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井晴美〉

「姊姊,你喜欢那个叫作斋木的人吗?」

友美问我。我立刻摇头回:「别这样啦。」

不过,其实她说中了。

高中时,斋木是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能处得很好、擅长交朋友的男生。既开朗又清爽,我偷偷地对他有好感。只是因为我在那之前,被短时间交往的初恋男友甩了,伤得很重,所以那时对恋爱十分胆怯。

那时对恋爱十分胆怯……不是只有那时吧。现在也还是很胆怯,所以我才会还是单身。

不过,斋木也没戴婚戒。搞不好他也是单身。不过就算这样,我刚刚也没办法问他「你现在单身吗?」现在可是爸爸的守夜,那种举动也太轻浮了,而且就算他也是单身,他也不可能会接着说:「那我们来交往吧」……哪有这么好的事。

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对我这种没工作又将近四十的女人一见钟情。

大学毕业后,我象是追随着爸爸的背影,成为小学教师。

第一间任教的学校,是多摩市的小学。在那边工作六年之后,第二间学校,很凑巧地刚好是我的母校,杉并区立阿佐之谷第二小学。

不过,最后我却在母校不得不放弃教师生涯。

原因是我当导师的五年二班,班上同学行为失控,没办法正常上课。

菅野拓磨。我想这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我的教书生涯中,从没遇过像他这么粗暴的孩子。原本在五年前的四月他转学进来之前,那一个学年度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问题。可是他一来,就让原本平静无浪的班上,立刻掀起阵阵波澜。

妨碍老师上课只是基本。要是我出声警告,他还会恼羞成怒乱丢东西,冲出教室。把游戏机带到学校。把零食点心带到学校。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还会带菸来,放学后在阳台上抽。对老师也毫不在意地施暴。上了五年级的男生力气很大,我身上也多了好几个瘀青。受到他的影响,转瞬间班上的气氛就变得一片纷乱。

只是,我那时也是失策。当时如果我有更努力向周遭的人求助就好了。

确实,每个同事光是自己的工作就很忙了,办公室里并非能让人轻易开口求援的气氛。而且我心想都当老师十年了,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也暗自担心如果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别人会觉得我能力很差。现在回想都很懊悔,如果当初能一开始就放下这种无聊自尊就好了。

五月底,菅野已经完全化身为恶魔了。只是六月开始要家庭访问,我想只要跟菅野的爸妈好好谈,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碰到面的那瞬间我就明白了。老旧的租屋处就是菅野的家,不过到了约定拜访的时间,他妈妈却不在家。我正想说要不要留个话先回去时,他妈妈出现了,笑着说:

「妳就是坪井老师?不好意思喔,难得今天柏青哥手气顺得要命,实在是没办法回来呀。」

我目瞪口呆。而且进家里谈话后,我才知道她曾为了去打柏青哥而半夜把菅野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她还毫不知耻地在我面前说,目前和老公分居中,对方好像有情人,不过反正他会给钱所以也没差。

不过,菅野他妈妈因为柏青哥赢了很多心情正好,我认为机不可失就一股脑地讲出我的困扰。拓磨他会妨碍老师上课,会带违禁品到学校,会动粗……

搞砸了。

他妈妈大动肝火地咆哮:「妳是在说我孩子不好吗!妳不要给我乱讲话喔,滚出去!」最后甚至还朝我身上丢东西。完全验证了有其母必有其子这句话。

象是被轰出来般从菅野家离开后,我心情十分低落。妈妈是那个样子,想导正菅野拓磨恐怕十分困难。情况比我原本猜想的还恶劣,不过事到如今,为了别让整个班级因为菅野一人的影响而溃散,我得先和其他学生的家长建立良好的沟通管道。我对自己这样说,并调整好心情。

不过,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从隔天开始的家庭访问,有好几位家长都一副我才是班级崩坏最大原因似的口吻,对我多有责难。而且还流传着不可置信的传言,说在菅野家的家庭访问中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人是我。似乎是菅野她妈妈四处造谣,其他家长也听信了她的话。

「我有听到奇怪的传言,那个不是真的吧?」向我确认,虽然也有相信我的家长,不过站她那边的家长更多。菅野的妈妈看起来虽然一派轻浮,但是搬过来两个月左右就已经成功地讨好当地妈妈族群欢心。明明实际上是个会为了打柏青哥把孩子丢着不管的妈妈,却装成坚强的单身母亲,博取其他妈妈的同情。

情况越来越恶化。我至今都觉得班级崩坏这种事距离我很遥远,过去不管学生或家长都跟我关系良好,然而,菅野母子出现后,一口气我周遭的人都成为敌人。

而且,我每天从老家去小学母校工作,这一点也完全成了负面因素。会在附近的超市等地方遇见导师班的学生家长。更糟的是,菅野家离我家很近,直线距离大概两百公尺而已。有一次我亲眼看到菅野她妈妈就在路旁和几个主妇抹黑我说「我家儿子那个叫作坪井的导师真的很恶劣」──原来那些诽谤重伤就是这样传开的,我一阵颤抖,不过当时没有勇气直接和她正面冲突,为了避免被她们发现,只能象是夹着尾巴逃跑般悄悄溜走。

六月中,家庭访问告一段落后,班上失控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一半以上的学生会在上课时走来走去,课堂已经完全崩坏了。

情况变得这么严重,其他老师自然会发现并出手帮忙,但那时我的精神状态也已经崩坏了。

首先,早上渐渐下不了床。内心抗拒去学校,身体各处都出问题。身体经常觉得很倦怠,急遽消瘦。而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努力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想要出门,也曾突然涌起强烈的呕吐欲望,赶紧冲到厕所去把早餐都吐了出来。

还撑不到暑假,我就请了长假。马上去医院看诊,诊断结果是忧郁症。妈妈严厉地斥责我「妳都出社会了,振作一点好不好」,爸爸则说「绝对不能着急」并温柔地安慰我。现在想想,当初在情况恶化到课堂崩坏前,就应该找爸爸商量的。我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教师了,不能给周遭的人添麻烦,这种想法不管在工作上或在家里都已经根深蒂固了。

我原本想在暑假中赶紧把精神状态治好,但是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又因为自己的不中用更加沮丧。爸爸也曾问我要不要去散步转换一下心情,但是在外头遇见学生或家长的可能性很高,根本不可能出得了门。

