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物理学基本理论在解释世界时,用的是一种相当违反直觉的方式。例如,大多数非物理学家认为,当你把手臂平伸时,就能感受 到引力向下拉的力量,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其实你感觉不到。令人惊奇的是,物理学最深奥的两个理论之一——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否认存在引力的力量。该理论认为,上述情况下唯一作用在你手臂上的力量,是你自己在努力往上抬,使它不断加速远离时空弯曲区域里最直的可能路径。我们另一个最深奥的理论——量子理论描述的现实更加违反直觉,我将在第11章中讨论该理论。为了理解这样的解释,物理学家必须学会用新方式思考日常事件。

这里的指导原则是,要一如既往地拒绝坏解释、偏爱好解释。对于什么是真实的、什么不是真实的,由该原则可推导出这样一种要求:如果我们在相关领域里的最好解释涉及某个实体,我们就必须认为该实体确实存在。而且,就像引力的力量那样,如果我们的最好解释否认它存在,那就不应该再认为它存在。

此外,用基础物理学来表述的话,日常活动复杂 得惊人。如果你把一个电水壶装满水、打开开关,地球上所有的超级计算机加在一起,花上宇宙的年龄那么长的时间,也解不出预测壶里所有水分子行为的方程组——就算我们能够决定所有水分子的初始状态以及外界对它们的所有影响,情况也是如此,而后者本身就是一项棘手的任务。

幸运的是,有些复杂事务可以自己归结为更高层次的简单事务。例如,我们能 在一定程度上精确预测壶里的水要多长时间会沸腾。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只需要知道几个很容易测量的物理量,比如水的质量、水壶发热元件的功率等。要达到更高的预测精度,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些精细属性的信息,比如气泡成核位置的数量和类型。但这仍然是相对“高层次”的现象,由大量相互作用着的原子层次的现象组成。因此,有一类高层次现象(包括水的流动性、容器、发热元件、沸腾与气泡之间的关系)可以仅通过彼此来很好地解释,无需直接涉及原子层次或更低层次的任何事物。换句话说,所有的高层次现象都是准自备 的,接近于完备。在更高的、准自备的层次上变得可解释,称为突现 。

“突现”的现象是极少数。我们可以预测水烧到什么时候会沸腾,也知道沸腾的时候会形成气泡,但如果你要预测每个气泡的行为(或确切地说,每个气泡各种可能的运动的概率——见第11章),那就不走运了。更加不可行的,是预测水的无数微观属性,比如一段时间里受加热影响的电子数量是奇数还是偶数。

幸运的是,对于大多数这类属性,我们都没有兴趣去解释或预测,尽管事实上它们占绝对多数。其中原因是,它们完全不涉及我们对水感兴趣的方面,例如弄清楚水由什么组成,或者用水泡茶。为了泡茶,我们希望水是沸腾的,而不在乎沸腾的气泡是什么样。我们希望水量处于特定的最小值与最大值之间,而不在乎其中到底有多少个分子。我们可以针对这些目标取得进步,因为能用这些准自备的突现属性来描述它们,而我们对这些属性有很好的高层次解释。要理解水在宇宙万物中的作用,也不需要了解它的绝大多数微观细节,因为几乎所有这类细节都是狭隘的。

高层次物理量的行为,仅由其低层次成分的行为组成,后者的大部分细节被忽略。这曾导致一种广为传播的、关于突现和解释的错误观念,称为还原论 。该信条认为,科学总是以还原的方式解释和预测事物,也就是说,将事物分解成组件来分析。科学的确经常这样做,比如我们利用原子间作用力遵守能量守恒定律这一事实来预测并解释,水壶如果不接电就没有办法把水烧开。但还原论要求不同层次的解释之间的关系总是 这样,事实往往并不是这样。例如,我在《真实世界的脉络》中写道:

