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住在德尔斐神庙 [1] 附近的小旅馆里。他同他的朋友凯勒丰向神请教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2] ,他们好去向他学习。但让他们烦恼的是,传达阿波罗神谕的女祭司宣布“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在那个狭小而昂贵的房间里,苏格拉底躺在一张不舒适的床上,听到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在吟诵他的名字。

赫尔墨斯:你好,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拉起毯子盖在头上]走开。我今天已经献上了太多的贡品,你不会从我这里再榨取到什么了。我太“聪明”了,你没听说吗?

赫尔墨斯:我不求贡品。

苏格拉底:那你想要什么?[他转过身,看到浑身赤裸的赫尔墨斯。]好了,我敢肯定,我有些在外面扎营的同伴会很高兴——

赫尔墨斯:我要找的不是他们,而是你,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你会失望的,陌生人。现在麻烦你,让我享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休息。

赫尔墨斯:很好。[他朝门走去]

苏格拉底:等一下。

赫尔墨斯:[疑惑地转过身来]

苏格拉底:[缓慢而从容不迫地]我睡着了。在做梦。而你是阿波罗神。

赫尔墨斯:是什么让你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这块地方是你的圣地。现在是晚上,又没有灯,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你。在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肯定是你走进了我的梦乡。

赫尔墨斯:你在冷静地思考。你不害怕吗?

苏格拉底:哈!我来反问你:你是一位仁慈的神还是恶毒的神?如果是仁慈的,那我用得着害怕吗?如果是恶毒的,那我不屑于怕你。我们雅典人是一个骄傲的民族——而且受我们的女神保护,这个你肯定知道。我们两次以寡敌众击败波斯帝国 [3] ,现在我们也不畏惧斯巴达。去藐视任何要我们臣服的人,正是我们的风尚。

赫尔墨斯:即使是神?

苏格拉底:一位仁慈的神不会要人怕他。而且我们还有一种风尚,就是倾听任何向我们提出诚实的批评、想让我们自愿改变想法的人的意见。因为我们想做正确的事。

赫尔墨斯:这两种风尚是同一枚珍贵硬币的两面,苏格拉底。因为你们尊重这些风尚,我大大地赞美雅典人。

苏格拉底:我的城市无疑是值得你青睐的。但你这样一位不朽的神灵,为什么会希望同我这样一个困惑而又无知的人交谈呢?我想我能猜到你的理由:你对自己通过神谕开的小玩笑后悔了,不是吗?实际上,你给我们这样一个嘲弄的答案,实在残酷,想想看我们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还有我们献上的贡品。所以,这次请把真相告诉我,啊!智慧的源泉:到底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赫尔墨斯:我不能揭示任何事实。

苏格拉底:[叹息]那么我请求你——我一直都想知道:美德的本性是什么?

赫尔墨斯:我也不能揭示道德的真理。

苏格拉底:然而,作为一位仁慈的神,你来到这里肯定是传授某种 知识。你会赐予我什么样的知识呢?

赫尔墨斯:关于知识的知识,苏格拉底。认识论 。我已经提到了一点。

苏格拉底:你已经提到了吗?哦——你说你赞美雅典人,因为我们对说服持开放态度,并且蔑视强权。但这些东西是美德已经众所周知!告诉我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不算是“启示”。

赫尔墨斯:大多数雅典人的确会把这些称为美德。但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相信它呢?有多少人愿意用理性和正义的标准批评神 呢?

苏格拉底:[思考]所有公正的人,我猜是这样。因为,如果一个人尚未信服神在道德上的正确性却遵从神的旨意,那他怎么可能是公正的呢?而如果没有事先就哪些品质在道德上是 正确的形成一种观点,又怎么可能信服某人在道德上是正确的?

赫尔墨斯:外面草坪上你的同伴们——他们是不公正的吗?

苏格拉底:不是不公正的。

赫尔墨斯:那他们是否认识到了你刚才所描述的,理性、道德与不愿遵从神之间的关系?

苏格拉底:也许还没有充分 认识到。

赫尔墨斯:所以,不是每一个公正的人都知道这些东西。

苏格拉底:同意。也许这只有聪明 人知道。

赫尔墨斯:那么就是每个至少像你一样聪明的人。还有谁属于这个崇高的类别呢?

