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特种部队通讯班的一员,当初在执行任务时,我压根儿没想过连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想要讲述有关自己的一些事情。我的职责,当然是注意监听从现场的监听器里传送过来的声音以准确把握犯罪集团的动态。我把全副精力倾注到了这项任务中。分配到特殊部队尚且不足一年,能够站在那样重大的事件的最前线,令我充满了使命感。我下定决心绝不漏听任何细微的异常情况,日复一日全神贯注地倾听耳机里面的声音。

人质们的朗读会开始举办,是在事件发生后过了约莫一个月,困在原猎人小屋内的监禁生活开始呈现一定规律的时候。也由于语言不通,起初我一直深信他们是在朗读日语书。在那之前,人质们不大进行无谓的交谈,努力保持着安静。从他们中间冷不防冒出大量日语,使我有些惊慌失措,也有担心:犯罪集团的动静是否会被这些日语掩盖住?

就在那时候,有一天,负责翻译的政府工作人员说:“他们不是在朗读书本,是在讲述有关自己的故事。”

我问他可是类似于自我介绍之类的,他立即否定了:“不,是更加深刻的故事。”

说实在的,对于翻译所说的意思,我并没有立刻理解;当时不过是想象成了用来排遣无聊与恐惧的游戏之类的。

但是随着对他们的声音的逐渐熟悉,我开始能够感觉到,这是用“单纯的游戏”所无法涵盖的一项举动。召集人模样的一个人(拥有宽厚女低音嗓音的一位女士),她一给信号,就传来当夜轮到朗读的某个人调整姿势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多久,翻动纸张,清嗓子,接着鼓掌。那样谨慎小心的鼓掌声,在那以前以后,我都不曾听到。这鼓掌声与热烈及兴奋无缘,是有所顾虑、眼看就要消失的,但却充满了对接下来要被讲述的故事的敬佩之情。

这鼓掌声所带来的余韵,与日语的节奏十分协调。是与我们自己的语言完全不同类型的节奏。没有音乐那样的起伏,比小鸟的啁啾还要抑制得当,听起来仿佛都不用嘴唇和舌头,仅仅从喉咙深处轻轻地吐出气息似的。他们的讲述使我联想到小溪的潺潺水声。小溪水穿过岩石缝隙,越过几多障碍物,一路光芒闪耀着,顽强地奔着某个遥远地方的一点流去。

不久,我开始根据他们讲述的语气想象每一个人的外貌。朗读声舒适地渗入紧绷的鼓膜里。一丝不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音、娇嫩的声音、舒展自然的声音、同很久以前过世的外祖母相似的声音……声音各种各样。通宵执勤的任务结束后的黎明,在回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听翻译就当日的朗读告知的概要,对我而言成了一个小小的乐趣。所预想的人物形象与故事之间大体总要产生偏差。想象为胆小怕事的女士的人,不承想竟发挥出勇敢的力量来帮助人;堂堂强壮男子汉却永远珍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多亏了如此这般出乎预料的情节,我才得以对他们感到更加亲近。

虽然看似持续处于胶着状态,但在暗地里,事态却时时刻刻在发生着变化。营救每迟一天,我们的紧张情绪就只会无限加剧。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有一种预感:只要朗读仍在进行,险情大概就不会发生。无凭无据做出这样的推测,作为部队的一员,也许是不合格的,但任凭怎样驱赶,那预感就是牢牢地在鼓膜深处扎下了根。

我感觉到,不仅人质,负责监视的绑匪们恐怕也一直在侧耳倾听朗读。在那鼓掌声中,有可能就包含了几个绑匪也不一定。即便不发声响,占据屋子四个角落的他们的呼吸,还是会传送过来。他们之所以保持沉默,并非听不懂朗读的意思因而无视,而是因为超越了意思的语言的魅力令人不自觉听得出了神——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要是朗读会就这样永远继续下去该多好!这样一来,人质们就能够一直安全了!有时我会被与本来任务相矛盾的愿望攫住,连自己也感到不知所措。于是慌忙屏除杂念,把耳机在耳朵上贴得更紧了。

