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 拉

亨利生我的气了,其表现就是在床上不理我。亨利对床上之事向来并不特别有激情,但至少一周两次。我们结婚的头几个月,我觉得这事难为情,并不情愿(但我从没拒绝过他——也没想过要拒绝)。我们之间虽谈不上如鱼得水,灵与肉和谐,但也称得上甜蜜,驾轻就熟。亨利喜欢在晚上做那种事,同时要亮着一盏灯。到了“泥巴地”之后,灯只得换成了蜡烛。火柴头急速划过擦纸的声音就是亨利发出的求欢信号。当我们紧紧相拥,合二为一时,我既感到与亨利心贴心,又仿佛相隔万里。当他飘飘欲仙时,我只感到痛苦,我并不奢望能神魂颠倒,甚至不知道女人是否可以有那种体验。我从不觉得床笫之事有多快乐,它使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妻子。但直到亨利冷着脸不再碰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心中有多么渴望。

如果说四月份我的床缺乏温存冷得像冰窟,那没有弗洛伦丝帮忙的日子就像烤火一样让人煎熬,我每天浑身是汗、筋疲力尽。亨利雇了凯斯特·科特里尔的女儿玛蒂·简来家帮我,可这姑娘做事懒散,喋喋不休,是个十足的话匣子,只帮了我一天,我就不让她洗衣服,只让她待在房子里,不许再出去。大多时候,我只能远远瞧着弗洛伦丝弯腰挥着锄头,与威胁棉花幼苗的杂草搏斗。有一次,当我在镇上撞见弗洛伦丝,向她大吐关于玛蒂·简的苦水。弗洛伦丝听着一脸难以置信——似乎对我的抱怨深感不屑,怎么,这就是你所谓的麻烦?瞧见她这副表情,我羞愧地赶紧闭上了嘴。我自知该心存感恩,庆幸不用每天在棉花地里干十二小时或更多的农活,可我就是觉得委屈。

四月末的一个周六,我们家五口一起去镇里办点杂事,然后去戴克斯餐馆吃晚餐,这家餐馆以炸鲶鱼和店外的标语闻名:

上帝爱你

营业时间:周一至周五 6∶00—2∶00

周六 6∶00—8∶00

吃过晚饭,我们去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买一周的生活用品。亨利、帕比、奥里斯·斯托克斯和其他几个男人留在前门廊聊天,我和女儿进商店去找我们的伙伴。萝丝和我聊天时,阿曼达·莉和伊莎贝尔跑去找萝丝的两个女儿玩。爱丽丝·斯托克斯也在,她正要买一段府绸做孕妇装,浑身散发着怀孕的喜悦。尽管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也忍不住替她感到开心。我们聊了一会儿,这时有个黑人士兵从后门走进了商店。年轻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的,浓如深茶色的皮肤,袖子上有中士的臂章,胸前挂的满是荣誉勋章,宽阔的肩膀上挎着帆布行李包。

“你好,特里克班克夫人,”黑人士兵道,“好久不见。”他的嗓音悦耳圆润。洪亮的声音在商店里回响,吓了我们大家一大跳。

“荣塞尔,是你吗?”萝丝犹豫地问道。

年轻的士兵咧嘴一笑。“是我,夫人,如假包换。”

原来这就是弗洛伦丝一直跟我念叨的那个儿子,她总说他有多么聪明、潇洒、勇敢,说他如何如饥似渴地读书,如何招大家喜欢等。“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夸自己的儿子,”弗洛伦丝宣称道,“荣塞尔特招人喜欢,你瞧见他的第一眼就会明白我说的不假。女孩们都想和他在一起,男人也都喜欢他。他天生如此,大家情不自禁就会喜欢他。”

我当时觉得这肯定是母亲对儿子的盲目喜爱,但这话我憋在心里没说出口。有哪个母亲不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当作上帝恩赐的宝贝呢?但此刻我亲眼瞧见荣塞尔站在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里,我立刻明白弗洛伦丝说的不是假话。

荣塞尔礼貌地对我和其他女人点头致意。“下午好,”荣塞尔打招呼道。

“喔,”萝丝道,“真长成大小伙子了啊。”

“你还好吗,特里克班克夫人?”

“挺好的。你还没见过你的家人吧?”

“没有,夫人,”荣塞尔道,“我一下车就先来这儿给他们买点东西。”

趁萝丝帮荣塞尔挑东西时,我仔细打量着荣塞尔。他长得像哈普多一些,但行为举止像弗洛伦丝,不仅如此,他仿佛有种特殊的魅力,让人不禁想盯着他看。荣塞尔好奇地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发现我在盯着他瞧。“我是麦卡伦夫人,”我有点不好意思道,“你父母在我们的农场干活。”

“你好。”荣塞尔道。我们的目光仅一错而过,可就在那短短几秒内,我感觉他已经看透了我的为人。

“哈普和弗洛伦丝知道你回来了吗?”我问道。

“不知道,夫人。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嗯,我知道他们瞧见你会很高兴的。”

荣塞尔眉头一皱,担心道:“他们还好吗?”

弗洛伦丝的儿子果然厉害,一下子就听出我刚才话中有话。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他哈普腿摔伤的情况,我尽量说得乐观一些。“他现在已经可以拄拐杖了,医生说到了六月他就可以自己走了。”

我的目光不自然地游离,不再看他。“还有什么事吗?”荣塞尔问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其他人都在默默瞧着我们,她们谨慎地一言不发。有人一脸惊讶,还有人一脸的不友好。萝丝则一脸担心,用眼神示意我别继续说了。

我又看着荣塞尔道:“你父母的骡子没了,又碰上坏天气。他们现在在用我们的骡子。你母亲要和你的兄弟一起下地干活。”

荣塞尔闻言钢牙紧咬,面色一冷。“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荣塞尔道。从他故意重读的“谢谢您”这三个字听得出,他显然是在讥讽。我听到爱丽丝·斯托克斯用力吸了一口气。

“抱歉,”我对荣塞尔道,“我得买东西了。”

待我离开荣塞尔时,听到他说:“特里克班克夫人,那块布料我稍后再来买。我现在先要回家去。”

荣塞尔匆忙付了钱,拿着他的行李袋和买的东西向前门走去。他刚走到门前,前门突然打开,帕比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奥里斯·斯托克斯和特平医生。荣塞尔一下子停住脚步,差一点迎面撞上这三个人。

“借过。”荣塞尔道。

他试图绕过眼前的三个人,可奥里斯身子一闪,一下子挡在荣塞尔面前。“瞧啊,穿制服的黑鬼。”

荣塞尔没有避开的意思,两眼直视着奥里斯的眼睛。但随后他低下头,道:“抱歉,我没注意到你们。”

“你想上哪儿去,小伙子?”特平医生道。

“只想回家去见我的家人。”

商店大门再一次打开,亨利和其他男人也走了进来,他们挤在帕比、奥里斯和特平医生的后面。这帮人个个面露敌意。恐惧好像一只手,突然紧紧攥住了我的心。

“亲爱的,”我对亨利喊道,“这是哈普和弗洛伦丝的儿子,荣塞尔,他刚刚回国。”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帕比拖着长腔,慢吞吞道。

“什么说得通了?”荣塞尔问道。

“这就解释了你为什么要走前门。你一定没搞清楚自己现在在哪儿吧。”

“我知道自己在哪儿。”

“哦,我觉得你不知道,小伙子,”帕比道,“我不知道在国外你们怎么样,但你现在在密西西比。黑鬼不可以走前门。”

“你应该去走属于你的后门。”奥里斯道。

“我觉得你该走了,”亨利道,“快走吧。”

屋内一片寂静。空气中明显充斥着一触即发的敌意。我瞧见男人们个个虎视眈眈,用力将手攥成拳头。可荣塞尔毫不畏惧,也许他心里害怕,可脸上没表现出来。荣塞尔缓缓打量了商店一圈,目光扫过店里的每个人,男人还有女人,也包括我。快走吧,我心中暗暗祈祷道。可荣塞尔却不慌不忙,直到场面即将失控时,他才开口。

“知道吗,你说得对,”荣塞尔对帕比道,“在国外我们不走后面,而是堂堂正正走在前面。冲在最前线,和敌人面对面。我们一直冲在最前面。我们中有些人被德国鬼子杀死了,但最终我们把他们赶了出去。没错,赶走了。”

荣塞尔对萝丝点点头,然后转身,大步流星走出了后门。

“你们听到他刚才那番话了吗?”帕比气急败坏道。

“像他这样的黑鬼在这儿活不长。”奥里斯道。

“或许我们该教他懂懂规矩。”特平医生道。

正当情况即将变得不可收拾之时,亨利站了出来,他面对大家,举起双手。“没必要这样。我会和他父亲谈谈的。”

那一刻,我有点担心这帮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不过奥里斯说道:“麦卡伦,你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

随着男人们四散而去,危机也解除了。我买好东西,喊回女儿,然后我们一家人离开了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在返回“泥巴地”的路上,我们碰见荣塞尔正走在路中间往家赶。他闪到路旁边,给我们的车子让路。车子经过他时,我透过打开的车窗,我们互相瞥了对方一眼。荣塞尔两眼闪闪发亮,眼神中透着桀骜不驯。

荣塞尔

回家了,回家了,蹦蹦跳,蹦蹦跳(1)。黑鬼、黑皮、黑佬,黑奴。为祖国背井离乡去战斗,回到家却发现情况一点也没变。黑人坐公车还要坐后排,进出要走后门,依然在给白人种棉花,看白人脸色。我们响应白人的号召,替他们出生入死,却依然改变不了现状,在白人眼里,我们依旧是黑鬼,而为国牺牲的黑人只是死黑鬼。

刚在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我很清楚自己处在风暴旋涡之中,可我依然没能忍气吞声。我的做法好像训练营时的战友吉米。我告诉过吉米,让他机灵点,最好忍气吞声,可他只是摇摇脑袋,说宁肯挨顿胖揍也不做胆小怕事的黑鬼。他确实挨了几顿胖揍,一次在路易斯安那州,另两次在得克萨斯州。最后那次一群当地军警把他打得半死,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十天,可他还是不肯低头。要不是我们远赴国外作战,我估计他早晚会被白人打死。听我这么说,吉米哈哈大笑道:“我倒要让他们试试看。”

吉米肯定会为我刚才的表现自豪,但我的父亲却一定会为此唠叨死我。父亲的世界仅局限于小小的三角洲地区。他从没体会过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听着街两旁的人为他喝彩,向他抛洒鲜花。他参加的是一场即便胜利也无人喝彩的战斗,他的敌人是腰酸腿疼、干旱雨涝、烈日炎炎、棉铃虫和土里折断犁刃的岩石。这是一场永无休止,从不停火的战争。即便今天你获得了胜利,明天还要起床再次战斗,从头开始继续一模一样的战斗。你只要输了,就可能输掉一切。而面对如此微薄的胜率还依然战斗的只有两种人:傻子和别无选择的人。

相比两年前我离开家时,父亲明显老了,头发里已夹杂着丝丝白发,眼角也新添了不少皱纹。人也比平常消瘦了许多,妈妈说自从他摔坏了腿,人就日渐消瘦,不过父亲的声音依然如往常一般洪亮有力。回到家的那天,我一进院子就听到了父亲的说话声。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食物,感谢近几天洒下的阳光让棉花茁壮成长,感谢上帝赐予这个家的健康,也包括那正趴在窝里的母鸡和怀孕的母猪,无论将来我成为怎样的人,我都要感谢上帝保佑,感谢他让我此时此刻能站在家门口。

“阿门。”我说道。

大家瞧见我都张大嘴,一动不动,愣了足有一分钟,好像认不出来我是谁似的。“好吧?”我说道,“没人请我坐下吃晚餐吗?”

“荣塞尔!”鲁埃尔大喊道,马龙则像往常一样总慢半拍,半秒之后才跟着喊了起来。

他们上前抱住我,妈妈和莉莉·梅边亲着我的脸,边念叨着我竟然长这么大了,变得这么帅等,问我一路是否顺利,什么时候回到美国的,为什么不事先写封信告诉家里。终于,父亲按耐不住了,大吼道:“好了,别缠着他了,该让他跟父亲打个招呼了。”

父亲腿架在凳子上坐着,他伸出双手,我上前用力抱住他,然后我蹲下和他说话,以免他总仰着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父亲道,“我祈祷了。瞧,你现在回来了。”

“瞧,你却腿上打着石膏。这是怎么搞的?”

