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西班牙

在她的梦里，她正坐在哈发咖啡馆中。她的面前摆着一杯薄荷茶，是刚刚才送过去的。那颜色令她惊讶不已，顶部是饱和的森林绿，底部是泛金的琥珀色。她觉得，这是完美的丹吉尔之旅的其中一天。天空是湛蓝色的，云朵白得令人心悸。她不止一次地希望可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也许是在纸上写一段话，或者是在画布上用画笔描绘——这样她就可以一直把它留在身边了。

她醒来后，大海并没有变成桑田。太阳还在蔚蓝的天空中闪耀。只是，她的面前不再是蓝宝石般的地中海，而是一片山——在初春萌生着绿意。

今天是星期二，是她一周中最喜欢的一天。

在周二，她会早起，往杯子里舀一些咖啡粉——只够泡一杯，她还要去别的地方。之后，她爬上楼梯，在可以俯瞰街道和这座城市其中一个陡坡的阳台喝着咖啡。她站的地方很高，可以看见那陡坡是如何伸展的，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在夜里，这座城基本上已经一片寂静，她可以观察那些仍然醒着的地方。那里灯光闪烁，如若不然，这座山城就将陷入一片黑暗。

今天，有人搬到了街对面的公寓。从她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他们搬进去的样子。他们把家具上的布抽掉，把灰抖向窗外、抖到下面的街道上。其中有一件家具是一架老旧的钢琴，他们把它推到了房间最里面。她喝完了咖啡，音乐开始从窗户里飘出来。两个流浪的人，想看看这世界。这世界是如此广阔，有太多值得欣赏的事物。她坐着，听着，微笑着，沉浸在这一刻。

今天是她在这个房子里的最后一天。

她在巴士站耐心地等待着，向其他已经混了个脸熟的人点点头。有一对夫妻是城里三家餐厅其中一家的老板，他们给她上了一份啤酒和小食。她没有认出那是鱼，总是油乎乎的，很咸，但很好吃；有一个流浪汉，在废弃的棚屋里住着，那棚屋就在医生房子的后面；还有很多其他熟悉的面庞。她对他们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似乎这个小镇子里的人都不懂英语或法语，所以她和他们之间总有一定的距离。她很高兴存在着这样一层屏障。

她爬上巴士，在司机面前停下。“马拉加。”她说着，按要求递过去一枚硬币。

路程需要一小时的时间，但是很舒适。她独自坐着，看向窗外，看着群山起伏，一闪而过——星星点点的花朵，紫色的、黄色的，点缀着绿野。她的头靠在窗户上，有时候她真希望这旅途可以就这样持续到永远。她的眼皮颤动着。此时，她觉得非常满意，心境几乎已经十分平和了。

在马拉加，噪声似乎影响到了她——她已经习惯了小山城的静谧。这里人太多了，他们火急火燎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这里不知为何还特别燥热，虽然温度极有可能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这里让人不舒服。于是，在她走了一两个街区之后，衬衫就黏上了后背。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她把太阳镜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试图让自己免受日晒。

然后，她发现她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她知道，莫德愿意让爱丽丝待在英格兰。但是，到目前为止，医生都不建议这样，所以她应该对派过去一位私人护士的做法感到满意。那是一位年轻的红发女孩，看起来对她可能将无限期待在西班牙感到有些恐惧。莫德在几个月前摇着头说，至少这里不是丹吉尔。她告诉她爱丽丝现在所处的状态，莫德最终让警察相信，对她的侄女来说最好的地方是位于马拉加的一家机构，而不是丹吉尔的监狱。一切都在她的命令下被安排好了，出面的是爱丽丝的朋友——一位名叫索菲·特纳的年轻女人，她能力出众。最终他们心软了。对他们来说，这件事变得太复杂、太烦乱了。独立已经到来，他们渴望重新开始，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将外籍人士的问题留给他们自己的国家。他们非常乐意最终将这个英国女孩赶出他们的海岸。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那个曾经认识、曾经爱过的女孩尚存的残骸。她在过去几个月里照顾爱丽丝时经常想，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曾经有过的感情就这么溜走了、蒸发了。于是她知道，最后是时候离开了。

床上有一张字条，她伸手去拿，看见她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关于这个，护士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警告过她，爱丽丝对这个名字的强迫症状越来越强了，房间里四处藏着撕碎的纸片。

她把这字条塞到口袋里。

她俯下身子，在那个女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便离开了。她没有往回看。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彼此。

她向马拉加银行走去，她的脚步很沉重。

柜台后的出纳员被她的外貌惊呆了——通常生活费是送给爱丽丝·希普利的，由索菲·特纳转交。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解释说她现在已经好多了，照料她的人已经回到了英格兰。而现在，她前一天刚过生日，已经可以完全接手那些资金了，因此想把钱取出来。面对着他们微蹙的眉头和困惑，她一只手撑着面颊，问道：“哦，亲爱的，我的姑妈难道没有留下一张写着指示的便条吗？”

“没有，小姐，什么都没有。”他们红着脸说。

他们不怎么会说英语——但这对她有利。

他们在她周围走来走去，对着这个甜美的说着英语的外国女孩微笑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信任的样子。于是他们意识到她有多孤单、多脆弱，在这样一个不属于她的国家，甚至她都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他们担心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最终，他们心软了。毕竟，这个女孩有护照——爱丽丝·希普利——和那位开户的女士有着同样的姓氏，那位女士年龄稍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联系不可能是巧合。那位女士为她住院的侄女设置了支付账户，虽然他们没有问她得了什么病，但现在可以看出来，她已经痊愈了。

那笔资金也是以她的名字建立的，所以没有理由拒绝她。

在街上，她笑着，手提箱沉甸甸的，让她觉得很舒服，觉得未来充满生气和悸动。她说服自己，她不是一个贼，因为她没有把一切夺走，只是拿走了她应得的。就冲着爱丽丝做出和打破的那些承诺，冲着她在凉爽秋夜的喃喃低语，冲着她在严寒中点燃的火焰。

后来，她去了林荫大道和警卫故居，在那里她尝到了马拉加泪酒的滋味。她决定了，最后要再品一下这种酒，以示庆祝。于是她闲庭信步，看着一家一家人的和一对一对的情侣走在街道的中心。这条路贯穿整座城市，是充满活力的脉搏。他们在一个卖花的摊前停了下来，另一个摊子也不远，他们在成交之前检查着货物，讨价还价。

在酒吧里，她的心情很放松。

她看着酒吧侍者留在她面前的粉笔记号从一变成二然后变成三。在过去，在糟糕的日子里，她会点一小桶酒带回家。在最坏的日子里，她花钱住在城市中的一个酒店房间里。今天她感觉到了行李的重量，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她向侍者示意。她的巴士在半个多小时后出发，她不能错过。这座城市的名字印在车票上，她不能再让希望和梦想延期。她递过去几枚硬币，侍应生数得很快，然后把手伸进口袋，递给她正确数额的零钱。她摇了摇头，让那个男人把零钱留作小费。她知道现在她付得起小费了。那个男人感激地点了点头。

露西看着那个侍应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擦着木制工作台面，记录她喝了几杯酒的数字消失了。直到最后，柜台终于干净了，就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