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井晴美〉

「抱歉,我好像太多话了呢。那先这样,希望妳能打起精神……」

斋木体贴地鼓励我之后,就回到烧香的队伍里排队。

看到令人怀念的脸孔,我忍不住从遗族席出声叫住他,还不顾丧家代表这个身分聊得浑然忘我。不过托斋木的福,我的心情有比较和缓下来。

斋木是我高二时的同学,个子很高,当时觉得他乍看之下有点像不良少年,但实际上个性开朗又善于社交,跟男生或女生都能主动热络交谈。那个气质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身形比高中时更抽高了,而且看起来仍旧很年轻。

原来斋木是爸爸在调布市立柴崎国中的学生,我之前都不知道。刚刚斋木甚至对我说爸爸是他「人生中最棒的恩师」。既然他特地来参加国中导师的守夜,想必那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吧。我觉得非常骄傲。

而且斋木还跟我说,他受到爸爸的影响在高中时加入了登山社。听到之后我就想起来了,斋木以前确实是登山社的,我记得他高三时还当了社长。我也跟斋木描述小时候跟着爸爸去爬山的回忆。

爸爸很喜欢爬山,大学时就加入山岳社,听说连西欧最高的白朗峰和非洲第一高的吉力马札罗山都爬过。顺带一提,爸爸在退休后建的公寓「白朗峰小屋」,就是以那座白朗峰而命名的。

我和友美小时候,爸爸常带我们去爬高尾山或筑波山这种适合初学者的山。等我们再大一点,也让我用登山绳索在小小的岩山上体验攀岩。夏季山麓虽然很炎热,不过爬越高就越是清凉,从山顶俯瞰的景色十分美丽,空气相当清新,这些感受现在都还清楚地浮现出来。还有,那种时候爸爸总是玩得比谁都还开心,像小孩子一样灿烂地笑。

爸爸的兴趣十分多元,只要感兴趣的事,他就会一股脑地投入下去。除了爬山以外,他对电影和音乐也知之甚详,还有他好像也常常受到学生的影响。迷上尾崎丰的现任教师,在那个时代应该还相当少见吧。接着,因为拥有共同兴趣这个话题,又能再向外拓展人际关系,他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充满社交细胞的人。

这样说起来,爸爸上了年纪以后还是有发展新的兴趣。大约三年前,我在查看家里计算机的纪录时,发现曾有在购物网站上购买红色、蓝色、绿色还有其他几种彩色喷漆的纪录。我想说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一问之下,却得到「NPO的小孩推荐的,我决定开始试试看喷漆作画」这种令人讶异的回答。虽然我自始至终没看到他的作品,不过在六十岁之后还能挑战喷漆作画,实在是非常有活力呢。

只要有遗传到爸爸的一半活力和社交性格,我当初应该也能成为一位好老师吧?──想到这点,内心突然有些酸苦。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气息,我望向旁边,友美正看着我,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究竟是什么事……?

〈坪井友美〉

姊姊和那位叫作斋木的男性讲话讲得很专心,我一直在观察她们。因为会场正在进行烧香,她们谈话时都压低声音,但我还是大概明白了谈话内容。顺带一提,那个斋木个子很高,说不上多帅,但也还不错。应该会很适合饰演搞笑角色,象是被揍十多拳、年轻一点的阿部宽,感觉有点靠不住的人。

斋木说爸爸是人生中最棒的恩师,这种话反正多少都是客套,不过姊姊听了一脸高兴的样子。还有,她们两个讲到爸爸喜欢爬山这件事,聊得很热络。听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小时候爸爸也常带我去爬山。

但是说老实话,我一次都不觉得爬山很好玩。全家去爬山爬到一半时,我曾经一个人走错路,再加上因为我是路痴就整个迷失方向,差点就要在山里遇难了。对我来说只留下这种不愉快的回忆。

通常那些喜欢山的人,包含我爸,都会说些什么从山顶上看下去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之类的话,那种景色的照片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以前还没有彩色照片的时代,或许还有特地去攀爬的价值,但是现在,就连从富士山山顶鸟瞰的景色都可以卫星转播了,我实在不能理解那些专程去爬山看风景的人脑袋里在想什么。

还有,我从小就想,明明就是从飞机窗户看出去的景色比较惊人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飞到一万公尺的高度喔。即使爬上圣母峰也看不到的景色,现在你坐在松软舒适的椅子上就能欣赏,绝对是飞机比较好吧,还特别远道跑去爬什么国外的山,简直是蠢到极点。往返的飞机上才是身处海拔最高的时候呢,什么白朗峰和吉力马札罗山的,根本就不够看。

喜欢登山的人还有一些其他对山的称赞,不过在我来看这些全部都不成立。夏天山上很凉爽,怡人舒适?之前我打工时进入的业务用冷藏库才真的叫作凉咧。空气很清新?那只是因为空气稀薄十分珍贵才产生的错觉吧?要是在密闭空间烧炭,在快要昏死之前赶紧跑到外头大口呼吸,大概也会觉得空气很清新啊。

……我在心里谩骂的同时,她们两人的登山话题早就结束了,斋木对姊姊说了鼓励的话之后就回到烧香的队伍。只是,看到那之后姊姊的模样,唉呀,我不禁吃了一惊。

该说是姊姊似乎有些飘飘然吗?她有些沉不住气。或许周遭的人没有发现,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该不会……

姊姊注意到我的反应,小声问:「怎么了?」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姊姊,妳喜欢那个叫作斋木的人吗?」

〈斋木直光〉

我和小晴聊得太专心了。在守夜会场讲那么多话会不会很失礼呀?我暗自反省了一下,同时也睽违许久地感到有些动心。

说实话,我高二的时候喜欢小晴。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太会怕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我都能主动搭话。不过唯一的例外对象就是,我真心喜欢的人。小晴的情况正是如此。我只要想跟她讲话,就会紧张得要命。为了想办法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小晴,我鼓起勇气用这个暱称叫她。不过光这样就用掉我所有勇气的八成了。

一对一聊天我会紧张,所以我就想了个方法。我决定要在小晴和她的女性好友们聊天时从旁加入话题。

不过,只要出现好像能够插上话的话题,我就想立刻加入,这个冲动跑在大脑前头。一听到「尾崎怎样怎样」,我就立刻插嘴说:「喔,尾崎丰吗?我也很喜欢他耶。」但结果她们在讨论的其实是尾崎将司(注14)的发型。一听到「SKYWALKER这样那样」,我就马上出声问:「啊,是在说JUN SKY WALKER(S)吗?」不过她们是在聊电视上播的洋片星际大战的主角。每次都这样白忙一场──其实这个坏习惯至今也没改过来,前阵子在我工作的超市里,听到那些来打工的年轻女生在说「卡莉怎样怎样」,我以为是在讲最近重新翻拍的那部会有猪血大量喷洒画面的知名恐怖电影(注15),就插话说:「那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主角那个小女生很可怜呢。」结果话题根本对不上,仔细一问才发现,她们是在聊什么卡莉怪妞还是怪牛的,根本没听过的艺人话题。

就算是这样常搞错状况的我,在相隔二十年的长远岁月后,终于能和小晴自然地说话了。虽然场合有些特殊没办法聊很久,但是能听到坪井老师身为父亲的一面,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坪井老师果然也有带小晴去爬山。老师真的很喜欢山呢。

坪井老师在地理课时会跟我们讲他去爬国内外高山时的小故事,总是十分生动有趣,充满临场感。听了这些故事,我决定等上高中之后就要加入登山社。我在志愿面谈时跟老师讲我的这个打算后,老师还曾特地从家里带了乔尼亚这个法国品牌的登山绳来学校,放学后实际演练各种绳索的使用方式和绳结打法给我看。

坪井老师的兴趣真的很广泛,除了我以外,他也常透过聊个人兴趣而和其他学生拉近距离。应该没有学生不会对坪井老师敞开心房吧?

……啊、等等,有一个人。

沟口龙也。我好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只有那家伙例外。

沟口是三年四班中唯一一个,跟导师坪井老师毫不亲近的学生。从外表来看,沟口有点像不良少年,不过他并没有和任何人结党行动,而是散发出独行侠的气息。但他真的很会念书,成绩甚至可以排进全校前十名。不过他却会在考试时交白卷,还选择与自己的好成绩明显不符、吊车尾的工业高中当作志愿,让坪井老师十分头痛。拜坪井老师所赐,三年四班全班的气氛都很开朗,可是有好几次开班会,坪井老师不经意地对沟口讲话时,他都会明显展现出反抗的态度,让全班神经瞬间绷紧。我记得那时不管是文化祭、运动会、还是校外教学,沟口都请假没有参加。

听说沟口当时有在练拳击,非常会打架。同班同学们一晓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后,大家都纷纷避开他,不过常有其他班的不良少年来找沟口麻烦,最后总是会演变成两方大打出手,然后结果一定是沟口打赢。根据传闻,沟口即使在路上和整群高中生干架时,也一个人打赢整群人。

我看过好几次坪井老师和沟口在走廊角落或空教室单独谈话。站在坪井老师的立场,他应该是想找方法打开自己学生的心房吧?不过沟口反而因此更加抗拒。我记得体育课的长跑练习,我们得绕着学校周围跑好几圈,那时沟口每次经过教职员专用停车场旁边时,都会瞄准坪井老师的车丢石头。

