中间,杰米一路闷不作声,我只好没话找话跟汤姆聊天。等下了汤姆的车,杰米马上开着卡车去通知佃户暴风雨的事。当我听见杰米回来的动静出门,正瞧见杰米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向谷仓走去,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大声喊他。

杰米脚下没停,喊着回道:“我要去拿梯子检查屋顶。”

“那可以等一会做,”我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杰米停住脚步,但没回身,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握拳。我走过去,站在杰米身前。

“亨利不是不信任你。”我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嗯?”

“亨利要你去通知佃户,还交代你办其他的事,他是信任你的,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是啊,”杰米嘴里发出刺耳的笑声,“他信任到要赶我走。”

“别傻了。他只是在生荣塞尔那件事的气。事情早晚会过去的。”

杰米把头一扬。“这么说他还没告诉你,”杰米道,“我猜他也没跟你说。”

“说什么?”

“他赶我走的事儿。”

“你说什么?”

“他昨天赶我走。等种完地我就离开这里。很可能就是下个星期。”

我突然觉得身体正中间一阵刺痛,紧接着心里空空的,我感觉有点头晕目眩。这让我想起那次为战争献血时的感觉。不同的是,这一次失去的不只是我的血,还有我的一切。我生活中的所有活力和色彩仿佛啪的一下掉落在脚下的土里。杰米一走,我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又变回杰米来农场之前时的样子,无人再瞧我一眼。我会再变回那个尽忠职守、无人关注的女人,变回那个虽然手上履行着职责,可心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的女人。我不要变回那样。不要。

听到杰米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把“不要”大声说了出来。“我必须得走,劳拉。亨利有件事说得没错,我需要重新开始生活,但我确定不是在这儿。”他对着农场的一切挥挥手——那破烂的房子和室外的建筑、丑陋的棕色土地。当然,还有我,我也是这片阴郁风景中的一分子,只属于亨利的风景。我感到胸中仿佛燃起一团怒火,火焰越燃越烈,一直烧到了我的喉咙。在那一刻,我真对亨利恨之入骨。

“我得去忙亨利交给我的差事了。”杰米道。

我瞧着杰米向谷仓走去。走到谷仓门口,杰米转过身瞧着我。“我没想到我哥哥会赶我走,”杰米道,“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做。”

我无言以对,即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如何安慰杰米。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杰米留下的理由了。

我听着杰米开走拖拉机,修理百叶窗,爬到房上检修屋顶。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动静却让我心中充满了悲伤。我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很快又得过回死一般寂静的日子了。

杰米检查过屋顶,从窗前探出头,道:“房顶没问题了,我再去瞧瞧别的。”

“你要喝点咖啡吗?”

“谢谢,不了。我想睡一会儿。”

杰米睡了大概二十分钟,突然开始呻吟,大喊大叫起来。我匆匆忙忙跑向披屋,到了门口竟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我瞧着自己放在门闩上的那只手,我来到这片“泥巴地”后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我想起刚来农场时那些曾让自己感到胆怯和惊讶的事,现在已驾轻就熟了,我的手就是明证。我看着那指甲的毛边、红肿的关节和无名指上那一圈黄色细小的金戒指,看着自己的手抬起门闩。

杰米摊手摊脚,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和袜子就睡着了。他的脚修长白皙,脚踝上蓝色弯曲的血管依稀可见,这让我心生想吻他脚的冲动。这时,杰米又大喊大叫起来,抬起一只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想要赶走眼前的什么东西似的。我坐到杰米床边,抓住他挥舞的那只胳膊,用力向下按,另外一只手则把他汗津津的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捋。“醒醒,杰米。”我安慰道。

杰米胳膊一用力挣脱了我的手,抓住我的两个肩膀,指甲刺痛了我的皮肤。当我再次喊杰米的名字时,杰米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游离了片刻才瞧见我。杰米慢慢恢复了理智,看清楚了我是谁,也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劳拉。”杰米道。

那时,我本该转过身去,可我没有。我挺直身子,一动不动,我心里清楚自己怎么想的,杰米也看得一清二楚,可我就任由他瞧。那是我这辈子感觉与他人最亲密的时候,甚至比之后发生的事还亲密。杰米没有任何举动,可通过他抓住我双肩的力道,我能感觉到他心底的波动。瞧见杰米的目光落在我的双唇上,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仿佛连骨头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我等着杰米把我拥入怀中,可他没有,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他不会这么做的,一切取决于我。我想起亨利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就好像那是属于他的东西。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喜欢占有,女人则等着付出。我决定不再犹豫了,我俯下身子,双唇压在杰米的嘴上,我嘴里不但尝到一股威士忌和烟草的味道,还感受到夹杂在其中的愤怒,以及一种并非由我而起的渴望。我不在乎,不想追究,也不想为难自己。杰米双手把我拉到他身上,解开我衬衫的扣子,松开袜带。我们迫不及待、心急火燎的动作将所有的犹豫和质疑都抛到了脑后。我心甘情愿地配合着杰米的撕扯。

突然,杰米的手停了下来,把我推到一边,坐起身。我心想,杰米改变主意了,肯定是的。随后杰米抓住我的手,拉我起来站在他身前。我羞愧地低着头,开始扣衬衫的扣子。杰米抬手支起我的下巴。“看着我。”杰米道。

我瞧着杰米,他的目光沉稳而狂热。杰米的大拇指拂过我的嘴,轻轻扒开我的下嘴唇,然后他的手继续向下滑去。他的手指背划过我的胸前,然后又拂过胸的另一侧。我感觉胸口发胀,体内欲流涌动,双腿直打抖,要不是正瞧着杰米的眼睛,我就会倒下去。杰米的目光中透着渴望,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沉重。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并不会如我从前一直梦想的那样,为情所迷,因爱痴狂,杰米不会允许我们之间存在那种感情,这只是杰米理智权衡之后做出的一个决定,一个选择。

我的眼睛锁住杰米的目光,伸手摸索到他的皮带扣,解开皮带。在我撒手松开皮带的那一刹那,杰米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他双臂搂住我,把嘴压在我的唇上。

当杰米将我压在身下时,我没想过亨利或我的女儿们,也没想到通奸、罪孽和后果这些词。我完全沉浸在只有杰米和我的二人世界之中。当杰米和我水乳交融的那一刻,我头脑中仅剩下一片空白。

杰米躺在我身上沉沉睡去了,有时亨利累的时候也会这样,但此刻我的心中没有一丝往常的恼怒和怨恨。我喜欢杰米压着我身子的感觉,我闭上双眼,努力摒弃其他所有感觉,只想感受着杰米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就这样向下一直压,直到他和我的肉体融在一起。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帕比,夕阳的余光此刻透过窗户倾洒在地上,已经到傍晚时分了,帕比随时可能回来,我只好起来了。我害怕吵醒杰米,小心翼翼地把身子从杰米身下撤出来。杰米只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呻吟着,可眼睛依然闭着。我从地下捡起我的衣服,抖抖尘土穿好,然后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我除了头发蓬乱之外,瞧着并无异样,依然是往常那个星期六下午的劳拉·麦卡伦。奇怪的是,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变了,可好像一切又都没有变。

我听见身后传来折叠床弹簧发出的轻轻的嘎吱声,我知道杰米醒了,正在瞧着我。我应该转过身,瞧着杰米,我心中暗想,可我的身体却拒绝执行大脑的命令。我飞快地走出谷仓,既没回头看杰米,也什么都没说。我害怕瞧见杰米眼中会有羞愧,或是听到他声音中透着后悔。

大约半小时后,我听见有人发动卡车,然后开走了。

哈 普

出事的那个星期一下午,我正在外面的棚子旁给骡子套粪车,荣塞尔终于从镇里回来了。一瞧见他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他去镇里帮他妈妈办点儿事,磨磨蹭蹭去了很久才回来。他回来时脸上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猜他可能正在幻想去纽约、芝加哥,或其他梦想要去的遥远地方,与此同时我正拼死拼活给地施肥,急需有人帮我一把。

“你去哪儿了?”我问道,“一去就是大半天。”

荣塞尔没回答我,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甚至瞧都没瞧见我。两只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滑稽样,整个人好像正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荣塞尔!”我冲他大吼了一声,“你有什么毛病吗?”

荣塞尔被我吓了一大跳,他看着我,道:“抱歉,爸爸。我刚才走神了。”

“过来帮我装肥料。”

“我马上就来。”荣塞尔道。

说完他进屋去了,可大约一分钟过去,又从屋里冲出来,在门廊里四处乱转,像在找什么东西。“你瞧见一张纸吗?”荣塞尔问道。

“什么样的纸?”

“一个信封,上面有字。”

“没有,我没瞧见那东西。”我答道。

荣塞尔又跑到院子里到处找,越来越心焦。“一定是从镇子回家的路上从口袋里掉出去了。真该死!”

“荣塞尔!信封里有什么?”

可荣塞尔没理我,眼睛直直盯着路上。“它肯定是掉到那个沟里了,”荣塞尔道,“我必须去把它找回来。”

“我正等着你帮我装肥料呢。”

“我晚点再帮你。爸爸,”荣塞尔道,说完他沿着大路向镇子方向跑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我儿子的声音。

荣塞尔

那个信封的一角贴着一枚德国邮票。信封辗转过众人之手,跋涉了千山万水,看起来脏兮兮、皱巴巴的。信封上那漂亮的斜体字出自女人之手。我一瞧见这封信,就知道这是蕾斯尔寄给我的。邮件审查人员已经审查过信,又重新封上了。我讨厌这帮家伙抢在我之前知道蕾斯尔说了什么。

当我从信封里掏出信时,有张照片掉在邮局的地上。我弯腰捡起照片,拿到眼前细看。这是多么神奇的事,一张小小的亮纸片竟能永远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我当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骤然加快。我马上打开信,希望审查人员没涂抹掉信里的内容,幸好这次内容完整无缺。

亲爱的荣塞尔:

在我朋友贝尔塔——你也许还记得——的帮助之下,我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但我希望可以。见到信你也许会大吃一惊。一开始,我本不打算给你写信,可又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有权知道他已经是父亲了。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你的儿子出生了。他叫弗朗茨·荣塞尔,我用我父亲和祖父的名字给他起的名。他是十一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在泰森多夫的医院出生的。那时我心里在想,你正在做什么。我试图想象你在平坦的密西西比的样子,可我想不出,只能想到你的相貌,每天瞧见小弗朗茨,我都会想起你的样子。我随信给你寄去一张照片,这样你就能瞧见他的样子了。他的眼睛和笑容像你。

你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你的孩子,等我知道时,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写信给你。现在有了这个漂亮的儿子,我开始担心如果有天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的笑容也许就会消失。想到这儿,我的骄傲就不重要了。这是为了弗朗茨,虽然我不知道你能否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和我、玛丽亚还有你的儿子一起生活。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有房子,相信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请尽快回信,告诉我你会为了我们回来。

爱你的蕾斯尔

信的落款日期是1947年2月2日,距离她写这封信的日子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想到蕾斯尔还在苦苦等我的回信,我的心就揪作了一团。我把信凑到鼻前,可即使上面曾留有蕾斯尔的香水味,也早已经散尽了。我再次瞧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蕾斯尔一如既往的美丽可亲,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宝宝的皮肤在照片里看着是中灰色,比我的肤色浅,我觉得颜色像我父亲的皮肤,是类似姜饼的颜色。蕾斯尔举起小家伙的小手正对着镜头打招呼。

我的蕾斯尔,我的儿子。

儿子,我有儿子了。口袋里揣着那封信,从镇里步行回家的路上,我在脑子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知道自己成了父亲,我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加清晰了。天空看上去愈发湛蓝,地上星星点点的棚屋看过去也更加破烂。道路两侧刚刚种过的田地连绵起伏,像一望无垠的棕色海洋,将我和儿子分隔两地。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德国呢?到了德国我能做什么?我不会说德语,没法养活一家人。但我不能抛弃他们。也许可以把他们三个人带回美国,不过我不能带他们到这儿来,要去一个不在乎蕾斯尔是白人,而我是黑人的地方。必须到那种地方去,也许可以去加利福尼亚或向更北走。我可以问问杰米,他也许知道该去哪儿。这个问题有太多的可能和不确定性。我必须认真考虑一下,制定一个计划。与此同时,我还要尽可能帮助他们。我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我行李袋底下的靴子里,也许还有几百块钱。我要给胡德兵营的斯科特上尉写信,他知道怎样把钱交给蕾斯尔。但我要先给蕾斯尔写封信,告诉她我依然爱着她,我正在想办法,那样她就可以把这个消息悄声告诉我的儿子。

我只顾思前想后,直到卡车快撞到我时,我才听到车的动静。等我回过头时,车已经近在眼前,直向我冲过来。当过兵的本能救了我。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跳进路旁的阴沟,掉进泥巴里。卡车和我擦身而过,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小命,随后车子也一头冲进了前面的阴沟里。这时我才认出那是麦卡伦家的卡车。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老麦卡伦想杀我,但等车门打开,出来的人却是杰米。哦,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掉出来,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我还从没见过他醉成这个样子,他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什么。杰米一手拎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香烟,跌跌撞撞向我走来。

“是你吗,荣塞尔?”

“没错,是我。”

“你没事吧?”

“像一只满身是泥的猪猡,其他没事。”

“像你这样在大马路中间走,被撞死也是自找的。”

“一个醉醺醺的飞行员还撞不死我。”我说道。

杰米听了哈哈大笑,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沟边,我爬起来坐到他身边。杰米看过去像得了一场大病,两眼通红,胡子也没刮,满身大汗。他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瓶递给我,瓶子里的酒差不多都被他喝了,仅剩点底而已。

“不了,谢谢,我不喝了,”我说道,“你也最好别再喝了。”

杰米对我摇摇指头。“别以为我醉了,各位先生。”他抬起左手道,“这是我的旗官,我的右手。”然后他举起拿着酒瓶的另外一只手,酒喷出来洒在他裤脚上,他似乎都没注意到。“这是我的左手。哦,上帝啊!人们居然会把一个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让它偷去他们的头脑!我们该欢天喜地,狂欢……狂欢,后面是什么来着(1)?”