考虑伦敦议会广场上竖立的温斯顿·丘吉尔爵士塑像鼻尖上一个特定的铜原子。让我试着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铜原子会在这里。这是因为丘吉尔曾在附近的下议院担任首相,因为他的思想和领导为盟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胜利作出了贡献,因为给这样的人立像以示敬意是一种习俗;因为制作此类塑像的传统材料青铜里面含有铜,等等。这样,我们就通过有关思想、领导、战争和传统之类突现现象的极高层次理论,解释了一个极低层次的物理观察——特定地点一个特定铜原子的存在。

关于那个铜原子为什么在那里,除了我上面给出的解释,不应该存在其他的低层次解释,就算只是在原则上存在。按理说,一个还原式的“万用理论”原则上能够对这样一座塑像存在的可能性作出低层次预测,只要给定条件,比方说此前某个时候太阳系的状态。原则上它还能描述这座塑像可能会通过怎样的方式运到那里。但这样的描述和预测(当然极其之不可行)什么也不能解释。它们将只能描述每个铜原子的运动轨迹,包括离开铜矿、经过冶炼炉和雕塑家的工作室等。事实上,这样一个预测需要参考地球上所有原子的情况,这些原子参与种种事件,其中包括我们称之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复杂运动。但就算你有超人的脑力,能够跟上对这个铜原子所在地点的漫长预测,也还是不能说“对啦,现在我明白为什么 它们在那里了”。你必须探究其中的原因 ,研究原子为什么会那样配置,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运动轨迹使一个铜原子在这个位置沉积下来。进行这样的探究是一项创造性的工作,因为发现新解释始终是创造性的工作。你必须发现特定的原子配置方式会导致领导和战争之类的突现现象,这些现象通过高层次的解释理论彼此关联。只有了解这些理论之后,你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铜原子会在那里。

即使在物理学中,某些最基本的解释及其预测也不是还原论的。例如,热力学第二定律说,高层次的物理过程趋向于更大程度的无序。一个炒蛋永远不会通过搅拌变成没炒过的样子,也永远不会从平底锅中汲取能量推动自己朝上进入蛋壳,蛋壳也永远不会变回完整密封的样子。不过,如果你把炒蛋的过程拍成录像,清晰度高到能看清单个分子,然后倒着播放,在分子尺度上仔细检查任何一段,都只会看到分子严格遵循低层次物理规律运动和碰撞着。人们还不知道怎样从对单个原子的简单描述中推导出热力学第二定律,也不知道能不能推导出来。

没理由能够推导出来。还原论往往有一种道德寓意(科学在本质上应该是 还原论的),这与我在第1章和第3章中批评过的工具主义和平庸原则都有关系。工具主义颇像还原论,只除了一点:它不仅仅是拒绝所有高层次解释,而是拒绝所有解释。平庸原则是一种温和形式的还原论,只拒绝与人有关的高层次解释。谈到有道德寓意的坏哲学信条这个话题,请容我添上整体论,它是还原论的某种反面翻版,认为唯一有效的解释(或至少是唯一重要的解释)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整体而言的。整体论者通常像还原论者一样错误地认为科学只能 (或者只应该)是还原论的,因此反对大部分科学。所有这些信条不合理的原因都是相同的:它们没有把理论是不是好解释作为支持或拒绝理论的理由。

如果一个高层次解释在逻辑上的确遵循低层次解释,就意味着高层次解释蕴涵 了低层次解释的某些内容 。这样,更多的高层次理论(前提是它们互相一致)会给低层次理论可能的内容加上越来越多的限制。因此,情况有可能是这样的:所有存在的高层次解释加在一起,就蕴涵 了所有的低层次解释,反之亦然。或者可能是一些低层次解释、一些中间层次解释和一些高层次解释,加在一起就蕴涵了所有的 解释。我猜应该是这样的。

因此,最终解决微调问题的一个可能途径是,某些高层次解释本身就是准确的自然法则。这种情形造成的微观结果,可能看上去是经过微调的。此类高层次解释的候选者之一是计算的通用性原则,我将在下一章讨论。另一个是可检验原则,理由是:在一个物理规律不允许检验者存在的世界里,规律也将禁止自身被检验。然而,这类原则当前的形式如果被视作物理规律,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并且是武断的,因此会是坏解释。但也许有着更深入的版本,它们确实是 好解释,与热力学第二定律之类的微观物理学很好地契合,现有原则只是对这些版本的近似。