说起来,我有一次曾问沟口为什么要一直跟坪井老师作对,结果他这样回答:

「那家伙装做大善人的样子,但是他肚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谁也不晓得吧?还有,我超讨厌他那双假装自己是好老师的眼睛,有够假。」

──在我听来,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发言。

只是,不管是打架还是恶作剧,沟口绝对不会在老师看得到的地方进行,他在这方面相当聪明。偏偏长相却十分端正,在女生中悄悄受到欢迎。当时也有传闻说他和比我们大的女生交往,也已经有过性经验了。总之,就是个让人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家伙。

刚上高中不久后,有一次我在柴崎国中附近遇到沟口,他骑着脚踏车往学校的方向前进。我问他去学校做什么,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回「我去揍坪井一顿呀」。我想那句话应该只是开玩笑,不过看起来对母校并没有什么感情的沟口在毕业后跑回柴崎国中,倒是让我相当意外。那件事情让我印象很深刻。

毕竟,从结果来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还在世的沟口了。

高一的秋天,我听说沟口自杀时吓了一大跳。而且他还是特地在半夜偷偷潜进母校柴崎国中,从逃生梯和墙上梯子爬到屋顶,再从那里跳楼自杀,也没有留下遗书。直到过世为止,都是一个让人完全搞不懂的家伙。

至于他的死因,柴崎国中的毕业生之间也有各种臆测流传着。有一个说法是沟口在高中也没办法融入班上,上学太痛苦所以才自杀了。不过沟口从国中就是独行侠,他实在不太可能因为这种事就自杀。

有另一种猜测则是,高中里出现了比沟口更强的不良少年,他被对方盯上,不得已成了被使唤来使唤去的跑腿小弟,又被勒索,因为忍受不了所以才自杀了。不过,就算真有那么强的不良少年出现,我也不认为沟口会轻易就范,乖乖跑腿。

另一方面,也有个恐怖的传言私下流传着──伪造自杀的可能。

说是跳楼自杀,但其实是被人扛上去,没挣扎多久就被丢下来,这样就难以区别到底是自杀还他杀。传言的内容是,搞不好沟口被不良集团盯上并叫到屋顶去,结果他一到就被那群人扛上肩,并从楼上丢下去。只是这个说法也有疑点,为什么那个不良集团和沟口要特地跑到柴崎国中来呢?

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有没有传到警方耳里,或是他们有没有考虑过自杀以外的可能性,不过最后沟口的死被认定为自杀。

几天后,举行了沟口的葬礼。遗族只有他妈妈和弟弟两个人。此刻我才第一次得知沟口家的家庭组成。国中同学、高中同学、还有国高中的老师们也齐聚一堂,不过国中这边的人大部分对沟口都没有好感,高中那边看起来似乎原本就跟独行侠沟口不太熟,全场几乎没什么人在哭。他妈妈和弟弟则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

不过,只有坪井老师不同。

从丧礼一开始,坪井老师就放声大哭。毕业典礼那时他也有流泪,不过程度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这一次,他那象是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泪水不停滑过满是懊悔的脸庞。

宣读祭文也是。先是沟口妈妈上台,接着则是坪井老师。莫名其妙受到沟口龙也本人厌恶的老师,似乎深得他妈妈的信赖。

然后,因为那篇祭文,丧礼的气氛完全改变了。

首先是母亲的祭文。她的声音很小,不过在我尽力竖耳倾听后,得知了意外的事实。原来成绩优秀的沟口会选择吊车尾工业高中的理由是,家里没有钱让他念私立学校,所以为了确保自己绝对不会落榜,再加上因为家里还有弟弟所以他放弃上大学,才会选择偏差值虽低但就职率高的高中。

「不过,要是真的为家人着想,就不该自杀呀。对妈妈我……来说,你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妈妈原本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不过讲到这里时突然大哭出声差点倒下,沟口的弟弟赶紧从旁扶住她。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女生群里开始传来啜泣的声音。

然后,接着是坪井老师的祭文。

老师的祭文相当简短,他一开始讲话时就已经哭个不停了,我想也没办法讲很长。他开头先说:「我想大家都已经很清楚,自杀是不可取的行为。比双亲更早结束人生是不对的。」之后他大大地吸了吸鼻子,接下来他的脸越涨越红,用象是勉强挤出来的声音继续说:

「听说人类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去时,第二次则是,即使看到亡者的照片,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时候……龙也第一次的死亡,非常遗憾地,实在来得太早了。但是,请在这里的各位,在你们第一次的死亡降临前,都别让他第二次的死亡发生。就算只是在大家的心中,也请让龙也,活久一点……」

坪井老师因为流泪而多次哽咽,但仍努力说到这里,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各位,我拜托你们!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沟口龙也!」

讲完老师就痛哭失声,站都站不稳,麦克风架倒在地上,嗡嗡嗡嗡的噪音响彻全场。不过那简直就像一个开始的信号,会场响起了此起彼落的众多嚎哭声。

坪井老师的祭文结束时,就连沟口的高中同学也有一半以上都在哭。国中同学包括我,全都泣不成声。我们都发现,连班上最难搞的沟口,坪井老师也是打从心底关爱他。

……啊啊,好久没有想起沟口的事情了。

都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明明最近我几乎都没有再想起,大概是因为丧礼加上坪井老师这个组合,才会唤醒我的记忆吧。

不,搞不好是老师的灵魂让我想起来的。那时老师说要我们一辈子别忘记沟口龙也,但我却几乎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光,不行喔,别忘了龙也……还有,从今天起,你要连老师我的事也记住喔。」

──我好像听到坪井老师的声音这么说。

不知何时我的脸颊上又划过一道泪水。

这时,轮到我烧香了。我抬头深深地望着遗照一会儿后,边烧香边在心里对坪井老师发誓。

──老师,不管是你或是沟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你们死第二次的喔。

烧完香,我就回到座位。想起沟口的事让我再度对老师充满敬佩。坪井老师即使对与自己合不来的人也会加以关心,真的是一位胸怀宽大的人。

〈根岸义法〉

刚刚挡住队伍前进真是丢人,我边这样想边完成烧香回到座位上。

然后,我再次回顾和坪井老师之间的回忆。

坪井老师即使对与自己合不来的人也会加以关心,真的是一位胸怀宽大的人。就算我观念立场都和他完全相反,遇到难关时他也不吝惜出手相助。

我记得是在斋木毕业那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意外。

接下指导女子柔道社任务的伊藤老师,因为车祸腿骨折需要长期住院。要是找不到代替的人选,女子柔道社就得暂停活动了。可是无论拜托哪位老师,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根岸老师你暂时兼任男女柔道社的老师不就好了吗?」确实,客观来看这似乎是最自然的解决办法,但因为我的特殊性癖好,这是绝对行不通的。

我光是指导男生们就已经忙不过来,我用这个说词坚决反驳,继续四处奔走,想尽办法要找到代替的指导老师。不过每个老师都拒绝我,就连之前暗恋的内田老师也说「我要指导家政社很忙」。明明她负责的那个家政社无论怎么看都闲得要命,居然还用这个借口拒绝我。这样下去真的会找不到替代人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对我伸出援手的正是坪井老师。其实坪井老师之前曾经婉拒过一次,但因为看到我努力找人的模样又改变心意。

「你这么拚命在寻找替代人选,一定是有什么无法兼任男女双方社团的重要理由吧。我至少曾在体育课上学过一点柔道,加上我负责的桌球社,只要先交代好社长训练进度,他们就会乖乖自主练习,我来帮你吧!」

坪井老师对我这样说,接下了女子柔道社代理老师的任务。与男子柔道社相比,女生那边原本就只是同好会程度,不过坪井老师依旧认真地训练她们受身(注16)的技巧,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他非常仔细地用心指导。他也会教女生社员从我这边学到的技巧,还有和女生实际对战练习这种我绝对做不来的事情,社员对他的评价也非常高。在女子柔道社练习的空档,他也会回桌球社看看,蜡烛两头烧真是相当忙碌,不过他丝毫没有偷工减料。

大概过了两周后,学校开始放暑假时,伊藤老师顺利归队。然而才指导了半个月的坪井老师,居然收到了女生社员们一起写的彩色卡片和花束,受欢迎的程度可见一斑。

我为了隐藏自己的性癖好,给坪井老师增添了沉重的负担,内心对他是深感抱歉。

「我想要谢谢你,不管要喝几杯我都可以请你。」

在坪井老师指导女子柔道社的最后一天,社员们都回家后的空旷道场里,我对他这么说。不过坪井老师笑着摇摇头。

「不用不用,不用客气啦。有困难的时候就是要互相帮助。」

「不能这么说,我害你多了这么多工作,不能什么都不表示一下。」

在我坚持后,坪井老师稍微思考了一下,提出一个意外的要求。

「对了,根岸老师,你可以教我『肩车』吗?」

「肩车?」

我不自觉反问。肩车就是,抓住对手的领子和脚,象是要钻到下面似地,将对方身体整个扛在肩上,最后再从背后摔到榻榻米上的激烈技巧。

「就是呀,我在旁边看男生他们练习,觉得这一招好帅呀。」

的确,因为这个招式伴随危险性,所以不能教给女生,不过在男生社员中有些选手的拿手绝活就是这招。

「这很容易……但真的这样就够了吗?」

「嗯,这样就够了。」

坪井老师温和地微笑。

接下来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我扎扎实实地传授肩车的技巧给坪井老师。坪井老师虽然体格娇小又不年轻了,没想到力气却很大,就连我都能轻轻松松地扛起来,完美掌握了新技术。