杰米瞧着我就好像我该知道似的。我只得耸耸肩。

“鼓掌——对的,是鼓掌!——将我们自己变成野兽!”杰米左手在空中一挥,突然来了个九十度鞠躬。要不是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把他拉起来,他非一头摔进沟里不可。

“嘿,”我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杰米摇摇头,一边盯着酒瓶,一边用手指甲抠着酒标,许久也没出声,然后说道:“你做过最坏的事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杀死霍利斯。”有天晚上我曾在锯木厂跟他说过这事儿:霍利斯的腿被手雷炸没了,他求我杀了他,最后我对着战友的头开了枪。

“不,我是说伤害他人的事。你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事。你从没做过这种事吗?”

有,我心说,那就是离开蕾斯尔。我差点把蕾斯尔的事告诉杰米,我想大声说出来:我当父亲了,我有一个儿子。我跟杰米讲过很多事,比如杀死霍利斯,不让白鬼子进我们的坦克,还有一次我和杰米去巴黎卡巴莱夜总会,那里跳舞的女孩都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但这些事与我和白人女人有了孩子是两码事。杰米·麦卡伦从小在密西西比长大,如果他听了后恼怒,去举报我,人们会把我送进监狱关上十年,前提是去监狱的路上我没有被私刑处死。

“没有,”我说道,“我想不起来还有其他什么事。”

“我有。我辜负了一个女人,这个镇子的公主。”

“你说什么呢?什么公主?”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盲目崇拜着一个风流成性、性格有缺陷的男人。崇拜、通奸——哈!”

原来他是为这事而苦恼。杰米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参军前喜欢的乔希,我说道:“你不该招惹有夫之妇,那只会伤了你的心。最好忘记她,再不要见她。”

杰米点点头。“没错,我下周就离开这儿。”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是去加利福尼亚。我总想去那儿瞧瞧。”

“我有朋友住在洛杉矶。吉米说,那儿从来都是不冷也不热,也几乎从不下雨。当然他也许是在跟我开玩笑。”

杰米瞧着我,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清醒,就是有时你从醉汉眼中能看到的那种目光,就好像他们突然清醒了过来,终于能看清楚你是谁了。“你也应该离开这儿,荣塞尔,”杰米道,“现在没你帮忙,哈普也能行。”

“我正打算离开,等庄稼一种上我就走。”

“太好了。这儿不适合你。”

杰米喝光威士忌,把酒瓶丢进沟里,刚想站起来却双腿一软没站起来。我起身扶他起来。“我觉得你最好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

“我还是自己走吧。”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卡车从沟里推出来,我带着杰米把车一直开到桥边,然后下了车。杰米应该可以从这儿自己开回家,我不想让亨利·麦卡伦或那个老头子瞧见我们在一起。

“剩下的路你小心点开,”我嘱咐杰米道,“别又把哪个黑人赶到沟里去。”

杰米咧嘴一乐,伸出手。我们两人握了手。“离开前我们也许见不到了,”杰米道,“你好好保重,听见了吗?”

“你也一样。”

“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杰米不等我回答就挥挥手,开走了。我跟在卡车后面,沿着大路向家走,瞧着杰米的车在路前面晃来晃去,心里不禁感叹,有时候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等我发现信不见时,我到家已至少有半小时了。我首先觉得信可能掉在沟里了。我沿着原路往回跑,可我在沟里只找到杰米的威士忌酒瓶。我又沿着去镇上的路找,还是没发现信的踪影。邮局早已下班关门了,而且我确定离开邮局时信肯定在我身上。那就只有两个可能:有人捡到了信,或者信掉在了麦卡伦家的卡车里。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信真掉到卡车里,杰米肯定会发现的。他绝不会把信给别人看,会替我保管。说不定现在他已经去我家,要把信还给我了。否则,信就还留在卡车上,我可以等天黑偷偷溜过去,趁没人发现把信拿回来。

当我向家走时,天色已黑,还下起了大雨。我出来时没戴帽子,现在浑身都湿透了。我走到一半时,又碰到有车向我冲过来。我转身瞧见身后有两辆车飞驰而来。我马上跳进沟里,可那两辆车并未扬长而去,而是一下子在我身旁刹住了车。我认不出第一辆是谁的车,但后面那辆卡车我很熟悉。车子里坐的都是白人,汽车里面坐了四个人,卡车里可能还有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帮人在昏暗的天色中看上去好像在闪闪发光。等他们下了车,我立刻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了。

* * *

(1) 此处杰米所说的话是戏剧《奥赛罗》中的台词。

劳 拉

星期六,杰米没回来,星期日也没见到人。周日萝丝带女儿来农场玩,我问她在镇里有没有看到杰米,萝丝说没看见。等待的这几天显得格外漫长。下身甜蜜的疼痛感一直提醒着我和杰米做过什么。家中随处可见的小物件也仿佛在时不时地提醒我应为此感到内疚——我瞧见亨利的睡裤从卧室的衣帽钉上孤零零地垂下来,还有那躺在五斗橱里的亨利的梳子,枕头上亨利的一缕白色发丝——可我并不觉得羞愧和后悔,反而阵阵纳闷。我一直自认稳重端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那样胆大妄为和激情四射,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忍不住在脑中一遍一遍回放着和杰米在一起的情景。结果就是我煎玉米饼冒了烟,忘了喂家禽,在炉子上烫伤了手臂。

帕比今天的心情尤其不爽。他的香烟快抽完了,汽车却被杰米开走了,没车他根本无法出门。星期一一大早,帕比就抽掉了最后一根烟,接下来没烟可抽的时间他就开始折磨我。指责我的饼干烤得干巴巴的,问我是不是想噎死他?指责我地板扫得不干净,脏得简直连黑人都不愿意走在上面。指责我的孩子吵得他要死。他还指责我做的咖啡味道太淡,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一万次了,他要喝浓咖啡。

此刻除非步行,否则帕比只能等亨利或杰米回家,才可能去镇上。

“真他妈的该死,他人到底死哪儿去了?”帕比第十次咆哮道。

“注意你的言辞,”我说道,“孩子们都在这儿呢。”

帕比出门到门廊上盯着路上的动静去了,但我想门廊此刻也肯定希望和我们待在屋里。弗洛伦丝今天回家休息。我给姑娘们缝补裙子,小家伙们则在剪纸娃娃。我们能听见帕比在外面来回踱步,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透过窗户传到屋里。

“他就这个德行,”老头子道,“净干蠢事。只顾自己,根本不考虑别人。”

听到帕比竟然抱怨杰米和其他人自私,我实在憋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百叶窗突然砰的一声打开,帕比气冲冲地从窗户里探出头,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那种用来捉弄人、能突然蹦出布谷鸟报时的布谷鸟钟。

“你傻笑什么?”帕比恶狠狠道。

“我在笑贝拉刚才说的话。”

“老人没烟抽,你觉得这很好笑吗。等你老了,你就知道这滋味了。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没人愿意搭理你。”

“你可以骑我们的骡子去镇里。”我假装一本正经地建议道。

帕比不喜欢动物,尤其大一点的动物,他虽然总不承认,但我觉得他害怕动物。正因如此,我们农场才什么宠物都没养,因为帕比受不了。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帕比道,“为什么不问问那个黑妞去不去呢?你就跟她说,我给她两块钱跑腿费。”

“我想弗洛伦丝肯定在忙,不会去给你买烟的。”

帕比的头突然缩了回去,一如出现时那样吓人一跳。“不用了,”帕比道,“我看见我们的卡车回来了。”

小家伙们都跑到门廊迎接她们的叔叔去了。我先深吸了一口气,也跟在后面走了出去。在杰米面前不能露出破绽,以免引起帕比的怀疑。

“又喝得醉醺醺的。”帕比一脸不屑道。

汽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一会儿冲到路下,一会儿又冲进刚播过种的地里。我暗自庆幸,幸好亨利不在,不然非得被气中风不可。杰米把车停在房前,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贝拉刚要飞扑过去,被我一把拉住了。杰米蓬头垢面,胡子也没刮,整个人看上去一塌糊涂。衬衫的一角还支在裤子前面。“下午好,劳拉,帕比,还有小家伙们。”杰米嘴上打着招呼,脚下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你有烟吗?”老头子问道。

“你好,儿子,”杰米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道,“很高兴见到你,你今天过得好吗?帕比,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你好吗?”

“你想自说自话随你便,先把你的烟给我。”

杰米伸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扔给他父亲。可力气不够掉在了地上,帕比只好弯腰把烟捡起来。“只剩一根烟了。”老头子道。

“其他的估计都被我抽了。”

“你知道吗,你真是屁用没有。”

“起码,我还有一根烟。也算有点用。除非你不想要。”

“把车钥匙给我。”

杰米举起钥匙,钥匙在他手中叮当作响。“好好说,也许我会给你。”

帕比迈步向杰米走去,他脚步迟缓,一脸狰狞。“想跟我玩?嗯?大英雄先生?”老头子左手拿着手杖,但没支在地上,而是像棍子一样紧握在手中。“继续说啊,让我们瞧瞧到底谁才是男人。瞧,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想你还不知道。我觉得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跟我在这儿耍嘴皮子,因为你欠揍,想让我修理你,对不对,小子?”

老头子走到杰米面前,停下脚步,身子前倾直到两人的脸就要贴在一起了。这两人看起来长得真像啊!我竟然从未注意过这点,我一直认为帕比相貌丑陋,可他和杰米看着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讥笑时立起的眉毛,扭曲的面颊和略显凶恶、咧开的大嘴。

“我说得不对吗?”老头子再次挑衅道。

我被这场面吓呆了,刚想冲过去分开两人。这时,帕比突然举起手杖,对着杰米的脸作势要打,杰米吓得一闪身,向后退了一步。

“瞧你那怂样,”帕比道,“现在把该死的钥匙给我。”

杰米一松手,钥匙掉到了地上。老头子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对着杰米的脸吐了一口烟。杰米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双膝跪地吐了起来。嘴里喷出来的都是液体,看不见任何食物。真不知道他最后一餐吃了什么东西。我走过去跪在杰米身边,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瞧着他身体抽搐。杰米身上的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这时,我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抬头瞧见老头子正坐在汽车驾驶室里瞧着我们。“哎哟,这两人还真挺般配。”帕比道。

“你快走吧。”我说道。

“你巴不得赶我走好把他留给你,是不是,小妞?可他醉成这个鬼样子,对你也没什么用。”

“你在胡说什么?”

“你心里明白我在说什么。”

“不,我不明白。”

“那你脸怎么红了,嗯?”帕比启动汽车。“别让他躺着睡,”帕比道,“小心再吐呛死他。”

帕比开着车一溜烟不见了。我低头瞧着杰米,他已经不吐了,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他好的时候,勉强还算个人,”杰米哑着嗓子道,“不好的时候,简直禽兽不如。”

“杰米叔叔怎么了?”阿曼达·莉喊道。

我转头发现小家伙们正瞧着我们,我刚才竟然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叔叔只是肚子不舒服而已,”我说道,“帮我个忙,宝贝,给我拿一条干净的抹布来。在水桶里沾一下,拧干,然后拿过来。再拿一杯水。”

“好的,妈妈。”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杰米扶到披屋。杰米一进屋就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我脱下他的鞋,发现他的袜子都不见了。那一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幅清晰的画面,他的袜子正可恨地躺在某个女人的床下。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杰米翻过来,等他侧身躺好,我一低头发现杰米正瞧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亲爱的劳拉,”杰米道,“我的善良天使。”他抬起双手放在我的胸上,不肯离手,我身体里又涌现出那熟悉的感觉,体内有一股暗流涌过。杰米闭上眼,眼皮在颤抖,双手垂落到床上。这时,我听到屋顶上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先是轻轻柔柔,渐渐开始急促,最后越来越猛烈。天下起了雨。

等前门“砰”的一声打开,弗洛伦丝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已经是两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和女儿们刚坐下要吃晚餐。帕比还没回来,我准备不再等他了。小家伙们已经饥肠辘辘,我的肚子也咕噜作响了。

“杰米先生在哪儿?”弗洛伦丝一张口就问道。她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嘴里大口喘着粗气,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在披屋里睡觉。出什么事了吗?”

“那卡车在哪儿?”

“帕比开着去镇里了。你到底怎么了?”

“荣塞尔之前去了镇里,可到现在还没回来。杰米先生什么时候回家的?”

弗洛伦丝无礼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不爽。“你刚走他就回来了,”我说道,“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我儿子肯定出事儿了,”弗洛伦丝道,“这事一定跟杰米先生有关,我知道。”

“你胡说。荣塞尔走了多久了?”