任何情况下,突现现象对世界的可解释性都至关重要。人类在拥有解释性知识之前很久,就能够运用经验法则控制自然。经验法则有解释,这些解释与火和石头之类的突现现象中的高层次规律有关。在这之前很久,只有基因编码着经验法则,其中的知识也与突现现象有关。因此,突现是另一种无穷的开始:所有的知识创造都依赖于突现现象,并且实质上包含突现现象。

突现导致人们能够通过连续步骤逐渐取得发现,从而为科学方法提供了空间。在一连串不断改进的理论中,每个理论取得的部分成功,对应于现象中存在着每个理论能成功解释的一“层”——不过,这被证明存在部分误解。

连续的科学解释偶尔会用不一样的方式解释 它们的预测,即使是在各个预测本身相同或相似的领域里。例如,爱因斯坦对行星运动的解释不只是纠正了牛顿的解释,它是完全不同的,否认了许多东西,包括否认牛顿解释的一些核心元素的存在,例如引力的力量和均匀流动的时间,牛顿正是根据这些概念来定义运动的。类似地,天文学家约翰内斯·开普勒的理论认为行星沿椭圆轨道运动,这不只是纠正了天球理论,而是否认了天球的存在。牛顿也没有用新的形状 来替代开普勒的椭圆,而是用一套全新方式的定律来描述运动——利用瞬时速度和加速度之类无穷小定义的量。于是,关于行星运动的这些理论,每一个都忽略或否认了前一个理论用来解释事物的基本方法。

这一点曾被用来论述工具主义,如下所述。每个连续的理论都对前一个理论的预测 作出了微小但精确的更正,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是更好的理论。但是,由于每个理论的解释 都舍弃了前一个理论的解释,那么前一个理论从一开始就不正确,因而不能认为这些连续的解释构成了有关现实的知识增长。从开普勒到牛顿,再到爱因斯坦,情况依次是:不需要力来解释行星轨道;一个遵循平方反比定律的力是形成每个轨道的原因;再一次不需要力来解释轨道。那么,牛顿的“引力的力量”(与他预测其影响的公式不同)怎么能成为人类知识的一项进展呢?

它能,并且确实是。其中原因在于,舍弃一个理论作出解释时所用的实体,并不等于舍弃整个解释。虽然引力的力量不存在,但确实存在某种真实事物 (时空弯曲),它源自太阳,产生的作用大致遵从牛顿的平方反比定律,影响着天体的运动,包括看得见的天体和看不见的天体。牛顿理论还正确地解释了引力定律对地面物体和天体是相同的;对质量(物体抵抗加速作用的量度)和重量(阻止物体受地球引力作用下落所需要的力)作了新颖的区分;提出一个物体的引力效应取决于质量,而与密度或成分等属性无关。后来,爱因斯坦的理论不仅支持所有这些内容,还反过了解释了为什么。牛顿的理论也曾经能作出比此前的理论更精确的预测,因为它在描述事实真相方面比它们更正确。在此之前,甚至开普勒的解释也包含了正确解释的一些重要元素:行星轨道的确由自然法则决定;这些法则的确对所有行星都相同,包括地球在内;行星轨道的确与太阳有关;它们在数学和几何上都很相似;等等。根据每个连续理论提供的后见之明,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前一个理论在哪里作出了错误预测,也能看到它因为描述了现实的部分真相而作出的各种正确预测。所以,它所包含的真理在新理论中继续存在,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对任何物理理论来说,指明通往一种更复杂理论的道路,自己作为后者的一种极限情况继续存在,再没有比这更公平的命运了。”

