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露西

她前面的队伍终于动了。“请出示船票。”那个男人要求道，他张开手，满怀期望。在那一刻，她考虑回头。她推开已经排了近一小时的队，穿过港口，走到了城市的中心，就像她来的第一天那样。原住居民区的热情在推搡着她，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股贯穿这座城市的狂热，仿佛一条让这座城市维持生命的血管——抽动着，奔跑着，持续不断地运转着，于是丹吉尔剩余的部分才能存活。她渴望再次处于其中，但是她怀疑——不，也许已经知道——她永远不会了。丹吉尔从今以后就会和她变成陌生人。好吧，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只能算是她的一段过往了。这段过去，她可能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下，对着光审视一番——但是她永远回不去了。不可能了。

如果爱丽丝没有打电话给莫德就好了。

如果优素福没有敲诈她就好了。

露西把她的票交给侍者，然后在后面找到了一个座位，远离尖叫的孩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们的父母脸上却已经挂上了得知败局已定的那种顺从的表情。无疑，他们都带着这样的表情——露西也知道，这是她的结局，也是爱丽丝的结局。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她动了动，感觉到了身下的布料。她半转过身，打量着坐在旁边座位上的那个人。那个女人年纪更大一些，至少比露西大个10岁，但是她的微笑和颔首饱含着温柔与魅力。只是微微点头，一点儿都不具干扰性，但是露西发现她自己也回了同样的一个简单的姿势。她发现自己突然渴望把沉重的想法抛在脑后。

那个女人大声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安慰吧，对吗？”

露西皱起了眉头：“什么？”

那女人对着露西边上的窗户示意了一下，下午的热量已经让这窗户变热，变得模糊。她的脸颊已经感受到那股力量了。

“永远离开这里。”那女人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往垫子里靠了靠，“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丹吉尔，但是在回家的时候人们总会觉得很安慰。就像我，哦，我不知道，像是在蜕皮之类的。好像我突然又可以呼吸了。”她看着露西，“关于这个，有什么俗语吗？”

“俗语？”露西重复了一遍。她现在更加专心地盯着这个女人。她的动作有些特别——露西觉得有些夸张——她挥舞着戴着手套的手。那个女人的声音中有一种坚定，露西被她的自信迷住，她发现自己开始好奇这个女人是不是经常这样和陌生人说话，仿佛这是这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她的语气很自信，仿佛她已经确信的确有这个俗语，确信她向露西提出的问题是有效的、实际的。

露西也曾一度如此有把握——一切似乎都很简单，各归其所。但突然，这世界颠倒了。当它最终回归正常之后，她已经站在了燃烧的残骸面前，对一切都失去了把握。这一次，需要进行更多改变，仅仅重新安置、编造简历是不够的。她想到了丹吉尔和它众多的名字以及它们的变更。想到这么多个世纪以来称这里是家的人们——他们来自不同民族、说着不同的语言。丹吉尔是一座变革之城，它为了存活而不断转变。人们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获得改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也改变了她。那女孩去了。那个年轻的女人曾经爱得如此肆无忌惮、一无所求。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保留那份爱。虽然她还相信爱丽丝曾经爱过她，但她已经无法精确地在心里找到那个时间了。

露西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女人——面对着此时此刻——她微笑着。“我觉得我不知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那女人抬起了眉毛。“不知道？好吧，可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伸出手，手套还没有摘掉。“我是玛莎。”

露西握住她伸出的手，手上的汗浸到了那挺括的布料上。“爱丽丝。”她说，稍微捏了捏嗓子，那个“爱”字发音更高、更饱满。

玛莎皱了皱眉。“现在，是不是我搞错了，我居然听出了一点英国口音？”她靠过来问道。她的发音很拖沓，就像是盘旋在头顶的那些懒洋洋的苍蝇，于是露西想象着闷热的天气、灰蒙蒙的天，还有赭石色的泥土。

露西笑了。“我妈妈是美国人，但是我爸爸是英国人。”她顿了顿，感觉到船上的齿轮终于转动了，“我是在伦敦被姑妈养大的。”

“被姑妈养大的？”玛莎问道。

“是的。”露西说。她感觉到这艘船已经离开，不过她遏制住了自己转头看向窗外的欲望。她已经和丹吉尔说过再见了。“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

玛莎的手捂住樱桃色的嘴唇：“哦，亲爱的，这太糟糕了。”

露西低垂着眼帘。“是啊，是啊，是很糟糕。”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她全身上下过了一遍，她感到身体在颤动，她不确定这是因为宽慰的惊叹还是源于那隆隆作响的机械，“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当然。”玛莎说着，热切地点点头。她开始说话了，但还是犹豫着。露西感觉她可以读出那种矛盾的表情——不失礼貌的同时又颇感兴趣，这两种情绪在那个女人心中进行搏击。露西背靠着窗户，不肯向后看，她等着瞧哪一方会赢。

然后这艘船起伏了一下，那女人的身子突然倾斜，轻轻撞到了露西的肩膀。“我想到了！”她大声叫道。

露西皱了皱眉，受到了惊吓：“什么？”

“那句话。”玛莎回答道，她摇了摇头，仿佛她不敢相信露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仿佛她们已经很快成了好友，“当地有一句俗语是这么说的——或者是别的地方的俗语。”她说着，指了指露西肩膀上方，那里是丹吉尔后退的景象和它的海滨。玛莎顿了顿，充满期待地看着露西。然后她说，“抵达时你流泪，离去时你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