“大约五点钟就走了。他现在本该到家了。”

“那这事就跟杰米没关系。我刚才说了,他大约从三点半起就一直在家。荣塞尔说不定在镇子里碰巧遇见朋友,忘记看时间了。你知道年轻人都这样。”

弗洛伦丝只摇了一下脑袋,但我却感到她散发出如排山倒海般的否定。“不,他在这儿没有任何朋友,除了杰米先生。”

“他们是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必须叫醒他,我有话要问他。”

我噌地一下站起身。“我不会这么做的。杰米累坏了,他需要休息。”

弗洛伦丝鼻孔一张,眼睛瞄向前门。她想从我身边冲过去叫醒杰米,我心中暗道。可我挡不住她,她比我高一英尺,足足比我重四十磅。自我认识弗洛伦丝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怕她。

“你最好回家去,”我劝道,“我估计荣塞尔已经回家了,正担心你怎么不见了。”

弗洛伦丝的目光里透着冷冷的敌意,这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怒火。她怎么敢在我家屋檐下威胁我?我记得帕比有次曾告诉小家伙们,莉莉·梅不是她们的朋友,永远也不会是。如果黑人和白人发生战争,莉莉·梅肯定会站在黑人一边,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们。我当时听到那番话感到很生气,现在却觉得帕比说得不无道理。

贝拉喝奶不小心呛到了,突然咳起来。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又瞧着弗洛伦丝。我突然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起那时自己因为担心孩子的病情有多么的不可理喻。回忆像一股清凉的风,让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要杀人的黑人,而是一位心急如焚的母亲。

“你看着她们,”我说道,“我去问问杰米。”

我敲敲披屋的门,没人应答,于是推开门,提灯的灯光射进屋内,只照着两张空床。杰米的枕头套摸着是冷的。我去了室外厕所,也没找到杰米。谷仓里黑漆漆的,没有亮灯。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只靠步行,杰米能去哪儿呢?从他回家到现在还不到三个小时,杰米应该还没醒酒。帕比又去哪儿了?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也早该关门了,老头子通常不会错过晚餐和抱怨我做饭难吃的机会的。

我真是越想越担心,我回到屋里。“杰米人不在,”我对弗洛伦丝道,“他肯定出去散步醒酒去了。他有时候会晚上出去。我确定他肯定和荣塞尔没关系。”

弗洛伦丝急匆匆向门口走去。我跟着来到门廊边上。“等杰米一回来,我就让他去你家,”我喊道,“好让你安心。我确定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可我就像在对空气说话,弗洛伦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杰 米

我被瓢泼大雨惊醒了。三角洲的暴风雨砸在铁皮屋顶上,那动静会让人产生身在战场的幻觉。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真以为自己正在德国上空,身陷德国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的包围之中,接着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儿和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躺在一片黑暗之中,体会着自己身体的状况。我头疼欲裂,口干舌燥,还有点醉意,还没清醒到能面对帕比和劳拉。我恍惚记得之前曾发生过不快,但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在意。喝酒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人忘记烦恼,所以我对酒来者不拒。我在床下摸索到之前藏的酒瓶,拿起来却发现轻飘飘的,瓶子里只剩下几口酒而已,我把酒喝光,闭上眼睛,等着酒劲上来。我胃里空空的,所以没过多久酒劲就上来了。我本想就此再睡一觉,可膀胱憋得快要爆了。我在床边的桌子上摸到提灯点燃。帕比的床上没人,桌上有一壶水,一个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还有几块包着餐巾纸的玉米面包。这肯定是劳拉给我留下的。

劳拉。当我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组画面:劳拉的秀发披散而下遮住我的脸,我的双手放在她的胸上,鼻中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体香。我哥哥的妻子。

我走出披屋,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农场的房子里亮着灯。我站在门廊边上,对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清空自己的膀胱,心里纳闷现在到底几点了。随着天空中的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我瞧见院子里既没有卡车也没汽车。亨利应该明天才能回来,可帕比怎么还没回?那个可恶的老家伙可能被困在雨里了,说不定此刻正坐在掉进沟里的卡车上,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和我呢。想到这儿,我不禁一乐。

拉上裤链时,我瞧见有一束光正在老锯木厂附近移动。一开始我以为是帕比回来了,可房子的方向没瞧见车大灯的光。那束光沿着河边上上下下,忽明忽灭,像有人正拿着提灯穿过树林,然后就彻底不见了。那人肯定进了锯木厂。是荣塞尔?也许是正在找地方避雨的流浪汉。管他呢,我可不想顶着这大雨过去瞧瞧。

我回到披屋,准备洗漱一下,不想带着一身掺杂着臭汗、呕吐物和威士忌的味道去见劳拉和孩子们。衣服刚脱了一半,我突然想起自己在锯木厂里藏了一小瓶威士忌。一想到酒,我恨不得马上喝上一口。没了酒精的麻醉,我只能清醒地面对劳拉,还有说不定何时才会回来的父亲和亨利。我知道荣塞尔不经我的同意不会碰那些酒,可要是被流浪汉发现了,酒肯定就没了。想到流浪汉喝光我的威士忌,我顾不得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块面包,穿上夹克,戴上帽子,临出门前还抓起我的.38口径手枪,把枪塞进衣服口袋里。

刚出门廊不过几秒,我就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头上的帽子也几乎要被风刮碎了,我每走一步,脚都深深陷在泥里。天色如浓墨一般漆黑,幸好时不时天上有闪电划过,否则根本看不见路。到了锯木厂,我差点一头撞到停在外面的汽车上。汽车的引擎盖摸着还是温乎的。借着闪电的亮光,我认出这是亨利的卡车。卡车旁还停着另外一辆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绕到锯木厂房子后面。窗户封板的缝隙间有光亮,我透过缝隙向里窥探,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东西,等这个白色的东西动起来,我才意识到刚瞧见的是一个人的后脑勺,这个人头上戴着白色头套。屋子里不止一个人,大概总共有八个人,他们松散地站着围成一个圈。

“你干了她多少次?”我听到有人质问道。

这时,屋里一个人身子一动,我瞧见荣塞尔跪在这帮人中间。荣塞尔的手脚被绑在身后,脖子上套着绳子,绳子另一头搭在房梁上。握着绳子另一头的男人狠劲一拽,荣塞尔脖子一紧,头立刻仰了起来。

“快说,黑鬼!”我父亲呵斥道。

荣塞尔

我拔腿就跑,但听到霰弹枪上膛的声音,我马上站住,举起双手。一个人扯着尖嗓子道:“小子,我要是你,就乖乖站着不动。”听声音像是特平医生,那个差点把我爸爸治残废的混蛋。那天在特里克班克家商店,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捏着鼻子讲话。父亲说他曾经是三K党成员。

“把他带上车。”这声音一听就是老麦卡伦。不知道这帮戴着头套的人里面是不是也有亨利·麦卡伦。有人走到我身后,在我头上套上粗麻布袋。我奋力挣扎,这人给了我腰上一拳,又有人上来抓住我的两只胳膊,把我双手绑在身后。他们把我拖到车旁,扔上车。那两个人也跟着我一起上了车,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中间,然后车就开动了。

湿乎乎的麻布袋闻起来好像有股咖啡的味道,应该是从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拿的。来之前他们肯定先在那里碰了头。这让我心存一丝侥幸,如果特里克班克夫人当时在场,听见他们的谈话,等这帮人一走,她就会给塔克警长打电话。警长虽然不是黑人的朋友,但也不会容忍黑人被私刑处死,绝对不会。

“听着,”我说道,“我会离开这里。”

“给我闭嘴,黑鬼。”那个我认为是特平医生的男人喝道。

“我今晚就走,再不——”

“他说了,闭嘴。”坐在我另一侧的男人吼道。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狠狠砸在我的肋骨上,让我只剩下出气,没了进气,疼得好像肋骨都断了几根。我再没出声,这帮人一路上也不说话。有人点燃了香烟。我从来不怎么喜欢抽烟,可此时此刻闻到烟味,恨不得马上来一根。这听起来是不是很滑稽?我的身体疼得快要死了,居然还惦记着享受。

车子转了一个弯之后,开始上下颠簸起来,应该是下了公路。几分钟后,车子停了下来。他们把我拽出车,推着我走了一段路,然后进了一栋建筑。倾盆大雨砸在房顶上,像有一千个人在为他们鼓掌喝彩。他们把我推倒跪在地上,我感到有一条绳子套在我脖子上。绳子收紧到不至于勒得我喘不上气,但只要用力一拉就可以。我的头被套在闷热的粗麻布袋里呼吸困难,汗水和咖啡的味道刺激得我两眼生疼,粗麻扎得我的脸瘙痒难耐。一个人被吊死需要多长时间?幸运的话,只要脖子一断,人马上就会死,否则……我突然感到恐慌,我像军队生存训练里教的那样,放缓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我要保持冷静,等待逃生的机会。如果我逃不掉,如果他们想杀了我,在这帮王八蛋面前我要死得像个男人。我是761坦克营的军士,一名黑豹营战士。他们别想把我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黑鬼。

这时,有人一把扯掉了我头上的麻布袋。一开始,我只瞧见很多腿,等这帮人稍稍向后退了几步,我才发现自己在老锯木厂里。之前很多个夜晚,我和杰米·麦卡伦曾在这里畅饮威士忌。我被大概七或八个人围在中间,他们中多数人头上只戴着白色枕套,不过有两个人穿着真正的三K党长袍,戴着尖尖的头套,胸前有圆形的三K党徽章。徽章中间是一个正正方方的黑色十字架,十字架中间的红点看上去好像滴滴鲜血。我抬头发现绳子挂在房梁上,我顺着绳子向下看,瞧见一个身穿三K党长袍的人正双手握着绳头。此人身材高大,大约有六英尺五英寸(1)高,壮得简直像头熊。他应该是奥里斯·斯托克斯,他是这个镇子里最壮的。有一次,我还帮他怀孕的妻子把买的东西从特里克班克家商店送到他家去。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吗,黑鬼?”斯托克斯问道。

“不知道,斯托克斯先生。”

斯托克斯把绳子递给其他人,伸出巨手,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头猛地向后一仰,我感觉有颗牙齿松动了。

“你再敢说我或其他人的名字试试,我们会让你比现在还难受,听见了吗?”

“听见了,先生。”

另外那位穿着三K党长袍的人走上前,这个人就是特平医生没错,我现在可以确定了。我瞧见他长袍下凸起的大肚子和头套洞眼里那双闪闪发光的啤酒色的眼睛。他和斯托克斯显然是这帮人里的头儿。

“把证据拿上来。”特平医生道。

有人把一个东西递给特平医生。一瞧见那只黄得像枯树皮一样的手,我就知道他是谁了。特平从老麦卡伦手中接过信和照片,举到我面前。照片里的蕾斯尔和弗朗茨正对着我微笑。我真希望能爬进照片和他们在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

“你是不是和这个女人有一腿?”特平医生质问道。

虽然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但我一声不吭,没回答他。我清楚他们除了吊死我,还可以用更残忍的方法折磨我。

“你做过什么我们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黑鬼,”老麦卡伦道,“但我们想听你亲口承认。”

有人一扯绳子,绳索便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说啊,快点承认吧!”那人喝道。此人嗓音因为吸烟太多而低沉沙哑,毫无疑问是镇里开餐馆的戴克斯·德威斯。

“是的。”我答道。

“是什么?”特平医生道。

“是的,我……和她。”

“你玷污了一个白种女人。说出来。”

我摇摇头。斯托克斯又打了我一下,这次用的是拳头,一下子把我嘴里之前被他打松动的牙齿打掉了。我把牙齿吐到地上。

“我玷污了白种女人。”

“你玷污了她多少次?”特平医生道。

我又摇摇头。事实上,只有第一次算得上玷污,我当时接受了她,脑中只想着自己快乐,以为我很快会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感情变成爱了呢?我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试图再次嗅到她身上的香味,可我只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眼前这帮人散发出来的仇恨。屋子里充斥着野兽身上的恶臭味道。

德威斯猛地一拉绳子,勒得我喘不上来气。

“快回答,你这个黑鬼!”老麦卡伦喝道。

“我不知道。”我几乎窒息道。

特平医生挥挥手里的照片。“足以让她有了这个——我不会管这个东西叫孩子——是孽种!这是对白人种族的玷污!”其他人听了这话立刻群情激昂,每人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特平医生把这帮家伙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我们该如何惩罚这种恶行?”

“处死他!”斯托克斯喊道。

“要我说应该阉了他。”有人说道。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哆嗦,像被人突然浸入了冰水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攥住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开始翻滚,我能做的只剩下不要让自己拉在裤子上。

特平医生道:“如果那个女人和野兽苟且,和它睡在一起,我们就该宰了那个女人和这头野兽。他们必须得死,让他们浑身洒满鲜血。”

“把他给我吊起来。”老麦卡伦道。

就在这时,锯木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所有人都转头望向门口。杰米·麦卡伦身上淌着雨水,站在门前。他手里举着枪,枪口对准了德威斯。

“把绳子松开。”杰米命令道。

* * *

(1) 约198 cm。

杰 米

“把绳子松开。”我命令道。

他们中有人身子一动,我瞧见那人手里拿着霰弹枪。我马上举起枪对准那个人。“放下枪!”我命令道。

那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放下枪。所有人都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然后,我父亲喊道:“他在虚张声势,”帕比道,“而且人还醉着呢。把枪对准那个黑鬼。放心,他不会开枪的。我儿子没胆子在这么近的距离杀人。”帕比走到拿着霰弹枪的那个人身前,用身体挡住我的枪口。父亲头上戴着白色头套,我的枪口正指在他两只灰白眼睛的中间。“你敢开枪吗,儿子?”帕比道。

我瞧见帕比身后的霰弹枪此刻已对准了荣塞尔的脑袋。帕比朝着我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那一瞬间,我耳中突然开始轰鸣,举着枪的手也哆嗦起来。我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着枪柄把枪举稳。

“给我停下。”我说道。

帕比又向前迈了一步。“你要为一个黑鬼背叛自己的亲人吗?”

“别再过来,我警告你。”

“杀了我,这个黑鬼照样得死。”

此刻我心中充满了憎恨——恨帕比,也恨我自己。我下不去手,帕比和我对此心知肚明。我现在只剩下一招了。“如果你们要杀他,最好也杀了我,”我说道,“只要荣塞尔死了,我就去找警长。我发誓我绝对会的。”

“你准备跟警长说什么,小子?”穿着三K党长袍的胖子道,“除了你父亲,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

我眼皮都没抬,依然盯着帕比,道:“你知道吗,医生,你不适合穿白色。那会让你看上去更肥。戴克斯适合白色,他那么瘦。还有奥里斯,你无所谓,你穿什么看着都是大块头。如果我是你,医生,我会选择穿棕色或黑色。”

“真该死。”德威斯道。

“闭嘴,”斯托克斯道,“他拿不出任何证据。”

“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我说道,“几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你们放了荣塞尔,他会离开镇子,我也会离开,这事我们一个字也不会跟别人讲。对不对,荣塞尔?”