“说来话长了。你先坐下吃饭,边吃我边给你讲。”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笑了,父亲什么事都是说来话长。我给自己盛了一盘吃的,有咸肉、豆子和腌秋葵,还有妈妈自制的、可以沾着肉汁吃的饼干。

“我之前总盼着能吃块这个饼干,”我说道,“当我坐在我的坦克上,吃着我的C餐时——”

“什么是海鲜(2)餐?”鲁埃尔不解道。

“是某种鱼吗?”马龙问道。

“不是海洋那个词,是字母C。它是军队里的配给粮。我给你们也带了一些尝尝。在我包里,你们去瞧瞧吧。”

双胞胎向我的行李袋冲去,打开包把东西都掏出来放在地上。他们已经快赶上我高了,可还是小孩子。瞧着他们两个稚嫩渴望的神情,我觉得有点难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不得不长大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了。

“后来,”我对妈妈继续道,“我跟所有战友都讲了你做的饼干。等德国鬼子投降时,我的战友们一个个都梦想着吃到你做的饼干,包括那些来自北方州的中尉们。”

“我做梦只梦到你。”母亲道。

“你梦到了什么?”

母亲摇摇头,像感到冷一般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膀。

“跟我说说,妈妈。”

“没关系了,那些都不是真的。你现在终于平安回来了。”

“回到你该回的地方。”父亲道。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正在门廊里聊天,瞧见一辆卡车沿路开了过来,车在我们院子前停下,亨利·麦卡伦从车上下来。

“他来干什么?”父亲纳闷道。

我站起身。“我猜他是想和我聊聊。”

“亨利·麦卡伦怎么会要和你聊聊?”父亲更纳闷道。

我没回答父亲。麦卡伦已经走上了台阶。

“下午好,麦卡伦先生。”父亲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哈普。”

“荣塞尔,这位是我们的农场主。这是我的儿子荣塞尔,我一直跟你提起的。”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麦卡伦道。

父亲转身瞧着我,一脸担心。

“哈普,我最好跟你单独谈谈。”麦卡伦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先生。”我说道,“有什么话就当着我面说吧。”

“那好吧。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打算住在这儿帮你父亲吗?”

“是的,先生。”

“像你之前在特里克班克家商店那样,可不是在帮你父亲。而是在帮自己,包括你的家人找麻烦。”

“你做了什么?”父亲问道。

“没什么,”我答道,“就是想走出门而已。”

“你是要走前门,”麦卡伦道,“当我父亲和其他人不让他走时,他还说了好一番话。让我们下不来台,是不是?”

“这是真的吗?”父亲问道。

我点点头。

“我觉得你最好赶紧道歉。”

麦卡伦一双浅色的眼睛盯着我,默默等着。他知道我别无选择。在我们眼中,他的地位近乎上帝。我违心地道了歉。“抱歉,麦卡伦先生。”

“我父亲也想你给他道歉。”

“等明天去过教堂,荣塞尔会去向他道歉的。”父亲道,“是不是,儿子?”

“是的,爸爸。”

“那好吧,”麦卡伦道,“荣塞尔,我还要多说几句。我并不赞同我父亲说的一些话,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你现在回到密西西比了,你最好记住这点。我确定哈普一定希望你在这儿陪他越久越好。”

“是的,我希望这样。”父亲道。

“那就这样吧,希望你们周末愉快。”

待麦卡伦转身刚要走,我说道:“先生,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马上就不再需要你的骡子了。”

“为什么?”

“我打算一遇到合适的骡子,就给家里买一头。”

父亲听我这么说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屋里也有人惊讶地“啊”了一声,我知道那是正在偷听的妈妈。我本打算先不告诉他们,等买了骡子之后再给他们一个惊喜,但我想杀杀亨利·麦卡伦的威风。

“买头骡子可需要一大笔钱。”亨利道。

“我知道骡子值多少钱。”

麦卡伦瞧着我父亲。“那好吧,哈普,等你买了骡子通知我一声。在此之前,我把骡子改成按天租给你们。我会记到你账上的,等收了庄稼我们再算。”

“等买到骡子我会付你现金结清租金的。”我对亨利道。

我看得出来亨利·麦卡伦不喜欢我这样,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我说了,哈普,我会记账的。”

父亲抬起手按住我的胳膊。“是的,那样就行。”父亲道。

麦卡伦上了车,打着火,刚要倒车时,突然喊道:“别忘了明天去农场,小伙子。”

我瞧着麦卡伦的汽车扬起一阵灰尘然后消失了。北美夜鹰此刻开始鸣叫个不停,萤火虫在被染成紫色的田野上空飞来飞去。土地望上去好像松松软软、热情友好,可我知道这不过是骗人的假象而已。

“和他们斗没有意义,”父亲道,“他们每次都会赢。”

“我从前不逃避战斗,以后也不会。”

“为了大家,你最好别和他们置气。”

我们在法国、比利时、卢森堡、荷兰、德国和奥地利连续作战了半年,与各国陆军一起,消灭了成千上万的德国士兵。这不是一场个人恩怨,德国鬼子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尽可能多地杀敌人的同时,我并不恨他们。然而1945年4月29日那天,在我们抵达德国达豪时,一切都变了。

我们之前从没听说过集中营,甚至不知道集中营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座建筑阻挡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有传言说德国人虐待战俘,但我们以为那只是为了鞭策我们英勇战斗的手段而已。

那时,我已经开始自己指挥坦克了。山姆是我的机枪手。当我们先于步兵团向慕尼黑推进几英里后,我突然闻到一种从没闻过的臭味,那时我已经对尸体的味道不陌生了。我们继续前进了一英里,碰到一座外面围着水泥墙的建筑,从外表看好像是座普通的军营。墙上有扇巨大的铁门,门最上方写着德语。接着,我们瞧见一队人成排站在铁门前,这群人一丝不挂,四肢瘦得像火柴杆。德国纳粹党卫军士兵沿着人群走来走去,用机枪对着这帮人扫射。他们就在我们眼前成片地倒下,等斯科特上尉的坦克一炸开大门,山姆马上开枪干掉了纳粹党卫军。

成百上千的人从建筑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个瘦得皮包骨,不成人形。他们都被剃成了光头,浑身脏兮兮的,满身是伤。有部分人沿着路跑掉了,但大部分人不知所措地四处乱走。当他们瞧见被炮弹炸死的马,像蚂蚁瞧见了西瓜皮一样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马的尸体,把尸体撕成碎片,吃了起来。那场景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我听到有战友在我身后恶心地吐了。

我们循着枪声来到一栋好像谷仓的大房子前。房子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空气中飘荡着肉烧焦的味道。等我们转到房前,看见有更多的纳粹党卫军正对屋子里的人开枪。房子里面都是尸体,一具压着一具,堆起来足有六英尺高,其中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在死尸上向外爬,试图逃出来。对此无动于衷的纳粹党卫军就站在外面,冷酷地对着爬的人开枪。我们立刻向这帮狗娘养的开了火。他们中有的人开始逃跑,我们出了坦克,追着他们开枪。有两个混蛋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从后面亲手击毙了他们,除了痛快,我再想不到别的词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返回坦克时,我碰到一个女人,伸着双手踉踉跄跄向我走来。她竟然赤裸着下身,身上的衬衫已经烂成了布片,我因此才分辨出这是个女人。她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两条腿上满是溃疡,看上去像行走的尸体。我被她吓得直往后退,一脚踩到坑里摔倒了,女人紧紧抓住我,嘴里含糊不清急促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说的是哪国语言。我推了她一把,大喊要她别过来,她似乎一下子力气耗尽,瘫倒在我身上。当女人压在我身上时,我仰面望着头上的天空——天空自顾自地清澈湛蓝,仿佛下面的世界一片平安祥和或无事发生。我感觉压在我身上的女人轻飘飘的像一张毯子,几乎轻若无物。当我透过军服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温度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她这样看着人不人鬼不鬼,不是她的错,是那些对她作孽和那些没有抗争的人的错。

我小心地坐起身,让女人的头躺在我的膝盖上,她仰头瞧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心上人,她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渴望见到的人。我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找到一条巧克力,我撕开包装把它递给女人。女人坐起来,一把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怕我改变主意,再把巧克力要回去。这时,我觉得眼前一暗,抬头一看,发现被囚禁的其他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大约有几十个人,都穿着破烂衣服,散发着臭味,可怜得让人不忍直视。他们中有些人边对我说着什么,边用手和嘴做出吃东西的动作,有些人则静静地像鬼一样站着。我又摸摸兜里,看能不能再找到点吃的东西,这时躺在我膝盖上的女人突然身子缩成一团,边揉肚子,边痛苦地呻吟。

“你怎么了?”我问道,“怎么了?”可女人好像肚子中了枪,一边抽搐,一边呻吟。我眼睁睁瞧着她痛苦的样子,却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看着她挣扎了很久,终于一动不动了。我把头放在她的胸口上,可听不到一点儿心跳声。女人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蓝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湛蓝清澈。

“荣塞尔!”

透过围在我身旁的囚犯细如麻秆的腿,我瞧见山姆一脸泪水,向我走过来。“军医说先不要给他们吃的,”山姆道,“他说他们太久没吃东西了,那样反而会杀了他们。”

我低头瞧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我刚用巧克力杀了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更不知道是否曾有人像我一样抱过她,是否曾有人的手也拂过她的头发。我希望在她来这个鬼地方之前,曾有人爱过她。

我竟然会如此怀念战争时的日子,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然,我怀念的不是纳粹德国,只有疯子才会怀念那个鬼地方。我怀念的是我在德国时的身份。在那里,我是一个解放者,一名英雄。但在密西西比,我却又变回一个犁地的黑鬼。在这儿待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像一个黑鬼。

我去镇里给新买的骡子买饲料时,遇到了乔希·海耶斯,不过她现在的名字是乔希·杜波克,去年九月她离开这儿嫁给了莱姆·杜波克。战前我经常和乔希一起散步,我非常喜欢她,甚至想娶她。可她对我参军一事非常生气,为此再也不理我了,也不和我说话,直到我离开玛丽埃塔镇时,也没能和她告别。我曾给她写过几封信,可都石沉大海,没收到任何回音,过了一段时间,我只好不再想她。今天当我们在主街上不期而遇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听说你回来了。”乔希道。

“是的,回来差不多两个月了。你还好吗?”

“还好。我已经嫁人了。”

“这我知道,父亲写信时告诉我了。”

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乔希总是乐呵呵、兴高采烈的模样。我总胳肢她,直到她大叫,她从来不躲开,就是一直咯咯笑,身子扭个不停,见我停下还会逗我,直到我再胳肢她。现在的乔希看上去好像不再那么爱笑了,她的模样还是那么好看,可眼神沉重了许多,我很清楚她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和莱姆是同学。他那个人总喜欢第一个惹麻烦,但每次都不会被人抓住,他会提前躲到一边,看着我们屁股被打开花。长大后,莱姆就一直围着女孩们转,时常脚踏两只或三只船。女人嫁给莱姆·杜波克,除了眼泪什么也得不到。这点很久之前我就跟乔希说过。

“我没在教堂见过你。”我说道。

“我不去教堂了。莱姆不信教。”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

这话噎得我无话所说。“好吧,”我说道,“乔希,我该回家了。你自己保重。”

我刚要回马车去,乔希却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别走,荣塞尔。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关于我们。”

“没有我们了,乔希。五年前我们就结束了。”

“求你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听着呢。”

“不是在这儿。今晚来找我。”

“去哪儿找你?”

“去我家。莱姆不在,他去杰克逊了,要下周才回来。”

“我不去,乔希。”我说道。

“求你了。”

我知道自己不该去,可我还是去了。吃一顿她给我做的晚餐,聊一聊过去的日子。要让她对我说她有多后悔,听她亲口向我承认。我和乔希过去经常在一起玩,但我们从未躺在一起。虽然我曾梦想过那场景很多次,幻想着我们水乳交融之后依偎在一起,边笑边聊的情景,我脑海中一直想象着那种情景。

可事实与想象完全不同。一切都透着悲伤和寂寥的味道,事后也完全像死一样寂静。我还以为乔希已经睡着了,却听到她沙哑着嗓子问道:“荣塞尔,你都去了哪儿?你心里在想着谁?”