确定要调到阿佐之谷第二小学时,只想到上班很方便,又能在母校工作,我那时非常高兴,结果现在全都成了坏处。我每天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又因此精神状况更加恶化,更走不出家门。完全是个负面循环。

八月的盂兰盆节刚过时,有一天,副校长一早就打电话给我。

「坪井老师,妳要冷静地听我说……菅野拓磨他昨天在公园被人攻击头部,现在昏迷不醒。」

我听了这个消息,震惊到连话筒都掉了下来。

我听第一遍时几乎无法理解说话内容,副校长换了简单易懂的方式向我说明。菅野在前一天晚上九点左右,倒在他家附近的儿童公园里,经过的路人发现他并打一一九叫救护车。菅野家附近的那个公园,当然也在我家附近。

菅野一开始还是清醒的,对叫救护车的路人说「有个不认识的男人突然打我」。不过很快地就昏过去,接着被送到医院,但是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听说也有目击者说在事发之后有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骑着脚踏车离开,不过犯人还没有找到。

我是不是该去医院一趟比较好?然而副校长叫我先待在家里看看情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因为虽说身分上我仍是菅野的导师,但是撑不到暑假就因为精神出状况请长假,而且菅野的妈妈还非常讨厌我。

挂上电话后,在同个房间里的爸爸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从副校长那边听到的事重新说明一遍。听完后,爸爸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先说了「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太合适……」当开场白,才接着缓缓地说:

「造成班级崩坏的罪魁祸首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第二学期开始后班上同学应该也会安分些老实些吧?所以这样讲或许不太好听,但是或许环境会变得让晴美比较容易回去喔。啊,不过当然不需要着急……」

爸爸说这种话让我十分意外。就如同他的开场白,真的是不太合适的发言。只是,的确颇有道理。照这样进入第二学期,班上的气氛应该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但是,两天后,我又接到了副校长的电话。

说菅野醒过来了。

结果我第二学期还是没办法去学校。

后来从电话中听同事说,菅野出院后,大概九月中就康复到可以去学校了。只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被揍的事情,而且因为这次受伤的契机,变得比较安分了。加上其他班老师也开始留意五年二班的情况,班级崩坏的情况好转,代课老师顺利地执行导师的工作。

另外,菅野妈妈也洗心革面。因为是她沉迷柏青哥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时,菅野跑到公园去才会遇到这种意外,所以她整个人十分消沉,也戒掉柏青哥了。虽然这种说法不太恰当,但是因为这场意外,所有的事情都好转了。

不过,同时,也代表我失去了可以回学校的机会。

换成代课老师后一切才好不容易好转的,我回去只不过是制造再次发生班级崩坏的机会罢了。家长们一定也会觉得是因为换了导师,事情才会好转吧?同事们是叫我再回去学校,但是我在极度烦恼之后,决定隔年三月离职。

我向爸爸讲这个决定时,「对不起,都是我的能力不够」──爸爸边说边先哭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才不是爸爸的错,是我自己不好……」

我也跟着哭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结果,要成为像爸爸那样的教师,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痴人说梦。

要是爸爸,一定连像菅野那样的孩子都能找到适当的处理方法。对于这一点,我在内心某处渴望超越这么厉害的爸爸。而事情还没恶化到谷底时,我都没发现那是不自量力的想法。我真是愚不可及。就是因为我在不该逞强时意气用事,才会招致这种后果。

辞掉教师以后,我一直没办法从抑郁中站起来,现在也还是茧居在家的状态。

而且,除了极少部分的亲友,我几乎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大概就连住在隔壁的香村太太,现在都还以为我仍在小学教书。加上,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说明现在这种情况太丢人了,总是脱口而出「我是小学老师」,讲了虚伪的自我介绍。

骗子、前三流教师、现在没工作的茧居族。

爸爸对不起。想继承你的衣钵,但我却是这么没用的女儿。

「待会儿这个结束后,最后的致词要麻烦妳了。」

葬仪社的人低声对我说,我回过神来。烧香不知何时早已结束。和尚主持也开始说法了。

我拭去泪水。从别人眼中看来,大概会以为这是在哀悼爸爸的泪水吧。不过这是对于自己的失败而流的泪。没多久后说法结束,在葬仪社人员的催促下,我站到麦克风前。

即使这样不中用的女儿,至少在为爸爸的守夜作结的丧家代表致词,必须好好表现。

我为了别再落泪,慎重地开始说话。

「各位今天因为家父齐聚在这里,我非常,感谢。家父在世时,承蒙,各位,关照了,我真的,十分,感谢……」

不行了。光说这些就已经泪流不止,混杂着哽咽声了。即使哭到一边大口吸气,我还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事前准备好的内容。

「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听说,有这种说法。各位,拜托,请让我爸爸,在你们心中,活得很长,很久。」

讲到这里,我低头用手帕掩住脸,离开麦克风前。最后几句我几乎是大喊出来的,不过我的心情应该都有传达给大家了吧。会场内的啜泣声一口气升高。友美也悄悄地对我说「姊姊,辛苦妳了」。

可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忘了说一件事,慌慌张张地回到麦克风前面。

「还、还有,明天的告别式,是从早上十一点开始……」

讲完后我又再次低下头,离开麦克风前面。明明致词完了又再次回到台前,让大家的哭泣声停止了一秒钟,会场内所有人似乎都诧异地呆住了,气氛变得有点奇怪。「唉呀……」我也听到友美的叹息。

爸爸真的很抱歉,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个没用的女儿……

后来,葬仪社的人用跟我完全相反的沉着声音宣布一些讯息。

「接下来的守夜宴席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地点就在从后方出口出去后,往左边走到底的中厅里……」

虽然也有人觉得守夜宴席只要亲戚出席就好了,但结果还是决定也招待来凭吊的一般人参加。爸爸在那个年代里兄弟姐妹算少的,只有一个弟弟,所以我们的亲戚人数很少。然而要请亲戚以外的人打道回府这也说不太过去,所以才决定招待所有客人。只是,人这么多,寿司不知道够不够……

刚刚我明明还哭到双眼红肿,现在却已经可以冷静思考这种事情,对这样的自己觉得有点罪恶感。算了,所谓丧家代表就是这个样子吧。

〈坪井友美〉

「姊姊,你喜欢那个叫作斋木的人吗?」

姊姊慌张地否认了我的问题。不过从那副模样看来,我马上就知道我猜中了。

姊姊说谎,我立刻就会发现。因为她本性诚实,说谎的瞬间会露出犹豫的表情。现在也是,姊姊慌慌张张地摇头时,她的脸映照在大厅的铝柱上,原本就显出动摇的表情一瞬间更加扭曲,看起来十分可笑,所以我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姊姊不适合当女演员。有句话说要欺骗敌人,要先骗过自己人;要对人说谎时,首先得先骗过自己才行。