「唉呀,真是谢谢你。」

坪井老师累得满头大汗,还是展露出平常的开怀笑容向我道谢。

「哪里哪里……是说老师你学得好快呀。用这一招,无论哪个坏家伙都可以把他举起来丢出去喔。」

我忍不住开开玩笑。因为对方是坪井老师,我想他大概会义正严词地反驳说「我不会对学生做出暴力行为」,不过老师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不经意地喃喃自语:

「这个搞不好可以派上用场……」

他是为了在紧急状况下护身用才学的吗?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但是像这样突然迷上出乎意料的事物,也是坪井老师的特点之一。

说到这,那一年秋天发生了毕业生在学校内跳楼自杀的大事,后来我又被内田老师狠狠拒绝,实在是波澜万丈又难忘的一年呀。不过回想起来,那时的交流似乎成为一个契机,拉近了我和坪井老师之间的距离。

隔年我结了婚,再隔年我儿子智史出生了,同时又在三鹰市内买了一间不算宽敞的独栋房子。那段时间我接二连三地经历结婚、生子、购屋这些人生的重大里程碑,好几次都找坪井老师商量一些难以对别人启齿的烦恼。

智史两岁那年,坪井老师调到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担任副校长。后来我也调离了柴崎国中。那之后也曾约出来喝酒过几次,或是在教委会的研习中碰面,但仍旧渐渐变得疏远,最后成了只是每年寄寄贺年片的关系。如果没有那件事,就算我们两个不再碰面也很自然。

只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年以后,我又开始频繁地找坪井老师商量。

商量的内容,是我正值青春期的儿子智史,开始在家施暴并出现反社会行为。

我希望能将智史培养成一个身强体壮,甚至凌驾于我的男子汉,所以从小就让他学柔道和空手道。另外因为他是男孩,我认为养育方式稍微粗犷一些应该比较好。智史恶作剧或是不听话时,我都毫不宽容地动手,完全不理会我太太和子的劝阻,有一次还曾经一口气连揍他十几拳。效果显著,智史成了绝对不会忤逆父母的好孩子……至少那时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后来我才明白,智史对父母的不满和愤怒越积越多,一直在等待反击的机会降临。

智史满十岁后,我被调到八王子市的郊区国中。通勤距离拉长,加上那里的柔道社非常优秀,有机会获得全国优胜,所以我比过往更投入于训练学生柔道。结果每天回家都半夜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大幅减少,不过智史已经是不需要太多照顾的年纪,而且无论柔道或空手道,他都已经进步到成为道场王牌,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成长为一个尊崇武道精神、率直善良的好孩子。

我实在不该那么轻忽大意。

我第一次被智史打,是他国二那年冬天的事。那阵子智史个子突然抽高,已经超过我了,声音转为低沉,在家里的话也变得很少。不过我想说青春期的男生就是这样,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但是智史的成绩突然大幅滑落,而且和子告诉我,他连没有要练柔道或空手道的日子也越来越晚回家。离高中入学考试只剩下一年了,我自然觉得担心,某个假日的晚餐时便稍微严厉地说了他一下。

他沉默听我说教的态度有些不寻常,不过对我来说,只要他有乖乖听我讲话就好。结束说教刚打开电视的那瞬间,突然飞来如利箭般的一拳。

我完全没有防备,那拳正中鼻子,我连着屁股下的椅子一起向后倒,鼻血狂流。「你这家伙!」我边大叫边立刻想要起身,但绕到一旁的智史又从旁边往我的头狠狠踢下去,我再度倒下,这时他又拿热水瓶砸我的头,里面的热水淋了我全身,我痛苦地大吼并剧烈挣扎。想阻止他的和子似乎也被揍了,不过因为我的视野几乎一片黑暗,看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我从没有料想到,智史出生时我年纪已经不小,而他成长时我也一年一年变老,体力会逐渐衰退。

那时我已经超过五十岁了,而且调到八王子的国中后没什么个人时间,已经很久没有自我锻鍊了,我早就发现自己的肌肉渐渐转成脂肪。他个子已经高过我、又每天持续锻鍊、再加上那一拳又来得出奇不意,连我自己都十分诧异,我居然毫无反抗的余地。

后来他单方面持续施暴了一阵子后,就逃回自己的房间。我虽然步伐踉跄,但仍勉强站起身追在后头,不过智史将房门上锁。原本他房间是没有锁的,是智史后来擅自装的,这件事一直到那时和子讲出来我才知道。而且,和子还说了更令人震惊的话。

她说从以前开始,我不在家时,智史就常揍她。我一边吐出鲜血和断牙,一边怪她怎么没早点告诉我,和子说:

「因为那孩子每次揍我的时候,都会用像蛇一般的眼神警告我。『妳敢跟爸爸告状就试试看。我会宰了妳。妳以为我不是认真的吗?』」

──此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在家里教出了一头恐怖的野兽。

从那时起,智史开始频繁在家里暴走,每次最后都演变成他和我的激烈肉搏战。只要没有遭到意料之外的突击,我就不会像那晚一味挨打,但要完全制伏智史果然还是不可能。

我对于让智史同时学柔道和空手道这件事深深感到后悔。如果他只会其中一种,我应该早就赢了吧。但是智史结合了两者的优势,又能确实掌握只熟悉柔道的我的弱点,每次打架都难以分出胜负,最后总是以智史冲出家门或是关进房里作结,不过受伤程度都是我比他严重好几倍。换句话说,除了格斗技巧十分高超,亲子间的强弱角力和其他烦恼儿子在家施暴的家庭没有任何两样。

而且智史自从不怕我之后,就好像从束缚中解脱一般,在外头也毫不在意地出现失序行为。学校也不去了,就连柔道和空手道道场也不知何时退出了,以为这样他就会变弱吗?那就大错特错了。现在成天在街上打架闹事的智史,学会了使用武器的方式和能确实让对方受重伤的卑鄙招数。所以后来他在家里暴走时,我要是正面抵抗就会有危险,好几次都得请警方帮忙。他上了国三后就几乎没再去过学校,就这样从国中毕业,当然也没有去考高中。

我虽然觉得很丢人,但是这已经完全不是可以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解决的问题。

不过,管训育的凶狠教师在家却频频遭到儿子施暴,在别人眼里就是个难以置信的大笑话吧。能够商量这种烦恼的人,我脑中只想到一个人。

坪井老师。

坪井老师之前担任中野区立沼袋国中校长,还推动叫作「开放校长室」的措施,让许多抗拒上学的学生重新回到学校,这件事当然也有传到我耳里。此外,我也听说他退休后加入NPO,参与许多辅导不良少年的活动。坪井老师应该能善加运用这些经验,帮我想想办法解决智史的问题吧?……明明我们超过十年没见了,却突然找他商量这种事情,内心觉得有些抱歉,但是我能依靠的只有坪井老师了。我从书架上抽出表面积满灰尘的调布市立柴崎国中教职员名簿,拨了电话过去。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相隔十几年的电话中,坪井老师用开朗的声音回应着,不过似乎在听到我灰暗的语气后立刻就察觉有异,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

我将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坦白告之,坪井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地倾听。然后我讲完之后,他说希望直接碰个面,再好好地讨论。

出现在居酒屋包厢里的坪井老师,身上的运动服背后印着「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桌球社」,胸前有个黄黑红交织的布制徽章,看到他的打扮时我差点就要开口吐嘈了。那应该是他为了缓和凝重气氛特地穿来的吧?

「我离开柴崎国中后,就调到这间冰川台国中担任副校长,那时因为有多出来的运动服我就收下了。你看,这设计很活泼吧?」

坪井老师原地转了一圈,笑了。就算头上白发变得明显,那张笑脸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有,把学校运动服当成日常外出服穿在身上这个习惯也是一如往昔。因为觉得十分怀念,我稍稍能放松心情笑了起来,坪井老师看到之后就坐下来。

「那……我们就来进入正题吧。」

我对着坪井老师一口气倾吐了无法告诉任何人的心情。智史现在的情况、对过往养育方式的后悔、对将来的不安,甚至可以说我觉得十分绝望……

来之前,我认为坪井老师应该会责怪我过去不该对年幼的智史施行体罚,不过他到我把所有感受都讲完之前,一句话都没插嘴,只是一直静静地听我诉说。然后在我全部说完后,才慢慢地开口。

「现在这个状况,智史应该也很痛苦。我们一起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智史找回他原本拥有的那颗温柔善良的内心。」

然后,我和坪井老师在仔细讨论后,决定了两个对待智史的方针。

──不管智史说什么,总之就是先认真倾听。

──诚恳地拜托他,希望他不要再动粗。

我向坪井老师道谢,回家后马上就开始实际试试看。

──不过,无论在家里照坪井老师的建议尝试了多少次,我都没办法做得很好。

「突然变这么老实,你是去看了什么教育心理学之类的书吗混帐老爸!」

对于想尽办法要制造谈话机会的我,智史不屑地回应。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就忍不住了,发狂似地抓住他,又被加倍攻击回来……老是不断重复这个结果。