荣塞尔使劲点点头。

“把绳子松开,戴克斯,”我说道,“快点,放开。”

若不是我父亲突然放声大笑,这番话本可以奏效,让我和荣塞尔能逃出魔爪。我从小到大一直讨厌帕比的笑声,那声音像乌鸦的尖叫一样无情刺耳。帕比的笑声让这帮人醒了神,斯托克斯和另外一个人向我冲过来。我本可以开枪打中一人,可临到关头,我犹豫了。他们一头撞在我身上,我们一同摔到了地上。斯托克斯的拳头打在我脸上,我的双臂被人拧到身后,有人一脚正踢在我肚子上。我的枪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了。

“黑人的朋友!”特平医生喊道,“你这个叛徒,犹大!”

拳头和脚从四面八方如雨点般砸在我身上。我听见帕比吼道:“别打了!够了!”

最后,我的后脑勺挨了一脚,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晚安,帕比。晚安,荣塞尔。晚安。

哈 普

“求求你,上帝,”我祈祷道,“求你保佑你的孩子荣塞尔,保佑他不受到伤害,替我们为他照亮回家的路。”因为外面下着暴雨,我的祈祷像在大声吼,仿佛不这样上帝就听不见。所以,当敲门声突然响起,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不过弗洛伦丝除外。她好像早有预感,知道会有人来。她连眼睛都没睁,依然自顾自地继续祈祷。但等我起身要去开门时,弗洛伦丝突然一把拽住我的腿,力气大得让我几乎挪不开步。

“别开门。”弗洛伦丝道。

弗洛伦丝的身子瑟瑟发抖,哆嗦得像辛苦耕过地的骡子。我还从没见妻子这样害怕过,起码在我们结婚之后没见过,这让我心如刀绞。莉莉·梅开始放声大哭,双胞胎兄弟也抱着头,跪在地上晃来晃去。

“别这样,”我说道,“别害怕,我们必须要坚强。”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力道又大了一些,弗洛伦丝放开手。鲁埃尔和马龙互相瞧了瞧对方,像往常一样,双胞胎不用说话就能心领神会。两人扶起他们的妈妈,分别站在她两侧。他们像男人一样,腰板挺直,搂住妈妈和莉莉·梅。

我来到门前,打开门。门廊里站着一个人,一开始这人低着头,我没瞧出是谁,等对方抬起头,我才认出来是塔克警长,那一刻我心中一凛,完了,他死了。我的孩子死了。

“哈普,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警长道,“是关于荣塞尔的。”他瞧瞧站在我身后的弗洛伦丝和孩子。“最好去外面说。”警长道。

“不用,”弗洛伦丝道,“不管什么事,你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说。”

警长一侧身,低头瞧着手中的帽子。“你儿子今晚和一帮人发生了冲突。他还活着,不过伤得不轻。他真把那帮人惹火了。”

“他人在哪儿?”我问道。

“他伤得有多重?”弗洛伦丝问道。

警长只回答了我的问题。“副警长送他去贝尔佐尼镇看医生。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弗洛伦丝走上前,站到我身旁,抓住我的手,用力攥住。“他伤得有多重?”弗洛伦丝再次问道。

警长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通,掏出一张纸。“我们在你儿子躺着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塔克警长把纸递给我。那是一封信,上面沾满了鲜血,一开始我以为血是洒在上面的,可等我翻过信,发现其实是有人手沾着鲜血在上面写了几个词和数字:《以西结书》第7章第4节。

“上面写的什么?”弗洛伦丝问我。

可我已经惊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显然你儿子和一个白人女子发生了关系。”警长道。

“你说什么?什么白人女子?”弗洛伦丝不解道。

“一个德国女人。信是她写的,她告诉荣塞尔,他是孩子的父亲。”

“这不是真的,”弗洛伦丝道,“荣塞尔不会做这种事。”

我也希望警长说的是假话,可信里写得明明白白。透过血迹我能看清信上的字:你有一个儿子,叫弗朗茨·荣塞尔。

“信里说还有一张照片,可我们没找到。”警长道。

“他们把他怎么样了?”弗洛伦丝问道。弗洛伦丝力气大得已经把我的手攥麻了。

“他们本打算吊死他,”警长道,“不过万幸他还活着。”

“告诉我们,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弗洛伦丝道。

我眼必不顾惜你,也不可怜你,却要按你所行的报应你,照你中间可憎的事刑罚你。你就知道我是耶和华——《以西结书》,第7章第4节。

“他们割掉了荣塞尔的舌头。”警长道。

弗洛伦丝

我儿子的舌头。

“亲爱的上帝啊,”哈普道,“亲爱的上帝,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割掉了荣塞尔的舌头。

“他们本打算吊死他。”警长重复道。

他们。

“是谁干的?”我问道。

“不知道。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不在了。”警长道。他在说谎,连五岁小孩儿都瞧得出来警长说的是假话。

“在哪里发生的?”我问道。

“在那座老锯木厂里。”

我立刻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了。“你们怎么知道要到那儿去找荣塞尔?”我问道。

“有人通知我们,说那里会有麻烦。”警长道。

“谁?”

“那不重要,关键是你的孩子还活着,他正在赶往诊所的路上。如果你们想去看他,我们现在就该走了。”

“为什么要把他送去那么远的贝尔佐尼镇?怎么不带他去镇里找特平医生?”

警长眼神闪烁,避开我的目光,这里肯定有蹊跷。“那帮人里有他一个,是不是?”我问道,“除了他和老麦卡伦,还有谁?”

警长板起脸,斜眼道:“听着,我知道你们觉得难受,但你不能随意诬陷特平医生或其他人。如果我是你,我说话会更小心一点。”

“不然怎样?把我的舌头也割掉吗?”

警长喉结猛地一动,我直直瞪着他。他是个瘦巴巴的小个子,身上的肉还比不上挨饿的鹌鹑肉多。我一下子就可以拧断他的脖子。

“你们很幸运,我们一接到线报就出动了,”警长道,“幸好我们抢在荣塞尔失血过多前发现了他。”警长就像个小孩,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我能看见他心里的东西。我看得出他对我们的恐惧,对我儿子和白人女人有染的愤怒,对那残忍行径的憎恶和对那群畜生的同情。然而,我却看不出他对替那群畜生掩盖身份有丝毫愧疚,他已经对管黑人的事感到不耐烦了,想回家去找他的老婆,回去吃晚餐。

“是的,警长,”我说道,“我们一家人应该感到无比幸运。”

警长戴上帽子。“我现在该走了,你们到底要不要跟我去贝尔佐尼镇?”

哈普点头道:“去。我妻子跟你一起去。”

“不,哈普,”我说道,“你去。我和孩子留在家里。”

“你确定?”哈普吃惊道,“荣塞尔肯定想见到他妈妈。”

“最好你去。”

我丈夫目光严厉地盯着我,道:“你给我把门锁好。”话外之意是: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千万别做任何蠢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道:“别担心我们,你只管照顾好荣塞尔。”话外之意是:其他事交给我,我会去做该做的事。

我准备用哈普的剥皮刀,那不是我们家最大的刀,但刀刃最锋利。我觉得用它捅人最容易。

劳 拉

砰砰砰的砸门声和咒骂的抱怨声把我吵醒了,听声音是帕比在大喊大叫,正用拳头砸门。“醒醒,该死的!让我进去!”

我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提灯已经自己灭了。弗洛伦丝一走,我总觉得惴惴不安,似乎今晚所有不祥的征兆都会变成恐怖的事实向我扑来,上次家里闩上门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但今晚我要把门闩上,就好像这道薄薄的木门,再加上一块宽四英寸厚二英尺的旧门闩,就能把它们拒之门外似的。

“等一下,我来了。”我说道。

老头子也许没听到,也许是太过于投入砸门不肯停下抱怨,从我找到提灯点燃,一直走到门前,帕比的吵闹声就没停。

“怎么这么久,”我打开门,帕比对我咆哮道,“我在这儿站了整整有五分钟。”他挤开我进了屋,脚在地上留下一串泥巴印,他四下打量着屋里。“杰米还没回来吗?”

“没有,可能在披屋睡觉呢。”

“我瞧过了。那儿没人。”帕比的话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火气。他摘掉滴水的帽子挂在钉子上,然后又回到门口,眺望着黑漆漆的屋外。“或许是天黑迷了路,”帕比道,“他走着回来的,你屋里也没亮灯。”

帕比这话把责任直接推到了我头上,就好像灯本该亮着似的。我突然心中一动,感觉事情不对。“你怎么知道他走着回来的?你之前见过他?”

“他又没有车,”帕比道,“他离开这里肯定得靠腿走。”

老头子背对着我,但不用瞧他的脸,我就知道他那发黄的牙齿里透出的是假话。“你刚才问的是,他还没回来?”我说道,“如果你之前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离开过这里呢?”

帕比从兜里掏出香烟,抖出一根烟,然后把烟盒揉成一团,扔到门廊上。“妈的!”他抱怨道,“都被雨浇湿了。”

我走上前,抓住帕比的双肩,一把将他的身子扳过来。结婚那天依照礼仪,我不得不吻了一下帕比的脸颊,他当时明显不喜欢,自那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碰他。

“怎么回事?杰米出什么事了吗?”

帕比肩膀一用力甩开我的手。“别烦我,小妞。我确定他没事。”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无法令人信服,仿佛心里有鬼,在替自己开脱。那感觉好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刚做了什么一直想做又不能做的坏事:比如打了妹妹或淹死了一只猫。我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和荣塞尔·杰克逊不见了有关?”我盯着帕比的脸问道。

“谁说他不见了?”

“他妈妈。弗洛伦丝七点左右过来找过杰米。”

帕比耸耸肩。“黑人不见了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你伤害了那个小伙子,或者杰米——”

老头子突然一脸狰狞,目光里透着凶狠。“不然怎样?来,说说你想怎样。”帕比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我脸上,“你以为你能吓唬到我,小妞?你最好给我想清楚。我可看见你像发情的母猪一样跟着杰米。亨利也许迟钝没注意到,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而且我也不怕告诉他。”

我的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但我不怕他的威胁。“我丈夫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

帕比头一扬,歪着脑袋,心里打着小算盘。“亨利也许会信,也许不信,但我打赌他心里一定会觉得别扭。亨利也许不会在意,但这事儿就好像一粒种子,无须他多想。以后他就会疑神疑鬼,心里一直琢磨这事。”

“你真无耻。”

“我身上湿了,”帕比道,“去给我拿条毛巾。”

说完,帕比踱着方步,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桌旁,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等我拿毛巾给他。有那么一会儿,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一动不动,任由耻辱、愤怒和恐惧在我心中轮番占据着上风。随后我的四肢仿佛自己动了起来:走到毛巾柜前,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回到帕比面前。帕比一把从我手中扯过毛巾。“现在去给我搞点吃的。我肚子饿了。”

我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人,走到炉子前,从里面拿出玉米面包,舀了一勺辣椒酱倒在碟子里。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亨利身上,万一帕比真跟亨利说了什么,亨利会怎么想。我把碟子放在老头子面前,刚要离开厨房。

“听到杰米回来,”帕比嘴里塞满了面包说道,“你就过来叫醒我。如果亨利或其他人问你,今晚我在哪儿,你就说我和你一直待在家里,明白了吗?”

我瞧着帕比,幻想着他闭上那双灰白凶狠的眼睛,合上嘴,皮肤苍白,然后慢慢消失,直到在土中腐化成一堆白骨。“明白了,帕比。”我答道。

帕比对我恶毒地一咧嘴,知道他已经赢了。但我心里暗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农场可保不齐会出点儿什么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意外,这可说不准。

我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等帕比填饱肚子回床上睡觉。听到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动静,我起床瞧了瞧孩子们。小家伙们正呼呼大睡,我真羡慕她们的无忧无虑。我开始动手收拾老头子吃完留下的狼藉,还好可以在边等杰米,或不管今晚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我有事可忙。我手上做着家务,心里则乱成了一团麻。发情的母猪。我的表现真有那么明显吗?杰米也这么想我吗?这种事但凡是男人就放不下。我实在不敢想象这会令亨利有多痛苦,所以我宁肯帮帕比撒谎打掩护。可如果帕比伤害了杰米……

这时,我突然想起老头子刚说过的话,杰米也许天黑迷了路。我拿起一盏提灯出门,把灯放在门廊上,希望它像灯塔一样给杰米指路。这时,我突然瞧见谷仓里亮着光。一定是杰米——错不了。

我一心只想着赶到杰米身边,甚至顾不上换上靴子,只穿了雨衣就冲进了暴风雨中。外面风雨交加,雨水像鞭子抽打着我的身体,呼啸的狂风卷起我的头发和衣服。谷仓门关着,我用尽全身之力才把门推开。杰米正蜷曲着身体躺在脏兮兮的地上,嘴里呜呜哭着。那声音听着令人心酸,简直不像人发出的动静。我们的奶牛在棚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哞哞的哀鸣声和杰米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我跑到杰米身旁,跪在他身边。杰米满身都是被打的伤痕。眉毛上还开了口子,一侧面颊又红又肿。我把他的头抬到我的膝盖上,摸到他后脑上肿了一个大包。我忍不住怒火中烧,这肯定是帕比干的好事,错不了。

“我去给你拿些水和干净衣服。”我说道。

“不要,”杰米伸手搂住我的腰说道,“别离开我。”他用力抱紧我,浑身哆嗦。我一边小声安抚他,一边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他前额的伤口。等杰米不再啜泣了,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杰米只摇摇头,两眼紧闭。我躺在他身后,身体贴着他,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听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房顶上。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吧,我突然听到骡子发出嘶鸣,空气中似乎有些异样。我睁开眼睛,发现谷仓门大开,弗洛伦丝正站在门口。她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膝盖之下全是泥巴,一脸要找人拼命的架势。瞧见弗洛伦丝这副样子,我吓得浑身哆嗦,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荣塞尔肯定出大事了。这时,我发现弗洛伦丝手中握着刀,荣塞尔死了,她一定是要杀我们报仇。奇怪的是,我突然不害怕了,心中只是充满遗憾,替弗洛伦丝和她儿子感到遗憾,替亨利和我的女儿感到遗憾,人们会在谷仓中发现我和杰米的尸体,替我们悲伤,还会感到困惑不解。阻止弗洛伦丝,根本不可能,我甚至连想都不去想。我闭上眼睛,身子贴紧杰米的后背,等着终将发生的一切。可我只感到有一阵风掠过,耳边听到光脚踩在泥巴上的吱吱声,那声音仿佛在低声窃语。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弗洛伦丝不见了。整个过程只不过大概十五秒罢了。

我在谷仓里躺了很久,突突直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杰米的心跳得一样舒缓。这时一阵滚雷响起,我突然想起了小家伙们,她们如果被雷惊醒,找不到我会害怕的。然后,我又想到了帕比,他正一个人睡在披屋里,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弗洛伦丝去了哪里。

我坐起身。杰米啜泣了一声,膝盖向胸口蜷曲,身子抱成一团。离开谷仓前,我找到了一块马鞍褥,把它盖在杰米身上,然后我跪在他身旁,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亲爱的杰米。”我轻轻呢喃。

沉睡的杰米轻轻打着鼾,对刚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我梦到了金黄色黏稠的蜂蜜。在梦里,我像个胎儿一样浮在蜂蜜里。我的双眼、鼻子和双耳里都是蜂蜜,把我与外界彻底隔绝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浮在甜蜜的蜂蜜里面,那种感觉舒服极了。

“妈妈,醒醒!”有个声音不断穿透蜂蜜传进我耳中,我试图不去理它,可这声音一直拖着我,要把我从蜂蜜中拉出去。“妈妈,求你了!快醒醒!”