我清楚了解姊姊真正的想法。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仍对斋木抱有好感这点也是。

──还有,憎恨我这点也是。

这是肯定的,因为让爸爸在失落心情中过世的人,就是我。

以前爸爸很支持我往演员这条路发展。妈妈则是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反对我演戏,不过爸爸从那个时候就会瞒着妈妈偷偷来看我表演。而且,自从我搬出来一个人住后,他常常会寄院子里种的蔬菜给我。

只是,最近爸爸对我的态度有点变了。他开始常常问我「妳要不要回老家来」、「要不要去相亲」等问题。

「你是想说,我继续当演员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叫我结婚嫁人吗?」

每次我质问时,爸爸总是支吾其词,但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明明再三对爸爸强调自己并没有打算要放弃梦想,他大概是利用过去的人脉弄到手的吧,也曾寄了好几张单身男教师的照片过来。这种事情不停发生后,过去原本良好的父女关系逐渐恶化,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讲电话就一定会吵起来。

那个时候──也只不过是两周前的事──相隔许久爸爸打电话来。

「要不要,回家来一趟?」

好久没听到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呼吸十分艰难。之前的电话里,爸爸也曾抱怨过身体不舒服,然而这次似乎特别严重。

不过我没想到他的死期居然如此快地来临,比起这个,好久没讲电话,一开口就又是让我恼火的内容,所以我冷淡地说:

「我才不要。我之前就说过了吧,我没有打算放弃梦想。」

你感觉起来很不舒服耶没事吗?为什么我那时没能说这类体贴的话呢?现在我后悔万分。

「我想、和妳、好好……谈一次。将来的事之类的……」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难受,不过我拒绝了。

「我才不想跟你谈。反正你只是想叫我去相亲对吧?爸爸你根本完全不了解我!」

「没有这回事……妳的事,爸爸我……全部都晓得喔。」

爸爸讲到这里轻轻地咳了几声,担忧地说:

「妳,就这样……一直单身也没关系吗?」

听到这句话,我的理智就断线了。

「很烦耶,不管怎么讲都没共识嘛!我的幸福并不在于结婚之类的事上。我最讨厌爸爸了。你不要再打电话来!」

我口无遮拦地说完气话后,就挂上电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知道自己那次实在太过分了。爸爸大概那时已经领悟到自己来日无多,所以想在最后跟我连络,提醒我要认真考虑将来的事比较好吧?然而我却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我之所以会那么激动,是因为父亲直接戳中了我对将来的不安。我内心某处的确担心自己是不是会一直都红不起来,还得一辈子单身孤单地活着。发泄在爸爸身上的怒气,其实全都应该是对着自己说的。

那几天后,爸爸寄来院子里种的蔬菜。对于我这个像反抗期少女的蠢女儿,爸爸到最后的最后还是担心我。

只是,以前他寄食物等东西来时,都会附上一封信,但那次什么都没附。我边想那大概就是爸爸表达不满的方式吧,边吃着那些蔬菜,滋味尝起来似乎有些苦涩。

接着,下一个礼拜,爸爸倒在家中,送到医院后过世。

我接到通知时正在公演,一结束后我就立刻冲到医院,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现在说这些或许太迟了,当时照爸爸的话偶尔回去老家,甚至小住一段时间,这些也不是做不到。这样一来,搞不好我就能跟姊姊一起照顾父亲。

可是,我最优先考量自己的演出,结果就是,没能见到爸爸最后一面。温柔体贴的爸爸,在最后一定很恨我吧?还有姊姊肯定也很恨我。

不过从今而后,我只有姊姊一个家人了。必须要互相扶持才行。更何况姊姊有忧郁症,相当辛苦。我也不能再这样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到姊姊的生活才行。必须要成熟点。

没多久后诵经结束,和尚那不痛不痒的法话也完结,最后就是丧家代表的致词了。

姊姊流着泪说了「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这样的内容。台下客人专注地倾听,也有不少人落泪。

只是,虽然讲法稍微有些变化,但其实这句话是从爸爸那学来的。是说,这句话应该也不是爸爸自己想出来的吧。肯定是从以前就有的名言佳句。不过致词结束后我还是说了一声「姊姊,辛苦了」。

但是,姊姊在离开麦克风后又突然走回去,宣布明天告别式的时间,让原本凝聚的气氛一口气溃散了。真是,这种事情就算忘记讲,之后葬仪社的人也会帮我们说呀……而且,葬仪社的人最后宣布了守夜宴席的说明。

啊啊,又要和亲戚们坐在一起了。说真的一想到心情就沉重。

不过姊姊明明忧郁症还没完全治好,今天又担任丧家代表,应该非常累了。为了让姊姊多休息,我还是得勉强跟亲戚讲讲话吧。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像这样多帮姊姊一些忙。

这是,让爸爸在失落中离世的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赎罪。

〈斋木直光〉

守夜最后,小晴以丧家代表的身分上台致词。小晴边流着泪边说了那句话。

「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

正是坪井老师在沟口的葬礼上讲的那句格言。

我在心里再次发誓。坪井老师,在我死掉之前,绝对不会让你死第二次的。和老师之间的回忆,我全部都会记得牢牢的。

现在也是,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在准备大考时鼓励我的话语。在课堂上教导我们的知识。用生活化又充满临场感的语调描述山脉的迷人之处。

回想起来,坪井老师其实只在国三时当了我一年导师,不过总觉得我们相处的时间比这更长得多。而且,最后一次碰面明明应该是超过十年前的国中同学会,然而感觉上却象是最近才见过。究竟是为什么呢……?