我用谎话搪塞了过去,其实我一路战斗到了德国,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名叫蕾斯尔的白人女人。我在想和蕾斯尔在一起时,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全名是特蕾西娅·胡贝尔,蕾斯尔只是她的昵称。一开始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德国人像我们一样也有昵称。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来,军队是如何给我们洗脑,让我们不把敌人当人看。

蕾斯尔的丈夫也是坦克手,死在斯特拉斯堡(3)。这也是她见面问我的几个问题之一:“你去过斯特拉斯堡吗?”我很高兴自己可以告诉她我没去过。蕾斯尔有个六岁的小女儿,名叫玛丽亚。那个腼腆的小家伙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头发像棉花一样白。我正是通过玛丽亚才认识蕾斯尔的。每当我们的坦克开进镇子,女人们会打发她们的孩子向我们讨吃的。不管他们是不是德国人,瞧见饥肠辘辘的小孩子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我们都感到于心不忍,于是我们总会留些余外的口粮。那天我们来到德国的泰森多夫镇,围住坦克的孩子比往常要多。玛丽亚躲在一帮孩子后面,好像有点害怕。我走到她身边,问她叫什么,她没回答,我觉得她可能听不懂,于是我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荣塞尔”,然后再用手指着她。可她只是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大眼睛,仰脸瞧着我,相比之下,她的脸太小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有婴儿肥,可她的脸颊却干瘪没肉。那天和之后的第二天,我把我多余的口粮都给了她。第三天时,玛丽亚拉着我的手,带我去了她的家。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山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出去总是两人一组行动。德国人虽然已经投降了,可有时你还可能遇到麻烦,比如说像在巴伐利亚小镇,遇到躲在地下室的纳粹党卫军这种事。但到了玛丽亚的家,我们只瞧见了蕾斯尔,她给我们准备了热汤和像我手掌那么大的一条黑面包。我们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了她,说我们不饿,可她不停将吃的往我们面前推。我们瞧出如果拒绝会伤了她的心,于是就吃了几口。所谓的汤大多是水,上面飘着几片土豆和洋葱,面包则硬得能咯断牙齿,但我们假装吃得津津有味,称赞她做得味道不错。

“那就好!”蕾斯尔欢喜道,从进门到现在她终于露出了笑意,而我一下子就丢了魂。蕾斯尔的美丽隐藏在悲伤之下,甚至比那种快乐的美更吸引人。有些女人天生气质如此,生活的艰辛掩盖了她们的美丽,只有当忧愁散去,你才会发现她们的美。在家乡的黑人中我曾见过这种女人,可眼前的蕾斯尔有所不同,这也不仅因为她是白人。这位对生活并没有任何痴心妄想的女人突然间就痛失了一切——没了丈夫、没有食物,也没有了希望。好吧,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自己的女儿和她的自尊,这是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蕾斯尔的英语不好,我最多也只能说十个德语词,可对心意相通的男女来说这都不是问题。在我遇见蕾斯尔之前,因为目睹过达豪集中营的惨象,我一直离fräuleins(4)远远的,不想和她们有任何瓜葛,可很多士兵都找了德国女人。和吉米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甚至不是fräulein,而是frau,意思是有夫之妇。吉米是在比辛根遇见的那个女人,比辛根是停火之后我们占领的第一个镇子,等我们离开那儿前往泰森多夫时,她也跟着吉米一起去了泰森多夫。很多其他女人也和她一样。我总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丈夫,愿意和一个将自己的祖国变成废墟、杀戮自己国人的黑人在一起。但自从我对蕾斯尔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我渐渐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蕾斯尔愿意和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两年,我能给她食物或其他所需要的东西。没错,这是部分原因,但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两人有共同点。蕾斯尔国家的人被征服、被鄙视,就像我们黑人一样。而蕾斯尔也像我一样,渴望像人一样受到尊重。

一有时间,我就去蕾斯尔家。有了我给的钱和其他东西,蕾斯尔可以做德国饺子、泡菜和黑面包,如果走运,她有时还可以做香肠。每天晚上等蕾斯尔把玛丽亚哄睡,我们就坐在沙发上聊天。蕾斯尔有时会讲德语,她的声音低沉悲伤——我猜她是在回忆过去的日子。我有时给她讲三角洲的事:告诉她那里的天空有多大,相比之下,人简直渺小得可怜,一到夏天,房间里所有东西上面都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棉绒。过一会儿,等她用力拉我的手时,我们就上楼去。那时我已经和不少女人有过关系,但我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是为了发泄,而是享受爱的浪漫。蕾斯尔给我的感觉很特殊,她把整个人都交给我,毫无保留,没过多久,我也全身心爱上了她。在军队当值时,我时时刻刻都在惦记她,即使不能在她身旁,我也会想办法去能闻到她身上香水味的地方。有一次当我们事后安静地躺在一起时,蕾斯尔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低声道:“Mein Mann(5)。”我对她说,我很高兴能成为她的男人。但后来吉米告诉我,那句话还有“我的丈夫”的意思。这让我有好几天感到心里不安。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在一起的方式,也许正是丈夫和妻子的生活。

九月份,大多数士兵都已退伍回家,我自愿继续留在泰森多夫。大量新兵从美国来这里弥补退役的空缺,军队需要老兵带领新人。吉米和山姆见我留下,都说我一定疯了,但我实在不忍心离开蕾斯尔。于是,我第一次对父母说了谎,我写信告诉他们,军队不打算放我走。我本不想骗他们,可如果实话实说的话,父亲肯定无法理解我的选择。告诉他我爱上一个白人女人,他肯定会说我是个该死的笨蛋,但最终也许会理解。可如果告诉他,我竟然放弃回家的大好机会,他是绝不会理解的,即使让他想上一百年,他也肯定想不明白。

可到了第二年三月,军队给了我两个选择:重新入伍或退伍回国。我可不想再当四年兵,只得无奈选择了退伍。我为此哭过很多次,可别无选择。我不能留在德国,也绝不可能带着蕾斯尔和玛丽亚一起回家。在开往纽约的轮船上,我劝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战时两个无依无靠的灵魂的露水姻缘而已,纵然浪漫,却稍纵即逝。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那段感情,可直到那天晚上遇到乔希,我才明白,自己错了。

* * *

(1) 出自儿歌《去市场,去市场》(To Market, To Market)。

(2) 英文字母C的发音与英文中海洋(Sea)一词发音相近,所以引起了误解。

(3) 法国东北部城市。

(4) 德语,指未婚德国女人。

(5) 德语,指“我的男人”。

弗洛伦丝

每日每夜我都向上帝祈祷,祈求他把荣塞尔送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团聚。祈求他把荣塞尔完完整整、精神健康地送回家,如果不行的话,请务必保证他精神健康,千万别像我叔叔泽布那样,他虽然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完整无缺地回来,可脑子却出了问题。一天早上,我和妈妈出门来到院子里,发现我们家的六只老母鸡都躺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脖子都被人拧断了,泽布叔叔则躺在最后面,呼呼大睡,好像自己是第七只母鸡。几周之后,他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祈祷了四年。头两年,我们只见过荣塞尔两次,当时他还在路易斯安那和得克萨斯接受训练。我们希望他错过所有上战场的机会,可1944年夏天,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军队把他们派到了国外。报纸上会时不时提到美国黑人士兵,也会提到荣塞尔所在的营队,这时哈普就会大声念给我听。当然了,我们拿到的通常是几个月或更早之前的报纸,荣塞尔早就不在报道上说的地方了。信也一样,我们要等好久才能收到荣塞尔的信。每次一拿到信,我就害怕是不是荣塞尔中枪了,或许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哪里,或者已经牺牲了,可我瞧不明白纸上的勾勾画画。等到战争终于结束了,荣塞尔却没回来,纸上的勾勾画画也没告诉我为什么。荣塞尔过去总督促我,让我学习识字,可我觉得识字根本没用。在纸上勾勾画画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得过日子。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认真对待你的期望,说不定会愿望成真。”上帝果真听到了我的祈祷,不但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回家,还让他有钱给我们买了一头新的骡子。我们又变回了分成农,我继续去帮麦卡伦夫人料理家务,莉莉·梅在家照顾她爸爸。(我并没祈祷给麦卡伦夫人做家务,但挣点额外收入总是好的。)哈普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到处走了,他又恢复了周日的布道,嘴里又开始念叨着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想再买一头骡子,那样就可以多耕些地,攒钱买属于自己的地。马龙和鲁埃尔对哥哥回来兴奋不已,像小狗一样跟着荣塞尔到处走,缠着荣塞尔让他讲他的所见所闻,还有他参加的战斗。哦,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因为荣塞尔的归来而心怀期望,可偏偏荣塞尔自己没有任何期望。

荣塞尔想离开这里。我的孩子都不怨天尤人,他嘴上虽然从来不说,可我这个母亲瞧得出来,他从回家的第一天起就闷闷不乐。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在特里克班克家商店和亨利父亲还有其他白人发生冲突的缘故,于是我宽慰自己,荣塞尔离开得太久了,他需要时间适应,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荣塞尔整天坐立不安,郁郁寡欢,夜里睡觉时身体会突然抽搐,大声呻吟。不在地里干活时,他就给战友写信,或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呆呆出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整天闷头吃饭,在教堂里也不和女孩搭讪。这点最让我担心。一个刚打完仗回家的大男人,怎么会不渴望女人的怀抱呢?

荣塞尔的魂丢在了战场上,他人虽然回来了,可心落在了那里。我从他说的梦话听得出来,荣塞尔一定在战场上看过,也许还做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心里不安。让荣塞尔倍感折磨的不仅是战争,还有三角洲这个地方和希望他留下的我们,这些如同大山压在他的肩头,一点点榨干了他的生命活力。

哈普说我胡说八道,认为我从小到大都太担心荣塞尔了。不管他说的对不对,我了解我的儿子,他这样整天郁郁寡欢肯定不对。我生了五个孩子,四个都顺顺利利,只有荣塞尔是个例外。他在我肚子里时,白天动个不停,晚上拳打脚踢。教我接生的姨妈萨拉说,小孩子调皮是好兆头,说明孩子健康。我对她说:“他倒是玩得尽兴,我可是累得筋疲力尽。”待荣塞尔出生时,这孩子好像突然决定要继续留在我肚子里。我一直生了32个小时才把他生下来。他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都要裂成两半了,等他终于出来,号啕大哭的声音差点把我们耳朵震聋。不等萨拉姨妈把他倒过来拍后背,小家伙的肺就已经知道该如何工作了。

经过一番痛不欲生的分娩之后,我以为这孩子肯定会是个捣蛋鬼,可荣塞尔却非常乖巧听话,而且身体强壮。不到一岁就可以自己下地走了。摘棉花时,我把他放在垄沟一头的草垫子上,结果他自己沿着垄沟摇摇晃晃找我吃奶了。他总咿呀咿呀自言自语,或唱歌自娱自乐,他会说的第一个字是“哈”!他每天指着自己的脚、天上的云、棉铃虫,或者看到的所有小东西,一天要说上五十次“哈”。到了三岁,他讲起话来更是滔滔不绝,对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到了上学年纪,荣塞尔几乎以学校为家,甚至在播种和摘棉花季节学校关闭时,他还偷偷跑去学校。等荣塞尔念完八年级,他的老师来找我,说荣塞尔是块读书的料。这话她不说我也知道。老师还说,如果我们让他下午去上学的话,她可以继续教他。为这事我还和哈普吵了一架。哈普打算让荣塞尔全天在地里帮忙干活,可我坚持让荣塞尔继续上学。我对哈普说,我们必须遵从上帝的安排,发挥他的天赋,而不是让他将来只靠力气吃饭。

“你确定你想上学吗?”哈普问荣塞尔道。

“是的,爸爸。”

“可你每天还得帮我下地干活干到2点,还要做繁重的家务。这样你就没时间去钓鱼或玩儿了。”

“我不介意。”荣塞尔道。

哈普摇摇头,无奈地答应了让荣塞尔继续上学。战争爆发后,荣塞尔执意参军,要加入全是白人的军队,哈普虽然不理解,可还是让他去了。

我瞧着我的孩子,他们每人身上都有哈普和我的影子。我爱我的丈夫,也爱自己,所以我爱我的孩子。但每当瞧着荣塞尔,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我和哈普所没有的特别之处,那肯定不是我们遗传给他的。那些特别之处就像一束阳光,尽管有时晃得你眼睛生疼,可你却忍不住想看它。

我爱我的每一个孩子,但最喜欢荣塞尔。如果这是一种罪过的话,我想上帝一定会宽恕我的,因为正是上帝让荣塞尔从生下来就与众不同。

劳 拉

五月末,正是棉花绽放的季节。简直像变魔术一般,农场四周突然冒出成千上万朵白色的精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几天之后,花的颜色就由白转粉,花落后露出最大不过像我指尖一般大小的棉铃。经过一个夏天,棉铃渐渐成熟,最终在八月开裂吐絮。而我肚子里的“种子”则应该是刚过完新年种下的。五月初我开始晨吐,所以我推断应该是两个月前怀的孕。

我想等确定之后再和亨利分享喜悦。玛丽埃塔镇没有产科医师,更不要说医院了。这里大多数女人生孩子都是找特平医生去家里接生。但凡能有其他办法,我可不想这么做。我准备等六月末皮尔斯刚好邀请我去参加露西受洗仪式时,问下埃博琳格林维尔的医生的名字。露西是我的教女,也是我的侄女,所以我必须得去,时机刚刚好。等到了孟菲斯,我会去拜访一下我之前的产科医师布朗利医生。