苏格拉底:你问我的这个问题,正是我今天向你请教的问题,聪明的阿波罗,你这样嘲笑我难道有什么高深的用意?在我看来,你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赫尔墨斯:你,苏格拉底,难道从来不嘲笑任何人吗?

苏格拉底:[自豪地]如果我偶尔开什么人的玩笑,也是因为我希望他帮我寻求一个我和他都还不知道的真理。我不会像你一样,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嘲笑别人。我只想激励凡人同伴们帮我超越容易看到的东西,看到更远的地方。

赫尔墨斯:但这世界上有什么是 容易看到的?什么是最容易 看到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耸耸肩]我们眼前的事物。

赫尔墨斯:那此时此刻你眼前的是什么?

苏格拉底:是你。

赫尔墨斯:你确定吗?

苏格拉底:你会不会开始问我,我怎样确信 自己所说的话?然后,不管我给出什么理因,你就问我怎样确信这一点 ?

赫尔墨斯:不。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同你耍弄老掉牙的辩论技巧吗?

苏格拉底:很好:很明显,我不能确信 什么。但我也不想确信什么。我想不出什么——没有冒犯的意思,聪明的阿波罗——比在个人信念方面达到完全有把握的状态更无聊的了,有些人似乎渴望做到这一点。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除了在不具备真正的观点时提供一个观点的假象。幸好,我渴望的东西与这种心理状态毫无关系。我渴望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样,为什么是这样——还有,世界应该是什么样。

赫尔墨斯:祝贺你,苏格拉底,为着你在认识论上的智慧。你所寻求的知识——客观知识 ——很难获取,但是可以获取。许多人在追求你不愿追求的那种心理状态——确证信念 ,尤其是祭司和哲学家。不过,实际上,信念不能被确证,除非涉及别的信念,而即使这样也是容易出错的。因此,他们对确证的寻求只能导致无穷回归——它的每一步本身都有可能出错。

苏格拉底:这一点我也知道。

赫尔墨斯:的确如此。正如你已经正确地说过的,如果我把你已经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就不能算作“启示”。不过请注意,你的那番话,正是寻求“确证信念”的人们所不同意的。

苏格拉底:什么 ?我很抱歉,但这个评论太费解了,我这个据说很聪明的头脑无法理解。请解释一下,我怎样才能认出在寻求“确证信念”的人们。

赫尔墨斯:就是这样的,假设他们刚好认识到了某种事物的解释。你和我会说他们知道 这个解释。但是,不管解释有多么好,也不管有多正确、多重要和多有益,他们仍然不把它当成知识。只有神灵出现向他们保证这是正确的(或者他们想象出这样一位神或其他权威),他们才把它当成知识。因此,如果权威把他们已经完全认识到的事情告诉他们,对他们来说的确 算是启示。

苏格拉底:我看出来了。而且我看出他们是愚蠢的,因为他们知道,“权威”[对赫尔墨斯打手势]可能在戏弄他们,或是想给他们一些重要的教训。他们也有可能误解了权威。或者他们把这当成权威的信念是错的——

赫尔墨斯:是的。所以他们 称为“知识”的东西,即确证信念,是一种妄想。对人类来说它是不可获取的 ,除非用自我欺骗的方式;对任何良好目的来说,它都是不必要的 ;对最聪明的凡人来说,它是不值得拥有的 。

苏格拉底:我知道。

赫尔墨斯:色诺芬尼 [4] 也知道,但他已不再是凡人中的一员——

苏格拉底:你通过神谕告诉我没有人比我更聪明时,是不是这个意思?

赫尔墨斯:[无视这个问题]因此,还有,当我在问你是否确信我在你眼前时,所指的并不是确证信念。我只是在质疑,你怎么能在说自己睡着了的时候声称“清楚地看到了”!