从未能救出八名人质这一结果来看,像我这种立场的人如今无论再说些什么,恐怕也只能招致误解吧?但是我绝对无意辩解。他们的朗读,并不是发生在幽闭的废弃屋内、只限当时的纯粹的消磨时间之举。这项举动又近似于祈祷,传送到身处超乎他们想象的遥远的某个地方、甚至语言不通的某个人身边。作为确实接收到这祈祷的佐证,我决定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外国人,是在刚刚七岁那年的十二月。那外国人,就是日本人。

我成长的村子,距离人质事件的现场并不太远,就在山岳地带往南下去一点的广阔的森林自然保护区旁边。家里人有外祖母和在附近的玉米农场干活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各一个,一共五口人;上城里提炼厂打工、两年多音信全无的父亲,已从家庭成员名单中排除。

情况是,我和弟弟对父亲都没有记忆,至于妹妹,甚至打从出生就一面也没见过。如果想见见父亲,就只有看一看收藏在母亲的吊坠里的小相片。那是一个锡制椭圆形吊坠,表面刻有蜂鸟图案,是这一带土特产店批量销售的便宜货。母亲碰到什么事,比如夜里入睡前,哪个孩子发烧时,又或者从农场主那里拿到了特殊奖金的时候,她就紧紧握住它,一边留神着不让外祖母发觉,一边轻轻亲吻它。如果是外祖母不在的时候,她会为了我把盖子打开。只不过相片过小,看不清楚,而且由于变色、脸部正中起皱的原因,父亲总是流露着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明明做出了滑稽相却没有人捧场乐一乐似的。

外祖母是一个要强且聪明的人。在我父亲,也就是她女儿的丈夫下落不明、中断汇款以后,她默默辛勤地搞起了家庭副业。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外孙外孙女生活得好一点,同时也出于不愿被村里人同情的好强心理。跟不干不脆仍在盼望着父亲回家的母亲不一样,外祖母把不可能的希望之类干干脆脆地一刀两断了。

说到外祖母的身影,最先浮现心头的,是她坐在窗边的桌旁专心致志阅读着什么的背影。尽管没接受过正式教育,她却喜欢读读写写。有一位行商大叔极其偶然地会从城里过来,她一直把从他那里分得一些旧报纸旧杂志当作胜过一切的乐趣。不管被油脂浸得黏糊糊也好,封面破损也好,只要上面印刷着文字,对外祖母而言就是宝贝。她弓着背,长时间地埋头阅读,从纸张的一角到另一角,一直到广告的最后一个字。这些印刷品从没被扔进炉灶里烧掉,而是很爱惜地依次叠放在外祖母的床底下。总有一天对外孙外孙女有用——这就是理由。当然,我们兄妹几个不大明白这些脏兮兮的纸头有什么意义,相反地,甚至对逐渐变色、被压塌了的、小虫子大量孳生的纸头地层感到恐惧。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的时候,“没准爸爸被外婆杀死了,就埋在那地层里面”之类的胡思乱想就会攫住我。

那三个人的突然到来,是在一个干燥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地舒展开的礼拜天上午。母亲一如往常出门去了农场,外祖母背着妹妹上井边刷锅,我和弟弟在地上画画玩儿。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搅您了。方便劳驾一下吗?”

仰头看声音发出方向的一刹那,我不知怎的慌了手脚,把小棍子猛地一扔,拉住了弟弟的手。因为,他们的说话方式和他们的彬彬有礼正相反,总觉得有点儿结结巴巴;再说三个人的长相全都非常奇怪:头发笔直,梳得一丝不乱的;肌肤光滑;身材短小;还有漂亮的手表、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和眼镜……什么都显得怪异。

“请问您家主人在吗?”肩上背着照相机、貌似最年长的男人询问。

“主人就是我。”

外祖母慢慢站起身,一边保持着警惕,一边以不失威严的态度回答道。年纪较轻的一个人冲她背着的妹妹微微一笑,妹妹登时哭了。

“失礼了。我们,是在森林自然保护区,从事昆虫的田野调查的人,其实特别有一件事想恳求您……”

外祖母伸直腰,晃悠着背上的妹妹,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等待下文。他们的眼珠呈深邃的乌黑色,深不见底,和我们又是不同种类。

“如果不麻烦的话,能恳请您让我们听一小时的收音机吗?”