我睁开眼,瞧见阿曼达·莉和贝拉站在我身旁。两个小家伙的嘴和下巴上沾着蜂蜜和星星点点的面包屑,摸在我身上的手也是黏糊糊的。我瞧了眼床边桌上的闹钟,已经早上九点多了。她们肯定觉得肚子饿,自己吃了早餐。

“帕比不起床,”阿曼达·莉道,“睁着眼睛。”

“什么?”

“他躺在床上,可眼睛睁着。”

“我们找不到杰米叔叔。”贝拉道。

杰米叔叔。我脑中闪过杰米压在我身上、头激情地向后仰的画面,接着想起昨晚我离开他时,他蜷作一团躺在谷仓地上。

我起了床,穿上睡袍拖鞋,带着小家伙们出门去了披屋。雨已经停了,不过只是暂时偃旗息鼓而已,天边的云看过去依然黑压压一片。我推开披屋的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我知道会瞧见什么,可看见身体硬邦邦、毫无生气的帕比躺在他的小床上,再不似往日那般恶狠狠时,我心里竟感到一阵窃喜,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死了吗?”阿曼达·莉问道。

“是的,亲爱的。”我答道。

“可为什么他的眼睛还睁着呢?”

阿曼达·莉噘着小嘴,她眉间的皱纹看着如此熟悉,她简直像缩小版的亨利。每当亨利感到迷惑不解时,脸上就是这副表情。我亲亲阿曼达·莉的脸,说道:“一定是他死的时候就睁着眼睛。我们帮他把眼睛闭上吧。”

我小心翼翼地手指尖向下推帕比的眼皮,不想碰到眼球,可帕比的眼皮一动不动,死了的老头子这时倒没有了脾气。我在睡衣上擦擦手指,想抹掉尸体冰冷僵硬的触感。

“他不想我们把他眼睛合上吗?”贝拉低声问道。

“不是,宝贝。只是他身体太硬了。这是死亡的自然现象。明天我们就可以把他眼睛合上了。”

帕比的尸体上看不到血迹,也没有刀伤,地板上扔着杰米的枕头。弗洛伦丝一定临时改了主意,用枕头闷死了帕比。很好,没伤口就少了很多麻烦。我俯身捡起枕头放回床上,瞧见枕头下有块白布——一个枕套,等捡起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我们家的枕套,棉线发黑,而且手工粗糙。当我将枕套翻过来,发现上面有挖出来的两个眼睛孔,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我马上将这恶心的东西团成一团,塞进睡衣口袋,等一会儿把它扔到炉子里烧掉。

“那是什么东西,妈妈?”

“只是个旧枕套。”

瞧见那东西,我脑中不禁出现一群戴着白色头套的男人,他们尽情嘲笑辱骂着围在他们中间惊恐失措、浑身冷汗的黑人。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是把他吊死了,还是用其他方法杀了他。这事儿一定被杰米发现了,所以昨晚他才会那样心神错乱。不知道杰米是否瞧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目睹他父亲杀了那个可怜的男孩。

“帕比现在上天堂了吗?”贝拉问道。

老头子此刻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从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我瞧不出他在最后咽气时有什么感觉。我希望他看见弗洛伦丝来找他,并因此惊恐万分,他奋力挣扎,祈求饶命,就像此前的荣塞尔一样,心里充满无助的愤恨。我希望弗洛伦丝杀死帕比时能感到痛快,从而得到些许安慰,终于替儿子报了仇。

“他现在归上帝处理了。”我说道。

“我们要为他祈祷吗?”阿曼达·莉问道。

“是的,应该祈祷。你们两个都过来。别害怕。”

小家伙们走上前,分别跪在我两旁。地板上的泥巴渐渐渗进我睡袍薄薄的棉布之中。一滴水珠啪嗒滴在我头上,接着又是一滴,房顶在渗水。女儿们小而柔软的身体贴着我,她们在等我开始祈祷。我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想祈祷帕比的灵魂得到救赎,那太虚伪了。我宁可替弗洛伦丝祈祷,上帝会理解和宽恕一个母亲的复仇,但这话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于是,我只是默不作声,没领着小家伙们祈祷,也不会为了帕比祈祷。

这时,有人挡住了光线,我回头瞧见杰米站在门口。他背对着阳光,逆光中我瞧不清他的神情。贝拉起身向杰米冲去,一把抱住杰米的两条腿。“帕比死了。杰米叔叔!”贝拉大哭道。

“是的,”我说道,“很遗憾。”

杰米抱起贝拉走到床前。他身上依然穿着昨晚的脏衣服,不过梳了头,也洗过满是伤痕的脸。杰米低头瞧着父亲的尸体,眼中满是痛苦,还有悲伤。我可以理解他的痛苦,可没想到他会悲伤。这让我心如刀割。

“他似乎走得很安详,是睡梦中过世的。”我说了谎。

“我也想这样,”杰米低声喃喃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然后,他低头瞧着我,脸上的凄凉悲怆让人几乎不敢直视。杰米的神情中有作为一个兄弟的内疚,但没有我害怕看到的羞愧或鄙夷。杰米的脸上流露出爱与痛苦,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最终我分辨出那是感谢,对我所给予他的一切的感谢。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曾多次出现在我幻想中的那个勇敢无畏的飞行员,那个自信满满、笑声爽朗的英雄。尽管我为失去那样的杰米感到悲伤,可我清楚,杰米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或者在我面前用谎言粉饰自己了。

因为之前的杰米根本是一个假象。

明白了这点,我心中不禁一惊,事实上我不该为此惊讶,因为各种迹象其实一直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向我揭示了杰米心中的软弱和隐藏于他内心不为人知的黑暗。可我选择视而不见,一厢情愿地相信那个美丽的假象。是杰米一手缔造了这个假象,并将它演绎到近乎完美和无可挑剔的地步,我则傻傻地丧失了判断力,对此完全照单全收。错在于我,是我让自己坠入爱河,爱上一个虚幻的假象。

我依然爱着杰米,可心已如止水,对这份爱再无丝毫眷恋。甚至连不久前床上激情四射的缠绵也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仿佛一场春梦而已。除去肉体的欢愉,我心中反而有种怪异的空虚感。

杰米一定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我思想的波动,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眼睛盯着地板。他把贝拉放下,跪在我身旁,低着头,也等我开始祈祷。我再次感到不知所措。我,一个淫妇,跪在我所痛恨、被谋杀的公公的尸体前,身旁就是我的情人,我能跟上帝祈祷什么?不过我突然灵机一动,握紧杰米的手,放声唱了起来:

普天之下万国万民,

齐声赞美父子圣灵,

三位一体同荣同尊,

万有之源万福之本。阿门。

像歌唱往常熟悉的赞美诗一样,我的声音清晰有力。小家伙们马上跟着我唱了起来,这首《三一颂》是我教给她们的第一首歌曲,随后杰米也加入了我们。他的声音听起来生疏,在最后“阿门”那句上还跑调了。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想,如果换作亨利,他一定不会指望我,而会毫不犹豫地带领大家祈祷,而且也不会跑调。

杰 米

《圣经》中随处可见“汝不可”的字眼。不可杀人(《出埃及记》20:13),这是一条。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出埃及记》20:16),这是第二条。不可奸淫(《出埃及记》20:14),不可露你弟兄妻子的下体(《利未记》18:16),这又是两条。你发现了吗,这些条条款款的每一条都言之凿凿,毫无破绽,让你无法推脱罪行,比如它根本不会说:不可露你弟兄妻子的下体,除非你徜徉于漆黑无边的地狱之中,迷失了自我,彻底丧失了光明和上帝的指引,而“露你弟兄妻子的下体”是回归自我的唯一途径。没有,《圣经》对大多数事情的指引都是完全绝对的。这正是我不相信上帝的原因。

有时,做错事是必不可免的。有时,这是拨乱反正的唯一方法。不能理解这点的上帝就让他见鬼去吧。

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出埃及记》20:7)——这又是一条。

荣塞尔被处以私刑后的第二天,我一直沉浸在昏昏沉沉的梦中。浑身疼痛,我因为宿醉而头疼欲裂。我的脑中总闪现出荣塞尔的样子,寒光闪闪的利刃,喷涌而出的鲜血和压抑不绝于耳的哀号。

我寄情于忙碌之中,用干活来麻醉自己,农场里的活多得是:暴风雨毁了鸡窝,掀掉了棉花房的半个屋顶,把我们饲养的猪逼到狂躁得想杀人。亨利还没从格林维尔市回家,但他随时会回来。我之前已经检查过桥的情况,车子可以勉强通过。瞧天上黑压压的乌云,用不了多久还会下雨。碰到这种天气,亨利知道要赶紧往家赶。

劳拉来找我时,我正在谷仓里挤奶。从昨天早上一直到现在,奶牛“维纳斯”还没被挤过奶,乳房已经涨得要爆炸了。我已经受到了它的惩罚,我的脸被它粘着苍耳的尾巴狠狠抽过两次。不过坐在奶牛旁边,倚在它温暖的身上,听奶水挤在桶里发出像小军鼓的声音,这样清空头脑的感觉还真不错。

“杰米。”劳拉说道。我抬头瞧见她正站在围栏外边。“亨利马上就回来了。我想在他回来前和你谈一谈。”

我有些不情愿地离开牛棚向她走去。劳拉涂了口红,此外再无其他装饰,她可能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位从不虚伪的女人。可现在因为我,她也变了,我把她变成了一个说谎的人。

“小家伙们还好吗?”我问劳拉道。

“很好。她们都睡了。今天够累的。”

“我想也是。死亡让人感到不安,尤其是第一次瞧见。”

“她们问,我和你,还有亨利是不是某天也会死,我说是的,但要等很久之后。然后她们问,她们是否也会死。这可能是她们第一次意识到死亡。”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不过我觉得贝拉不信我说的。”

“那样也好,”我说道,“就让她以为自己会永生吧,趁她现在还会这么想。”

劳拉踌躇了半晌,道:“我有件事想问你。”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揉成一团的白布。不等瞧见白布上的眼洞,我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这是我在披屋地上捡到的。我猜这应该是帕比的。”见我没说话,劳拉继续道,“你之前见过这东西,是不是?”

我点点头,之前的一幕如同一颗手雷,在我脑中炸开了。

“杰米,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劳拉。我如何瞧见锯木厂旁有亮光,于是跟着亮光去了锯木厂。我瞧见一群戴头套的人围着荣塞尔,荣塞尔脖子上套着绳子,其中有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闯进去想救荣塞尔,可失败了。“我甚至连枪都没开。”我说道。

“听我说,”劳拉道,“发生在那孩子身上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你试着去救他,这已经比多数人了不起了。我想荣塞尔会理解,肯定会感激你的。”

“嗯,我打赌他一定对我感激不尽,或许还等不及要谢谢我呢。”

“他没死?”

“是的。”

“感谢上帝。”劳拉闭上眼发自真心感谢道。

“至少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我说道,然后我对劳拉说出了第一个谎言,我告诉她:我醒来睁开眼时,发现塔克警长正俯身瞧着我,其他人都已经不见了,我从警长那里了解到,他们割掉了荣塞尔的舌头。听到这里,劳拉一下子抬起手捂住了嘴。我记得当时我也是这么做的。

“汤姆·罗西开车送荣塞尔去看医生,”我说道,“荣塞尔流了很多血。”现场到处都是血,浸透了他的衬衫,在地上积成一摊,喷洒在特平医生的白色长袍上。

“为什么?”劳拉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劳拉。她瞧了瞧照片,问我道:“这上面的人是谁?”

“那是荣塞尔的德国爱人,那宝宝是这个女人给他生的孩子。除了照片应该还有一封信,但我不知道信去哪儿了。”

“他们怎么会有信和照片?”

“我不知道,”我说道,这是第二个谎言,“我猜一定是荣塞尔把它们弄丢了。”

“被他们中的某人捡到了。”

“是的。”

“除了帕比,还有谁?”

“其他人我认不出来。”我答道。

这是第三个谎言,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劳拉的安全着想。她肯定也看出来我在说谎,但没戳穿我,只盯着我若有所思,我觉得她心里正将我整个人掂来掂去,然后发现我并没她想象中那么好。这让我心生一种陌生的刺痛感。我曾为让很多女人失望而窃喜。可面对劳拉,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内疚呢?