正如我在第1章所解释的,认为理论的解释功能至高无上,并不是一种无意义的偏好。科学预测的功能完全依赖于它。而且,要在任何领域取得进步,需要经过创造性修改以猜想下一理论的,都是现有理论中的解释,而不是预测。而且,一个领域里的解释影响着我们对其他领域的理解。例如,如果有人认为魔术源于魔术师的超自然能力,这将影响他们对宇宙学(例如宇宙的起源,或者微调问题)和心理学(例如人的头脑怎样运作)理论等的判断。

顺便说一下,认为有关行星运动的各个连续理论作出的预测的确 非常相似,可以说是一个错误观念。牛顿的预测用在桥梁建造方面确实很出色,运行全球定位系统(GPS)时也只是略微不准确,但在解释脉冲星、类星体或整个宇宙时就错得无可救药。要对这些全都作出正确的预测,就需要爱因斯坦那截然不同的解释。

连续的科学理论有如此大的不连续性,这在生物界并没有可比拟的事物:在一个进化着的物种里,每一代的优势品种仅仅与上一代的优势品种略有不同。然而,科学发现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只不过在科学上,所有的渐进,以及几乎所有对坏解释的批评和摒弃,都是在科学家的头脑里发生的。就像波普尔说的,“我们可以让我们的理论替我们而死。”

这种无须赌上性命就能批评理论的能力,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优势。在一个进化着的物种里,每一代生物的适应性都必须有足够的功能以保持生物存活,并在将自身传播到下一代的过程中通过它们遇到的所有考验。相反,指引科学家找到好解释的中间解释完全不需要站得住脚,对一般的创造性思维也是如此。这是解释性思想能够摆脱狭隘而生物进化和经验法则做不到这一点的根本原因。

这就是本章的主要议题:抽象。在第4章中我说过,知识的片段是抽象的复制因子,“使用”(因而影响 )生物体和大脑,使自身得到复制。这是一个比我前面讲的突现层次更高层次的解释。它声称,某些抽象事物(即某些非物理的事物,如某个基因或理论里的知识)影响着某些物理事物。在现实中,这种情形里唯一发生的事情是,一组突现的实体(如基因或计算机)影响着其他实体,这已经是还原论所讨厌的。但抽象对更完整的解释至关重要。你明白,如果你的计算机下象棋击败了你,击败你的实际上是程序 ,而不是硅原子或者计算机之类。抽象的程序在物理上被实体化,体现为大批原子的高层次行为,但对计算机为何击败你的解释 不可能避开程序本身。这个程序还在一条不同物理载体的长链上分毫不走样地被实体化,包括程序员脑中的神经元,你通过无线网下载程序时所用的无线电波,最终还有你计算机里的长期和短期存储器件的状态。这个实体化链条的细节,可能对解释程序怎样到达你这里有意义,但对解释它为何击败你没有意义。对于后一点,知识的内容(程序里的知识和你脑子里的知识)就是全部。这是一个解释,它不可避免地要提到抽象,因而这些抽象事物确实存在,并且确实按解释所要求的方式影响着物理对象。

这类解释对理解特定现象至关重要,计算机科学家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对此有一番很好的论述。他在其著作《我是一个奇异的循环》(2007)中,设想了一台由数以百万计的多米诺骨牌搭建的特殊计算机。就像多米诺骨牌通常用来玩的方式那样,这些牌竖立着,彼此靠近,只要一张牌倒下,就会撞到旁边的牌,导致整列牌都一块接一块倒下。但霍夫施塔特的多米诺骨牌是弹簧式的,被击倒后经过一段固定的时间,会重新站起来。这样,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时,就有一个由倒塌的牌组成的波或“信号”沿着倒下的方向在骨牌队列中传播,直到尽头或遇到一块已经倒下的牌。把这些多米诺骨牌组成一个带环路、分叉和会合的骨牌队列的网络,就可以让这些信号组合和相互作用,形成一个足够丰富的路线指令集,能让整个构造变成一台计算机:沿着骨牌队列传递的信号可以解读成二进制的“1”,没有信号是二进制的“0”,这些信号的相互作用能实现一套指令集,诸如“与”、“或”和“非”,用它们可进行任意计算。