亨利没时间陪我去,但同意我和女儿在孟菲斯住上一星期。在文明世界待上七天!整整七天不用见到泥巴,不用上室外厕所,而且没有帕比。想一想我就兴奋不已。我可以一天洗一个热水澡,不,一天两次,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洗。我可以打电话呼朋唤友到皮博迪酒店喝下午茶,去美术馆欣赏雷诺阿(1)的画。我甚至可以夜里睁着眼躺在床上,或者伴着不会像蜡烛一样一闪一闪的灯光读书。

亨利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他开着车慢悠悠,一如往常不慌不忙,动不动就放慢车速,瞧瞧路上经过的农场,跟自己种的棉花、大豆和玉米比较一番。我本想告诉他快一点,别误了火车,可我知道亨利这是情不自禁。亨利对自然风景从来不感兴趣,瞧见森林、群山,甚至大海也无动于衷,可他只要瞧见一座精心照料的农场,倒会激动得喘不上气来。

等我们到了火车站,只差十分钟火车就开了。亨利亲过女儿,让她们严肃保证会乖乖听话、照顾好妈妈之后,转身对我说:“我会想你的。”亨利对我的忤逆犯上、触犯他权威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但随着日子流逝,再加上每天看着棉花茁壮成长的愉悦,亨利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上周刚和我恢复了床上生活。

“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我说道。

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只是在敷衍而已。我不仅想离开帕比和农场,还想离开亨利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亨利是否知道我心里的感受。

“你知道我不能离开那么久,每年这季节都走不开。”亨利道,“另外,没有我,你们玩得会更开心。”

“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的。”

亨利俯身吻了我。“你只要保证回来就好,听见了吗?我这里可不能没有你。”

亨利面带微笑,貌似是在随口开玩笑,可语气中却透着一丝隐隐的担忧。那一刻我突然心生愧疚,但还不足以内疚到让我说:除非你和我一起去,否则我就不去了。

我感觉火车开起来没完没了。天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闻到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煤烟味我只觉得阵阵恶心。可对第一次坐火车的女儿们来说,这次旅行简直像一次大冒险。我的父母来火车站接我们,爸爸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则毫无意外地潸然泪下。

经历了五个月的流放,我终于又回到了家人身边,这感觉真是太好了。我可以站在教堂里,耳边听着家中从老到少,各年龄段人的声音。我可以和姐妹们坐在埃塔的柳条摇椅上,抿着甜美的香茶,孩子们则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中追逐着萤火虫。最棒的是,等布朗利医生确定我怀孕了,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分享我的喜悦,瞧着每个人开心地大呼小叫。其他时间里,我也许会把自己锁在父母家里我的旧床上,宁肯丢掉钥匙也不回“泥巴地”去。可只过了几天,我就开始思念亨利了:怀念他翻身时,床的嘎吱嘎吱声;怀念他搂着我腰时潮乎乎、压迫的感觉;怀念他睡觉时刺耳的呼吸声。自从我的肚子里有了亨利的孩子后,我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我的丈夫。我认为这是上帝的安排——换作弗洛伦丝,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在我们即将返回农场的前一个晚上,我刚要关床头灯睡觉,突然听到有人用指甲轻敲我的房门。母亲进了屋,坐在我床边,飘来一阵熟悉的娇兰“一千零一夜”香水的味道。父亲最喜欢这个香水,所以母亲就只用这一种,就像她从不剪短头发,只因为父亲喜欢长发。白天,她把头发盘起来,此刻则用银色绳子一扎,像女孩子一样披在后面。母亲今年已经71岁了,可对我来说她还是一如往常的可爱,但她说起话来也一如既往的拐弯抹角,让人恼火。

“我一直在想你的哥哥。”母亲道。

“皮尔斯吗?”我们之中最令母亲放心不下的人是皮尔斯,因为他总是过于正经,而且他结婚只是为了钱。

“不,我说的是特迪。”母亲道。谁都知道特迪是母亲的心头肉,尽管母亲总试图掩饰,可都是白费力气。特迪天生喜欢逗大家乐,不在乎丢脸,我们都因此而喜欢他,甚至连皮尔斯也不例外。

“特迪怎么了?”

“我怀他的时候,和你现在的岁数差不多,这你知道的。”

我的耳朵早已经被这段家史磨出茧子了:当医生宣布她不会再怀孕之后,母亲却在38岁时出乎意料地怀上了特迪。还有那次怀孕是多么的顺利,分娩的时间也是所有孩子中最短的。

“最后的宝宝生得最快,”我借用这个故事结束时母亲总说的一句话,“我希望我这次也像你那样顺利。”

“可特迪并不是最后一个孩子。”母亲低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次是双胞胎。特迪的孪生妹妹比他晚十分钟出生。体重还不到四磅。”

“噢,妈妈。特迪知道这事吗?”

“他不知道,这事你不能告诉他。”母亲道,“我不想他像我一样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当时应该听医生的,医生警告过我,说不能再怀孕。他说我岁数太大,身体吃不消,可我自以为没事。所以那个可怜的孩子,你的妹妹——”母亲停下,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你告诉我这事,”我问道,“是因为担心我?”母亲点点头。“可是妈妈,如果不是因为你又怀孕,就不会有特迪了。我们怎么可以没有特迪呢?大家都不会接受的。”

母亲用力握握我的手。“一定要特别小心,别累着自己,”母亲道,“让亨利和那个黑人女人帮你做事,如果你感觉累就休息。即便不累也要休息,每天下午都要休息几个小时。答应我。”

“我会的,妈妈,我向你保证。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没事。”

母亲伸手轻抚着我的头发,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心中觉得无比的踏实安全。

第二天,我返回了农场,一路上即使不能说兴高采烈,也可以称得上心甘情愿。亨利听到我再次怀孕的消息欣喜如狂。“这次会是男孩,”亨利道,“我打心底感觉得到。”

我希望亨利是对的。并非我不爱女儿,而是我想体验另外一种更加强烈、不那么复杂的爱,一种与我自身成长迥然不同的新鲜经历,就像我的姐妹对自己的儿子,兄弟对自己的女儿的那种感情。

“我敢打包票,”听说我怀孕后,弗洛伦丝道,“这次肯定会是男孩。”

“你怎么知道?”

“两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各种迹象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

我没理会她暗示着竟然比我还早看出我已怀孕的事,问道:“什么迹象?”

“你晨吐得不严重,从这点可以看出肚子里是男孩。另外,相比甜食,你更喜欢吃肉和奶酪。”

“我一直都喜欢吃肉和奶酪。”

“还有,”弗洛伦丝坚定地手一挥,“你床上的枕头朝向北方。”

“这有什么关系?”

弗洛伦丝眉头扬起,仿佛在说:这么一个人尽皆知的真理,你竟然都不知道?“等着瞧吧,六个月后就见分晓了。”弗洛伦丝道。

弗洛伦丝对我几乎和之前一样,但在帕比面前显然拘束了许多,在亨利面前也有一点不自然。我知道,这是因为荣塞尔的缘故。自从荣塞尔来家里给帕比道过歉,我们就没怎么见过他。我觉得这对荣塞尔好。他和帕比之间的关系感觉不像水和油,更像油和火。两人不见面对我们大家都好。

不幸的是,我没法躲开我公公。一旦亨利让帕比在家帮忙,碰巧弗洛伦丝也在家时,他就不停找麻烦、发脾气。每次怀孕亨利总对我呵护有加,这次尤为上心:他严格规定,不管怎样都不能让我费一点力。弗洛伦丝一天能做的就那么多,剩下的活自然都落在了帕比身上,需要他帮助拉东西、挤奶、搅搅拌拌等。

“老了老了,一大把年纪,还以为终于可以休息,安度晚年了,”帕比抱怨道,“谁成想,家里人还让他像黑奴一样不得闲。”

“这只是暂时的,帕比,”我说道,“好确保我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帕比鼻子一哼。“就好像我还想要个孙女似的。”

七月一晃而过。天气变得愈发炎热,棉花正在茁壮成长。虽然我肚子鼓得不明显,可我已经感到肚中宝宝的存在了。我祈祷,轻声激励,希望这颗幼小的种子在我体内健康成长。我和亨利之间的裂痕因为这次怀孕完全弥合了,双方抛弃宿怨,重归于好,我们一起讨论起孩子出生后的生活。在是否继续住在农场这个问题上,我们也达成了一致。亨利答应等收了庄稼就租房子。亨利说如果在附近实在找不到,就住到附近的贝尔佐尼或楚拉镇去,尽管那意味着他要开更长时间的车去农场干活。一想到重新住进真正的房子,我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知道自己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我竟然对“泥巴地”感到有点儿依依不舍,偶尔还觉得这儿的苦日子也变得讨喜了。

然而临近七月末,在一个平平常常、和风煦日的星期六,灾难突然降临了。和往常一样,每当坏事发生时,亨利都不在我身边。他和帕比去莱克村挑母猪,只剩下我和两个女儿在家里。女儿们正在水泵旁玩堆泥巴,我坐在橡树下给亨利补衬衫。微风拂面,隐隐有股甜甜的农药味,今天早上喷洒农药的飞机刚飞过。我当时一定打了个盹,没瞧见维拉·阿特伍德走进了院子,直到她像小女孩一样尖锐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你们的妈妈在哪儿?”维拉问道,“她人呢?”

“我在这儿,维拉。”我答道。

她转身瞧见了我。维拉气喘吁吁,裙子被汗水浸湿了,她一定是一路跑到这儿的。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你得开车带我去镇里,”维拉道,“我要杀了卡尔。”

这时我才注意到维拉手中握着切肉刀。我心里突然一阵哆嗦。女儿们就站在离维拉几英尺远的地方。我站起身,说道:“过来,维拉。过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维拉向我走来,身子摇摇晃晃有点不稳。女儿们也要跟过来,我用手指做出禁止的手势。阿曼达·莉马上拉住妹妹的手,停下了脚步。

“他要祸害阿尔玛。”维拉道。

“什么意思?”

“他想祸害阿尔玛,就像他祸害了雷妮。我必须阻止他。你必须带我去找他。”

“卡尔打她了?”

“不是。”

尽管天气温暖,待我搞明白维拉话里的意思时,我依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雷妮是阿特伍德家的大女儿,弗洛伦丝在二月份给她接过生,就在维拉怀孕的两个月前。弗洛伦丝告诉过我,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几天就都夭折了,死于婴儿猝死综合征。

“不能让他再糟蹋了阿尔玛,我要阻止他。”维拉道。

“他人现在在哪儿?”

“他去镇里买霰弹枪子弹了,他说今天下午带阿尔玛去打猎。”

我得想法拖住她,让她一直说下去,我心中暗暗盘算着。亨利和帕比随时会回来。“打猎?”我纳闷道。

“他就是这样糟蹋雷妮的,他带她到树林里打猎。”

“你怎么能确定?确定他……”

“他们带回来的东西,雷妮一口也不吃。无论是鹿、兔子、松鼠,不管什么东西,她碰都不碰,就说自己不饿。卡尔正相反,坐在那儿狼吞虎咽,就好像一周没吃饭一样,他一边啃着骨头,一边说自己亲手打到的猎物最好吃。‘我说得对不对,雷妮?’他这样问雷妮。而雷妮呆呆坐在那儿,骨瘦如柴,盯着吃的东西,好像上面都是蛆虫。”

维拉后脚跟支地,身子前后摇晃,刀在身边晃来晃去。她的头歪向一侧,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涣散无神,就好像州办集市表演上中了催眠术的人一样。

要让她一直说下去。“你跟卡尔提过这事吗?”我问道。

“没有,他肯定不会承认。雷妮肚子鼓起来时,我问过她是谁做的,她就是不说,我用鞭子抽她,她也不说。他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被抽是她自己罪有应得。那时我就知道了,可我不敢相信。我对自己说,如果出生的孩子是个男孩,那就不是我想的那样,可如果是女孩就错不了,因为卡尔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孩。等宝宝出生,我一瞧见孩子的样子,我就知道那是卡尔的孽种。”

我偷偷瞄了一眼阿曼达·莉和伊莎贝尔。小家伙们的方格裙子上溅的都是泥巴。伊莎贝尔额头上竟然也有一道泥,那是因为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一捋留下的。此刻她正吮着大拇指,瞧着我们。

“看着我。”维拉命令道。

我马上乖乖照办。

“你看着我。”维拉道。

“我看着呢,维拉。我看着你呢。”

“孩子生下来几天后,我走进卧室,瞧见卡尔抱着宝宝,手放在宝宝嘴里,宝宝正含着玩,雷妮躺在一旁瞧着他们。就是在那时我才决定要动手的。”

“动手做什么?”我问道,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天晚上,等他们都睡着之后,我拿起枕头,要让卡尔再也不能碰那个宝宝,就像我不该让卡尔碰雷妮。”

“你对自己生的孩子也那样做了?”