啊,不对。

我以为最后一次看到坪井老师是在十年多前的同学会,但其实不是这样。

我有见到坪井老师呀,在去年夏天时。

没错,我连哪一天遇见的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呢。那是去年的海之日(注18)。地点是在千叶县的白子海岸。那里的海明明十分漂亮却鲜为人知,是个非常棒的地方。

我那天带着当时五岁的女儿美优一起去海边。早上尽情玩耍后,中午我带美优去吃她最喜欢的回转寿司。

为了去回转寿司店,沿着海边的马路走向停车场途中,我碰巧遇见了坪井老师。

有个头上戴草帽、个子和体型都似曾相识的老爷爷一直望着大海。虽然多少略显苍老,不过我应该是不会认错的。

「咦?坪井老师!」

我出声叫他后,老师似乎惊讶地全身一震,回过头来。然后,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后说:

「你是,斋木吧!」

「老师你记得我呀。」

老师只花了几秒钟就想起我,让我很高兴。

「而且你还有女儿呀。妳好~~」

坪井老师对和我牵着手的美优打招呼,美优有点羞涩地回「你好」,老师就说「妳真棒,会打招呼呢」,并露出温和的微笑。

于是我们站着稍微聊了一会儿。坪井老师说他在退休之后加入NPO法人,教那些家境不好的小孩子念书,或是举办体验学习的活动,今天也是因为有活动才会来这里。我往老师刚刚一直凝望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一大群在海边玩耍、年纪大概是小学生的孩子们。

「真是辛苦呢,要顾这么多小朋友。」

「嗯,我年纪也大了,身体也四处都出现问题,的确有点辛苦,不过很值得喔。」

差不多是老师讲完这句话时,美优出声抱怨「把拔好热喔~~」其实我还想再跟老师多聊几句,不过只能说「老师要保重身体,下次有机会再聚聚吧。」就有些匆忙地离开。

后来走到停车场后,我把美优抱上儿童座椅坐好就出发了。刚好那时《笑一笑又何妨!》(注19)开始了,美优专心看节目后心情就变好了。说到这个,之前《又何妨!》有发表过明年春天就要收摊,那时根本没想过这个长寿节目也有结束的一天哪……算了这话题先不谈,我开车之后,想说不知道坪井老师会不会还在那边,就沿着海边的路开了一段,却没有看到老师。

结果,那就是此生最后的别离了。

在那次的一年四个月后,老师过世了。

坪井老师,那个,我明明刚刚才在心里说和老师之间的回忆,我全都会记得牢牢的这种话……对不起,结果和老师最后一次碰面的事,我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会忘记也是无可厚非吧。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太令人震惊,把前面的记忆都盖过去了。

傍晚,我将玩累熟睡的美优送回叶子的老家。叶子在门口抱着美优说:

「欸,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故作平静地回「嗯?什么?」但心跳立刻加速。

难道是,要复合?

我内心不禁轻飘飘地十分期待,深怕漏听哪个字似地屏息等待接下来的话。叶子稍微低垂着头开口说:

「虽然对你不太好意思,但今天是最后一次让你和美优碰面。我有想要再婚的对象,这样一来,如果有两个爸爸,美优也会很混乱吧?」

我飘上半空中的心,就这样瞬间坠落到地面上,碎成无数破片。

没错,那一天,不只是最后一次见到坪井老师的日子,也是最后一次听到美优叫我「把拔」的日子。

就在我沉浸在悲伤回忆时,不知何时人潮渐渐朝向守夜宴席的地点移动。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我也决定去吃一顿。就算回到家,也没有热腾腾的料理等着。在这里简单吃点东西,喝个酒,再赶快回家睡觉吧。

而且,我还想和小晴讲讲话。想跟她聊更多老师的过往回忆。还有在一边鼓励小晴时,如果一切顺利发展……啧啧,我当然知道这样实在太不庄重了。不过一想到那个和我离婚,厚颜无耻地跟别的男人跑走的叶子,我当然也可以考虑和高中同学来一场危险恋爱。

我怀着凭吊老师的心情,和几许非分之想,往守夜宴席的会场走去。

〈根岸义法〉

「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

晴美小姐在丧家代表致词时,边哭边说了这句话。

一听到我就想起来了。这样说来,从调布市立柴崎国中屋顶跳楼自杀的毕业生,沟口龙也的丧礼上,坪井老师那时念的祭文也有这句话。

……又清楚回想起来了。那个难受的经验。

自己的学生发生意外或自杀身亡,对教师来说是极为残酷的经验。谁也不希望经历这种事情,实际上,有许多好运的教师,一次都没遇过就结束了教师生涯。

不过,这种事居然让我遇上两次。

而且,不管哪一次,都严重干扰了我往后的人生。

第一次,就是超过二十年前的秋天,沟口自杀那次。半夜闯进学校跳楼自杀,第一个发现他的遗体报警的,就是当时每天最早到学校锻鍊身体的我本人。脖子扭成不自然的角度,黑红鲜血流满地的那具尸体。后来我还梦到那个画面好几次。

接着,第二次是,去年夏天的案件。

原来,那件事,才过了一年多一点呀。

四年前我儿子被宣告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后,我的教师生涯有了很大的转变。

我太太和子现在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当初要一个人照顾体型庞大的智史十分艰辛。另外,我们现在虽然已经勉强接受了智史只能瘫在床上的现实,但当初我与和子内心都受到很大的打击。说老实话,我那时候人在学校时还会担心,和子该不会带着智史一起自杀吧?因此我下班后就想尽早回家,在看护工作上能帮忙的地方我也想尽量出力。

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对训练柔道部投注那么多热情。刚好从那一年开始,有一个有柔道经验的新老师担任副指导老师,我就决定把社团交给他。原本以为会有社员挽留我,但似乎更多学生觉得以后练习可以轻松点了而松了一口气。众人齐送的大卡片,上头都写着「辛苦您了」、「承蒙您照顾了」这类不痛不痒的话。我手里拿着卡片,挥别了放学后的柔道场。

另一方面,差不多同一时期,小我一届、正从事教育顾问的大学柔道社学弟,介绍我一间私立国中小一贯校的副校长职缺。那间学校的偏差值并没有非常高,不过特别重视体育教育。他说那边的理事长看上我的经历。

那时刚好我正迷失了身为教师的目标。另外在金钱考量上,总有一天多半我们会先死留下瘫痪的智史一个人,当上管理职也可以多领一些薪水为将来做准备。就请那个学弟帮我牵线,和理事长约好要碰面。

在初次见面时,理事长非常欣赏我,直接问我是否有意愿担任副校长。理事长的年纪相当大了,过去似乎是一位知名的柔道家,浑身散发着一种昭和年代的顽固老爹的气势。

「我一直在找一个像你这样不会讨好孩子的老师。」

理事长对我说。另外,他还说因为最近学校风纪开始有些失序,希望我严格管束学生。而且在我坦白我家里有一个全身瘫痪的儿子后,理事长还说「会尽量让你能早点回家」。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智史全身瘫痪是在四年前的年底,隔年春天我就离开八王子市的国中,荣升那间私立国中的副校长。