苏格拉底:哦!是的,你抓住了我的一个错误——但无疑只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你可能无法实实在在地站在我的眼前。也许你仍然待在奥林匹斯山 [5] 上的家里,送到我这里来的只是你自己的影像。但这样的话,你控制着你的影像,我看着它时,把它当作“你”,所以我正在看着“你”。

赫尔墨斯:但是,这并不是我所要问的。我问是什么在你眼前 。在现实中。

苏格拉底:好吧。在我的眼前,在现实中,有——一个小房间。或者,如果你想要一个实在的答复,在我眼前的——是眼皮,因为我预期它们现在是合上的。然而,从你的表情我看到你想要更精确的说法。非常好:在我的眼前是我的眼皮的内表面 。

赫尔墨斯:你能看到那些吗?换句话说,是不是真的“很容易看到”你眼前是什么?

苏格拉底:此刻不行。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在做梦。

赫尔墨斯:只是 因为你在做梦吗?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醒着,现在就可以看到你眼皮的内表面吗?

苏格拉底:[谨慎地]如果我醒着,而我的眼睛仍然闭着,那么,是可以看到的。

赫尔墨斯:当你闭上眼睛时,看到的是什么颜色 ?

苏格拉底:在光线如此昏暗的一个房间里——是黑色。

赫尔墨斯:你认为你的眼皮的内表面是黑色的吗?

苏格拉底:我想不是。

赫尔墨斯:那么,你真的可以看到它们吗?

苏格拉底:不完全是。

赫尔墨斯:如果睁开眼睛,你将能看到房间吗?

苏格拉底:只能很模糊地看到。这里很黑。

赫尔墨斯:所以我再问你:如果你醒着,是不是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你眼前是什么?

苏格拉底:好啦——并不总是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当我醒着的时候,我睁开眼睛,而且 是在明亮的光线下——

赫尔墨斯:但我猜也不能太 亮?

苏格拉底:是的,没错。如果你想继续纠缠下去,我必须承认,当一个人被阳光晃得眼花缭乱时,看到的东西可能会比在黑暗中更少。同样,人们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但实际上镜子背后只是空间。人有时会看到海市蜃楼,或者因为一堆皱巴巴的衣服正好像一个神秘人物而被愚弄——

赫尔墨斯:或者可能因为梦到一个而被愚弄……

苏格拉底:[微笑]确实如此。不过反过来说,无论是睡着或是醒着,我们往往看不 到在现实中存在 的东西。

赫尔墨斯: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苏格拉底:毫无疑问。但是,当一个人不是 在做梦、周围的条件适合看东西的时候——

赫尔墨斯:你怎么能说条件是不是“适合”去看东西呢?

苏格拉底:啊!现在你试图抓住我循环论述的问题。你希望我说,当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东西时,就能判断出条件适合看到东西。

赫尔墨斯:我希望你不 这么说。

苏格拉底:在我看来,你在问一些关于我 的问题——我面前有什么,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什么,我是不是能确信,等等。但我追求的是基本真理,据我估计,没有任何一条这样的真理是主要关于我的。因此,让我再次强调:我不 确信我眼前的是什么——永远——不管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我也不能确信我眼前可能 有什么,因为当我觉得自己醒着的时候怎么能估计自己正在做梦的可能性?或者估计这样一种可能性:我先前的全部生活只是一个梦,某个你们这样的神灵因为把我禁锢在其中而感到高兴的梦?

赫尔墨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我甚至可能是一个平凡骗术的受害者,就像魔术师的那些骗术。我们知道,魔术师在欺骗我们,因为他给我们看一些不可能出现的事物——然后要我们给钱!但是,如果他放弃收费,然后给我们看一些可能出现 但实际上没有出现的事物,我们怎么能知道?也许你的这整个幻影根本不是梦,而某种巧妙的魔术。另一方面,你也有可能是亲身在这里,而我是完全清醒的。所有这些我都永远不能确信是或者不是。不过,我可以设想 知道其中的某一些。

赫尔墨斯:正是。对你的道德 知识的情况是不是也如此:对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会不会出错,或者被相当于幻象或魔术的东西误导?