维拉面容扭曲地走到我身旁,举起刀架在我脖子上。当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得像在擂鼓。“现在你必须带我去镇里。”维拉道。

维拉呼出的口气带着没刷牙的味道。我强忍住恶心,道:“维拉,你听我说。我丈夫马上就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会去和卡尔谈。亨利知道该怎么做。”

“不行,”维拉道,“我等不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走。快点儿。”

维拉拽着我的胳膊,拖着我向卡车走去,可车里没有车钥匙,钥匙挂在前门的钉子上。阿曼达·莉和伊莎贝尔睁大眼,惊恐地瞧着我们,她们怎么办?不能把她们单独留在农场里——她们还太小,很容易出事。可怎么能带上她们呢?维拉应该不会伤害她们,可她现在神志不清,谁也不能保证。我头脑里闪过卡尔的嘴唇在向阿尔玛逼近的样子,还有维拉在车里坐在我两个女儿身边、手里握着切肉刀的情景。

“我不能去,维拉。”我说道。

“为什么?”

“亨利不让我开车。我不知道他把钥匙放哪儿了。”

“你骗我。”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我之前开过一次车,差点把车撞报废了。你瞧见那个大凹痕了吗,车子前面挡泥板上的那个?那就是被我撞的。亨利很生气,所以他把车钥匙拿走了。”

维拉狠狠抓住我的肩膀,怒目圆睁,此刻室外光线明媚,可她的瞳孔却在扩散。“我必须要去阻止他!”维拉摇晃着我道,“你要帮我阻止他。”

我又感到一阵恶心,腿也软了,身子直向下沉。“维拉,我没法去。我没有钥匙。我只知道亨利把车钥匙带走了。”

维拉猛地松开我,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维拉头向后仰,放声痛哭。那哭声听起来如此凄凉悲怆,我甚至必须忍住冲动,才没有跑进屋子取车钥匙。

“妈妈?”阿曼达·莉害怕地小声喊我。我瞥了眼孩子们,又瞧瞧维拉,发现她脸上的神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别害怕,”维拉对我的女儿们道,“我不会伤害你们和你们的妈妈的。”她转头瞧着我,目光沉静得让人心惊。“我现在要走了。”维拉道。

“等亨利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他会帮你的,我保证。”

“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维拉——”

“你照顾好自己的女儿们。”维拉道。

说完她迈着大步,沿着大路向镇子缓缓走去,她手中的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等女儿们向我跑过来时,我才第一次感到肚子一阵绞痛,很像产前阵痛。我身子一软,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肚子。

“你怎么了,妈妈?”阿曼达·莉问道。

“我需要你像个大孩子一样,去弗洛伦丝家找她过来。你知道怎么走吗?”

阿曼达·莉郑重地点点头。

“现在快去,”我说道,“跑得越快越好。”

阿曼达·莉立刻跑走了。这时,又一阵疼痛袭来,我感觉好像有一只手正紧紧攥住我的五脏六腑用力捏,接着我的两腿间湿了。伊莎贝尔倚在我身上抽噎起来。我躺在地上,把伊莎贝尔抱在怀里,听着她放声大哭,为了我们两人,也为了她那个没能来到世上的弟弟而哭泣。

卡尔的尸体躺在从农场去镇子的半路上,他身上被维拉捅了十七刀,然后维拉去玛丽埃塔镇向塔克警长自首了。萝丝和比尔曾在主街碰见过维拉,他们说她当时浑身是血,就好像刚从血泊里爬出来一样。

这些事情都是我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正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恨自己之前不该心存怜悯,没让亨利赶走阿特伍德一家人。我整天躺在床上昏睡,不愿意醒来,即使睁开眼,也只是脸对着墙,只有必须上厕所时才不得不起床。弗洛伦丝负责照顾我,哄我吃些东西,劝我换上干净的睡衣。孩子们给我送来了各种礼物:野花、她们画的画,和我虽害怕却还得装作喜欢的响尾蛇蜕下的皮。萝丝来看过我几次,跟我聊了聊镇里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亨利晚上睡觉时曾试图安慰我,但我总躺着不理他,几天之后他也放弃了,我们各睡各的。

如此这般一周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了一周。孩子们越来越心烦气躁,亨利的同情也变成了不耐烦。“她这是怎么回事?”我无意间听到他对弗洛伦丝道,“怎么还赖在床上?”

“她需要时间,麦卡伦先生。孩子没了的失落劲儿还没过去呢。”

弗洛伦丝说得不对。我已经不再感到失落,而是心中充满愤恨,我恨维拉和卡尔,恨亨利和上帝,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怒火在我身体里熊熊燃烧,我仿佛怀了一个胎儿,我不停用各种的如果和指责供养它。如果那天弗洛伦丝没有休息,如果亨利没把我和女儿单独留在农场,如果一开始他没把我们带到这个破地方来,如果他告诉我经营农场不能心怀怜悯时,我听了他的话。亨利的话如同赋格曲(2),在我的脑袋里反复播放,我则一遍又一遍想着各种假设。一想到亨利走进房间,瞧见我躺在床上,肚子里没了他孩子时的脸色,想到他板着脸,心里伤痛,却还掩饰着以免让我看见,只露出关心的神色——关心我,关心一个因为固执和愚蠢而失去他孩子的女人。是的,我知道流产很常见,尤其像我这样的高龄产妇,可我总认为如果不是维拉那天给我造成的压力,如果我让亨利赶走阿特伍德一家,我也许就不会失去这个孩子。正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这次怀的是个男孩。弗洛伦丝没告诉我孩子是男是女,也不让我看,但从她和亨利脸上的表情我瞧得出来,是个男孩。

流产三周之后的一个星期一,我又重新活了过来。我和亨利之间,或我和弗洛伦丝之间没出现任何戏剧化的一幕,没有对我的谆谆教导,也没有不顾我挣扎咒骂,将我从病床上生拉硬拽起来的戏剧化情景。我只是起床继续生活。洗干净酸臭的身体,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衣物,重新履行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但我心里空空如也。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意识到我心里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只要我能满足大家的期望——做做饭、安慰照顾孩子,再次恢复和亨利的床上生活——这就是一个开心的家庭。我有点恨这种生活。有时当天气闷热无风,亨利的身体仿若炙热的烙铁贴着我时,下半夜我会被热醒,这时我就幻想着自己起床,快速穿好衣服,走进女儿房间在她们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然后穿过泥泞的院子,开上那辆迪索托牌汽车,就此离开——沿着土路,穿过小桥,上了碎石路,然后转上高速公路,一直向东直到开进海边的沙滩。我上一次嗅着海水的味道,身子沉在冰爽蓝绿的海水里还是很久之前的事。

当然,这不过是我一时的心里冲动而已,并未成真。但有时我怀疑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也许是下周或下个月,要不是杰米突然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话。

杰米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还在罗马。五月份,我们曾收到杰米的明信片,正面是一张古罗马圆形剧场的照片,背面的留言字迹潦草,杰米告诉我们意大利女孩和美国南方的女孩一样漂亮。我瞧见杰米的留言笑了,亨利没有。

“有点不对头,”亨利道,“杰米四处闲逛,却不回国。”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待在密西西比乡下。”我说道,“另外,他还年轻,没有任何负担。如果他想旅游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告诉你,这有点不对头。”亨利重复道,“我了解我的弟弟。他肯定哪里不对劲儿。”

我不喜欢亨利这样说,所以我认为他说得不对。杰米肯定不会有事的。

杰米来农场是在八月末,正赶在收割季节前,正是天气炎热得让人觉得日子无比漫长的时候。我第一个瞧见了杰米。透过地面向上蒸腾的热气,我瞧见远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微微发亮,这个人两只手上各提着一个行李箱,正大步流星走在满是尘土的大路上。因为那人头上戴着帽子,所以我没看到杰米的红头发,但从那个人走路的姿态——后背挺直,双肩不动,所有动作都集中在臀部发力,走起路来像某个电影明星——我认出这个人是杰米。

“那是谁?”正吸着烟、吞云吐雾的帕比眯着眼,透过身边的烟雾望着远方。我们两人当时正坐在门廊上,我在搅拌黄油,老头子如平常一样无所事事。两个女儿在院子里玩耍。亨利正在谷仓里喂牲口。

我对着帕比摇摇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等杰米走近之后,我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戴着飞行员太阳眼镜,白衬衫的腋窝处有两块椭圆形的汗渍,裤子在窄臀处收紧而下面宽松。他瞧见我们,一只手举起行李箱跟我们打招呼。

“那是杰米!”帕比对着自己的儿子挥挥手杖道。老头子的腿其实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动起来像狐狸一样敏捷。他的手杖纯粹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是他想展示一家之长的权威或不想干活的道具。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

“别干坐在那儿了,小妞!快去接一下他!”

我站起身,将本想狠狠反击帕比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这次我心甘情愿听从他的指挥——我走下台阶,穿过院子。我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裙子上的汗渍、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没洗的头发感到羞愧。我抬手整理着头发,感到发丝蹭过手掌上的老茧。我的手现在已经和农妇的手毫无区别了。

等我走出大约一百英尺远时,我听到帕比开始大喊:“亨利!你弟弟回来了!亨利!”

亨利拎着饲料桶从谷仓里走出来。“你说什么?”亨利喊道,然后瞧见了杰米。他惊叫了一声,扔掉饲料桶,拔腿飞奔,杰米也向他哥哥跑去。亨利跛脚跑的样子很滑稽,可他似乎没意识到这点,像放学的小学生一样撒欢向前冲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奔跑,眼前这一幕是我从未发现的、亨利不为人知的一面。

双方在距离我十英尺的前方终于胜利会师了。两人勾肩搭背,然后再分开,互相打量着对方:又是男人们见面的那一套。我站在一旁等着他们履行完男人见面的仪式。

“哥,你看起来气色真不错,”杰米道,“你一直都喜欢种地。”

“你看起来真是酷毙了。”亨利回答道。

“别奉承我了。”

“你应该长点肉,让密西西比的阳光多晒晒你的脸。”

“所以我才来这儿的。”

“你怎么来的?”

“从格林维尔市搭车过来的。我在镇里的日用品店遇到你们的邻居。他一直把我送到桥头。”

“埃博琳怎么没开车送你过来?”

“她有个女儿不舒服,头疼或哪里不舒服。埃博琳说她们这周末会过来。”

“很高兴你先过来了。”亨利道。

杰米转过身,用他特有的方式瞧着我——他似乎完全看穿了我,但又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杰米伸出双手,道:“劳拉。”

我走到他身旁,给了他一个拥抱。我感觉杰米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营养不良,他的肋骨像钢琴的黑键一样突起来。我抱着他呢,我心中暗想,这时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他抱起来。我马上退后一步,心里怦怦直跳,感觉杰米正盯着我。

“欢迎你回家,杰米,”我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你也是,亲爱的嫂子。你在亨利的‘天堂’里感觉如何?”

这时,老头子突然插嘴进来,正好省得我说违心话了。“身为儿子应该要和他老子打个招呼。”帕比从门廊处吼道。

“哈,亲爱的,我们帕比那可爱的声音,”杰米道,“我都忘了我有多么想念这声音。”

亨利从杰米手中接过一个行李箱,我们一起向家走去。“我觉得帕比在这儿孤零零的,”亨利道,“他想妈妈和格林维尔。”

“哦,这是他现在用的托词吗?”

“不,他从不找借口,你知道的。”亨利道,“杰米,他也想你。”

“我猜他是的。我猜他还戒了烟,加入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

听见这话,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亨利却板着脸。“我说了,他想你。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可这是真的。”

“你说是就是吧,哥。”杰米抬起胳膊搂住亨利的肩膀,道:“今天我就不和你拌嘴了,但有句话我必须要说,你这几个月收留他忍受他,你真是太伟大了。”

亨利耸耸肩。“他可是我们的父亲。”亨利道。

这话在我心中激起一阵嫉妒,从杰米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心生嫉妒。亨利就是这么一个思想单纯的人!我多希望自己某天也能变得像亨利一样,思想单纯,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非黑即白,他从不质疑,从不问为什么,从不思前想后,也绝不会半夜踌躇不定,辗转反侧,这简直是一种不可想象的奢侈啊。

当天晚上吃饭时,杰米用他海外游历的故事给我们添了一道大餐。他向北最远到过挪威,向南最远则到过葡萄牙,多数时候坐火车,有时也骑自行车或步行。他给我们讲他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情景:那里的群山是如何的高耸入云,积雪又厚又软,人摔倒就像掉进了羽绒床里。他的话仿佛带我们去了巴黎的街边咖啡馆,那里的侍者穿着洁白如雪的衬衫,围着黑色的围裙,端上来的酥皮糕点有一百层,每一层比指甲还薄;仿佛带我们去了巴塞罗那斗牛,感受那里成千上万的观众像朝见上帝一样为斗牛士欢呼;还带我们去了摩洛哥赌场赌博,杰米在那里玩巴卡拉纸牌(3),一把就赢了一百美元,他用赢的钱给丽塔·海华丝(4)送去一瓶香槟。所有故事听起来都那么精彩神奇,可我忍不住注意到杰米看起来那么疲惫憔悴,他每次点烟时手都在颤抖。杰米几乎没吃什么,更喜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搞得屋子里乌烟瘴气,孩子们个个被呛得眼睛发红,眼泪汪汪,可谁也没抗议,他们都被自己的叔叔迷住了。尤其是伊莎贝尔,整个吃饭时间眼睛就像长在了杰米身上,饭后还要坐在杰米腿上。我之前从没见这小家伙这样喜欢过谁。

对杰米的故事唯一感到不耐烦的人貌似是亨利。这点我从他皱眉的样子就看得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亨利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他忍不住爆发了。“你几个月不回家,就在做这些事?”