既是副校长、柔道社特别顾问、还是训育主任。我同时兼任数个管理职,这在公立学校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是经营方式一人独大的私立学校才能做到的提拔方式。

还不习惯管理职位工作是有点辛苦,不过就边参考别人、边从做中学。另一方面,柔道社那边我只要偶尔去看一下练习给个指示就好。在指导老师之上设了一个特别顾问的位置,而且还是由副校长兼任,原来的那位指导老师应该觉得绑手绑脚吧,但是对我来说是十分轻松愉快。

还有训育工作。的确这间学校的纪律是有点混乱,不过和过去的公立学校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时代改变已经不能再体罚学生,不过同时,不动用体罚就不听话那样有骨气的学生也不复见了。对于只是制服有些不整齐的学生,我没打算要认真用体制规定压他们,只要稍微吓他们一下就会乖乖听话了。

当然当上主管后,不可能完全都不加班。不过比起几乎将整个生活都奉献给训练柔道社的那段时期,现在回家的时间相当早。

接着,担任副校长两年,也已经习惯新工作的去年六月左右,理事长主动询问我的意愿:

「下一个学年,你愿意当小学的校长吗?」

那间国中小一贯校的国中校长,是由理事长的女婿担任,小学校长则是由理事长兼任。只是他年纪也大了,似乎原本就有打算将位置让出来。他对我说,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了。一切进展顺利,由我出任校长的事就确定了下来。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能当上小学的校长。我先打电话给当初介绍这份工作给我的大学学弟道谢,然后又拨电话告诉坪井老师这件事。之前因为智史的事让他操了很多心,希望也能跟他说一些好消息。

距上次连络有两年以上,相隔许久的电话。我情绪激动地说「已经确定明年四月我要担任私立小学的校长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当校长……感觉这样我总算能追上伟大的坪井老师你了。」

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因为担任校长就能追上坪井老师这种发言简直是太不自量力了,不过那时因为情绪太亢奋就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嗯,太好了呢。恭喜你。」

坪井老师也祝福我。只是那个声音听起来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没有精神,现在回想,搞不好那个时期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了。

真的是一切顺利。至今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在教师生涯的尾声能遇见欣赏自己的理事长,就象是神明给我的奖励。

没错,今年四月起,我原本就要成为小学校长了。

不过,就在确定出任校长的仅仅一个多月后,去年暑假开始之前,发生了一起悲剧。

确定从下一个学年度出任小学校长后,仍旧担任国中副校长的我,除了至今的工作外,还必须拨时间参加小学的活动。第一个活动就是临海学校。每年六年级学生都会到学校在千叶县白子海岸的宿舍过夜,进行两天一夜的活动。我这次以领队教师最高负责人的身分参加,同时也是让我先跟下个年度将一起工作的教师们碰头彼此熟悉。

去年的临海学校原本预计是在七月的海之日那天开始,度过两天一夜。气象预报说两天都会放晴。对六年级学生来说,原本应该是非常开心的一个活动。

但是,计划全盘乱了。应该要两天一夜的,却才半天就中止活动。

有一个叫作林勇气的小男生,失踪了。

早上抵达宿舍后,到中午之前都让小孩在海边玩水。原本预定接下来要吃便当、下午有大地游戏、晚餐时做咖哩等各式各样的活动。

可是就在他们在海边玩时,有好几个学生都跟林勇气的导师说他不见了。但我们找遍海岸周边,最后还把所有学生都集合起来点名,还是没有找到林勇气。不得已只好中止活动,让所有学生都待在宿舍里,请警察来帮忙。没过多久,警车一辆接一辆抵达,海上也出动多艘搜索用小船,展开大规模的搜索。

原本猜想林勇气可能是溺水了,不过在展开搜索好几个小时之后,其他的可能性也浮现。林勇气以前曾在外面上过游泳班,游得相当好,不太可能会溺水。此外,他的举止比较早熟,在他失踪前他朋友有看到他向其他来海边玩的人,或是貌似当地渔夫、戴着草帽的老人搭话。因此也有人认为他或许是被奇怪的人拐走了。搜索行动从多个方向持续进行。

可是,一直到太阳要下山时,还是没有找到他。

临海学校活动中止。学生全部坐巴士回家。

我和几位教师留在宿舍,一方面静候搜索结果,同时打电话给家长说明情况。大部分家长先因这情况吓一大跳,然后就开始责备我们没有负责顾好学生。我们在电话这端不停地道歉,同时也只能祈祷林勇气平安无事。

不过,我们的祈祷没有实现。隔天,在距岸边大概一公里左右的海面上,找到了林勇气的遗体。

没有外伤,结果死亡原因是溺死。

后来的事情经过,光是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难受。到林家道歉时在眼前哭喊的遗族,记者会上汹涌袭来的严厉质问,家长说明会上责骂的声音……彷彿全世界都与我为敌的气氛中,我能做的只有不断低头道歉。接着,在如同狂风暴雨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时,理事长找我过去,这样跟我说。

「虽然我之前很欣赏你,但如果不让你离开,这间学校就会撑不下去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我辞职以示负责,理事长则立刻从个人资产拿出一笔赔偿金给林家家属,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不过那件事情还上了新闻,我引咎辞职的消息也在过去的同事间传开了。原本想要出人头地才转战私立学校,最后却发生死亡意外被炒鱿鱼,我肯定成为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吧。其实在今天的守夜会场,我也有看到几个柴崎国中的同事,不过每次视线对上时,对方都会慌忙移开目光,明显是在躲我。

不过要是立场对调,我大概也不知道该对发生这种事情的前同事说些什么才好吧……

现在我担任国中的体育约聘老师──两个月前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我也有跟学校说明家里有个全身瘫痪的儿子,所以现在能很早回家,也是在至今的教师生涯中最早回家的。但同时,薪水也比刚毕业时还要低。

总之现在的我,过着没有任何事可以夸耀,也没有任何信念的教书生活,不过打算趁身体还能动时,以约聘老师的身分尽量多赚一些钱。为了智史,为了和子,我要尽量多存一点钱,只有这个是我人生的使命。

刚刚宣布了守夜宴席的信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不过往四周望去,发现那些柴崎国中时代的老同事们聚在一起往出口的方向移动。我不自觉地想要避开他们,就自然加入了要参加的另一股人潮中。