“你打算怎么对亨利说?”劳拉问道。

“我不知道。荣塞尔的事已经够让他恼火了,没必要再告诉他,帕比是那帮人中的一分子。”

“汤姆或塔克警长在锯木厂有亲眼看到帕比吗?”

“我觉得没有。即使看到又能怎样,这是三角洲地区。警长才不会为这事去指证白人。”

“荣塞尔会吗?”

“他说不了话了。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割了他的舌头。”

“可他还可以写下来。”

我摇摇头。“如果这么做,你觉得他会有什么下场?他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劳拉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那我们会有危险吗?”

“不会,”我说道,“只要我离开这里就不会。”

劳拉走到谷仓门前,双臂紧抱自己,瞧着外面棕色的田地和阴冷的天。“我真恨这个地方。”她轻声道。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那双手臂紧紧搂着我的力量,惊讶于她那么坚定地抓住我,让我进入她的身体。我怀疑她对亨利是否也会如此热烈而坚定,不知道她是否会像喊我的名字那样,情不自禁喊出亨利的名字。

“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亨利,你们父亲与此事有关,”劳拉终于开口道,“真相只会让他承受没有必要的痛苦。”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劳拉转身迎着我的目光,盯着我瞧了半晌。“这事我们谁也不要提。”她说道。

亨利回到家时,身上已经被暴风雨浇透了。我和劳拉到车前去接他,可亨利只瞥了我们一眼,就急匆匆跑进田里,跪下查看着一排排新种的、可已被暴风雨吹倒的棉花。此时天又下起了雨,我们都被雨浇湿了。

“再这样下去,种子会被冲走的,到时只能重新再种了,”亨利道,“年鉴预测四月份只有小雨,真该死。这儿的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大概从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劳拉道,“大雨下了整整一晚上。”

劳拉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亨利瞧了眼劳拉,然后瞧着我,眉头一皱。“你的脸怎么了?”

我完全忘了脸上还有伤这回事。我本想编个故事蒙混过关,可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被‘维纳斯’踢了,”劳拉突然插嘴道,“昨晚他挤奶时,牛被雷惊到了。所有家畜都受了惊。有一头猪被其他猪踩死了。”

亨利瞧瞧劳拉,又瞧着我。“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感觉有点不对头?”

劳拉等我开口告诉亨利,可我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亨利,”劳拉道,“你父亲走了,昨晚睡觉时走的。”

劳拉迈步上前,站到亨利身边,不过没碰他。亨利还没准备好接受别人的安抚。她真了解亨利,我心中暗道,多么般配的两个人。亨利低下头,瞧着自己泥泞的靴子。他身为家中的长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家之主。我瞧得到他身上担着的千斤重担。

“他……还在床上吗?”亨利在问我。我点点头。“我想我现在最好去瞧瞧他。”亨利道。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披屋。亨利率先进了屋,我和劳拉跟在后面,进了屋站在他两侧。亨利拉下床单,露出帕比空洞洞凸起的双眼,那双眼睛正瞪着我们。亨利伸手想合上帕比的眼睛,劳拉抓住他的手,把它轻轻拉回来。

“别,亲爱的,”劳拉道,“我们已经试过了。他的身体已经太僵硬了。”

亨利深呼了一口气。我伸出胳膊抱住他,劳拉也一样。当我们的手在亨利背后不小心碰到的那一刹那,劳拉的手闪开了。

我认为亨利不会哭,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亨利低头瞧着父亲的尸体,脸上漠无表情。他突然转头看着我,问道:“你还好吗?”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憎恨。为什么亨利总要扮演那个坚强不屈、高尚可靠的人?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一直以亨利为榜样,但其实我一直都恨他,我之所以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部分原因是出于报复,是对我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的一种报复。

“我没事。”我说道。

亨利点点头,用力捏捏我的肩膀,然后低头瞧着帕比。“不知道他在临死时能看到什么。”

“那天晚上一片漆黑,”我对亨利道,“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怀疑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第四个谎言。

“黑鬼的朋友!”特平医生喊道,“你这个犹大!”

最后,我的后脑勺挨了一脚,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昏迷了大概有五分钟。当我醒过来时,有人正在轻轻扇打我的脸颊。我整个人侧躺着,一边脸贴在地上。恍惚间我瞧见房间里有好多条腿和白色长袍。

“醒醒。”我听出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使劲推了我一下。六个戴着头套的脑袋围在我身边。我试图把我的父亲推开,却发现双手被绑在了身后。父亲拉我起来坐下,让我身子靠在墙上。这突然的一动让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人又要倒下去。帕比一把抓住我的夹克衣领把我拉起来。“坐好,有点男人样,”帕比对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嘶吼道,“你再轻举妄动,这帮人会宰了你。”

等房间里所有东西不再晃动之后,我瞧见了荣塞尔,他还活着,正用力向上扬头,以免被绳索勒死。

“我们该怎么处置这小子?”德威斯对我挥挥手道。

“不用担心,”帕比道,“他不会说出去的,他刚才已经答应了。是不是,儿子?”

我父亲害怕了,我突然听出父亲心里的惊恐,他正试图保住我的命。我的感觉一定没错,这时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心怦怦直跳,浑身出汗,但我依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自信。为了让我和荣塞尔能活着离开这里,我必须拿出我最好的演技。

“是的,”我说道,“只要放了荣塞尔,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奥里斯·斯托克斯魁梧的身躯出现在我面前。

“你没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你这个黑鬼的朋友。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担心自己,而不是那个黑鬼。”

“杰米不会去报警,”帕比道,“等我们告诉他那个黑鬼做过什么,他就不会去。”

“他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玷污了一个白种女人,搞大了她的肚子。”帕比道。

“胡说。荣塞尔才不会做这种事。”

“是吗?”特平医生道,“你自以为很了解他,是不是?来,你瞧瞧这个,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特平医生把一张照片塞到我面前,照片里有位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手里抱着一个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宝宝。照片显然不是在密西西比拍的。照片里,地上覆盖着积雪,人的身后有一栋尖顶房子。

“这女的是谁?”我问道。

“一个德国女人。”特平医生道。

“你凭什么说荣塞尔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特平医生挥舞着手中的一张纸。“信里都写着呢。那女的甚至用荣塞尔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

那一刻,我心里的感受一定都写在了脸上。“瞧?”帕比道,“我说得没错吧,只要告诉他,他就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抬眼望向荣塞尔,他对着我缓缓眨眨眼,确认特平医生说得没错。在他的目光中我瞧不出羞愧,如果说有什么东西的话,更像是对我的挑战,似乎在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们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我又瞧了瞧那张照片,想起我在欧洲酒吧,第一次瞧见黑人士兵和白种女人跳舞时的震惊。不过最终我适应了,士兵就是士兵,我这样告诉自己,而且那些女孩显然是出于自愿。不过那情景总让我耿耿于怀,不能完全释怀。如果我都有这种感觉,可以想象这帮戴着白色头套的人瞧见这张照片时会有多愤怒。而荣塞尔那种自豪的态度想必更是火上浇油。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沉迷于过往的光荣之中,害怕失去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对他们太了解了,他们肯定要为此讨个说法,绝不肯善罢甘休。但我不能让他们杀了荣塞尔,如果我不马上想出一个办法,荣塞尔肯定活不过今晚。

“你们为什么这么在乎一个德国贱货?”我说道。

奥里斯的靴子重重踢在我的屁股上。

“快告诉他们,你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帕比急道。他的语气中透着绝望,如果我听得出来,其他人肯定也听得出来。此刻形势一触即发,再没什么比恐惧更能刺激这帮人发狂了。

“你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道,“那些德国女人不像我们的女人。她们是冷血的贱货,可以一边对着你微笑,一边伺机在你背后插刀子。她们在那边可杀了我们不少小伙子。如果荣塞尔在她们身上小小报复一下,留个孽种作纪念,我倒觉得可以称之为正义的报应。”

屋子里的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一片沉默。我心里立刻有了一丝希望。

“你还真行啊,小伙子,”特平医生道,“可惜说的都是屁话。”

“听着,我不想说我们因此给他颁一个勋章。我只想说,因为一个敌国的贱货,杀死一个立过功的战士,这么做貌似有些不妥。”

屋子里再次一片寂静。

“这个黑鬼的所作所为必须受到惩罚。”帕比道。

“不能让他再犯,”斯托克斯道,“你知道这些人一旦尝过白种女人的滋味会怎么样。怎么才能让他不再玷污白种女人呢?”

“我们就在这儿,就现在,”特平医生道,“了结他。”

特平医生打开地上的皮箱,掏出一把手术刀。有人吹起了口哨。房间里突然洋溢着一股兴奋之情。我和荣塞尔同时说道:

“请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你没事,但我们要给他一个教训。”

特平医生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到我们身上。“他们两个谁再多说一个字,就开枪打死这个黑鬼。”

我马上闭上了嘴,荣塞尔也一样。

“这个黑鬼玷污了白种女人,”特平医生道,“他用他的眼睛、双手、舌头,还有孽种玷污了她的身体,他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伙计们,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这帮人立刻嚷道:“阉了他。”“挖了他的双眼。”“把他的家伙切了。”

我突然闻到一股尿味,然后瞧见荣塞尔的裤子前面湿了一块。尿液、汗水和体味混在一起让人喘不上气来。我强忍住恶心,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接着,我听到我父亲的声音。“要我说,我们应该让我儿子来决定。”

“为什么让他决定?”特平医生质疑道。

“没错,”斯托克斯道,“为什么要让他来决定?”

“他做了决定,他就是我们中的一员。”帕比道。

“不,”我说道,“我不干。”

我父亲俯身瞧着我,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贴在我耳边,道:“你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的那封信吗?在我们卡车的驾驶室里,在副驾的座位底下。它掉在那里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又让他和你坐在车里了。这是你惹出来的祸。你好好想想吧。”

我用力摇头,希望这不是真的,可心里清楚帕比说的都是真话。帕比挺起身,提高嗓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是你非要掺和此事。像加里·库珀(1)一样冲进来,挥舞着枪,威胁我们。为了一个黑鬼,威胁我,威胁你的亲生父亲!好了,这事现在和你有关了,儿子。你不想这个黑鬼死,好。那就由你来决定对他的惩罚。”

“我说了我不干。”

“你会的,”特平医生道,“否则就由我来决定。我觉得你的这位伙计肯定不会喜欢我的选择。”特平医生对着自己裆部比画了一下。其他人发出尖叫声和咯咯的笑声。荣塞尔肌肉紧绷对抗着正吊着他脖子的绳子,他浑身颤抖,哀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选择什么?”特平医生问道,“双眼、舌头、双手,还是那个家伙?选一个吧,黑鬼的朋友。”

见我默不作声,德威斯晃着霰弹枪,枪口对准我。我父亲闪到一边,把我一个人留在枪口下。德威斯一抬枪口。“选啊。”他说道。

我想要的机会来了,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追求的解脱,此刻就摆在我面前。只要我保持沉默就可以——从此一劳永逸地终结我的痛苦、我的恐惧和我的空虚。机会摆在眼前,只要我有胆子抓住它。

“快选,该死的。”我父亲对我呵斥道。

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 * *

(1) 加里·库珀(Gary Cooper, 1901—1961),美国著名演员,曾五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提名,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在电影中塑造了众多英雄形象。

劳 拉

帕比死后的第二天,我去了弗洛伦丝家。想了解下荣塞尔的情况,同时要和弗洛伦丝私下谈谈。我不能再雇她帮我了,她应该也不会再想干下去了,但我必须和她确认一下,还要保证她会守口如瓶。

我告诉杰米,我要去弗洛伦丝家,让他帮忙照看小家伙们。我正要出门,杰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那张荣塞尔的德国爱人和宝宝的照片。一瞧见这照片我浑身发冷。我不愿碰这东西,想把它还给杰米。

“拿着吧,”杰米道,“为了荣塞尔,把它给弗洛伦丝,让她转告荣塞尔……”他摇摇头,神情恍惚。杰米一脸自我厌恶,说不出话来。

我轻轻握握他的手。“荣塞尔肯定会明白的。”我说道。

我本想开车去,可汽车和卡车都深陷在泥巴里,于是我拿上伞,步行出发。自昨天开始雨下得就不那么急了,可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经过谷仓时,亨利瞧见我,他走到敞开的门前。“你这是要去哪儿?”亨利纳闷道。

“去弗洛伦丝家。她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工作。”

亨利不知道荣塞尔出了事。哈普还没来告诉他,而且因为下雨,我们从昨晚开始就和外界断了联系。当然,我和杰米什么也没说,因为按道理我们还不知道那件事。

亨利眉头紧皱。“这天气就不要出门了。晚点儿我会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回屋去吧。”

我灵机一动。“我有事要问弗洛伦丝,问她该怎么处理尸体。”

“好吧,但小心别摔着。路上很滑。”

亨利的关心让我一时哽咽。“我会小心的。”我说道。

给我开门的是莉莉·梅。她双眼又红又肿。我告诉她,我要找她妈妈。

“我去给你找。”莉莉·梅道。

莉莉·梅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见此情景,我心里一紧,突然害怕起来。万一荣塞尔没能活下来怎么办?为了荣塞尔的家人和杰米,我祈祷荣塞尔能挺过来。我在门廊里只等了差不多五分钟,感觉却像等了好久。门终于再次打开,弗洛伦丝走了出来。她脸上冷若冰霜,两眼深陷,正当我以为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时,从房子里突然传出像从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声。那声音虽然听着让人心颤,可说明荣塞尔还活着。他们一定是昨天下午在河水淹没桥梁之前把荣塞尔接回来的,我心想。

“他怎么样?”我问道。

弗洛伦丝没作声,只冷冷地瞪着我,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我也毫不退缩地迎着她的目光,一个淫妇面对一个杀人犯。我用眼神提醒她,我也知道她干了什么事。