“我需要放松一下。”杰米答道。

“所以就玩雪、吃花哨的外国面包。”

“每个人治愈的方式不同,兄弟。”

亨利端着膀子打量着杰米。“好吧,如果你管这个叫治愈,那我真不知道你所谓的受伤是什么了。”

杰米叹了口气,手抹了一把脸。他手背上的血管暴起,好像蓝色的绳子。

“你受伤了吗,杰米叔叔?”伊莎贝尔关切地问道。

“每个人在战争中都会受伤的,小贝拉。但我没事。你知道‘贝拉’是什么意思吗?”伊莎贝尔摇摇头。“那是意大利语里‘漂亮的人’的意思。我觉得从今往后,我就管你叫贝拉吧。你愿意吗,贝拉?”

“我愿意,杰米叔叔!”

我会让杰米的身体恢复健康的,我心中暗道。我要做饭给他吃,让他的身体强壮起来;我要给他弹音乐,舒缓他的心绪;我要给他讲故事,让他面露微笑。我说的不是杰米今晚脸上的疲倦笑容,而是那种热情四射、肆无忌惮的大笑,就像多年前,他在皮博迪酒店舞池里对着我露出的笑容。

战争令杰米黯然神伤,而我会让他再次容光焕发。

* * *

(1) 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法国印象画派的著名画家、雕刻家。

(2) 赋格是复调音乐中最为复杂而严谨的曲体形式。赋格的主要结构是首先在一个声部上出现一个主题片段,然后在其他的声部上模仿这个片段,这时演奏主题的声部与新的声部相对应的乐句,形成各个声部相互问答追逐的效果。

(3) 流行于欧洲赌场,通常由三人玩的纸牌游戏。

(4) 丽塔·海华丝(Rita Hayworth, 1918—1987),美籍西班牙裔舞者、影视演员。

亨 利

我弟弟被战争毁了——他的问题出在脑袋瓜里,谁也看不出来。别看杰米满嘴聪明伶俐的俏皮话,与劳拉和小家伙们打闹成一片,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瞧出些不对头。他身形消瘦,精神惶恐焦虑,那双眼睛和我当年在军队里见过的人一样,透着忧心忡忡。夜里当他那双眼睛一闭上会浮现怎样的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了。

杰米打小性格敏感,长大也没变。他时刻希望得到表扬,一旦求之不得,或所得甚多,就觉得自己受了伤。他从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体现在哪儿,人人都知道的事儿,杰米却不知道。这点要怪我们的父亲帕比,他从小到大一直打击杰米,让他抬不起头来。帕比还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对杰米。因为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杰米,甚至连妈妈都要靠边站。他想让杰米变成另一个自己,一旦杰米做不到或不愿意,多数情况是后者,帕比就要惩罚他。那情景看着让人于心不忍,我总乖乖地有多远躲多远,避免搅和进去。不光我这么做,妈妈也一样。因为我们都清楚,越维护杰米,帕比就会越变本加厉。

我有次回家过圣诞节,杰米当时已经有六七岁了,我们取木柴时,一条铜斑蛇受惊从柴火堆下窜了出来。我随手抓起斧子,“咔嚓”一下把蛇头切了下来,杰米被吓得哇哇大叫。

“别哭得像个该死的娘娘腔,”帕比一巴掌打在杰米头上,呵斥道,“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有三个女儿,不是两个。”

杰米挺胸抬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岁数不大,就善于演戏了——但我瞧得出来,他心里其实很难受。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当我和帕比单独在一起时,我问道。

“做什么?”

“那样贬低他。”

“那是为了他好,”帕比道,“你们的妈妈、你,还有杰米的姐妹们整天宠着他,都要把他毁了。得有人对他狠一点。”

“可你应该小心一点儿,否则他会恨你的。”我说道。

帕比一脸的不屑。“等他长大成人了,他就明白了。他会感谢我这么做,你等着瞧吧。”

我父亲直到闭眼那天也没等到杰米的感谢。对此我深表遗憾。

杰米从不和我谈战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大多都不会谈战场上发生的事。大谈特谈的反而是那些没怎么上过战场、一直躲在后方,或是从没参过军,却想了解战争的人。我们的父亲一有机会就喜欢打探这种事。杰米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等劳拉和孩子们一去睡觉,帕比马上问道:“说说,当大英雄的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杰米答道。

帕比鼻子一哼。“别跟我来这套。报纸上报道过你获得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荣誉勋章。”

杰米获得的“花花绿绿的荣誉勋章”包括银星勋章和杰出飞行十字勋章,这些都是飞行员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杰米给家里写信时从没提过这些荣誉,要不是军队通知帕比,我们也都被蒙在鼓里了。

“只不过是走运而已,”杰米道,“很多人没我这么幸运。”

“这东西一定很招姑娘们喜欢吧。”

弟弟只是耸耸肩。

“杰米根本不需要用勋章去吸引女孩子。”我说道。

“你说得对极了,他不需要。”帕比道,“他这点随我。当年你妈妈嫁给我时,我兜里穷得叮当乱响。她可是格林维尔市最漂亮的姑娘,有好多追求者,可她选了我。”

据我所知,帕比的这番话倒并非自吹自擂。至少母亲对此从没表示过异议。我坚信他们的彼此倾心完全建立在以貌取人的基础上。

“我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帕比继续道,“我屁股后有一帮姑娘追我呢,就像你一样,儿子。”

杰米在凳子里抬抬屁股。他讨厌把自己和父亲相提并论。

“不过,有件事一定错不了,”帕比道,“那些勋章肯定是因为你杀了很多德国鬼子才得到的。”

杰米没搭理帕比,看着我道:“你这儿有酒喝吗?”

“我那里好像有点儿威士忌。”

“那就行。”

我找到酒,给每人倒了两指高的酒。杰米喝了酒,又给自己添了差不多之前两倍的酒,杯子几乎满了。我吃了一惊,我之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这么能喝酒。

“怎么样?”帕比问道,“你干掉了多少德国人?”

“我不知道。”

“估计一下。”

“我不知道,”杰米重复道,“这重要吗?”

“一个男人应该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

杰米猛灌了一口威士忌,苦苦一笑。“这么说吧,”杰米道,“不止一个。”

听了这话,帕比气得眯起眼睛,我则低声骂了一句。1934年,帕比还在铁路上班时曾杀死过一个人,一个从帕尔希曼监狱逃跑、试图持枪抢劫旅客的罪犯。帕比当时掏出自己的手枪,一枪打中逃犯的眼睛。一枪毙命,枪法神准——起码帕比是这样说的。随着这些年过去,帕比这个故事的细节变得越来越精彩。从惊慌失措的女人和小孩,到一位冷静大胆、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铁路检票员。当他将尸体抬下火车,把它扔在感激涕零的警长脚下时,旁观者忍不住为他大声喝彩。杀死逃犯成了父亲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杰米觉得这更多像个故事,而不是事实。

“哦,”帕比冷笑道,“至少我在杀人前有勇气瞧着对方。不像有人只会从一英里高的天上向下扔炸弹。”

杰米脸色铁青地盯着自己杯子里的酒。

“好了,”我解围道,“该睡觉了。明天早上还得早起呢。”

“我喝完酒再睡。”杰米道。

帕比嘟囔着站起身,拿起一盏提灯。“你进屋时别把我吵醒了。”他对杰米道。

我坐在那儿陪着杰米继续喝完他的酒。杯中的酒很快就下肚了,杰米的目光瞥向酒瓶,貌似还要继续喝。我拿起酒瓶放回橱柜里。“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我说道,“走吧,劳拉已经给你铺好床了。”

我拿起另外一盏提灯,陪杰米走到披屋前。到了门口我轻轻抱了他一下。“弟弟,欢迎你回家。”

“谢谢你,亨利。感谢你和劳拉收留我。”

“别说傻话。我们是你的家人,只要你想,这就是你的家,懂吗?”

“我不会待太长时间的。”杰米道。

“为什么?你还要去哪儿?”

杰米又摇摇头,仰头瞧着天空。看见天上万里无云,我很欣慰。我希望一直到庄稼收完前都不要下雨,好让棉花尽情生长,保持干燥,然后再下多大雨就都没关系了。

“实际上,”杰米道,“是从比云彩还要高四英里的天上。”

“你说什么?”

“我们投炸弹的高度。”

“你从那么高能看到地面的东西吗?”

“你看到的比你以为的要多,”杰米道,“公路、城市和工厂。就是看不见人。从两万英尺的高空向下看,人还不如蚂蚁大。”杰米放声大笑,那笑声听着刺耳,简直跟父亲的笑声一模一样。“亨利,你杀了多少人?参加一战的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五十个,或许六十个人。”

“全部?”

“我只在法国待了六周,然后就受伤了。我觉得是我走运。”

杰米许久没出声。“帕比说得对,”杰米终于开口道,“一个男人应该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等杰米进了屋,我吹灭提灯,在门廊里又坐了一会儿,耳边听着夜风吹着一株株棉花沙沙作响。杰米需要的不只是睡一晚好觉,我心中琢磨着。他更需要一个他自己的家,找个甜美的南方妞,生个孩子,深深植根于属于他的土壤之中。待时机成熟,这些都会有的,这点我确信不疑。但现在他需要干点力气活疗伤清毒。辛苦的劳作、好好睡觉,再加上爱他的家人。我、劳拉还有孩子们会让他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温暖。我们会让他好起来的。

我上床时本以为劳拉早已经睡了,可我刚一钻进被窝,就听到黑暗中传来劳拉温柔的声音。“他打算在这儿待多久?”劳拉问道。

“不会太久,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打算把他留在这儿。”

劳拉舒了一口气,我的颈后拂过一股暖流。

两周之后就开始采摘棉花了。沉甸甸的棉铃压得棉花直不起腰来,每株棉花上大约有一百朵棉铃,棉绒个个饱满地绽开。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味道。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土地,鼻子里嗅着棉花飞腾的味道,我觉得自己的决定真是无比正确,我已经很多年,或许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眼前这片是我自己的土地,是我用智慧和汗水从土里种出来的自己的庄稼。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能让人感到心满意足的事儿了。

我雇了八户黑人替我摘棉花,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劳动力了。奥里斯·斯托克斯之前说的没错——农场的劳动力不好找,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无论黑人还是白人,宁愿忍受工厂讨厌的味道或是城市贫民窟里的肮脏,也不愿意种地呢?特里克班克家商店里的人都在谈大种植园里使用的新型摘棉花机器,即使买得起,我也不想要那种机器。我只想用黑人摘棉花。任何机器和其他人都没有黑人摘棉花摘得好。南方黑人从小到大就懂得如何摘棉花,这是他们的生活,已然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之中。只要看过黑人孩子摘棉花,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没错。还不到大人膝盖那么高时,他们就已经知道该如何摘棉花了。当然,就像你让黑人做其他工作一样,干活时你必须紧紧盯住他们,确保他们没有糊弄你,在摘棉绒时夹带棉铃。如果你带着这种东西去轧棉,你的棉花质量会很快下降。黑人的这种行为一旦被抓住,工资就会被扣掉一半。用这种方法很快就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干活。

杰米在农场里帮了我大忙。他对我交给他的每件事儿都尽心尽力,从不抱怨辛苦或天气热,只是一个劲闷头苦干,有时看着让人心疼,但我没阻止他。杰米的睡眠时好时坏,有时可以连着睡三四天好觉,然后就会做噩梦,大喊大叫把我们吵醒。我会去他屋里安抚他,帕比则嘟囔埋怨杰米吵到他,不让他好好睡觉。帕比认为这是杰米太软弱,只要杰米想就可以克服。我试图向他解释,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我也曾经做过同样的噩梦,而我经历过的战斗可比杰米少多了。

“你弟弟需要坚强一点,”帕比道,“你从没见我哆嗦尖叫得像个娘们。”

每到周末,杰米会开车去外面过一夜或两夜。我很确定他是去格林维尔市喝酒,和贱女人鬼混去了。但我没说什么,他已经是大人了,自己可以拿主意,用不着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他指指点点,告诉他该做什么。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十月的一个星期一,我正开着拖拉机在南面地里收割剩下的大豆,我瞧见比尔·特里克班克的卡车沿着大路飞驰而来。杰米上周六离开至今未归,我心里正担心呢。一瞧见比尔的车,我就暗道了声不妙,肯定出什么事了。我们的农场没有电话,如果有谁要找我们,就会给特里克班克家的商店打电话。

我跳下拖拉机,穿过田地,向大路奔去,气喘吁吁地跑到比尔面前。“怎么了?”我问道,“出什么事了?”