到了会场后,看到桌上摆着寿司和啤酒了。

说老实话,现在家里用钱很吃紧,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根本吃不到寿司。这种轻率念头也闪过脑海,到头来我还是决定先吃一顿再说。

〈香村广子〉

烧香结束,和尚说法也已经开始了,但我还沉浸在去年秋天老公刚去世时的回忆里。

我老公死后才过了几个小时,我从警署里的遗体安置室走出来时,有一个年轻帅气、像杰尼斯艺人的刑警拿出一个我没见过的布制徽章给我看,居然还说我老公的死可能并非纯属意外。我原本就已经震惊到六神无主了,又突然听到这种话,根本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刑警先生仔细向我说明。

我老公倒在目黑区的住宅区中、少有人去的神社阶梯下死去时,手中似乎紧紧握着这个布制徽章。那位刑警推断,搞不好他是突然被人推下去,在摔落前从对方的衣服上扯下这个徽章的。

「这个徽章上面刺着『HIKAWADAI J.H.S』,现在正在调查中,不过我认为这个『J.H.S』代表的是Junior High School,也就是国中。若真是这样,犯人就是国中生!」

年轻刑警简直就象是两小时连续剧中的主角一样,语气肯定地说。

「犯人是,国中生……」

我想象了一下,我老公被国中生推下阶梯的情景。

在路上看到漫无目地游荡的老人,半好玩地将对方从阶梯上推下去,要是真有这么恶劣的国中生,绝对不能轻易饶他。最好赶快把他抓起来严厉处罚一顿。

不过,我马上又出现另一个想法,真的是这样吗……?

完全相反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搞不好那个国中生其实是担心四处乱晃的我老公,才会出声跟他搭话的吧?象是「老爷爷,你怎么了?」

我老公已经有好几次突然对关心他的路人生气,给对方添麻烦的纪录。说不定国中生是在神社楼梯上出于好意亲切出声关怀时,被我老公紧紧揪住不放,因为太害怕了才反射性地把他用力推开之类的,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吧?不,反而这种想象感觉起来比较真实。

真是这样的话,我老公就害了一个孩子,让他非常内疚了吧……?

「杀害正男先生的那个小鬼,我一定会马上逮住他的!」

刑警先生说得愤慨,但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其实我的那些想象都毫无意义。因为那个推理本身出了问题。

老公死后大概过了一个月时,那个年轻帅气像杰尼斯艺人的刑警,和一个貌似上司的年长刑警一起到我家来。我原本以为肯定是抓到犯人了,不过年轻刑警一脸尴尬的神情让我很在意。

结果,那位年长刑警十分抱歉地开口:

「香村太太,关于妳先生过世的那件案子,以前这家伙似乎有跟妳说过是他杀……其实,在详细调查之后,似乎果然还是一件意外事故。」

「你说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出声。后来年长刑警向我说明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我老公的遗体紧握住的那个布制徽章,的确如年轻刑警所推测的,是一所叫作冰川台的国中运动服上有的东西。不过那所冰川台国中是练马区立的国中,离我老公死亡现场直线距离超过十公里。

事发现场是在目黑区。在制度面上,住在目黑区的国中生,没办法就读练马区立的国中。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彻底调查过是不是有冰川台国中的老师住在现场附近,或是有从冰川台国中转来的转学生住在那,还是冰川台国中学生的朋友……等,看附近是否有任何稍微有牵连的人物,但果然一无所获。

我老公从阶梯上摔下来的那间神社,位在目黑区住宅区深处,就连当地人可能都没听过,练马区的国中生会到那附近的机率极低。所以,要说是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的学生杀了我老公,这个可能性很小。

「也就是说,我认为正男先生手里握的那个学校徽章,并非从推落自己的对方衣服上扯下来的,而是譬如从路上捡来的之类的,这种可能性比较高。简单说就是,死因和徽章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啊,是这样呀……」

听到老公不是被杀,松了一口气的心情──以及已经擅自对那位犯下案行的国中生产生了各种想象──期待落空的感觉,在我内心各占一半。

「话说回来香村太太,妳曾说正男先生过去因为失智症常在街上游荡,他在路上走时有捡地上东西之类的习惯吗?」

年长刑警问我。

「啊,有喔」,我回答:「大概都是石头呀,或工作手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过他的确常常捡东西。」

「果然是这样呀。」

年长刑警边说边瞄了年轻刑警一眼,年轻刑警神情明白显出不满。

「那么,果然徽章可以推测是正男先生在摔下来之前凑巧检到的。这样看来,关于正男先生摔下来的这件事,我会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

年长刑警重复说了一次,就低下头行礼。

「好,那个……谢谢你们。」

我也低下头行礼。

接着,年长刑警朝那位年轻刑警低声不晓得说了什么。年轻刑警很无力似地低垂着头踏出一步,对我深深地一鞠躬。

「我之前轻率地说正男先生是遭国中生所杀,让太太妳心情混乱,感到不舒服,对不起,实在是非常抱歉。」

「不会,没有啦……」

我惶恐地低下头。我并没有感到不舒服。的确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但我有感觉到他们真的是拚命在调查,所以反而是充满感谢。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请妳节哀顺变。」

年长刑警最后一次低头行礼后,两人陆续走出门外。

我叹了一口气。啊啊,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不过隔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争执声。

我觉得有点在意,就悄悄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竖耳倾听。似乎是刚刚那两位刑警在外头争论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个推理的可能性还不能说完全是零。」

「你很固执耶。」

「从这个家往东南方的目黑区走过去时,不可能经过远在北边的练马区。而且在练马区立国中的学校徽章掉在练马区以外的可能性,我觉得也相当低。就算正男先生真的有捡起徽章,一直拿着它走个不停,从阶梯上摔下来时还紧紧握着徽……章这个行为模式太不自然了。」

「痴呆老人哪还有什么行为模式可言呀。他有可能做任何事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管多么不自然,可能性都不是零。正因为这样,所以也不能舍弃徽章是正男先生从犯人的衣服上扯下来的这个可能性。我们还是应该把范围扩大到冰川台国中的毕业生、还有前教师等,再重新调查一次……」

「我不是讲过了,每件事都要这样查就没完没了了。是说你快点给我开车。啊,窗户没有关上,这些话要是被听到了……」

这时,传来窗户渐渐阖上的声音,接着马上听到引擎启动声,车子逐渐远去。那两人刚刚似乎是坐在停在我家前的车内谈话。

然后那位年轻刑警,似乎还执着于我老公是他杀的可能性。

只是,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应该已经确定是意外了吧?