“等河水一退,我们就离开这里,”弗洛伦丝简短直白地说道,“哈普今天晚些时候会告诉你丈夫。”

我心里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连因此而感到的些许内疚也顾不得了。我不用再看见她,甚至连远远瞧着都不必了,不用每天想起我的家人如何毁了她的家。“你要去哪儿?”我问道。

弗洛伦丝耸耸肩,目光掠过我,望着外面淹在水下的田地。“离开这里。”

我能安慰她的只有一件事。“老头子死了,”我说道,“他昨晚走了,睡觉时死的。”我特意强调了最后半句话,可听我这么说,弗洛伦丝脸上没显露出丁点安心,反而看着愈发愤愤不平。“上帝知道该怎么处理他。”我说道。

弗洛伦丝摇摇头。“上帝才不在乎呢。”

似乎要证明弗洛伦丝这句话说得没错,荣塞尔又再次呻吟起来。弗洛伦丝闻声闭上了双眼。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刺痛我的心:是荣塞尔痛苦的呻吟声,还是目睹弗洛伦丝听着儿子痛苦呻吟时的表情。那感觉仿佛切掉的是弗洛伦丝的舌头。如果此刻发出这声音的人是阿曼达·莉或贝拉呢?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浑身打颤。我想起了维拉·阿特伍德。还想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还在为特迪不幸夭折的双胞胎妹妹悲伤。

“我这有件东西给荣塞尔,是杰米给我的。”我掏出照片递给弗洛伦丝,“照片是在德国拍的。那个宝宝是——”

“我知道他是谁。”弗洛伦丝用手轻轻摩挲着照片,抚摸着她永远见不到的孙子的脸蛋。然后,她把照片塞进兜里,看着我,道:“我该进去照顾荣塞尔了。”

“对不起。”我说道。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岂能承载所发生的悲剧之重,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这不是你的错。六个字,代表着我不敢奢望的宽恕,我愿意用所有东西换取弗洛伦丝说出这六个字,可她只对我说了短短两个字:再见。

杰 米

我们五个人脚踩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向坟墓走去。雨依然淅淅沥沥在下,而且起了风,肆虐的狂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可貌似总在对着我们吹,不让我们前行。我和亨利抬着棺材和绳子,劳拉带着孩子,她把贝拉抱在怀里,阿曼达·莉则拉着劳拉的裙子跟在身后。

我们来到事先挖好的坑前,放下棺材,在棺材两头系上绳子。等亨利走到坑的另一头,我将绳头扔给亨利。可当我们正要把棺材抬起放进坑里时,绳子一下子滑到中间,棺材摇晃了一下摔在地上。棺材的木板嘎吱作响,棺材里传出“砰”的一声巨响——帕比的头撞到了木板。棺材侧面有块木板翘了起来。我弯腰用大拇指将突出的钉子顶回去。

“这不行,”我说道,“只靠我们两个人放不下去。”

“无论如何也得放下去。”亨利道。

“也许我们可以站在两头,纵向拉着绳子。”

“那不行。”亨利道,“棺材太窄了。如果再不行,会把棺材摔裂的。”

我耸耸肩——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不行。”亨利瞥了眼孩子们,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时,劳拉突然指着大路上,道:“瞧。杰克逊一家。”

我们瞧着杰克逊一家的四轮车越走越近。车前面坐着哈普和弗洛伦丝。双胞胎兄弟则步行跟在车两旁。家具在车上摞得高高的,堆出了尖。等车来到近前,我瞧见车后面用油布搭起一个临时帐篷,那里面躺着的一定是饱受痛苦折磨的荣塞尔。

待车经过时,亨利对他们招招手。

“不要,”劳拉道,“让他们走吧。”

亨利怒气冲冲地瞪了劳拉一眼。“那孩子的事又不是我的错。我已经警告过他,警告过他和他的父亲。现在正是播种季,他们这么一走,明知道我来不及再找其他佃户。起码我可以让他们过来帮忙搭把手。”

我张嘴刚想支持劳拉,瞧见她对我微微摇头,于是把到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哈普!”亨利迎着风喊道,“能过来帮个忙吗?”

哈普勒住骡子,他和弗洛伦丝,还有双胞胎兄弟转头瞧着我们。虽然离他们有三十码远,我依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恨意。

“我们这儿需要人帮忙!”亨利喊道。

我以为他们会拒绝——他们肯定会的。可哈普突然把缰绳递给弗洛伦丝,准备下车。弗洛伦丝一把拉住哈普的胳膊,对他说了什么,哈普摇摇头,又对弗洛伦丝说了什么。

“他们在磨蹭什么呢?”亨利不耐烦地抱怨道。

哈普和弗洛伦丝正争执得不可开交。虽然声音很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哈普。你别过去。”

“我们打这儿经过是上帝的旨意,我不会违背上帝的意愿。让我过去,帮他们一把。”

“我才不去帮那个恶魔呢。”

“我不是去帮他,他正在地狱里受煎熬呢。我是去帮助上帝完成他的工作。”

我瞧见弗洛伦丝对着车旁啐了一口。

“那是你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是不会感谢那个上帝的。他从我这里得到的感谢已经够多的了。”

“那好吧。我马上就回来。”

哈普下了车,转身对着双胞胎,这时弗洛伦丝又说话了。她的意思简单明了:“你别让双胞胎过去。”

哈普低着头,两眼瞧着地面,步履沉重地向坟墓走来。等他来到跟前,亨利道:“谢谢你来帮忙,哈普。我希望你和你的一个儿子能帮忙把棺材放下去。”

“我可以帮你,”哈普道,“但孩子们不会过来。”

亨利闻言眉头一皱,额头上沟壑纵横。

“没关系,”劳拉马上插嘴道,“我可以帮忙。”

劳拉将怀里的贝拉放在阿曼达·莉身边,拿起一根绳头。亨利、哈普和我拿起另外三个绳头。我们一起用力把棺材抬到坑上方,把它下到坑底,然后设法把一根绳子抽出来,可另外一根怎么也拽不出来。亨利嘴里咒骂了一句,就把绳头扔进了坑底。他瞧着劳拉。

“你带《圣经》了吗?”亨利问道。

“没有,”劳拉道,“我根本忘了这回事。”

这时,我瞧见哈普仰头望着天,好像在倾听什么,然后哈普低头道:“我这儿有本《圣经》,麦卡伦先生。”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部已翻烂的小本《圣经》。“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死者祈祷。这也许正是我会在此的原因。”我打量着哈普的脸,满以为能发现一丝嘲讽或是憎恨,可完全没有。

“不,哈普,”亨利道,“谢谢你,但不用了。”

“我为我们自己人祈祷过很多次。”哈普道。

“帕比不会想这样的。”亨利道。

“要我说,就让他做吧。”我说道。

“帕比不会想这样的。”亨利重复道。

“我希望他来祈祷。”我说道。我和亨利互相瞪着对方。

劳拉的加入打破了僵局。“是的,亨利,”劳拉道,“如果哈普愿意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让他祈祷。他是上帝的仆人。”

“那好吧,哈普,”亨利犹豫了片刻道,“那就开始吧。”

哈普匆匆翻了翻《圣经》,刚要开口念,我发现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将《圣经》翻到前一页。我以为他会说:“耶和华是我的牧者。”(《诗篇》23:1)我觉得大家都以为哈普会这么说,可哈普一张口,说的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你且呼求,有谁答应你?诸圣者之中,你转向哪一位呢?”(《约伯记》5:1)哈普的声音铿锵有力。我瞧见劳拉惊讶地抬起头。之后她告诉我,那段话出自《圣经·约伯记》(1) ——根本不是用来安慰丧亲者的词。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哈普继续念道,“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这样的人你岂睁眼看他吗?又叫我来受审吗?谁能使洁净之物出于污秽之中呢?无论谁也不能。”

亨利的眉头越来越紧,若不是此刻突然乌云滚滚、大雨将我们浇了个透心凉,他也许会叫停哈普。在哈普大声喊着死亡和不公时,我和亨利赶忙抄起铁锹,往坑里填土。

于是,此时此刻的情景是:我们的父亲被匆匆忙忙下葬,毫不体面地躺在黑奴的坟墓里,主持葬礼的则是位黑人牧师,且正在对他进行控诉,远处还有一位靠坐在马车上,一脸漠然,一心想杀死他的女人,她心中充满了未能亲手杀死他的愤恨。

如果当初我拿着提灯进屋,帕比这时醒了,弗洛伦丝也许就能有机会手刃她的仇人了,可帕比没醒,他依然一脸平和,呼吸平稳地在床上酣睡,那样子就好像刚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动,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我站在屋里,盯着帕比,随着身上的水和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我心里的愤怒也在一点点燃烧。我耳边仿佛又听见帕比的声音:“还以为我有三个女儿,不是两个。”“我儿子没胆子在这么近的距离杀人。”“这个黑鬼的所作所为必须受到惩罚。”我不记得自己有弯腰从自己床上拿起枕头,只记得一低头就瞧见手里拿着枕头。

“醒醒。”我说道。

帕比猛地惊醒,斜眼瞥着我。“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帕比问道。

“我想让你瞧着我,”我说道,“让你知道是我亲手干的。”

帕比双眼圆睁,张大嘴,道:“你——”

“闭嘴,”我将枕头压在帕比脸上,使劲按住。帕比身体狂扭,他的手抓住我的双手,长长的指甲直扎进我手腕的肉里。我嘴上咒骂了一句,手上一松劲儿,一秒钟的时间足以让帕比转过头,呼吸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口空气。我又继续向下按住枕头,用力将枕头抵住帕比的脸。帕比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一双手渐渐无力,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我又等了几分钟才把枕头从帕比脸上拿开,然后我拉平床单,合上他的嘴。但我没让他合眼。

我拿起提灯去了谷仓。半小时后,劳拉来谷仓找到我,不一会儿,弗洛伦丝也来谷仓撞见我和劳拉。劳拉以为我当时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瞧见弗洛伦丝手里拿着刀,瞧见她一脸愤怒,也知道她要做什么。我真希望当时我能有办法告诉她,她要做的我已经替她做了,帕比并不是善终。抱歉没能让她亲手复仇,但我只能用眼神表达我的内疚,希望她能看得出来。

让那些我们不能言说之事,唯以沉默交流。

* * *

(1) 《约伯记》是《圣经·旧约》的一卷,共42章。

亨 利

这是一片充满盈盈生机的土地。一万五千年前,冰川消融让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的河水充盈,慢慢上涨直至溢出了河道,把半个大陆都淹于汪洋之下,也让两条河流之间的土地变得富饶肥沃。之后随着水面开始下降,河水在流回古老水道的同时,顺便带走了水下土壤中的沉积层,并将它们作为礼物带到了这里,带到这片三角洲地区,将它们洒入河谷,洒在黑色的土壤之上。

我把父亲埋在他讨厌触碰的这片土壤之中,与我母亲两地分隔,母亲将永远一个人长眠于格林维尔市的墓地之中。对此,母亲也许会原谅我,但我太了解帕比了,根本不寄希望他会原谅我。和痛失母亲不同,帕比的死我不难过。反正帕比也根本不想我替他落泪,但应该有人为他的离去悲伤。可当我在向他的棺材上填土时,我心里却在说:我们中没人真会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

几天之后,杰米也离我而去。尽管我跟他明说了,杰克逊一家现在不在,我需要他再帮我几个星期,可这小子铁了心要去加利福尼亚。锯木厂的事确实是一个悲剧,可谁也不能说我没提醒过那小子。我纳闷他到底做了什么,那些人会如此惩罚他。一定是罪大恶极之事。杰米应该知道内幕,我曾问过他,可杰米只是耸耸肩,道:“这是密西西比。根本不需要原因。”

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我还是会想念杰米,我知道劳拉也会的。我感觉劳拉会因为杰米的离去非常难过,很可能会把这事怪到我头上。可当我们终于谈起此事——熄了灯在床上——劳拉只说了句:“他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你呢?”这话一脱口而出我就心慌了。万一劳拉说她也想离开,带孩子回孟菲斯的家人身边怎么办?我没想到自己会害怕这种事,也从没想过劳拉会离开,可自从搬到这个农场,劳拉就变了,变得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需要的是——”劳拉张口道。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等收了庄稼,我们就住到镇里去,”我听了马上接口道,“如果你不想等太久,我可以去银行借钱。我知道让你住在这儿真太难为你了,对不起。等我们住到镇上去,一切都会好的。你等着瞧吧。”

“哦,亨利。”劳拉道。

劳拉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屋里黑乎乎一片,我瞧不见劳拉此刻脸上的神情。我伸手去摸她,心咚咚跳得像打鼓。万一她拒绝了我——

可她没有。劳拉身子一侧,把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需要的这里都有。”劳拉这样说道。

我伸手搂住劳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劳 拉

帕比下葬后的第三天,杰米离开了我们。他去了洛杉矶,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了那儿该做什么。“也许我会去好莱坞参加试镜,”杰米哈哈大笑道,“跟埃罗尔·弗林(1)好好竞争一下。你觉得如何?”