“格林维尔市的警长办公室打来电话,”比尔道,“说你弟弟被捕了。他们把他关在县监狱里。”

“为什么?”

比尔的目光飘到一边,嘴里在嘟囔着什么。

“大声点,比尔!”

“是酒驾。他还撞了一头牛。”

“一头牛?”

“警察是这么说的。”

“杰米受伤了吗?”

“只不过头撞了一下,有点擦伤而已,副警长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终于放下忐忑不安的心,长出了一口气。我一把抓住比尔的肩膀,疼得他眨了下眼睛。比尔瘦得像蒲公英的花茎,不过体格结实。“谢谢你,比尔。谢谢你跑来告诉我。”

“你客气了,”比尔道,“杰米车上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她受伤了吗?”

“脑震荡,还断了一只胳膊。不过副警长说她会没事的。”

“如果你和萝丝不告诉别人这事,我会十分感激的。”

“当然没问题,亨利。不过我得告诉你,电话是默西转接的。”

“真该死。”默西·艾弗斯是镇里最吵的接线员,还是个大嘴巴。即便玛丽埃塔镇的人现在还不知道杰米被关起来了,到了傍晚肯定会人人皆知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比尔开车把我送到家门口,然后开车回去了。劳拉和帕比正候在门廊里,我给他们讲了杰米的情况,但没提那个年轻女人。令人遗憾的是,这事有特里克班克夫妻和默西·艾弗斯在,我妻子早晚都会知道的。我觉得劳拉会为此生气,她确实生气了——但出乎我的意料。

“杰米为国家付出了这么多,”劳拉道,“他们却把他像个普通犯人一样关进了监狱!他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好了,亲爱的,杰米当时喝多了。”

“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劳拉道,“就算喝多了,我确定他那么做也肯定有原因,毕竟他经历了那么多。”

“如果他撞到的是辆车,而不是牛呢?那可能会严重伤到人的。”

“可他撞的不是人。”劳拉道。

瞧见劳拉如此维护杰米,我心里有些不快。我妻子本来是个理智的女人,可一牵涉到杰米,她就像其他女人一样丧失了理智。如果是我醉驾撞死了牲口,我打赌她对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宽宏大量。

“亨利!有伤到其他人吗?”

我刚想提那个年轻女人的事,好让劳拉清醒一下,让她别再一意维护杰米了——我开始生他们两人的气了。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杰米走运,我不会出卖他。“没有,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我说道。

“那好吧,”劳拉道,“我去给他准备点吃的让你带给他。我相信他们肯定没给他吃什么东西。”说完,她进了屋。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帕比道。

“不用了,”我说道,“这事儿我能处理。”

“你需要钱保释他。”

“我保险柜里的钱足够了。”

帕比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中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一百美元,递给我。我惊讶地瞧了眼钱,又瞧瞧帕比。我父亲视财如命,让他掏钱简直像从骡子身上挤出奶来一样不可能。

“给你,拿着,”父亲粗声粗气道,“但别告诉杰米我给过你钱。”

“为什么?”

“我不想他以为可以得寸进尺。”

“我听你的,帕比。”

到了格林维尔市监狱,我要求见帕泰恩警长。这人我原来认识,但不熟。他和我妹妹塔莉娅曾是高中情侣。他想娶我妹妹,可我妹妹看不上他,最后妹妹嫁给了来自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大户,搬到北方去了,她对所有人说,查理·帕泰恩为此伤心欲绝。为了杰米,我真希望我妹妹当时说的是大话。塔莉娅喜欢夸大自己的重要性。

等副警长把我带进查理办公室,他从办公桌后迎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力道有点大。

“亨利·麦卡伦。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差不多有十五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查理看上去几乎没变。虽然有了小肚子,可依然是那个和蔼、潇洒的大个子,朴实无华的笑容下隐隐可见他的野心。一个天生的政客。

“你还好吗?”查理问道。

“还好。我现在住在玛丽埃塔镇。我在那边有个农场种棉花。”

“这我有所耳闻。”

“你混得挺不错。”我指指他衬衫上别着的警徽道,“恭喜你荣升警长了。”

“多谢。战争时我就是军警,看来我离不开法律这行。”

“关于我弟弟的事——”我说道。

查理严肃地摇摇头。“是的,情况不妙。”

“他怎么样?”

“他还好,就是头疼得厉害。当然了,喝了整整五瓶波本威士忌是会这样的。”

“查理,你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

查理不紧不慢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你知道吗,”查理道,“工作的时候,我喜欢别人称呼我警长。这样有助于公私分明。你懂的。”查理依然一脸和气,可我注意到他眼睛里有寒光一闪而过。

“当然,警长。”

“坐。”

我坐在他示意我坐的椅子上,脸对着桌子。

“貌似星期六的晚上,你弟弟和他的女伴把车停在镇东头。据他女伴说是为了赏月。”查理的语气表明,他觉得这个借口根本就是在扯淡。

“那女孩是谁?”

“多蒂·蒂普顿,是勒韦酒店的女服务员。她丈夫乔是我朋友。他在巴斯托涅牺牲了。”

“我对此深表遗憾。杰米也参加过阿登战役(1),还因此获得了银星勋章。他是轰炸机飞行员,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查理双手交叉抱胸道。

打战争同情牌就此为止,我决定直奔主题。“这么说,他们两人停了车,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失控了。你弟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是这么说的。”

“那个女孩呢?”

“多蒂说杰米在开车回镇子时不小心撞到了一头牛。要不是牛躺在汤姆·伊斯特利家的牧场里,而不是躺在路上,这话我也许就相信了。”

“你说杰米喝醉了。说不定他只是迷路了。”

查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双脚抬起搭在办公桌上。“喔。只不过有两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他开车穿过了隔离栅栏。二,他直接把牛撞死了,就好像特意瞄准了撞的。车子肯定开得太快。牛都被撞散架了。”

我摇摇头,不明白杰米为什么会故意去撞一头牛。这不合常理。

“你弟弟跟牲口有仇吗?”查理眉毛一抬,问道。

我决定实话实说。“杰米有点不对劲。自从退伍回家他整个人就变了。”

“有可能是这个原因,”查理道,“但他不能因为这样就为所欲为。想什么就要什么。他现在已经从无比光荣的空军退役了。”查理一边卷烟,一边道,“这帮开飞机的,以为自己有多酷。穿着皮夹克,趾高气扬得好像自己就是上帝,以为世上的一切唾手可得。瞧女孩对他们趋之若鹜的样子,就好像上战场拼死搏斗只有他们似的。要我说,像乔·蒂普顿这样在地上战斗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当然他们没给乔银星勋章,他只是众多战士中的普通一员。”

“那也同样光荣。”我附和道。

查理噘着嘴,道:“你这话说得很有度量,麦卡伦。”

瞧着查理一脸讥笑,我真想照着他的脸给他一拳,可一想到杰米还在一墙之隔的牢笼里,我还是忍住了。我直视着查理·帕泰恩,道:“我弟弟曾六次飞到德国境内,冒着生命危险让更多我们的战士平安回国。他也许没能拯救你的朋友乔,但他拯救了很多其他人的性命。现在——现在他脑袋有点问题,需要时间恢复。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我们不能任凭谁对待乔·蒂普顿的遗孀就像对待妓女一样。”

那她就该本分点,我心中暗道。“我确信我弟弟对她绝没有半点不敬,”我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杰米现在有点问题。但我向你保证,警长,如果你撤诉,让他和我回家,他绝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那多蒂的医疗费和汤姆家死的那头牛怎么办?”

“都交给我好了,我今天就去处理。”

查理拿起桌上的香烟,抖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吸了三口,一句话没说。终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多布斯!”查理大喊道,“去把杰米·麦卡伦带过来。我们要把他放了。”

我起身伸手对查理道:“谢谢,警长。非常感谢。”

查理像没看见我伸出的手,也没对我的感谢有所表示。“告诉你弟弟离多蒂远点,别再来格林维尔,”查理道,“如果再让我抓到他在这儿捣乱,需要被拯救的人就是他。”

杰米被带到我面前时,不敢正眼瞧我,他当着查理和副警长的面,结结巴巴地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杰米看上去糟透了,浑身一股威士忌和呕吐物的难闻气味。他头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了。

然而,那辆迪索托牌汽车看上去比杰米还惨,它已经被拖到了市政扣留场。我们先去了扣留场取车,不用懂修车我也瞧得出来,车已经不能再开了。整个车头像是熟透烂了的南瓜,发动机也一团糟。一瞧见车子的惨状,杰米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

“上帝啊,这是我干的?”

“没错,是你的杰作,”我说道,“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我最后只记得多丽告诉我开慢点。”

“那女的叫多蒂。你把她给撞进医院了。”

“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杰米小声道,“但我会补偿她的,还有你。我发誓。”

“你可以随便补偿我,但以后不许再见她了。”

“这是谁说的?”

“查理·帕泰恩。那女的丈夫是他朋友。”

“难怪他那么生气。我的眼睛就是被他打的,你知道吗。”

“他打了你?那个王八蛋。”

“我想我是罪有应得。”

杰米垂头丧气,无比沮丧。“下次记得帮我个忙。”我说道。

“帮忙?”

“记得要撞就撞兔子,知道了吗?”

杰米愣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两人一直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如果笑过之后杰米的脸还是湿的,我就假装没看见。

我把杰米送到他住的勒韦酒店。趁他洗漱的时候,我开车去医院结清了多蒂·蒂普顿的医药费,很高兴听说她下午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但我没去病房看她——见了面说什么?——我让一位护士向她转达了杰米的歉意,祝她早日康复。

等我再次接上杰米时,他整个人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好多了。我们出镇子时顺路去了汤姆·伊斯特利家。那混球狮子大开口,一头牛竟然要我赔二百美元,就是比这更好的牛也顶多卖一百五十美元,但一想到那个查理·帕泰恩,我还是满足了这个混蛋的无理要求。整件事已经花了我差不多三百美元,这还没算上修车钱。修好车至少还得再花四百美元,如果修不好必须换车的话,还得再加四百美元。我本打算用这笔钱给劳拉和女儿租房子的,现在看来已经泡汤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劳拉,不敢看她脸上失望的神情。

“钱都花光了,”等我和劳拉躺在床上,我说道,“即便今年收成不错,也没钱让我们在镇里租房子了。对不起,亲爱的。”

劳拉默不出声,黑暗里我也瞧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好消息是,杰米答应在农场再住半年,就当作补偿了。有他在这儿帮忙,明年应该能攒够钱租房子。”

劳拉叹了口气下床了。我听见她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床尾,绕过床来到我这一侧。接着,我听见熟悉的摩擦声,随后瞧见火柴点燃的亮光。劳拉点燃蜡烛,手分开蚊帐,上床挤在我身旁搂住我。

“没关系,亨利,”劳拉低声道,“我不生气。”

劳拉的嘴吻在我的脖子上,双手滑进我的衣服里。

* * *

(1) 又名突出部战役(1944年12月16日—1945年1月25日),阿登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线规模最大的一次阵地反击战,也是美国在二战所经历的最血腥的一役。

杰 米

因为亨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切事最终都会归结为同一个原因,因为亨利。

我又欠了亨利一个大人情。我自作自受,身陷囹囫,是亨利又把我救了出来。他不告诉我这次花了多少钱,但我估计差不多有一千块。

我不光欠亨利的人情。就因为我,镇里的房子、室内卫生间和草坪,劳拉渴望的这一切也成了泡影,她还得再忍受一年室外厕所的臭味,还有泥巴。她从没因此责备过我,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热情地欢迎我回家,就好像我刚从教堂回来,而不是县里的监狱。很多女人看上去甜美可亲,但那只是表象,不过是她们从小学习,并一直磨炼,直到二十几岁时达到炉火纯青的一种演技而已。我的两个姐姐就是这方面的大师,可劳拉不同,她的甜美可亲是发自内心的。