其中一块多米诺骨牌被指定为“启动开关”,它被击倒时,多米诺骨牌计算机开始执行由其环路和骨牌队列实体化的程序。霍夫施塔特的思想实验中的程序用于计算一个给定的数是不是素数。在特定位置摆上一个骨牌队列,其中牌的数量与给定的数完全相等,就可以把这个数输入进去,然后触发“启动开关”。在网络里的其他地方,一块特定的骨牌会输出计算结果:只有在发现除数时它才倒下,显示输入的数不是素数。

霍夫施塔特设定输入值为641,这是一个素数,然后触发“启动开关”。频繁的运动在网络里回荡。所有641块输入骨牌在计算“读取”输入值时倒下,然后重新站起来,参与更多错综复杂的运动模式。整个过程很漫长,因为这是一种效率相当低下的计算方式——不过管用。

这时,霍夫施塔特设想有一个观察者在看着这些多米诺骨牌的表演,观察者不知道这个多米诺骨牌网络的功能,他注意到有一块特定的骨牌一直站立不倒,完全不受旁边经过的波浪起伏影响。

观察者指着[这块多米诺骨牌]好奇地问,“这块多米诺骨牌为什么从来都不倒?”

我们 知道这块多米诺骨牌是用于输出的,但观察者不知道。霍夫施塔特继续想象:

让我来对比一下两种不同类型的可能答案。第一种答案——目光短浅到愚蠢的地步——是“因为它前面的那块从来不倒,你这笨蛋!”

或者,如果它有两块或更多相邻的牌,答案就是“因为它相邻的牌从来都不倒。”

可以肯定,到目前为止这个答案还是正确的,但没有多大用处。它只是把责任推卸给另一块多米诺骨牌。

事实上,人们可以把责任不断从一块多米诺骨牌推给另一块多米诺骨牌,提供更加详细的“愚蠢,但目前还算正确”的答案。最终,把责任推卸了数以十亿次(次数比多米诺骨牌的总数多得多,因为程序会“循环”),就会遇到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启动开关”。

此时,还原论(还原到高层次的物理学)的解释总结起来将是,“这块多米诺骨牌之所以不倒下,是因为触发‘启动开关’导致的所有运动模式都不包含它”。但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点了。我们根本不需要经历这个费劲的过程,就能跟刚才一样得出这个结论。而且它的正确性无可否认。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解释,因为它谈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预测性的而非解释性的问题——也就是,如果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输出结果的那块骨牌会不会 倒?而且这个问题是在错误的突现层次上发问。我们问的是:为什么 它不倒?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霍夫施塔特随即采用了一种不同的解释模式,在恰当的突现层次上进行解释:

第二类答案是,“因为641是素数。”现在这个答案不仅同样正确(实际上它比第一个答案要中肯得多),而且有趣的是,它根本不必提到任何实物。不仅是关注重点向上移到了集体属性……这些属性还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有形实物,与纯抽象事物打交道,诸如数的素性。

霍夫施塔特总结说:“这个例子的要点在于,对于为什么某些多米诺骨牌倒下而另一些不倒,641的素性是最好的解释,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解释。”

只是略微纠正一下:基于物理学的解释也是 正确的,多米诺骨牌的物理现象,对于解释为什么素数与骨牌的特定状态有关,也是至关重要的。但霍夫施塔特的论述确实表明,对骨牌倒下或不倒的任何完整解释都必须包含素性 。因此,在抽象上这是对还原论的驳斥。因为素数理论并不是物理学的一部分。它针对的不是物理对象,而是有着无限集的抽象实体——例如数。

不幸的是,霍夫施塔特接下来否认自己的论点而去接受了还原论。这是为什么呢?