“收音机?”

“是的,是收音机。”

三个人一齐鞠躬。外祖母在裙子上擦了擦湿手,弟弟重又紧紧捏住了我的手,妹妹没完没了地哭个不停。

他们是以昆虫为专业的研究者,住在森林自然保护区的营地里,已经持续观察了半个多月。当时,我对于日本在哪里、是怎样一个国家,一无所知。正因为不了解,就觉得是一个位于遥远得没有尽头的地方的国度,花上一辈子也抵达不了。

他们三个人全都彬彬有礼、温和沉稳,不见一丝邪恶的样子。与外祖母交涉的年长的那位被称作“老师”,剩下的两人好像是助手。一人身穿带有许多口袋的紫菜色马甲,惹妹妹哭的那位耳垂上长着黑痣。

结果,外祖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收音机摆到餐桌正中央。等大家围着它坐下时,起初的不知所措不见了,相反,我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异常的期待,似乎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实在是,十分抱歉!”

“太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非常感谢!”

他们各自反复说着道谢的话。由于进来了三个成年男子,屋内突然变得狭小了。小小的餐桌坐满了,我和弟弟紧挨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

“今天,有一档节目,无论如何想要收听。”

“然而,关键时刻营地的收音机坏了。”

“在来到府上之前,其实已经遭到两三家拒绝了,正有些失望。”

他们想要听的,是获得了不起的奖项的一位日本物理学家的获奖纪念演说。但是当时的我就只认为,既然不惜特意到别人家里来听,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节目;得知那是诺贝尔奖,也是到了相当后来的事了。

收音机是我家最昂贵的家什,是父亲结婚时带来的几乎算是唯一一件像样的物什。对它进行最有效利用的,可说是母亲。准备出门上农场的慌里慌张的早晨,休息日的午后,或者进入梦乡前,母亲必定打开收音机的开关——确定天气情况以安排干农活的顺序,陶醉在罗曼蒂克的音乐中,倾听父亲去打工的城市的新闻。“爸爸未必至今还在那里,不是吗?”我想归想,当然没说出口。

“这么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调不惯收音机的外祖母显得有些不安。

“当然是大大的管用。可以的话,让我来调频道吧。”

助手之一的紫菜色马甲以对待自己私人物品般的巧劲儿转动旋钮、调整天线,很快,透过严重的杂音,传来渴望听的节目。

“好,行啦!”

“噢,是这个!是这个!”

“离演说开始,起码还有二十分钟吧。”

他们一致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妹妹不知不觉间止住了哭泣,可仍旧贴在外祖母的背上不愿离开。外祖母煮了咖啡款待他们。

“请问,你们在森林里干什么?”见他们喝下一口咖啡后,我问道。

“是观察蚂蚁哦!”

老师回答。听他语气温和,我也放心了。因为,我一直保持着警惕,担心一旦确定收音机能听了,他们的态度骤然改变该怎么办。没准日本人讨厌小孩子也说不定。

“对,是切叶蚁。你知道不?”

黑痣助手说,我点点头。

“那边的原始丛林里多得是呢!”

外祖母拿咖啡勺指了指窗外,像是想问:“观察那种到处都是的虫子有什么用?”

“是的,正如您所说,有很多。但是不能说因为有很多,就可以小看它们。”

“这些蚂蚁非常聪明。”

“而且很可爱。”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切叶蚁。讲它们的颚如何灵巧地切割下叶子;它们以何等的顽强将那一片一片运回巢穴;它们在巢穴里将叶子进一步弄细以制作培养基,栽培蘑菇以此为粮食的方法何其睿智;它们贯彻执行集体任务时,又是多么的忠实。三个人讲起来滔滔不绝,俨然一副“是老师是助手没关系,夸耀切叶蚁的话,务必让我来”的情形。我们只一味地默默听讲;外祖母偶尔插进来,给三只杯子里添上咖啡。