自那时起,我开始频繁地找坪井老师商量。总是单方面叫他出来虽然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满十六岁后,智史用威胁和子得来的钱买了机车,加入暴走族。要是不赶快让他回到正途,后果不堪设想,我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坪井老师给我了各种建议,但我老是没办法做得很好。从小到大都只会用蛮力解决问题的我,就算依照坪井老师提议的方案行动,也不过是临阵磨枪,只能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难道没有更适合我的方法吗?」我也曾忍不住迁怒到坪井老师身上。对坪井老师来说,我的行为应该是十分不讲理吧?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

「智史最好骑机车出车祸死掉算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当然被坪井老师轻轻斥责了一下。不过,那时我的焦躁已经到达顶点了。那句话,的确是当时的真心话。

然而,这种日子突然就结束了。

距今四年前,智史十六岁那年年底。

他因为骑机车发生车祸,失去意识、性命垂危。

我家前面有一条长长的下坡道,智史每天半夜都会骑着机车,发出轰隆声从那条坡路飙回家。

不过,那天智史的车在骑到斜坡最下端、速度最快的地方翻倒,他人就这样飞到将近二十公尺外,猛烈撞上住家的围墙。后来是送早报的人发现他,赶紧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急救的医师说要是再晚十分钟到医院,他可能早就送命了。

智史陷入昏迷。我赶紧请假跑去医院,在加护病房外和妻子两人不停地祈祷。每天连十分钟都不到的会面时间中,我们一直对着双颊浮肿、身上插着无数管子的智史连声呼唤。明明是净惹麻烦的一个难搞儿子,但我们还是打从心底希望他能活下来。

同时,虽然当时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冲口而出,但我对在坪井老师面前不小心讲了「智史最好骑机车出车祸死掉算了」这句话感到强烈后悔。真的有言灵这种东西吗?要是真的有,一定是因为那时我说了这句话,现在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真是不论多么懊悔都不够。拜托,你一定要活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神听到我的祈求,一个礼拜后,智史回复意识了。

「智史!智史!」

得到医师的会面许可,我与和子在他枕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他双颊的浮肿已经消得差不多,虽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痉挛,但是双眼微微睁开。

「太好了!智史,你得救了喔!」

我继续对他说话。

不过,他没有应声。无论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回应,表情也没有变化。

后来经历了好几种检查,我们才晓得原因。

智史已经再也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语言了。

他脖子以下无法活动,颜面也处于麻痺状态。对于有人朝他讲话这类的外界刺激,虽然有时会微微牵动已经麻痺的脸部肌肉以示反应,不过似乎完全丧失了语言和智能,没办法跟外界沟通了。我们也尝试过让他用眼睛追著文字盘上的五十音,再逐字组织成话语的方式,但结果完全失败。

只是,如果让智史听音乐或是搔他脖子,麻痺的脸庞就会微微变得柔和,那反应看起来简直就象是露出微笑一般。

换句话说,智史退化成刚出生小婴儿那样的状态。只是,他和一般小婴儿之间的决定性差异是,未来不可能站起身走路,也不可能会讲话。

「我不清楚他会在这种状态下继续活多久。可能是一年、十年、甚至更久。只是,就算继续待在医院,也没有好转的可能了,所以……」

医师委婉地对我们说。简而言之,他们希望能空出这张病床。

智史就这样出院了,他一辈子都要瘫痪在家里了。

唯一的救赎是,我太太和子露出了久违的和煦笑容。

到现在,和子依然每天露出和智史刚出生时相同的慈爱神情,照顾着身体机能退化成小婴儿的智史。十分讽刺地,以智史的将来作为代价,根岸家回到了过去的平静生活。

有时我不禁会想,要是智史仍旧健康,搞不好会变得更糟糕,等在根岸家眼前的或许是超乎想象的绝望未来。搞不好智史会出手弄伤别人。搞不好还会杀人。或是,搞不好他也遗传到我难以启齿的性癖好,听从自己的欲望犯下性侵重罪。

无论如何,独生子发生了这种事,双亲也得负起相当大的责任吧?何况我还是教师,可能连工作都会丢了,遭到社会唾弃吧?这样一想,智史发生意外的这个现况,或许还比较好吧……

每次我一有这种想法,总是赶紧对自己说:「白痴,你唯一的儿子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了还好个屁,怎么可以这样想。」

话说回来,那真的是意外吗?这件事也还存有疑点。

其实,智史机车翻倒这起意外,当初被怀疑有蓄意人为的可能性。

会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智史加入的暴走族,与敌对暴走族之间的斗争越演越烈,而且在机车翻倒的现场,发现了一小段断掉的绳索。

在马路两端拉上绳子,让行进中的机车或脚踏车翻倒这种犯罪行为,在各地多有耳闻,犯人通常都没有锁定对象,只是纯找乐子。不过智史出事现场是位于住宅区最角落、没有分支的一条路上。平常很少有人会经过,前面只有连同根岸家的几间屋子。加上智史每天半夜都会骑机车下斜坡这件事情,只要稍微调查就会知道──换句话说,那可能是斗争敌方的暴走族针对智史有计划性的犯案吧?这是警方的推测。

「我一定会逮到让智史受伤的那个恶劣小鬼。只要把敌方暴走族一个一个叫来问话,绝对可以揪出他来。」

负责本案件的刑警,当初对我们夫妻俩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不过,这个搜查方针,没多久就出现了问题。

首先,敌对暴走族的成员们在智史出事时,正聚集在相距好几十公里川崎市内的便利商店停车场中,监视器拍下了他们当时的模样。听说录像画面十分清晰,连每个人的脸都能清楚辨认。他们有不在场证明。

不只如此,在智史出事现场发现的那一小段绳子也有问题。

根据警方鉴定的结果,那根绳子是法国一个叫作乔尼亚的品牌的登山用绳索。可是,虽然在几十年前的日本可以买到乔尼亚的绳索,不过最近却没有进口,是除了资深登山爱好者以外绝不可能持有的稀少物品。绳子这种东西百元商店就能买到,为什么要特地使用难以入手的东西?作为暴走族的犯案手法,这也太不合常理。当然警方也曾针对敌对暴走族的成员和其周边调查是否有熟知登山领域的人物,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符合的人。

因此,当初自信满满地断定犯人绝对是暴走族的警察,没过多久也转换了搜查方向。只是从那时起,搜查行动就如同坠入一团迷雾之中。

「那个呀,我想暴走族这条线的可能性有点低,相较之下,住在你家附近,熟悉登山,又对机车噪音十分反感所以才犯罪的可能性,或许还比较高。根岸先生,对于熟悉登山又对智史怀恨在心的人物,你心里有底吗?」

当初那位刑警后来像换个人似地,看起来没什么信心地问我这种问题。不过无论我还是和子,都不清楚附近邻居有没有人的兴趣是登山。

在那之后,刑警还是持续探听消息,不过似乎没什么进展。渐渐地,智史摔车真的是有人蓄意造成的吗?这个疑问也渐渐浮上台面。掉落在现场附近的那段绳子只有几公分长,也有可能是和智史的意外毫无关系的垃圾。实际上,在现场那条斜坡下方大约十公尺远的地方,就有一处收垃圾的地方──听到这个说法后,我的内心也不禁动摇了。

结果,没办法搜集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智史摔车是蓄意谋害,事情最后被当作意外来处理。

当然我对这个搜查结果没能完全服气。可是智史骑车又猛又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是他自己摔倒,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情。

即使如此,有段时间我也曾想过自己来询问附近住户继续调查好了。不过,邻居的不满情绪越发高涨,让我犹豫不前。附近邻居原本就对智史的飙车声十分恼怒,意外发生后警方又老在这一带探听消息,许多人对我们投以冰冷目光。

「都是根岸太太妳们家害的,搞到警察怀疑我们这一区里有犯人一样,根本不能好好生活呀。」

实际上也有邻居当面对和子抱怨。

如果想继续追查真相,肯定会增加和子的痛苦。

在智史出院过了大概一个月后,我问和子:

「和子……妳能接受智史翻车是一个意外这种结论吗?」

然后,和子回答:

「我早就接受了。」

因此我决定了。我也要接受这个说法。并且,从今而后永远,和退化成小婴儿的智史一起平静地生活。

为了躲避邻居冷冰冰的视线,我也想过是否该搬家,但马上就放弃这个主意。这间屋子的贷款还没付清,照顾智史也需要钱。当教师的薪水并不足以负担这么多支出。

后来,我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跟坪井老师连络了,就打电话告诉他智史骑车出意外全身瘫痪的事。坪井老师一开始惊讶地讲不出话来,后来在电话另一头哭着说:「如果能在事情变成这样前就让他回到正轨的话……对不起,都是我能力不够。」我只能强忍差点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停地对他说,不是你的错。然后因为他长时间陪我商量这件事情向他道谢。

……啊啊,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回忆,浮上来了。

老实说,就连现在我都还没办法打从心底认为那个真的是意外。只是,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听说也有重新调查交通意外的民间机关,但都过这么久了,现在已经太迟了吧。