除此之外,我还对不起多蒂·蒂普顿。发生意外(大家提起那件事时,都说“意外”,只有父亲除外,他说的是“你那次醉酒之后的横冲直撞”,还管我叫“奶牛杀手”)的一周后,我偷偷溜到格林维尔市去看她。多蒂见到我非常开心,对一个让她得了脑震荡,还让她一只胳膊打上石膏的男人还能祈求什么呢?她换上裙子,涂上口红,一只手给我弄了一杯威士忌调酒,还对我身上的伤关心备至。问我饿不饿?忙不迭地给我做吃的,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我脑海中闪过在她客厅桌旁,用她结婚瓷盘吃晚餐的情景,毫无疑问之后我们还会在她卧室里用点甜点。我突然想一跃而起,夺门而出,那冲动简直像参加战斗前那样强烈。是多蒂牺牲了的丈夫阻止了我。乔·蒂普顿从放在壁炉上的银制相框里直直瞪着我,他身穿着军服,军帽下的脸面色凝重,仿佛在说:你敢走试试,你这个狗娘养的孬种。于是我又逗留了片刻,喝了点酒,和多蒂有说有笑。在酒精的帮助之下,我笑得更轻松,也更容易说假话。待到该告别的时候,我表现得既温柔又深感遗憾——好像安东尼在与埃及艳后告别。好极了,我仿佛听到乔说,现在给我滚蛋。当我告诉多蒂以后再也不能相见时,她向我贴近了一点,但没有哭。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感到如释重负。

那些曾闯入我生命中的人,都像多蒂一样没纠缠过我,让我省了很多麻烦。结果也就纵容了我再继续这样下去,这并不难。喝个烂醉可以一解千愁,但也会让我想起那些画面:熊熊燃烧的飞机尾巴后喷着黑色的烟,从天空坠落;人们从飞机上掉下来,降落伞着了火,或者根本没有降落伞,与其被活活烧死,不如从飞机上跳下来。敌人的高射炮突突突喷着火光,把人打成了碎片,从天而降的有被击落的飞机,跳下飞机的士兵,还有他们身体的碎片。

人们说必须心怀仇恨才能当步兵,这话不适用于空军。我从未见过敌人的样子。一想起敌人,我的脑海里只会出现一个白色椭圆形,没有五官,再加上金色的平头——虽然我知道我们的炸弹也落在很多女人和孩子头上,可在我的想象中,敌人的形象一直是平头,没有刘海、卷发或辫子。有时我们只是选中某个大城市,然后将它夷为平地。另外有些时候,如果轰炸机无法抵达主要目标,通常是军工厂或军事设施,我们就会选择被称之为AWM的临时目标,AWM是“Auf Wiedersehen, Motherfuckers”的缩写,意思为“再见,王八蛋”。空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绝不把炸弹带回家。在我执行最后一次轰炸任务时,因为暴风雨无法抵达预设目标——一座弹药库,于是我们把所有炸弹都投到一个全是难民的大型公园。根据情报显示,那里有纳粹党卫军躲在难民里。但不管怎么说,陪着那些纳粹党卫军一同丧命的还有几千名无辜的老百姓。等我们飞回基地,向上级报告后,上级称赞我们做得好。

在快要撞上牛的几秒钟前,那头牛扭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它本来可以躲开,却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睁睁瞧着我的车撞在它身上。

我本可以和亨利聊聊战场上的事儿,可每次当我一提起战争,我就开玩笑或编个故事。亨利不会理解我的感受。亨利也许可以理解我为国战斗的荣誉,可他不会理解我的内疚,更不会理解我有时想驾驶飞机撞向敌人的战斗机,试图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冲动。亨利渴望把一切都抛在脑后——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可笑。我哥哥最渴望的东西就在他的脚下。每天晚上刮靴子上的泥巴时,亨利看上去都是一副温柔小心的样子。亨利在农场里如鱼得水,就像我曾经翱翔在天空中一样。这正是我不想和亨利倾诉的另一个原因:我不忍心破坏他的幸福。

唯一可以让我远离噩梦的东西是威士忌。自从发生那次意外之后,我知道亨利、劳拉,还有帕比都紧盯着我,在他们面前我只喝几杯啤酒。真正的酒偷偷喝。我把酒藏得到处都是——藏在室外厕所的顶上、屋外的谷仓里、前门廊的地板下——我随身带着一盒柠檬糖以掩盖我嘴里的酒气。我小心翼翼控制着我的酒量,从没喝得摇摇晃晃,白天每次都喝得量刚刚好。大多数的酒随着我干活出汗排泄掉了。我是这个家的开心果,负责逗大家开心,要想做到这点我需要酒的帮助,白天喝剩下的酒正好都派上了用场。

说句自夸的话,我隐瞒得天衣无缝。谁也没发现我的小秘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弗洛伦丝·杰克逊。什么事都瞒不过她那双机警的眼睛。有一次我在我的枕头下发现半瓶杰克·丹尼威士忌,就好像威士忌酒精灵给我送来了礼物。但我知道这肯定是弗洛伦丝干的好事,那天是洗衣服的日子,我的床单换过。我一定把酒落在了什么地方,弗洛伦丝发现还给了我。除了这次善意之举之外,弗洛伦丝并不太喜欢我。我曾试图想争取她,可我的魅力对于她无效——她是我所遇见的女人中唯一的例外。我想弗洛伦丝肯定有种预感,预料到我在之后发生的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这话如果被亨利听到,他肯定会嘲笑我,但我坚信黑人天生拥有一种白人没有的预感能力,一种蕴含在骨子里的能力。这种能力与思考能力不同,白人的思考能力比黑人强,可黑人的预感能力则来自更古老、更不为人知的地方。

或许弗洛伦丝早有预感,可我根本想不到从镇里回家时,顺路捎上荣塞尔会导致什么后果。那天刚过新年,我已经回到密西西比四个月了,感觉却像过去了四年。我开车去玛丽埃塔镇剪发,顺便给劳拉买点日用品,还要买些威士忌。通常我会去贝尔佐尼或楚拉镇买酒,但那天时间来不及了。我从特里克班克家商店买好东西出来,突然听到左侧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我吓得立刻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手里的一箱子日用品撒落到了街上。

“没事的,”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汽车的声音。”一个个子算是高的黑人从一辆停着的汽车后面走出来,他指着从旁边经过的一辆旧福特A型汽车,道:“是汽车回火的声音。肯定是进气阀堵了。”这时,我才认出眼前这个黑人是荣塞尔·杰克逊。我和他曾说过几次话,不过只谈过农场的事而已,听亨利说过,他曾在某个黑人战斗营当过兵。

听到咯咯咯的笑声,我抬眼望去,有几个戴帽子的人正盯着我们瞧。每个星期六下午,特里克班克家商店的常客们都会聚到商店的前门廊里闲谈,聊一聊对玛丽埃塔镇最近新闻的看法——此刻,他们毫无疑问正在说亨利·麦卡伦那个在格林维尔市杀了一头牛的疯弟弟。我羞得面色通红,赶紧弯腰要把刚才撒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荣塞尔也过来帮我的忙,把几个滚开的橘子捡起来递给我。面粉袋开着口掉在了地上,有一半面粉洒到了土地上,万幸我的威士忌都没事儿。捡起威士忌时,我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没抓住酒瓶,酒又掉到了地上。

若是此时荣塞尔说点什么,甚至发出丁点同情或安慰的动静,我也许不会去捡酒,而是上去揍他——天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揍人。可荣塞尔没给我机会。他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下,让我看他的手像我一样抖得厉害。我在他脸上瞧见与我同样的沮丧、愤怒,甚至比我更甚。

“你觉得这手抖会好吗?”荣塞尔低头瞧着自己的手,问道。

“他们说最终会好的,”我答道,“你是走着来的吗?”

“是的。父亲要用骡子犁地。”

“来吧,我载你一程。”

荣塞尔向车后斗走去。我本想让他坐副驾——今天天气这么冷,还开始下起了雨——但我注意到商店门廊的那些人正瞧着我们,我突然想起亨利提过,荣塞尔此前曾在这儿和一些白人有过冲突。等我们开车出了镇子,我停下车,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喊道:“下来坐前边吧?”

“我在后边挺好的。”荣塞尔喊着答道。

此刻,淅淅沥沥的小雨已变成绵绵细雨。我瞧不见车后的荣塞尔,但想必他身上肯定又冷又湿,很快会全身湿透的。“进来,士兵!”我吼道,“这是命令!”

我感觉车子一颤,荣塞尔跳下车,打开副驾的门上了车,带来一股汗水和毛料衣服湿了的味道。我本以为他会说谢谢,可他一开口却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军衔比你低?”

我哈哈大笑。“你已经服从我的命令了,不是吗?另外,我是上尉。”

荣塞尔头一扬,道:“黑人也有上尉,我曾见过很多黑人上尉。”

“我猜你是中士。”

“是的。”荣塞尔道。

我手伸进我们中间放着的箱子,拔掉威士忌的瓶塞,灌了一大口酒。“好吧,中士,你回到三角洲感觉如何?”

荣塞尔没答话,只扭头盯着窗外。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的话惹恼了他,随后意识到他只是不想打扰我喝酒。这个荣塞尔·杰克逊,人还真不赖,我心里边想,边又喝了一大口酒。但转念一想,才发现另一个问题:荣塞尔不瞧我是因为他觉得我不会给他酒喝。他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同时也让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想到这我有些恼怒,把酒向荣塞尔一递。“给,来一口。”

“不了,谢谢。”荣塞尔道。

“你总是这么固执,还是只有白人想对你客气时,你才这样?”

荣塞尔接过酒,飞快抿了一口,目光一直在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事实上,刚才我还不想给他喝,尤其是酒瓶里只剩下最后一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不再在乎酒,给荣塞尔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这是哪种当兵的喝法?”荣塞尔抿了一小口,想将酒还给我时,我说道。听到这话,荣塞尔狠狠喝了一大口,灌的太多一下子呛住,把一些酒洒到了身上。“别浪费,”我说道,“那可是我的药,对我来说每一滴都很珍贵。”

我从荣塞尔手中接过酒瓶,瞧见他注意到我手上缺了一根手指。“这是战争时伤的?”荣塞尔问道。

“是的,冻掉的。”

“飞行员怎么会冻伤。”

“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风刮起来像凛冽的刀子,你知道那有多冷吗?我说的可是零下五六十度。”

“你为什么要开窗?”

“没办法。没有雨刷器。天一下雨,你只能靠把头伸出窗外看咯。”

荣塞尔摇摇头。“我还以为我困在铁皮罐头里已经够遭罪的了。”

“你是坦克兵?”

“没错。巴顿的先锋军。”

“你在头盔里小便过吗?”

“当然,多了去了。”

“飞机驾驶舱里有方便用的管子,但有时用防弹头盔更方便。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尿不到一分钟就会结冰。有一次我在头盔里方便了之后,完全忘了这回事。那是一次长距离飞行任务。等我们接近目标,我戴上头盔,开始进行轰炸,与此同时还要躲避敌人的高射炮射击,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东西流到我脸上。等闻到味道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荣塞尔听了放声狂笑。“等你回到军官俱乐部,他们一定会笑死你的。”

“我的战友每次一听到这儿就笑死了,从没让我把故事讲完。我是说幸存的那些战友。”

“是的,我知道。”

天色渐黑,气温已经低得可以瞧见空气中飘散着嘴里呼出的白气。我挂挡加速向农场驶去,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只用威士忌递过来、递过去,你一口、我一口,代替了交谈。当我们的车停在杰克逊家门前,正碰到哈普在外面水泵前给桶接水。瞧见自己儿子坐在车前面,哈普一脸警觉的夸张神情看起来滑稽可笑。

我摇下车窗:“晚上好,哈普。”

“一切都好吗,杰米先生。”

“一切都好。我从镇上回来时顺路把荣塞尔带回来了。”

荣塞尔打开车门,下了车,脚下有些趔趄。“谢谢你送我回来。”荣塞尔道。

“不用客气。”荣塞尔刚要关上车门,我说道,“下周六下午我还要去镇里,我可以顺道过来看看,如果你也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

荣塞尔瞥了眼他的父亲,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态度严肃得像个法官。正是此刻的这个举动决定了荣塞尔的命运。

把所有事情归结在荣塞尔身上,好像是我在推卸责任。但如果换个角度,事情的转折点也可以是其他某个时刻,比如我们可以点兵点将,点到哪个算哪个:汽车回火的时候,荣塞尔坐到副驾的时候,我把威士忌递给他的时候。但我觉得应该是他站在雨中,半醉半醒向我点头的时候,正是这一刻决定了他之后的命运。我相信,如果你去问荣塞尔,如果他能回答,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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