说真的,这个结果对我来说也比较轻松。杀害老公的真正凶手潜伏在某个地方──我不想去思考这些。

不过即使这样说,我也并不是完全接受意外这个说法。

就像我对年长刑警说的那样,我老公的确常在游荡时捡一些石头或工作手套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过仔细想想,他捡到东西之后总是立刻就放进口袋了。我没看过他把东西拿在手上继续走路。就像年轻刑警也说过的,握着徽章死去这点感觉很不自然。但话又说回来,果然还是像那位年长刑警讲的一样,怎么可能了解痴呆老人的行为模式呀。搞不好那天我老公就是突然想要拿着徽章走路也说不定。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时,不知何时葬仪社的人已经宣布完守夜宴席的地点。

我是邻居,关系相当紧密,就去吃一下应该没关系吧。而且我奠仪也包了五千日圆。现在回家准备自己一个人的晚餐也很麻烦。

会有什么东西呢?应该还是寿司吧?虽然我最喜欢吃寿司了,但还是要顾到这个场合,还有我的体重,要小心别吃太多了。

〈鮎川茉希〉

老师的女儿晴美小姐,最后以丧家代表的身分上台致词:

「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

这句话我是第一次听到,讲的真好。

我绝对不会让老师死第二次的。我绝对不会忘记老师。坪井老师对我来说是最棒的老师、最棒的房东、最棒的父亲──还有,最棒的男人。

因为,至今我遇过的男人中,在曾拥有肉体关系之后,还是一样温柔的男人,就只有坪井老师一个人而已。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时发生的事。

前一年年底我搬进了白朗峰小屋,后来打工的店倒闭,又一时找不到下一份打工,付不出房租,最后我哭丧着脸去找老师赔罪。

老师让我到他家客厅,听我说明原因后,就说「遇到这种事情也没办法呢」,让我免缴房租。还说「妳就安心地慢慢找适合的打工吧」,老师善解人意的说话方式和国中时完全没变。

不过,我至今已经受到老师太多照顾,现在每个月四万八千日圆的房租又帮我变成免费,这实在太让人过意不去。

所以我提出,「老师,那请你抱我作为交换」。

一开始,老师笑着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喔」,不过我是认真的。我一直都很仰慕老师,明明上了年纪了却总是充满年轻人的活力,他身为一个男人应该还是会有性需求。不过师母已经过世了。这样的话,我能为老师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我是认真的喔,老师。」

我说完,就向前抱住坐在沙发上的老师,把胸部紧紧压在他身上吻他,缠住他的舌头。起初老师吓了一跳抵抗,不过我的大腿触碰到老师的那里,可是很诚实地立刻变硬了。我伸手轻轻抚摸那里,同时不停对老师说,拜托你,请让我报答你。老师在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回答:

「那个……我不知道我女儿什么时候会回来,去妳的房间吧。」

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免除了每个月我应该缴的房租,什么都不回报人家才奇怪。不那么做我没办法心安。老师在办事途中似乎内心挣扎了好几次,但每次我都会好好说服他,结果最后仍是该做的都做了。后来每个月大概三、四次,老师会来我房间和我做爱。

卖春属于违法行为,不过我觉得这只是表面上的规矩。要说为了生活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些钓金龟婿的人做的事不也一样吗?更何况我是自己想这样做,自己提出来的,能够了解自己最喜欢的老师的所有事情,我觉得很开心。出乎意料的强力撞击,或是帮他口交时眼睛会瞇成一条缝十分享受的模样,这和恋爱的情感又有些不同,不过能让自己尊敬的人高兴,令我很满足。

不过老师可能还是年纪大了,有时状况不好就不太顺利。而且还有一次做到一半时,老师似乎突然贫血全身无力。虽然让他暂时躺着休息一下后就恢复了,不过我不禁开始思考这是不是对他太勉强了呢?年纪差太多了还是有困难吗?原本是因为想报答老师才开始的事情,要是搞到马上风可不是开玩笑的,简直就是恩将仇报了。我开始对自己和老师的关系感到迷惑。

就在这时,信吾打电话跟我告白。信吾是真心喜欢我这点让我很高兴,但还是请他让我考虑一下,没有立刻回覆。要是开始跟信吾交往,当然就得中止跟老师的关系了。

而且那时,辣妹服饰店的打工看起来也可以继续做下去。打工稳定下来,可以开始支付房租了,原本与老师维持这种关系的理由就消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自己和老师的关系更加迷惘。不过要我单方面说要结束这种话我讲不出口,原本就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这样实在太自私了。结果在内心仍旧充满迷惘,犹豫不决的情况下,又和老师发生了两次关系,不过,老师也注意到了我的这种态度。

某天,平常只在口袋装个保险套就过来的老师,手中拿着一个纸袋。我在脱衣服时,老师只穿着内裤,从纸袋中拿出一个黑底粉红字写着「宇宙怪兽」的塑料袋,然后打开那个袋子。

从双层包装中拿出来的东西是,按摩棒。

我看到时,诧异地眼睛睁得老大。

而老师则看起来有点害羞,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说:

「啊,最近,茉希妳,该说是好像没很舒服,还是不太想做的样子,所以我想说是不是我没有能让妳满足,就去买了这个看看……」

听到老师的解释,我不禁笑了出来。

「老师……不是这样啦。」

我老实说了。有年纪相近的男生跟我告白,还有,现在打工的地点没有问题,可以支付房租这两件事。

所以,我开始对自己跟老师之间的关系觉得有点迷惘──我正要继续这么说,不过在话说出口前老师就已经了解了我的想法。

「是这么一回事呀。」

老师马上把按摩棒塞回写着「宇宙怪兽」的黑色塑料袋,接着就开始穿衣服。

「那、我们就别再做这种事了。做这种事的正当理由也消失了。」

「对不起。」

我低头道歉。

「妳不用道歉喔。反而是我,至今真抱歉,还有……谢谢妳。」

老师一边匆忙地套上裤子一边这么说。不过老师太急了,把两脚都穿进右边的裤脚里,只好又慌慌张张地重穿。

「那么老师,今天做最后一次吧。」

我伸手抓住老师拎着裤子的手腕。

「咦?不、不用啦。」

老师神情无措地说。

「可是我都已经脱到剩这样了,而且老师你也才穿到这里而已。」

我只穿着内衣,老师也是,刚刚裤子没穿好所以身上还是只有一件内裤。

我把裤子从老师手上拿开。然后慢慢花时间,仔细地体贴地做了。

结束之后,老师哭了。

「为什么哭呢?」

「我想到这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做爱。」

老师边哭边穿内裤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可爱,我忍不住光着身子紧紧抱住他。然后,边在他流着泪的脸庞上亲了一下,边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手机自拍。