而且,现在我们的生活十分平静,夫妻两人都已经习惯照料智史,只要利用社会福利制度请看护,也能将智史交给对方照顾,两人一起出远门去。

我不想让这样平稳的生活再起风浪。所以,这样就好了。

再说去年也发生了令人难受的事。无可奈何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香村广子〉

教完那个因烧香而不知所措的小平头男生后,我自己也完成烧香回到座位上。这样说起来,那个男生的脸我有印象,大概是坪井先生的房客吧。

是说我才因为烧香走这么一小段路,就有点喘不过气来,果然是胖了呢。而且还是这一年一口气变胖的,或许身体还不习惯自己现在的重量吧。

当然,也是情有可原啦,那种情况肯定会复胖的呀。因为去年为止的生活方式让我习惯吃得很快,而吃得快就容易胖,这一点我是很清楚。不过一直到去年为止,我一定得趁能吃东西的时候赶快吃一点,那时没办法吃晚餐也是家常便饭。

果然,到去年为止执行的那个减肥法,效果有够好呀。比起「简易缠绕三分钟减肥法」还有「深什么减肥法」这些搞不清楚是用什么原理变瘦的方式,我那个减肥法要来得单纯明快多了。我也来出本书好了,不知道会不会大卖。

书名就叫作「失智游荡老人看护减肥法」……应该卖不出去吧。

我老公香村正男,虽然有点不太可靠,但是人很好。他长年从事测量的工作,赚钱养我和儿子琢郎。他大我十岁以上,我是战后出生的,他是战前出声的,所以价值观相差甚大。特别是每次当我想要丢掉食物或衣服时,他都会立刻生气,不过这表示他非常珍惜物品,也同样珍惜自己的家人。

不过,自五年前起,一切都改变了。

一开始是我老公想叫我时,想不起「广子」这个名字。是说那个时候我也开玩笑说:「讨厌,你连自己老婆的名字都忘记囉?还是跟情妇的名字搞混了呢?」他听了之后也是笑着回:「少讲蠢话。」

但是渐渐地,除了我的名字以外,电视、厕所还有被炉这些寻常物品的名字,他也想不起来。明明刚刚才吃过饭,他却会问:「饭还没好吗?」更别提后来我们正在吃饭时,他也开始会问:「饭还没好吗?」到最后他还会对着我怒吼:「妳这家伙是谁呀!」就好像滚雪球般,痴呆程度逐渐加剧。如果只是待在家里痴呆,我还可以忍耐。

最令我头痛的是,他会跑到外头游荡。

他会突然从玄关跑出去,一言不发地一股脑儿向前走,而且那个速度还不是普通地快。测量师这个工作需要长时间在外面走来走去,似乎是因此训练出好脚力。我用尽全力跑才好不容易追上,问他「你要去哪?」他会说「我要回家。」就算我跟他说「你刚刚不是就好好待在家里了吗?」他也听不进去。最后又会开始大吼:「妳这家伙是哪位呀!明明不认识还来找我讲话!」虽然每次都能勉强说服他跟我回家,但真的是很辛苦。

唯一的儿子又在九州工作没办法帮忙,我有去区公所商量,也尝试了各种社福照护,不过我的负担几乎无法减轻。

首先,我尝试过几间日间照护或短期照护这类能够让老公短时间待在那的设施,不过他总会趁馆方人员不注意时溜出来。要是锁门,他又会愤怒暴走,有一次他还咬伤工作人员,最后那间设施跟我说「我们没办法收他」。

接下来,我又尝试找到府看护,但果然还是行不通。看护只要一踏进家门,我老公就会大发脾气四处乱扔东西,暴走程度相当严重。为了让他冷静下来,我只好请特地前来的看护回家去,这样一来,找看护来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十分抗拒有外人进到家里,电视要数字化那时也是很麻烦,他对着来施工的水电行师傅咆哮:「你擅自闯进别人家是有何贵干!」我记得那时离数字化的期限只剩一年,正是极为忙碌的时期,结果因为我老公的问题导致工作受到阻碍,师傅也感到十分不满,我只能战战兢兢地一直赔不是。

如此这般,短期设施也不行,到府看护也不行,就连老人院,也因为额满需要排队。到头来,只能我自己想办法加油。

从那时起,每天都是如同地狱般的看护生活。说实在的,如果我老公的脚跟腰能变得差一点,就能让我轻松很多,不过正好相反,他游荡的范围越拉越大。只要他趁我没注意时跑了出去,接下来就麻烦了。为了找他,还曾经麻烦警察帮忙。

其中最辛苦的是,有次他搭出租车跑回老家栃木县。我老公从东京坐上出租车,因为他清楚告知目的地和说明路线,司机先生也不疑有他就开到栃木去了,但抵达目的地之后才发现我老公是搭霸王车,气得立刻叫了警察。不过那时我也已经发现老公不见而联系警方了,因此引发了一场横跨警视厅和栃木县警的大骚动……啊啊,过这么久再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时候真的好辛苦呀。光是那个晚上,我就跟巡警说了超过一百次对不起了吧。

那时对我伸出援手的,就是坪井先生。坪井先生和我在路上碰到时,每次只要我抱怨老公游荡的事,隔天他就会找出好几种处理方法来教我,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呀。

其中帮助最大的是,在我老公会穿的衣服胸前缝上写着『请与我联系。03-XXXX-XXXX 香村』的布条这个方法。这样一来,看到我老公的路人就能打电话找到我,就算他又去搭出租车,司机也可以发现不对劲。坪井先生教我这个方法后,麻烦警方的次数就减少了。实际上,有一次我老公他真的又搭上出租车,不过司机在发车前就发现写着连络电话的布条,赶紧打电话给我,才在引发骚动前就顺利解决了。

只是过没多久,不知道是看护工作过于劳累还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次轮到我的身体发出抗议了。

膝盖、腰、还有背都开始发疼,发现老公跑出去后要追上他变得越来越困难。这样一来,他游荡的频率就越来越高,多的时候会两天就跑出去一次。而且因为他穿的衣服上写着家里电话,马上就会有人连络我。有时接到通知去接他时,会发现他对好心连络我的路人口出恶言。

其中有些路人察觉原因后会对我说「辛苦妳了呢」,也有人愤怒地口出恶言:「妳是他太太吗?这种老头子就把他绑在床上就好啦!」无论对方是哪种反应,我都会不断地道歉,然后在脚和腰发疼的情况下,勉强带老公回家。但有时他会在半途又径自朝其他方向走去,我拚命追上抓住他的手臂后……「妳想干嘛!」他边吼边用力挥开我,害我摔倒在地……这种情况日复一日持续着,终于我也渐渐被逼到极限。

去年秋天,有天丢垃圾回来时在路上遇到坪井先生,就站着聊了一会儿。坪井先生真的很善于倾听呢。我不停地抱怨老公,最后不小心冲口而出:「啊啊,要是我老公死了的话,该有多轻松呀。」

这种话,是绝不该说出口的吧。

几天之后,去年的十月十二日,我老公真的死了。

那天,他从位在杉并区的我们家一路走了超过十公里到目黑区去。然后晚上九点左右,从住宅区里没什么人的神社阶梯上摔下来死亡。

我在丧礼时嚎啕大哭,感到十分后悔。该不会是因为我曾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老公去死,才会发生这种事情吧?不过,在我把这种心情告诉来参加丧礼的坪井先生后,他开导我说:

「不要一直责备自己。妳那为人体贴的老公一定也不希望妳一直自责。他一定希望妳从今而后能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愧是小学老师。我似乎也变回了坦率的孩子,那句话轻而易举地就抚慰了我的心。

坪井先生,你的那句话救了我。你果然是像神明一般的人……啊啊,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我的眼泪又停不下来了啦。

自那时起已经过了一年以上,现在我每天都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虽然对老公有点抱歉,但是我没想到一个人过活原来这么轻松,身体的疼痛也差不多都治好了。

只是……果然,我到现在都还是有点在意呀。

我在目黑区的警署确认完老公的遗体,茫然呆滞地从遗体安置室走出来时,突然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外型俊俏像杰尼斯偶像的刑警对我说:

「妳先生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刑警一讲完,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着一小片布的透明塑料袋。那是一个黄黑红交杂的布制徽章。

「妳有看过这个东西吗?」

我原本就已经处于震惊恍惚状态,又突然叫我看这种东西,实在是完全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我还是有好好地看了一下,但我不记得有看过。是说徽章这种东西,我除了以前在琢郎的高中制服上有看过以外,根本就没再见过啦。

只是,那个徽章上面有英文的刺绣。我不太会认英文字,不过我马上就发现里面有「HIKAWA」这个字。因为冰川清是我的偶像,所以至少我知道那个是读成「冰川」,其他我就完全看不懂了。

〈鮎川茉希〉

我边崩溃大哭边完成烧香。虽然之前有向店长学过做法,但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根本想不起来。除了刚刚在奇怪的地方行礼,我想大概还有不少地方也都做错了吧。不过这种仪式性的东西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思念坪井老师的心情比任何人强烈。

我抽抽噎噎地回到座位上,看到名叫香村的邻居,一位胖胖的老婆婆也在刚刚隔壁排的稍微后方排着队。香村家的厨房后门刚好正对我住的白朗峰小屋一○二号房,进出房门时偶尔会遇见,总会打个招呼或是聊些八卦,不过也仅只于此。