他这本书主要谈的是一种特殊的突现现象——心灵,或者说是他所说的“我”。他提出疑问,考虑到物理规律无所不包的特性,是否可以始终认为心灵影响 着身体——使身体做一件事而不是另外一件事。这被称为心身问题。例如,我们经常用选择某个行动而不是另一个行动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行动,但我们的身体,包括大脑在内,完全受物理规律约束,并没有留下什么物理变量可以承载一个“我”去产生影响以进行这样的选择。霍夫施塔特追随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的脚步,最终得出结论认为“我”是一个幻象。他总结说,心灵不能“推动身体”,因为“单靠物理规律足以决定(身体的)行为”。

这就是他的还原论。

但是,第一,物理规律也不能推动任何东西。它们只能解释和预测,而且并不是我们仅有的解释。“因为641是个素数(而且多米诺骨牌网络实现了一个素性检验算法)”,所以那块多米诺骨牌不倒,这个理论是一个极好的解释。它有什么不对?它并不违反物理规律。它解释的东西,比任何纯粹用物理规律进行的解释都多。据我们所知,它没有哪个变种能取得同样的效果。

第二,这样一种还原论的论述最终也会否认一个原子能“推动”(在“使其运动”的意义上)另一个原子,因为宇宙的初始状态加上运动规律,已经决定了宇宙在任何其他时间的状态。

第三,原因 这个概念本身是突现而且抽象的。基本粒子的运动规律并不涉及原因,而且正如哲学家大卫·休谟所说的,我们不能察知因果关系,只能察知一系列事件。而且,运动规律是“保守”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丢失信息。这意味着,正如运动定律能在得知运动初始状态的情况下决定最终状态,也能在得知最终状态的情况下决定初始状态。因此,在这个层次的解释中,因果可以互换——而且不是我们谈到一个程序是一台计算机下象棋获胜的原因、一块多米诺骨牌不倒下是因为 641是个素数时所说的那个意思。

对同一现象有着不同突现层次上的多个解释,其中并无矛盾。认为微观物理学的解释比突现的解释更加基本,是武断而且错误的。我们无法摆脱霍夫施塔特的641论证,也没有理由要摆脱它。世界可能是我们想要的样子,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而拒绝好解释,等于把自己限制在狭隘的错误中。

因此,“因为641是个素数”这个答案确实解释了那块多米诺骨牌为何始终不倒。该答案依赖的素数理论并不是物理规律,也不是物理规律的近似。它涉及抽象概念以及抽象概念的无限集(例如“自然数”集合1、2、3……其中省略号代表连续和无穷)。我们能了解所有自然数的集合之类的无穷大事物,其中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这只不过是个延伸范围的问题。将自己局限于“小自然数”的各种数论,必定充满了武断的限定条件、变通方案和未解决的问题,以至于它们是非常坏的解释,除非归纳为没有此类特别限制也能说得通的情形:无穷的情形。我将在第8章讨论各种各样的无穷。

在用突现物理量的理论去解释水壶里水的行为时,我们使用了抽象概念——一个忽略了大部分细节的“理想化”水壶模型,作为对真实物理系统的近似。但在用计算机来研究素数时,所做的是相反的事:我们用实物计算机作为对抽象计算机的近似,后者完美模拟素数。它与任何真实的计算机不同,永远不会出错,不需要维护,而且有着无限的存储能力,有无限的时间用来运行程序。

我们自己的头脑就像是计算机,能用来了解超越现实世界范围的事物,包括纯数学的抽象概念。这种理解抽象概念的能力,是人类的一种突现属性,曾让古雅典哲学家柏拉图极为困惑。他注意到,几何定理(如毕达哥拉斯定理)针对的是人类从未经验过的实体:没有粗细的完美直线,在完美平面上相交,形成完美的三角形。任何观察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东西。但人们了解它们——而且不止是肤浅地了解:在那时候,这类知识是人类所了解的最深奥的知识。它从何而来?柏拉图得出结论认为,这些知识——以及所有的人类知识——必定来自超自然。

这些知识不能通过观察获取,在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但就算人类当时 能观察到完美三角形(可以说现在能观察到,通过虚拟现实观察),也得不到这些知识。正如我在第1章中解释的,经验主义有许多致命缺点。但是,我们关于抽象概念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并不神秘:与我们所有的知识一样,它来自猜想、批评和对好解释的追求。只有经验主义才会使科学以外的知识看起来无法获取,只有“确证的真实信念”这种错误观念才会使这类知识看起来不如科学理论“确证”。