“拿着叶片行进的切叶蚁队列,你也看到过吧?”老师把脸正对着我这边说。

“嗯。”我注视着眼镜后面的黑眼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使用头与颚,把比自己大的叶子高高举起,简直就像运送供奉上天的供品的勇士,不是吗?虽然没有标识没有地图,几千几万只蚂蚁们却不会迷路,一路朝着蚁穴走回去。在原始丛林的地面上,每回看到连成一线的它们的队列,我总要大吃一惊呢。红褐色的土壤上,小小的绿色隐隐约约、隐隐约约地流过。一张一张的叶片,形状全都不同,却能够漂亮地统一行动,形成不间断的一长条。这就是在原始丛林里静静流淌的绿色小溪。”

对我而言,切叶蚁曾经就只是单纯的切叶蚁,但是在听了老师的话以后,它们就成了勇士,成了贤哲。

“更让人吃惊的是,行进途中下雨的时候,它们会把打湿的叶子毫不惋惜地给扔掉。”

“为什么?”我不由得问。

“因为打湿的叶子腐烂以后会把巢穴给糟蹋了。尽管费时费力辛辛苦苦搬运过来,巢穴近在眼前了,它们却没半句怨言。没有哪个闹情绪,也没有哪个偷奸耍滑,就只是一心一意地、默默地等待骤雨过去,从头再来。”

外祖母发出长长的一声“嗬——”;弟弟注意避免视线碰到一起的同时,依次打量着三个人的脸;妹妹把鼻涕擦在了外祖母背上。收音机里,午间新闻即将播送完毕。敞开的窗户外面,能看见天空与河流之间铺展着细长的森林。

老师那准确的用词和磕磕巴巴的语调,这一说话方式本身就象征着切叶蚁队列。勇敢、拼命、有耐性。我在脑海里浮现出切叶蚁的样子,反复思考有关这呈琥珀色、平淡无奇的小小蚂蚁所隐藏的力量;并思考一直在关注充其量不过是在森林深处悄悄发挥着的这种力量的人。

“切叶蚁可真幸运啊!”我说,“能被各位叔叔观察。如果没有各位叔叔,谁也不会夸切叶蚁聪明。”

三个人笑了。老师摸了摸我和弟弟的头,弟弟身子一颤,闭起了眼睛,缩起了脖子。我们的这副模样,全被正在嗍手指头的妹妹看在含泪的眼里。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黑痣助手说。紫菜色助手调高音量,又一次调整了天线。

“啊,听得清楚多了!”

“嘿,终于要开始了!”

我们齐刷刷探出身子,把耳朵凑近了收音机。餐桌上的收音机不知为何显得比平时小了,仿佛突然受到很多人的瞩目害羞了似的。

明白点说,收音机里的节目一点儿也不有趣。电波的状况本来就差,杂音很大,再加上物理学家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声音又低,又被翻译覆盖了,于是越发不知所云了。

尽管如此,我觉得流露出没意思的表情是对老师他们的不礼貌,所以拼命地与无聊做斗争。获奖者是发现组成世界最小物质的人,是日本值得向世界夸耀的学者——老师对我们解释说,但那最小的样子,却没能如切叶蚁般鲜明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不过,内容虽然无法理解,只看专注于听广播的三人的表情也能明白,这是一场意义何等深远的演说。

获奖者的声音总是时而清晰时而含混,时近时远。配合着这声波,我们也各自微妙地改变着耳朵的角度。一旦声音变得似有若无,大家的身体会不知不觉挨近,近到老师的呼吸落在我额头的程度。

物理学家就母亲的无私、战争的痛苦与恩师的爱展开了演说,并讲述了生平第一次感知宇宙的体验、灵感闪光那一瞬间的美丽、创造这个世界的某物的伟大。为了避免干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好不容易的方式传送过来的他的声音,我们没有闲聊。三个小孩完全懂得此时此地应该怎样表现。妹妹乖乖地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令人吃惊的是,照理跟物理不搭界的外祖母表现出同老师他们差不多的认真劲儿,那表情,与阅读破报纸时完全一样。

外面鸟儿啁啾,教堂的钟声在隐隐回荡。留在井边没拿回来的锅子,锅底上闪耀着太阳光。杯子里的咖啡不知不觉放凉了,可谁也没发觉这一点。老师双手抱胸,紫菜色助手凝望着天线的头,黑痣助手半闭着眼睛。明明刚刚才邂逅,仅仅因为倾听同一台收音机,我们就感觉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物理学家对我们而言就是兄弟、父亲、儿子,我们又像是一起在为这个生活在远方、鲜少能见面的人的平安而心生欢喜。