那位香村太太也在哭,其他排队的人也有一半以上都在哭。我再次发现老师果然十分有人望。

回到座位上,我又想起有关老师的记忆。

三年前的春天老师免收我的房租,后来我终于找到工作,能够自行支付房租,那时我以为从此之后再也不用麻烦老师了。但没过多久,在夏天时我马上又给老师添了麻烦。

我刚从老家搬出来,不停换打工的那段时期中,曾因为讨厌店长会吃豆腐而辞掉了一间居酒屋,里面的工读生领班是比我大一岁的信吾。

信吾留着一头长棕发,下巴蓄山羊胡,外表看起来很轻浮,不过工作很认真,教我的时候也很仔细,虽然我待在那里的时间很短,但我们还满常聊天的。那个信吾在我辞掉居酒屋的工作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突然打电话给我。

那时我已经在现在这间辣妹风服饰店工作了,信吾一开口就说:

「我也辞掉居酒屋的打工了。」

身为工读生领班的信吾居然会辞职,满令我意外的。我问他原因后,信吾回答:

「其实,昨天我才第一次听说,原来茉希妳会辞职是因为店长吃妳豆腐,我听到后就爆炸了,狠狠揍了店长一拳后就辞职了……抱歉,妳还在时我都没有注意到。」

我太震惊了,还完全无法反应时,信吾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清楚听见,接着开口说: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妳,请妳和我交往!」

虽然这个告白非常唐突,但是为了喜欢的女生痛揍店长这点实在很有男子气概。只是那时我从未对信吾有恋爱的感觉,所以我回他「让我考虑一下」,请他给我一点时间。后来我烦恼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认同他的男子气概,决定和他交往。

不过,那是个错误的判断。

总之,信吾这男人异常地疑神疑鬼。见不到面的日子也会每天打电话来仔细询问我当日行程,今天打工到几点?几点回来?几点洗澡?现在在做什么?简直就像侦讯犯人一样。要是我忘记详细的时间,或者我没有接到电话,他之后就会质问我:「妳该不会是有外遇吧?」

一开始我想这也是他爱我很深的证据,不过马上就觉得厌烦。自己跑来告白,我勉为其难答应后他就得意忘形,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简直就象是把女人当成自己所有物的这种男人,我看多了。至今我曾交往过好几个这类糟糕的男人,信吾正属于这种典型。

如果他是虽然会束缚人,但是交往起来很开心,就像坪井老师一样会教我各种事情、让我尊敬的男人,那也就罢了。偏偏信吾什么都不懂,比我还没有常识的男人,信吾是头一个。

信吾连报纸都不会读。我不是在说有没有看每天早上送来的那个报纸,而是他连「报纸」这两个字都不会念。「这个要怎么念呀?有边读边,幸氏吗?」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我的热情瞬间冷却。「那个念『报纸』啦。」我告诉他之后,「真的假的?原来是这样写呀~~」他还一脸佩服的模样。由我来教别人汉字,是这辈子空前绝后的唯一一次。

而且就连约会,他也不会带我去外头走走,就只是来我家混时间,说一些以前在老家是暴走族中的第二把交椅这种听起来就不像真的、又很无聊的自吹自擂,接着就只会做爱。总之,他似乎就只是想做而已。而且信吾比身为女人的我叫得还要大声,害我总是很担心他那羞耻的声音会被邻居听到,根本没有心情做。信吾的技巧原本就很差劲,身材又是瘦弱到悲惨的程度,如果还得担心他的呻吟声,我根本不可能觉得享受。

加上,信吾没有因为抱我就觉得满足,他还会去特种营业的店家。我逼问他时他一定会否认到底,但信吾说谎时,原本就偏高的嗓音总会变得气虚又尖细,太明显了。我并不是绝对不准男友去店里玩的类型,但是他不允许我外遇,自己却去外面玩,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而且我也不想要染上奇怪的病。

内心的不满越积越多,我们争吵的次数也直线上升,交往才过一个月,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分手了。

只是,提出分手之后才是最难熬的。信吾开始骚扰我。

首先是埋伏。

信吾埋伏在我工作的店前面,等我下班后就跑过来强迫我复合。那时的信吾面目狰狞。有哪个女生会特别走进入口处旁站着一个茶色长发、下巴蓄胡、眼神凶恶的男人的店家?客人大幅减少,让我非常困扰。

「你连做这种事会让我很困扰都不懂吗?这种男人,我绝对不想跟你在一起!」

我用力推开想接近我的信吾。

后来信吾恼羞成怒,开始在我房间信箱中塞进威胁信。他特地用电脑打字打印,象是「妳敢跟我分手,我决队不会挠过妳」、「妳给我纪住,这个白知女人」之类的字条。明明只是用电脑打这么短的内容,居然还能搞错这些字,他错字的本事简直要让人肃然起敬了。

这件事我也是冷处理,过了一阵子就没有再收到威胁信了。但有一天我打工回来,发现门前放着一个饼干盒,上面还附着一封信。反正里面肯定放着奇怪的东西,我连开都没开,信也没看,立刻就把盒子拿去丢掉。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要是还对他的行为有回应也太蠢了,所以我全部无视。但是当房门被用喷漆涂鸦时,我再也没办法装聋作哑了。那天我要去打工,离开房间正要锁门时,发现门上被喷了老大的「娼妇」。用红色、蓝色、绿色等各种颜色刺眼又醒目地写在门上。这么说来,信吾以前得意洋洋地讲暴走族时代的恶行恶状时,也有提过曾用喷漆涂鸦。

虽然我不想让坪井老师担心,但是这件事又不能不跟身为房东的老师报告。在通知店里会迟到并解释原由后,我就走到庭院另一边的老师家,请老师过来让他看看房门。

「这也太过分了……」

老师看到门后皱紧眉头。

「这个,是唸『昌帚』吗?」

我出声询问后,老师支吾其词地说:「嗯……这个,还是别知道的好。」

结果后来是老师请人来把门换掉,费用也是老师先垫的,真的是很不好意思。还有,后来我自己查过了,「娼妇」的念法跟「昌父」相同,而意思呢,就如同我搜寻之前大概猜到的那样。

那天打工结束后,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信吾。他没有接。没办法我只好在语音信箱里大骂一顿:「太超过了啦你这个混帐!你以为做了那种事,都不用负责任吗?我跟你说我会去报警啦!」但后来他也没有回我。

接下来那阵子都没发生什么事情,我想说信吾大概终于醒悟自己有多蠢了吧。不过,某天休假的日子,我人待在家里,店长突然打电话来。我接起电话后,店长语气紧张地说:

「喂茉希,妳现在可以上网吗?」

「可以,用这支手机就可以上网。」

我满腹疑惑地回答。

「那妳用『鮎川茉希 Cathy Pop』搜寻一下,可能打击会有点大喔……」

Cathy Pop是我打工的店名。我先挂掉电话,照店长的话搜寻之后,结果让我吓一大跳。

『Cathy Pop的店员鮎川茉希超级淫乱』

『Cathy Pop的鮎川茉希和谁都能立刻上床』

『混帐女人鮎川茉希去死去死去死!』

──这种诽谤留言随机出现在各大留言版上。

「这个,应该是之前纠缠妳的那个跟踪狂搞的吧?这绝对不太妙,最好是赶快报警比较好。」

我打电话回去给店长后,她好几次都叫我去报警。我先谢谢店长告诉我这件事,再挂上电话。信吾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吗?我仍然处于呆滞状态,一边照顺序一一查看搜寻结果。

结果,几则留言吸引了我的目光。

『明天东京迪斯尼乐园会有一个叫作鮎川茉希,超色、又愚蠢的混帐女人出现在那里。外表特征是她身高大概一五五公分……』

点开那一页后,留言板上写着我的身高体型、个性超级差、男人一个换过一个已经两百人斩了这类很恶劣的抹黑。只是,这个留言的日期,真的是我跟高中时代的朋友去迪斯尼乐园玩的前一天。

在其他留言版上也出现了『听说Cathy Pop的混帐女店员鮎川茉希,说自己感冒装病明天不去打工』这种留言。留言内容很白痴,可是那个日期,正好也是我在夏天得了重感冒隔天无法上班,所以晚上打电话请假的那一天。

太奇怪了。为什么信吾可以在前一天就知道我的行程。就算是他偷偷跟踪我没被我发现,也只能知道那天我做了什么,但是应该没办法知道我隔天要做什么才对……我自己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边认真思考。

而且迪斯尼乐园那次是原本要和朋友一起去的人突然要跟男友约会,前一天才临时打电话约我的。而且打工请假那天也是,到我前一天打电话给店长为止,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要请假这件事才……咦?电话?