正如我在第1章中所解释的,就算是在科学中,被摒弃的理论也几乎全是因为它们是坏解释而被摒弃,完全没有经过检验。实验检验只是科学所用的诸多批评手段之一,启蒙运动在将其他批评手段引入非科学领域方面也取得了进步。这样的进步之所以能实现,根本原因在于哲学问题的好解释跟科学上的好解释一样难以发现,而且批评对哲学跟对科学一样有效。

此外,经验在哲学中确实有一定作用——只不过不是它在科学的实验检验中所起的作用。它的首要作用是提出哲学问题 。如果我们获取关于现实世界的知识并无困难,就不会有科学哲学。如果一开始没有怎样管理社会的问题,就不会有政治哲学之类的东西。(为避免误解,容我强调一下:经验只会通过使已存在的观念发生冲突来提出问题。它当然不会提出理论。)

在道德哲学方面,经验主义者和证明主义者的错误观念通常用这么一句格言来表达:“不能从事物是怎样 推导出应该怎样做 ”(启蒙运动哲学家大卫·休谟的话)。这意味着,不能从事实知识推导出道德理论。这个观点成了一种传统智慧,结果导致人们对道德产生了一种教条主义的绝望:“不能从事物是怎样 推导出应该怎样做 ,所以道德不可能因任何理由得到确证。”这只给我们留下两个选择:要么接受非理性,要么不作道德评价地活着。两者都容易使人作出道德上的错误选择,正如接受非理性或永不尝试解释现实世界会带来关于事实的错误理论(不仅仅是无知)。

你当然不能从事物是怎样 推导出应该怎样做 ,但同样不能从事物是怎样 推导出事实 理论。科学不是这样做的。知识增长不是由追求确证信念的方法组成,而由寻求好解释组成。而且,尽管事实证明与道德格言在逻辑上彼此独立,事实和道德解释 却不是彼此独立的。因此,事实知识可用于批评道德解释。

例如,在19世纪,如果一个美国奴隶写了一本畅销书,这件事不会在逻辑上 否定“天意让黑人为奴隶”的主张。没有什么经验能否定这种主张,因为它是一个哲学理论。但这件事可能摧毁许多人赖以理解这一主张的解释。而且,如果这些人因此而无法找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去弄懂为什么天意要让这位畅销书作者被迫做回奴隶,他们可能会质疑自己以前认同的说法:黑人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以及好人、好社会是什么,等等。

相反,鼓吹极其不道德教的教义的人,几乎全都相信与这些教义相关的事实性谎言。例如,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受袭击之后,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相信这是美国政府或以色列特工部门干的。这是纯粹的事实误解,却带着道德错误的清楚印记,就像由纯无机材料组成的化石带着古代生物的印记一样。两者之间的联系在于解释。要捏造一个道德 解释来说明为什么西方人应该被任意杀戮,就必须从事实 上解释西方不是它假装的那样——而这就需要不加批判地接受阴谋论,否认历史,等等。

为了按照一套既定的价值观去理解道德,就需要也按特定的方式去理解某些事实,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反过来也是如此:例如,就像哲学家雅各·布洛诺夫斯基指出的,成功作出真实的科学发现,需要遵循取得进步所需的所有价值观。科学家个人必须尊重真相和好解释,对思想观念和变化持开放态度。科学共同体(某种程度上是整个文明)必须重视宽容、诚实和争论的开放性等。

我们不应该对这些关联感到惊讶。真理在逻辑上一致,并且在结构上统一,我觉得不会有哪个真实解释会与其他真实解释全无关联。由于宇宙是可解释的,道德上正确的价值观应当以这种方式与真实的事实理论存在某种关联,道德上错误的价值观与虚假的理论之间也是如此。