我们那样持续了多长时间?三十分钟左右?更长时间?蓦地,杂音越发大起来,物理学家的声音听不见了。下一刻才回过神来:那不是杂音,是掌声!记不清是谁带的头了,我们也站起来,不输给他们地使劲鼓掌。弟弟也用尽全力拍打他那小小的双手,尽管我认为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掌声经久不息。向发现了世界成立之根本的物理学家,向关注切叶蚁的三位日本人,也向切叶蚁们,我送上了不间断的掌声。

结果,随后我们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们推辞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您能让我们听广播就已经足够了。”但是外祖母坚持留客。只不过菜式是简单的马铃薯炖豆子,而外祖母又另外往他们的盘子里各添了一根香肠。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赞美厨艺高超,甚至要求再来一盘。一边吃一边又讲了许多有关切叶蚁的故事。

临别之际,他们提出希望以礼相赠,外祖母索要了日语书。我内心大感失望。明明糕点或玩具更叫人开心得多,为什么偏偏要书,而且是读都没法读的日语书?难以理解。

“这样的话,把这本书送给您吧。我常常随身携带书本,因为研究对象是昆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见,所以平时需要打发很长的等待时间。旧成这样,实在太失礼了……”

老师从双肩包里取出了小小的一本书:封面翘了,角磨平了,书名有一半快不见了。

“十七世纪写的,日本诗人的游记。”

“如此贵重的书,合适吗?”

外祖母嘴上这样说,却早就把它拿在手里抚摸起封面来了。对于没见过新书的外祖母而言,无论它旧到何种程度,都不是问题。

“哎,合适的。这里面出现的诗,我全部背下来了。”

“哎,真是……”

“诗人肯定也很高兴吧,能够旅行抵达如此遥远的国度的书架。”

三个人挥挥手,在通向自然保护区的路上渐行渐远,一面不住地朝身后回头、回头。背影消失之后,我仍旧沉浸在仿佛被普通日子里偶然出现的、特别的几小时所压倒的心绪中,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当然,获赠的日语书被收藏进了外祖母的床底下。

“这个吧,可是外国的,而且是了不起的学者送我的哟!”

外祖母向邻居们炫耀说,就好像只要阅读了不起的老师送的书,连自己也能变得了不起似的。外祖母花费比平时的读书更多的时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动着书页,喃喃自语着“从上到下竖着读,是吧”、“翻页的方向相反哦”等等;遇有形状有趣的文字,她会特地指给我看:“你来看看这个!”虽然对阅读一本一个字也不懂的书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感到费解,但我还是认真地注视着外祖母所指的文字,就那个形状表达一句两句感想。于是外祖母满意地露出微笑。

外祖母因肺炎去世,是在从那以后正好过去五年的圣诞节。死得干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和弟弟已然长成干得动力气活的少年,妹妹也早就从外祖母背上下来了。

随着外祖母的去世,床底下的堆积物被尽数处理一空。虽然我已然不认为自己是小孩了,可在将一捆捆印刷品扒拉出来的过程中,还是没能完全从“万一父亲……”这一胡思乱想中逃脱。当然,父亲的尸体并没有出现。

发现的,是日本人送的书。我把它当作外祖母的遗物留在了手边。在执行人质事件的任务时,我把它偷偷藏进了行李中。它至今仍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本外语书。

当耳机里传来人质们的朗读声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小溪,是切叶蚁队列所形成的绿色小溪。耳中听到日语响起的一刹那,淡忘已久的三位到访者的身影鲜明地复苏了,同时,切叶蚁们开始行进。

各自举着明显大于自己身体的东西一路前行,丝毫不见勉力劳作的样子;相反,倒像在说:“不,没事,请别担心!”没有哪个左顾右盼、狂妄自大、企图赶超别人。大家伙儿清楚地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所在。在被一棵棵树木封锁的森林深处,绿色小溪无声无息、一刻不停歇地流淌着,将自己所应当背负的供品运往特定的地点。

就像这样,人质朗读了他们自己的故事。

(政府军士兵,二十二岁,男性/根据Y.H先生的口译播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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