无论哪通电话,都是在这个房间里打的。

如果,有人过去一直在听我在这个房间里的声音……

我以前有在傍晚新闻上看过类似「都会之窃听现状」之类的特集,其中有介绍从家里插座偷接电、装设窃听器的手法。该不会是这样吧?我开始一一确认家中的插座。

然后,给我找到了──在冰箱后面的插座上,插着一个我没印象的分接式插座。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太过愤怒,我全身不停地颤抖,还一边上网找拆除窃听器的业者,立刻打电话过去。大概三十分钟后,业者大叔就到了。这间房间在我搬家时有搬家公司的人进来,电视数字化时水电行的人有进来,我从来没想过第三个进来的业者居然会是拆除窃听器的人。

而且十分凑巧地,那三个人全都是头顶光滑发亮的秃头大叔,为什么来我家的业者都是秃头呀?连续三个人都秃头不觉得很巧吗?一瞬间我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再赶快提醒自己,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回过神,伸手指向刚刚那个分接式插座给大叔看,一边说「就是这里很可疑」。

大叔拿着一个上面竖着好几根天线,有点像无线对讲机的窃听器探测器走近后,不出所料地探测器发出了表示强烈反应的唧唧声。大叔把那个分接式插座拔掉,手法熟练地拆解,拿出一个小型的装置给我看,对我说「这个的确是窃听器」。

我全身一震。这次百分之百是气到发抖。信吾这个混帐,虽然我知道他很爱忌妒,没想到居然会偷装窃听器……

「咦,还有微弱的反应耶。」

业者大叔看着探测器这么说。不过仔细调查房间的每个角落后,没有再发现其他的窃听器。

「有点怪,虽然也可能是收到其他电波,但是搞不好这间公寓的其他房间,或是附近邻居家也有被装窃听器也说不定……唉,要真是这样,实在是世风日下呀。」

大叔苦笑着说。我对他这句话虽然也很在意,不过那时我脑中满满都是对信吾的愤慨。付完钱,业者大叔回去之后,我立刻打电话给信吾。

就算要把他交给警方,不先狠狠痛骂他一顿我实在气不过。反正信吾应该会像至今一样不接电话吧,他要敢不接我就马上报警……我脑中正在盘算时,出乎意料地信吾居然接电话了。

「喂……」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战战兢兢的,听得我更是一肚子火,抱着吵到邻居的觉悟,一口气把怒气全部发泄出来。

「你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什么时候装窃听器的!我告诉你我今天就会去警察局。警察今天就会去抓你,你最好有所觉悟! 」

不过,信吾疑惑地回:

「咦?窃听器?等等,妳在说什么呀……」

「你少装傻了白痴!是说你的威胁信、恶心的饼干、喷漆、还有在网络上讲我的坏话这些全都是犯罪啦!」

我把信吾至今的恶劣行为一股脑全讲出来,不过信吾还是继续装傻。

「妳等一下啦……威胁信和喷漆,还有网络?这些我真的不知道喔。」

「你编这种谎话谁会相信呀!要是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要是没做亏心事的话应该会接吧!」

「不,那个,我怕妳还在为我跑到妳打工店里的事情生气呀。妳又在我电话里留了抓狂的留言……不过妳也气得太超过了吧,谁知道我久违地接起电话,突然就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是吓我一大跳。」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是莫名其妙的话呀!」

「囉嗦,就是觉得莫名其妙才会说莫名其妙呀!」

信吾居然也火了,大声吼回来。后来我们就开始互相对骂。

「你这跟踪狂!」

「谁要跟踪妳呀!妳这种随便诬赖人的女人,妳求我我都不要咧!」

「啊啊是这样吗?如果你死不承认,我就去找警察讲好了!叫他们用跟踪狂什么什么法之类的罪名来逮捕你!」

「妳试试看呀!用这种随便掰的罪名告我,要是最后证明了我的清白,妳可是会因为那个名誉什么之类的罪名被抓起来啦,妳最好有心理准备啦!」

我们用一知半解的法律用语互相攻击对方,接着就挂上电话。

结果后来我没有去警察局。有点麻烦,而且说真的,我也不想真的惹上信吾说的那个名誉什么之类的罪。只是从那时起,所有的恶劣行径戛然而止,从时间点来判断,果然全都是信吾作的好事吧。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首先,我们才刚刚在一起时,信吾就说过他完全不会用电脑也不会上网。那时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浮现,实在不觉得他会说谎。但如果是这样,信吾应该没办法在网络上中伤我,也没办法打那些威胁信。或者说信吾是拜托他朋友帮忙吗?但是,会有人想帮他做那种犯法的事情吗?

说到威胁信,「我决队不会挠过妳」、「妳最好给我纪住」,他会这样写也有点奇怪。的确那些错字蠢到很象是信吾会犯的错,可是信吾过去寄手机简讯时都很简短,几乎不会超过五个字,特地写比较多字然后还写错,这反而不太像他的风格。简直象是有其他人假装成信吾,故意犯很白痴的错。

还有,门上喷的「娼妇」,这两个字,信吾应该写不出来才对。不过这可能也是信吾拜托朋友写的。

但真正让我最在意的还是,最后那通电话里信吾的声音。每次不管他撒多么小的谎,声音一定会变得气虚尖细,但那天他的声音却非常正常。

只是,如果不是信吾,那犯人是谁?能进入我房间偷偷装窃听器的人,除了信吾就只有坪井老师了。不过坪井老师从校长时代就是有名的计算机白痴。我还记得他曾经自嘲地说,他只有文书处理器初学者的程度。就算他勉强可以做出威胁信,也没办法在网络上抹黑我吧。

……等等,我在想什么呀?坪井老师怎么可能是犯人!

偏偏还在老师的守夜会场想这种事,我一定是哭到脑袋都坏了。我慌忙摇摇头,把突然浮出脑海的愚蠢念头抛掉。

〈寺岛悠〉

我还没搞清楚烧香做法时,就轮到我了,只好模仿隔壁的动作想办法度过难关了!

在我右手边的是个年轻女生,看起来有点像辣妹。她哭得有点夸张。实在是哭得太激动了,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就连不懂烧香程序的我看来,也觉得她行礼的时间点很奇怪。嗯~这个人靠不太住,还是看左边的人好了。

左边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老爷爷,走路时没有拿拐杖,脚步有点虚浮。不过,这种时候最能让人信赖的就是岁月累积下来的经验吧。好,我就学这个人吧。

老爷爷先朝遗族席的方向还有正在念经的和尚,缓缓地鞠个躬。鞠躬的速度十分缓慢。低下头后稳稳地静止五秒才抬起头来,这也是规矩吗?这样一来右边像辣妹的那个女生根本就没照规矩来呀,她刚刚鞠躬的速度太快了。我丝毫不漏地模仿了老爷爷的动作。

接着,老爷爷十分缓慢地走向烧香台。我正想说他是要直接进行烧香的仪式了,结果他突然在台前停住脚步,合掌静止了一会儿。喔喔喔太危险了,原来只是个假动作呀。我也尽力依照老爷爷的动作跟着做。

终于来到最大的难关,烧香。老爷爷先用手捏取放在台上右侧容器里的粉末,我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接着老爷爷不停地颤抖手臂,把粉洒在整个台面上。原来如此,烧香是要这样做呀。要是我自己一个人乱猜,绝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也学老爷爷抖动手臂,把粉末洒在台上。老爷爷捏取粉末颤抖手臂洒粉的动作重复了三次。原来如此,同样的动作要连做三次呀。我完全照着老爷爷的行为模仿。然后,第四次老爷爷终于没有再颤抖手臂了,他捏取粉末后,慢慢地将手拿近额头。不过这时他的手又再次开始抖个不停,飞散的粉末跑进眼睛里很痛的样……

咦?看起来有点奇怪喔。

难道说这个老爷爷颤抖手臂,不是因为仪式需要抖动手臂,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才抖了起来吗?也就是说,他不是刻意的?

一定是这样啦。仔细想想,我站到那个台子前时台面上很干净。如果之前的每个人都这样洒粉,台子上应该到处都是粉末才对呀。现在倒是满脏的,而且脏成这样有一大半是我造成的……啊啊啊该怎么办?这个老爷爷靠不住啦。

我慌慌张张地往老爷爷相反边的右侧看过去,刚刚的年轻女生不知不觉间已经换成另一个大婶了。而且我还和那大婶四目相接,她用彷彿在说「你看什么看?」的眼神狠狠瞪回来。我急忙撇开脸,再度转头去看老爷爷时,他不知何时似乎也完成烧香了,正慢慢踱步离去。啊啊这下糟了。没有人可以模仿呀。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咕噜咕噜,唉呀我的肚子又痛了起来……

「你还好吧?不知道做法吗?」

突然,后面有人对我说话。我一回过头,有一个身材圆滚滚,好像在哪里有见过的老婆婆正望着我。

「你看,要这样做才对。」

老婆婆也不听我的回答,像要把我挤开似地径自走到台前,捏起一小搓粉末后举到额头附近,接着放进左边的容器里,并重复这个动作两次。最后合掌低头行礼,退后三步转身,朝遗族席与和尚行礼,最后又稍微转向我使了个眼色。

「谢、谢谢。」

我用手抱着肚子小小声地道谢。好险,爱管闲事的老婆婆救了我一命。是说原来烧香这么简单,早知道是这样,刚刚随便做做样子应该就能蒙混过去了吧,我内心这样想着,边现学现卖地完成烧香。回过头,发现排在后面的人一直盯着我看,幸好,坐在遗族席上的晴美小姐似乎没在看我。她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低声谈话,我赶紧对着遗族席与和尚行礼,然后就像逃跑似地溜回位于后方的座位。

真是的,没想到居然发生这么丢脸的事。

我从后方的座位再次看向晴美小姐,她还在和那个长得还不差、年纪大概三十多岁的高个男讲话。她应该没看到我刚刚的失误吧?啊啊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原本我是这样想,但内心突然浮现新的不安。

晴美小姐和那个高个子讲话的模样十分亲密,不过就算是亲密,这可是守夜会场,两个人自然都有压低声量,但也实在是聊得太专心了吧。啊,终于结束了。不过真令人担心哪。难道那家伙是晴美小姐的男朋友吗?