道德哲学主要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的问题,更普遍地说是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世界。有些哲学家将“道德”一词限定于人应当怎样对待他人的问题。但这类问题与个人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之类的问题是相关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采用了内容更宽泛的定义。抛开术语不谈,如果你突然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你会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决定“什么让我最高兴我就做什么”不会给你什么提示,因为什么让你高兴取决于你对好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道德判断,而不是反过来。

这也显示,还原论在哲学上没有价值。因为,如果我让你就生活目标给我提点建议,让我去做物理规律允许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怎样,我做的事都会是物理规律允许的。让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没有意义,因为在决定了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世界之前,我不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由于我们的偏好至少在部分程度上是由我们的道德解释这么塑造出来的,完全用满足人们偏好的能力来定义对错就毫无意义。这种做法,是一种称为功利主义 的颇有影响的道德哲学的具体表现,该哲学思想所扮演的角色与经验主义在科学哲学中扮演的角色相同:充当了反抗传统教条的自由源头,但本身的实在内容几乎不包含真理。

因此,接下来怎么做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而且,在我们对这些问题的最好解释里,对与错有着明显的区别,因此我们必须认为这些区别真实存在。换句话说,对与错有客观差异,它们是客体与行为的真实属性。我将在第14章中谈到,在美学领域也是如此:存在着客观的美。

美、对与错、素性、无限集——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但不是有形地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它们当然都可以影响你——像霍夫施塔特的例子所显示的——但显然与物理对象影响你的方式不同。你不会在街上被其中任何一个绊倒。但是,两者的区别不像我们带着经验主义偏见的常识所认为的那么大。首先,被一个物理对象影响,意味着该物理对象的某些东西造成了改变,方式是通过物理规律(或者同样可以说,物理规律借助该对象造成了改变)。但因果关系与物理规律本身并不是物理对象。它们是抽象概念,我们对它们的知识,来源于我们最好的解释使用这些概念的事实,对其他所有抽象概念也是如此。进步取决于解释,因此,仅仅把世界想象成一连串事件、带着不明原因的规律性,意味着放弃进步。

抽象概念确实存在,这种说法并没有告诉我们它们以什么方式 存在——例如,其中哪些是其他概念纯粹的突现方面,哪些与其他概念无关。如果物理规律不同,道德规律还会一样吗?如果它们是那些最好通过盲目服从权威来获取的知识,那科学家为了取得进步就必须回避我们认为是科学探索价值观的那些东西。我觉得道德要比这更自备,因此说这样的物理规律不道德 是讲得通的,而且(如我在第4章中所说的)想象比现实物理规律更道德的物理规律也是有意义的。

思想观念延伸到抽象概念的世界,是观念所包含的知识的一个属性,而不是碰巧想到这个观念的头脑的属性。一个理论可能有无穷大的延伸范围,就算提出理论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人 也是一个抽象概念。有那么一种无穷大的延伸范围,它是人所独有的:理解解释的能力的延伸范围。这种能力本身就是更广泛的通用性 现象的一个例证——我将在下一章讲到这种现象。

术语

突现的层次—— 现象的集合,可以很好地互相解释,无需分析其成分实体,如原子。

自然数—— 整数1、2、3等。

还原论—— 一种误解,认为科学必须或者应该始终通过分析其组成部分来解释事物(因此较高层次的解释不可能是基本解释)。

整体论—— 一种误解,认为所有重要的解释都是从整体角度来谈组成部分,而不是反过来。

道德哲学—— 讨论想要过什么样生活的问题。

“无穷的开始”在本章的意义

——突现现象的存在,以及它们能编码其他突现现象的知识这一事实。

——存在着接近真正解释的不同层次。

——理解解释的能力。

——解释能力,能通过“让我们的理论替我们而死”来摆脱狭隘主义。

小结

还原论和整体论都是错误的。在现实中,各种解释不会组成以最低层次为最基本解释的等级体系。相反,任何层次的突现解释都可能是基本的。抽象的实体是真实的,并且在产生物理现象的过程中发挥作用。因果关系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抽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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