杰米脸上的伤已经消退,可他看起来依然面容憔悴。我担心他只身一人在洛杉矶,没人照料。但转念一想,自己太多虑了,杰米不会单身太久。他会找到人爱他,找个漂亮的女孩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为他熨烫衬衫,每天守在家里等他回家。杰米要想找个女孩就像在路边摘一朵雏菊那么容易。

“我觉得埃罗尔·弗林这下要有大麻烦了。”我说道。

亨利推门出来,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廊里。“如果想赶上火车,我们就该动身了。”亨利道。

“我都准备好了。”杰米道。

亨利伸出手,指着我们眼前的田地。“兄弟,你等着瞧吧。你会怀念这一切的。”

亨利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从房子到河边满是如海浪般翻腾的一片烂泥地而已,农作物已被大雨冲走,连犁沟甚至都看不见了。一只刚孵出的幼蚊恰好落在亨利的胳膊上,亨利恼怒地赶着蚊子。我见了不禁心里窃笑,可杰米却一脸严肃地答道:“我肯定会怀念这一切的。”

杰米俯身跟小家伙们吻别。贝拉放声大哭,紧紧抱住杰米不松手。杰米轻轻掰开贝拉搂着他脖子的手,把贝拉交到我怀里。“我给你留了件东西,”杰米对我说道,“一件礼物。”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在这儿,但很快就会有了。等你看见你就知道了。”

“我们该上路了。”亨利道。

杰米不自然地快速抱了我一下。“再见,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只点点头,没有讲话,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什么。只希望杰米能体会到我那一点头里蕴含的千言万语。

“我要到吃晚饭时才能回来。”亨利道。他吻了我,然后带着杰米走了。杰米会先去格林维尔,然后再去加利福尼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找到杰米的礼物,我和小家伙们翻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床底下、橱柜里,还有谷仓里。他怎么可能给我们留下一个到现在还没找到的礼物?杰米离开的几周后,我终于找到了他的礼物。杰米曾帮我开辟过一小块地种菜,当我在给菜地除草时,我发现菜地边冒出几丛嫩嫩的绿芽。它们排列得异常工整,不可能是杂草。不等我摘下一个嫩芽观瞧,我的鼻子就已嗅到了它的味道,我知道杰米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了。

整个夏天,我和亨利的床单都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现在,我的故事就要讲完了——不管怎样,这是我的版本。此刻正值十二月初,我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孟菲斯长住。亨利和我一致决定我应该回孟菲斯待产。宝宝的预产期是六周后,以我的年纪留在楚拉镇风险太大,这里距离最近的医院需要开两个小时的车。

我们是在十月份收了庄稼之后搬到镇上来的。这里的房子没有玛丽埃塔镇斯托克斯家的房子那么好,后院也没有无花果树,但我们终于有了电、自来水和室内卫生间,我对此感激涕零。镇上的生活愉快又有规律。我们每天迎着曙光起床。我给所有人做早餐,给亨利准备好带去农场的午饭。等亨利出门去农场了,我给小家伙们穿好衣服,带着她们走八个街区,送阿曼达·莉去学校。当我和贝拉回到家时,我们的黑人女仆维奥拉已经在等我们了。她只工作半天,家里没有那么多活,不需要她全天工作。上午我给贝拉读书听或做点杂事。下午三点,我们去接阿曼达·莉放学,然后我开始准备晚餐。等亨利从农场回来,我们伴着夕阳吃半小时晚餐,然后他们听收音机时,我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或是织衣服。

虽然从地图上看,我们在镇里的家距离“泥巴地”不过十英里远,可我感觉却像两个遥远的世界。有时,我会想起农场的生活和那时的我——那个满腹怨恨、心怀欲望、胆大妄为、自私自利和不忠于丈夫的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以为那只是一个梦。然而,我肚子里踢来踢去的宝宝在时刻提醒我,那个劳拉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宝宝是杰米的孩子,这点我确信无疑。我和杰米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我就感到我体内似乎有个小生命苏醒了。我不会告诉杰米这孩子是他的,也许他会有所怀疑。我背叛了亨利,让他丧失了尊严,这也许是我所能给他的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这些日子我倾尽所能去爱亨利,我这么做并非仅仅出于内疚或责任。因为爱一个人意味着在承担必要责任的同时,给予对方你所能付出的一切。

杰米在九月份结了婚。他没邀请我们参加婚礼,只是事后在他那些轻松活泼的某封信中通知了我们。接着一周之后,我们又收到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就好像他之前从没给我们写过那封信一样。我和亨利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谁也没明说。我祈祷杰米的新婚妻子能帮他戒掉借酒浇愁的毛病,可我清楚杰米心中有太多无法释怀的事,这点他妻子并不知道。

至于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允许我释怀。这个宝宝会是一个男孩,未来将长大成为一个男人,我会像弗洛伦丝爱荣塞尔那样热切地爱着他。当我怀上这个孩子时,正好是弗洛伦丝遭受巨大痛苦之时,我会永远为此而感到遗憾,但我从不后悔,因为我对他的爱不允许我后悔。

我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一切以爱开始,又以爱结束。

* * *

(1) 埃罗尔·弗林(Errol Flynn, 1909—1959),美籍澳大利亚裔著名演员、编剧、导演、歌手。

荣塞尔

白天,或黑夜。我坐在坦克里戴着头盔,头上套着粗麻布袋坐在移动的车里,坐在骡车里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布。我被敌人团团包围,敌人散发出来的仇恨仿佛恶臭让我窒息。我喘不过气来,我祈求道,不要,先生,不要,我吓得尿了裤子。我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我对着山姆大吼,快他妈的开枪,你瞧不见我们被包围了吗,可他听不见我的吼声。我一把推开山姆,站在坦克的机枪炮后,可当我扣下扳机,什么也没发生,机枪炮哑火了。我觉得口干舌燥。水,我说道,请给我一点儿水,但莉莉·梅好像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的嘴唇在动,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我的故事就该到此为止,让我的人生终结在骡车的车厢里吗?我成了一个哑巴,因为疼痛和鸦片酊变得精神错乱,彻底一败涂地?没人喜欢这个结局,至少我不喜欢。但要想让故事有个不一样的结局,有太多的困难需要我去战胜:出身、教育、压迫、恐惧、残疾,还有羞辱,其中任何一种困难都足以压垮一个人。

只有卓越不凡的人,在家人的伟大支持之下,才有可能战胜这一切。首先,他要摆脱对鸦片酊的依赖,从自哀自怜中站起来。他的母亲会帮助他,接下来他必须说服自己给战友和从前的上级写信,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他写好信,然后撕掉,继续写,继续撕,直到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把信寄了出去。等收到回信,他必须读信,接受他们的帮助。信会以他的名义写给费斯克大学(1)、塔斯基吉学院(2)和莫尔豪斯学院(3)。当莫尔豪斯学院愿意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时——即使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学院真想要他,还只是怜悯他,他必须收起自己的骄傲接受这份帮助。他必须离开住在格林伍德的家人,他的衬衫口袋里揣着写着“失语”的小牌子,只身远赴四百英里之外的亚特兰大市。在学习想学的知识之前,先要接受必需的教育。他只能听着自己的同学谈论理想、政治和女人,那是他无法用小小的写字板参与的交流。他必须习惯与孤独为伴,因为他的存在让其他人不舒服,他的存在提醒着其他人,如果对坏心肠的白人说了错话,他们会有什么下场。毕业之后,他必须找一份不受残疾影响的工作,而且雇主还要愿意给他机会。也许他可以去黑人报社,或是去黑人工会组织。他必须证明自己,与绝望纠缠搏斗,戒三到四次酒才能彻底摆脱酒精的麻醉。

只有能做到以上这些,他才有可能在未来某天找到一位坚强、爱他并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也许他还可以帮助他的兄弟姐妹出人头地;也许他可以骄傲地挺胸抬头跟在马丁·路德·金(4)后面,在亚特兰大市的大街上游行;甚至他也许会获得某种叫作幸福的东西。

这是你我、我们大家所期望的故事结局。我必须向你承认这未必可能,但有机会。只要他刻苦工作,努力祈祷。只要他迎难而上,百折不挠,又蒙上帝眷顾。只要他黑得耀眼,光芒四射。

* * *

(1) 费斯克大学成立于1866年,位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美国传统黑人私立大学之一。

(2) 塔斯基吉学院,今塔斯基吉大学,建于1881年,位于亚拉巴马州塔科斯基镇,美国传统黑人私立大学之一。

(3) 莫尔豪斯学院建立于1867年,位于亚特兰大市,是一所传统上招收黑人的美国私立男子文理学院。

(4) 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1929—1968),非裔美国人,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美国牧师、社会活动家、民权主义者,美国民权运动领袖。

希拉莉·乔顿访谈

为什么会写《泥土之界》这本小说?

二战结束不久,我的祖父母在阿肯色州莱克村经营农场,我从小是听着农场的故事长大的。当时农场生活条件极其简陋,只有一座未曾漆过的小木屋,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和电话。祖父母管农场叫“泥巴地”,因为只要一下雨,水就把路淹了,人们困在农场里几天也出不去。

虽然他们在农场只住了一年,但我经常听母亲、姨妈和祖母聊农场的事,她们讲的时候,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摇头叹息,这取决于她们讲的内容是妙趣横生还是骇人听闻。南方州农场里的事通常两者皆有。我喜欢听她们说那些故事,百听不厌。在她们的讲述中,我仿佛窥探到一个陌生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自相矛盾,却又多姿多彩。这些故事加深了我对家族的了解,尤其是我发现这些故事中的主角大都是我的祖母,原因很简单,每次灾难发生时,祖父恰巧都在别处。

在我母亲和姨妈看来,她们在“泥巴地”度过的一年时光更像一次人生大冒险,这点从她们的言语中不难听出来。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种生活对我祖母——一个城里长大还要抚养两个小孩的女人来说,其实是一场磨难,所谓的故事其实是一种生存经历。

我是在读研究生时开始写这个故事的(当时我没意识到会成为小说)。那时布置给我的作业只要求以家庭成员的视角写个故事,我决定以祖母的视角去看农场。可最后我写出来的东西不仅像一场冒险,还有某种更黑暗更复杂的东西。故事开篇即:“一提到农场,我眼前就浮现出泥巴的样子。”

如此说来,在你动笔写这个故事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你祖母?

是的,她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且在一段时间内唯一的一个角色。我的老师很喜欢我的故事,鼓励我继续写,于是我试着将几页纸的内容扩展为一个短篇故事。因此,我的祖母就变成了劳拉,一个比我祖母更有激情更加反叛的虚构角色,故事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长。等我一直写到50页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写一本小说,于是我决定为故事加入更多角色。这才有了杰米,接着是亨利,然后是弗洛伦丝和哈普。直到写了150页之后,我才加入荣塞尔这个角色!当然,随着荣塞尔的加入,整个故事情节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但本书从头至尾,帕比并没发出过自己的声音?

实际上,在此前的九次草稿里,我都是以帕比的口吻叙述他自己的葬礼的(本书开始和结尾两部分)。我的编辑和芭芭拉·金索沃曾给过我宝贵的批评意见,他们读过草稿后,不喜欢一开始就听到帕比的声音,甚至干脆不想听帕比说话。最终我被他们说服,去掉了帕比的叙述。经过反复考虑,我觉得这两段以杰米的视角叙述更合适。

虽然帕比没有属于自己的章节,可读者显然对这个角色印象非常深刻。你对此怎么看?

没错,人们貌似很痛恨帕比!也正该如此——他的确令人讨厌。他不仅是《吉姆·克劳法》时期丑陋现象的典型代表,还是人类种种恶行的集中体现。

在本书写作过程中,你觉得你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恰如其分的语言——尤其是非裔美国人的方言。很多朋友好心劝我:“即便是福克纳(1)也不会以第一人称视角写黑人。”但我认为必须让我的黑人角色从自身角度出发,用自己的声音揭露那个时代的丑陋。

本书对种族主义采用了多角度叙述的方法——有些内容大家耳熟能详,但有一些细节大家几乎不太了解,比如分成佃农制度。

当我为这本书搜集资料而发现分成制度的危害时,我大吃了一惊。佃农是否拥有骡子,这一点至关重要。农户拥有自己的骡子意味着可以保留一半收入,否则就必须把四分之三的收入上交农场主。而剩下的四分之一的收入很难维系一家人的生活,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向农场主借债,在这种情况下,佃农几乎无力承受厄运、疾病和恶劣天气的打击,生活变得越发疾苦。所谓的佃农其实和奴隶差不多。

在本书的高潮部分,荣塞尔的遭遇真令人不忍卒读,我猜你写到这儿时一定也感觉很痛苦吧?

是的,没错。为了写那部分我考虑了好几个月,也没想好该怎么写。等我终于有了灵感,那些情节真的让我汗毛倒竖,我给我最好的朋友詹姆斯·卡农(2)打电话(他也是一个作家,是这七年里鼓励我开始写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我说:“我想到荣塞尔那部分该怎么写了。”然后告诉了他我的想法。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句:“哇。”

我害怕写这部分,拖了很久。当我下定决心开始动笔时,哭了很多次。我一边写,一边大声读——我在写人物对话时必须读出来——这是为了让对话更加真实可怕。

如果读者想多了解一下那段历史时期,你可以为他们推荐几本书吗?

西奥多·罗森加滕的《最高危机:内特·肖的一生》。这本书以第一人称角度,讲述了亚拉巴马州一个种棉花的黑人农民如何经历千辛万苦,从佃农起步,最终拥有自己土地的真实经历。内特·肖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聪明(虽不识字)、风趣,洞察人性。内特·肖向来自纽约的记者西奥多·罗森加滕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已年过八旬。那真是有趣的人生。

詹姆斯·科布的《地球上最南的地方》。

皮特·丹尼尔写过两本很棒的书:《土崩瓦解: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和《站在十字路口:20世纪的南方生活》。

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制作的《美国历史》中关于黑人历史的纪录片。

克利夫顿·L.陶伯特的《从前,当我们变成黑人》。

当然,还有詹姆斯·鲍德温、威廉·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尤多拉·韦尔蒂和理查德·赖特等人的作品。

你已着手创作下一本小说了吗?

是的,一个与《泥土之界》截然不同的故事!我用了七年时间写《泥土之界》,现在不想再写南方和南方的那些往事了,也不会再使用第一人称叙事手法。我的第二本小说《红》(Red)的故事背景设在大约三十年后一个反乌托邦的美国。故事从得克萨斯州的克劳福德市开始,至于在哪儿结束——谁知道呢?

* * *

(1)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是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角度叙事是福克纳创作的重要手法。

(2) 詹姆斯·卡农(James Canón),美籍哥伦比亚裔作家,著有畅销书《小镇上的寡妇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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