高个子男人回到烧香的队伍后,没多久就轮到他了。我远远地望着他的动作,同时暗自发送诅咒意念。失败吧,在晴美小姐面前出糗吧。不过他毫无失误地顺利完成烧香。是说,这也是理所当然啦。

确认高个男回到座位之后,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会场里只有永无止尽的烧香,还有诵经。我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在前方坐位上,看到刚刚帮我的那个胖婆婆的背影。这么说来,我好像有在哪里看过那个婆婆,大概是我的公寓白朗峰小屋隔壁的邻居吧。她之前好像没有胖成这样,可能因为这样我才没有马上认出来。

我没有刻意要看,就只是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背影,没多久婆婆的肩膀突然开始颤抖,她把手帕压在脸上。她维持这个姿势好一段时间,婆婆似乎是想起坪井先生所以哭出来了,而且还不是小小声地啜泣而已,而是嚎啕大哭。

好厉害,居然就连邻居都会放声大哭,更何况这可是左右邻居不太相互往来的东京呢。虽然我老家是在千叶乡下,但就算隔壁邻居过世我爸妈也绝对不会哭呀。更别提我家其实和隔壁处得不太好,以前常因为狗叫声或土地界线这些事情闹得不愉快。这样一想,房东先生果然是气度很大呢。

比起我老家只因为一只狗的吠叫声就吵起来,房东先生可是连一大群小鬼发出的噪音都完全不在意。

房东先生家旁边的马路另一头就有一个很大的儿童公园,里面摆放了许多种游乐设施,很受欢迎。平日天黑前,假日则是从早上开始,都会有一大群小孩兴奋地在那玩耍,他们尖锐的嬉闹声响彻附近一带。

我之前上夜班时,傍晚实在很想补个眠,可是那些小鬼发出的噪音吵得我睡不着,觉得很困扰。可是住家比我房间更靠近公园的房东先生,似乎并不会嫌小孩子吵闹。周末早上他甚至会穿着运动服一边在公园捡垃圾,一边和小朋友谈笑。我没有看过房东先生以外的人在捡垃圾,那大概不是轮班制,而是他自己自动自发去做的吧?

不管是去打工店里,或是去邻近车站,穿过那个公园都是最快的路。不过曾经有一次,笨手笨脚在玩丢接球的小鬼们不小心丢偏,狠狠砸到我的背后。我也曾在公园里踩到口香糖,不只如此,那些白痴小鬼还曾经好几次给我添麻烦,最后,我现在都选择绕过那个公园。是说,我还是小鬼的时候应该也像他们那样蠢吧,可是就算这样还是让人很火大。不过与我相比,就算说房东先生以前是老师所以很习惯跟小孩相处,但是他不会因为那些小鬼头感到心浮气躁,气度真的不是普通的大。

……不过,是说,关于噪音这点,我其实也没资格讲别人啦。我也是一个相当严重的噪音源呀。

虽然在房间排练新题材时,我们都会把声量压低,不过如果是要求严格的房东,一定还是会大发脾气吧。其实我那间二○三号房斜下方,住一○二号房、姓鮎川的小姐就曾经写「令人非常困扰。请你安静一点!一○二鮎川」这种抗议纸条放进我的信箱里。那时我拿饼干要去找她赔罪,不过不管我去敲几次门都没有人在,最后只好把饼干附上道歉信放在她房门口。

但是,房东先生对我们这搞笑二人组的噪音也十分宽容。而且在公寓外头凑巧遇见时,也主动对我们说:「你们似乎很努力在练习搞笑呢。我也想要看一次现场的搞笑表演喔。」所以我就半开玩笑地回:「下次我们会出场喔,你要买票吗?」没想到他真的掏出一千两百圆买了票。通常年轻艺人有现场演出时,都必须负责贩卖一部份的票券,所以他愿意跟我买真的是让人很感激。我是常常叫打工店里的同事买票,但是卖给房东先生,那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是说,会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是有个相当苦涩的理由的。

在房东先生来的那场表演中,我们表演了深具信心的新题材,可是结果却从头冷场到尾。那次真的是在整段表演中,就连小小的窃笑声也一次都没有出现,从我们两人成军至今,这可是能排进最悲惨前三名的冷场情况了。可能因为这样吧,后来房东先生就再也没对我说过「想去看现场表演」了。

只是,房东先生真的很善解人意。那次表演后首度在公寓旁遇到时,他没有对着自觉尴尬的我说「上次的那个表演冷场了耶」,而是说「我很喜欢那个短剧喔」。后来也有好几次在外面遇到时,打完招呼后他也会顺口对我说「你们似乎一直很努力呢」或是「那个钱形警部哭出来的地方真的很棒喔」。特地回想只看过一次的表演,找出优点鼓励我,真的是相当了解艺人心理的大好人。

……咦?

现在我才突然发现,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

房东先生来看的那场表演,我们表演的是名叫《罹癌告知》的短剧。题材内容就象是国中女生把喜欢的男生叫到体育馆后面告白那样,女医师把男性患者叫到医院大楼后方告知对方罹癌。「我、我还是第一次对男人说这种话,不过我会鼓起勇气坦白……你,只剩半年好活了!」这个开场笑点失败之后,那场演出就一路冷场到底了。

不过房东先生那时说的「钱形警部哭出来的地方」,是在叫作《怪盗G-man》的短剧中出现的。题材内容是在讲鲁邦三世和钱形警部都上了年纪,脚步蹒跚,彼此居然又以怪盗和G-man(特别搜查官)的身分再次相遇。「我不想因为偷窃酱油团子这种罪名逮捕你呀呜呜呜呜」,钱形警部哭着说台词的这一幕,不过我应该没有让房东先生看过这个段子才对。

那为什么房东先生会知道《怪盗G-man》的内容呢?

难道除了那次,他也曾偷偷来看我们有出场的其他表演吗?不,这不太可能呀。因为房东先生在跟我买票前有说「我也想要看一次现场的搞笑表演喔」,所以在那之前他应该从来不曾看过现场演出。而且我记得卖票给他时我有说「艺人必须自己负责出售一部分门票,所以直接跟艺人买票是最能帮上忙的,而且这样也比当日券便宜」之类的话。明明听了这段话,结果后来没从我这边买票而是偷偷来看表演这种事……那个全身上下都充满体贴细胞的房东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吧。

那是我们在房间排练怪盗G-man时的声音,清楚传到房东先生家里去了吗……不,这个可能性也很低。虽然声音多少会漏出房间,但我们排练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要从外头清楚听到故事内容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聆听应该也没办法吧?

这样一来,可能的原因就是……

「其实房东先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公寓房间里装窃听器,以偷听房客发出的声音为乐。」

这种事,那个房东先生是绝不可能做的啦。今天明明是守夜,我这想象实在是太失敬了。

不过话说回来,房东先生人真是好到没话说,不会对那些小鬼生气,也不会因为房客发出噪音而动怒,还会把院子里采的蔬菜分给我们……是说虽然蔬菜偶尔会苦苦的不太好吃。但总之,真的是一直受到他照顾。

对于房东先生,一次也好,我曾经有报答过他什么吗?

啊,有一次,我教过他怎么用电脑。

那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吧。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在路上遇到房东先生,跟他打招呼后,他问:「寺岛你会用电脑吗?」我回说「一般程度的话会呀」,他就说「想麻烦你教我一下」,接着情况就变成我们直接去房东先生家上计算机课。老实说我心里觉得有点麻烦,不过还是从头到尾教了一遍。

不过房东先生真的是完全不懂计算机。「计算机真正开始普及的九○年代后半,我已经当上管理职了,所以即使不会计算机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他这样向我解释原因。文字处理机他似乎还有点经验,至于网络这些领域的知识程度,简直是令人感到绝望。还有他也搞不太清楚鼠标的使用方式,对右键大惊小怪的,还说:「之前按到右边的按钮就会跑出奇怪的东西,所以我尽量注意不要按到,不过原来如此,用熟了之后这么方便呀。」

就像初学者一般的房东先生努力抄笔记的同时,我将上网方式、开账号的方法这类各种基本技能都教给他。房东先生学东西非常快,原本只是没人告诉他怎么用而已,一旦有人教,一下就学会了。是说,他原本的专长就是教书,所以学东西也很快吧?

总共教了快要一个小时,房东先生送我米和高级点心当谢礼,算是个划算的打工吧。这样说来,房东先生那时还有说「我一直想试试看在网络论坛留言呢」。我是没问他对哪个网络论坛有兴趣,但他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要是结果跑去2ch(注17)兴风作浪,那就太令人讶异了……又来了,我又在想一些失礼的事情了。

*

注14:尾崎将司 过去是日本的职棒选手,现为职业高球选手。

注15:知名恐怖电影 电影名为《CARRIE》,日文发音和歌手卡莉怪妞的日文念法相同,中文片名则是《魔女嘉莉》。

注16:受身 不会造成重大伤害的安全跌倒技巧。

注17:2ch 日本最大的网络论坛,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留言版集合体。特点是可使用「无名氏」的匿名身分留言,因此也有人利用这点生事,例如洗板、引战、诽谤、散布谣言等许多不负责任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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