「啊,妳做什么?」

老师慌张起来。

「我把这个设为待机画面喔。」

「不会吧,不要啦。」

「开玩笑的。不过我会当成珍贵回忆好好收着。放心啦,我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我把那张照片存进手机。虽然只有照到肩膀,不过很明显能看出两个人都没穿衣服,这张照片要是流出去肯定会出事。

「怎么样?」

我把那个手机画面给老师看。

「太难为情了啦,删掉啦。」

老师想抢走我的手机。

「才不要,我才不删。」

我闪过老师的手逃开了。

那就是,我和老师最后的夜晚。不过,说是夜晚,时间上其实是傍晚啦。

不过后来交往的信吾是个糟糕的家伙,我提出分手后他还做了一大堆惹人厌的报复行为,最后居然还装了窃听器,就是这么糟糕。

……嗯?我现在突然想到。

如果是老师因为我跟信吾交往中止关系而暗地怀恨在心,才做那些讨人厌的事泄愤,以时间点来说好像意外地非常刚好。分手后在女人房间装窃听器这种事情,我也在傍晚的新闻里看过。

……是怎样,我又在想什么蠢事呀我!老师才不可能做这种事!偏偏还在老师的守夜上想这种事情,我太糟糕了。实在有够糟糕。窃听或在网络上诽谤别人这种事老师才不会做咧!而且老师根本就不会用电脑呀。要在留言板留言这种事情他哪会呀……啊啊,今天我真的是很奇怪。难道说因为老师过世打击太大,我真的要疯了吗?

就这样,我正努力消除脑中妄想的同时,不知不觉守夜就结束了。在人群逐渐向会场外移动时,葬仪社的人宣布了守夜什么东西的要在中厅举行。我没有听清楚,那个守夜什么东西的,受过老师照顾的人应该要去比较好吗?

总之,我决定先去看看。

〈寺岛悠〉

久得要命的烧香和诵经总算结束了。接着有和尚对大家说一些感谢的话之类的样子,不过从我的位置听不太清楚他在讲什么,就一知半解的结束了,轮到丧家代表晴美小姐的结尾致词。我以为会有更多不同的仪式,没想到守夜出乎意料地单调耶。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只有诵经和烧香而已呀。

晴美小姐流着泪,数次哽咽到发不出声音,边说了「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肉体死亡时。第二次是从活着的人心中完全消失时。所以,请各位不要忘记我爸爸」之类的话。老实说,感觉象是在哪有听过的话,不过从晴美小姐的嘴巴说出来,听起来就是很动人。

说的也是呢,将亡者牢记在心中也是很重要的。房东先生是人品高尚的人,我也一辈子记住他好了……不过,要说我跟房东先生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以记一辈子、印象深刻的事情,好像也没有耶。

顶多,他来看我表演,还有我教他计算机,还有……啊啊,我忘了这件事情呢。

不过,那对房东先生来说,可能是希望我会忘记的事吧。反过来说,要是我把其他跟房东先生的回忆全部忘记,只记得那件事情的话,房东先生在我眼中就只不过是个色老头了。

那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吧。记得的确是我教房东先生计算机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在秋叶原有青春偶像的活动,我们去搞笑暖场,不过很遗憾地冷场了。我们两个心情灰暗地走向秋叶原车站时,从旁边的电器行突然冲出一个老头子,差点要撞到我。

表演冷场心情正差,我就要迁怒大骂那家伙时,突然发现那个老头子,居然是房东先生。

「啊啊,你好。」

我正要狠狠怒瞪的狰狞表情瞬间转成笑脸打了招呼。

「啊啊,你好,真是奇遇耶。」

房东先生在腋下抱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模样看起来有点匆忙,或应该说有点慌张,他打招呼时也是草草应付一声「那我先走了」,点个头就道别了,不过在房东先生走远后,我的搭挡开口问:

「那个人是谁。」

「房东先生啦,啊就是之前有来看我们表演那个。」

「啊啊,他就是房东呀……他在那方面好像也还是挺年轻的嘛。」

搭挡边说边伸手指向刚刚房东先生走出来的那间店的招牌。

名叫「宇宙怪兽」的那间电器行,一楼店里虽然也陈列着普通的电视和计算机等商品,不过看起来似乎也有卖许多更特殊的商品。黑底招牌上用粉红色写着:

「2F 专门机器、瑕疵品、重度使用者专区

 3F 成人DVD、成人用品、大人的玩具」

这样说来,房东先生抱在腋下的那个袋子,大小差不多可以放几片DVD。不过搞不好,里面放的不是DVD而是更不得了的东西也说不定喔。我和搭挡讲着这种蠢话一起笑了起来……啊啊,但我记得这种事情,房东先生也不会高兴吧。

就在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守夜结束了,大家开始准备离去。

是说葬仪社好像在宣布什么事情。我集中精神注意听,听起来好像在说什么「手业菸熄怎么样」之类的。

手业菸熄、手液菸息、手液菸席……什么呀,这仪式名称也太诡异了吧。是说,那个应该不是「手液」而是「守夜」吧,不过菸席这个部分还是个谜喔。嗯~~真是让人期待。我看向正准备离开会场的人群,似乎分成直接离开和要去参加手液菸席的两群。

我加入要去菸席那群人没问题吗?

会不会菸席其实有限定与死者亲近的人才能参加?只是,既然我都已经为了找寻短剧题材来这里参加守夜了,当然是想尽量多看几个仪式也好。老实说,只有诵经和烧香实在有点不够看。不过如果参加明天的葬礼,还得多花一次奠仪钱,这样荷包又太伤了。这样说来,还是想去参观一下这个菸席。而且,搞不好会有机会和晴美小姐说上话。

是说,要是实在太突兀,我就在被撵出去前赶紧溜走吧。这么一想,我决定要去瞧瞧这个谜样仪式「手液菸席」。

*

注18:海之日 每年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注19:《笑一笑又何妨!》 日本富士电视台从一九八二年十月四日~二○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间播出的综艺节目,在日本时间周一至周五的中午十二点~一点以现场直播方式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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