苏格拉底:这似乎更难想象。对于道德知识,我基本不需要感知。我理性思考 什么是对的和错的,或者是什么使一个人是道德的或邪恶的。我在这些思虑中可能会出错,但不是那么容易受外界的魔术或幻象欺骗 ,因为这些东西只影响我们的感官,而不会影响理智。

赫尔墨斯:那么,你怎样解释这样的事实:对于什么样的素质构成美德或恶习,什么样的行动是对的或错的,你们雅典人一直在争吵不休?

苏格拉底: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我们意见不同,是因为这些事很容易搞错。然而,尽管如此,在许多这样的问题上我们还是意见一致 的。

据此推测,我们之所以迄今未能达成一致,不是因为什么事在主动欺骗我们,而是因为有些问题很难推理——就像在几何中有许多真理,甚至连毕达哥拉斯都不知道,但未来的几何学家可能会发现。正如另一个“聪明的凡人”色诺芬尼所写的:

一开始,众神并不曾向我们揭示

所有的事物,但随着时间推移

在寻找中,我们能学到更多,了解更多 [6]

这是我们雅典人在道德知识方面所做的事情。通过寻找,我们学到了简单的东西,并且达成一致意见。将来,以同样的方式——也就是不让自己的任何观点免遭批评——我们可能学到一些不太轻松的东西。

赫尔墨斯:你的话很有道理。那么,稍微深入一点:如果在道德问题上是如此难以进行系统的欺骗,那为何雅典人几乎全都同意的某些看法,斯巴达人却不同意呢——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容易 的东西?

苏格拉底:因为斯巴达人在幼年就学到很多错误的信念和错误的价值观。

赫尔墨斯:那雅典人是在什么年龄开始接受他们完美无瑕的教育?

苏格拉底:又让你又抓住了我的一个错误。是的,当然,我们也向年轻人传授我们的价值观,这里除了包括我们最深刻的智慧,也肯定包括我们最严重的错误观念。然而,我们的价值观包括对建议持开放态度,宽容异议,对异议和 接受的意见都进行批评。所以我想,斯巴达和我们之间的真正区别是,他们的道德教育命令他们使其最重要的思想观念免受批评。对建议不 持开放态度。不 批评特定的思想,比如他们的传统或关于众神的观念。不 追求真理,因为他们声称已经真理在握。

因此,他们不相信,“但随着时间推移,在寻找中,他们能学到更多,了解更多”。他们彼此意见一致,是因为他们的法律和风尚强迫他们一致。我们 意见一致(在我们做到的程度上)是因为,通过我们无穷无尽地批评的传统,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真正的知识。因为任何给定的事物只有一个真理,随着我们发现接近真理的思想,我们的思想也彼此接近,因此我们的意见更加一致。人们为了寻找真理走到一起,而真理又把人们聚集在一起。

赫尔墨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此外,由于斯巴达人从未寻求改进,他们从未得到改进也就不令人惊讶。相反,我们在寻求改进——通过不断地批评和辩论,并试图纠正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因此,对于在未来学到更多的东西,我们处在有利的地位上。

赫尔墨斯:那么结论是,斯巴达教育他们的子女,维护他们城市的思想、法律和风俗免受批评,这种做法是错误 的。

苏格拉底:我还以为你不会揭示道德真理呢!

赫尔墨斯:既然它来自认识论的逻辑推理,我实在忍不住要这样做。但是,不管怎样,这一点你也已经知道了。

苏格拉底:是的,我知道。我也看出来你要做什么了。你在向我展示,在道德知识方面有 幻象和诡计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些体现在斯巴达人的传统道德选择中。他们的整个生活方式误导并困住了他们——因为他们的错误信念之一就是,他们不允许采取任何步骤去阻止他们的生活方式误导并困住他们!

赫尔墨斯:是的。

苏格拉底:是否有这类陷阱也体现在我们 的生活方式中呢?[皱眉]当然,我认为没有——但我当然会这样想,不是吗?正如诺芬尼还写道,人们很容易把局部现象归结为普遍真理:

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是塌鼻梁和黑皮肤的

色雷斯人则说,他们的神有蓝眼睛和红头发

然而,如果牛、马或狮子有手,可以画画

并像人一样会雕塑,那马塑造出的神将长得像马

牛的神长得像牛……

赫尔墨斯:所以现在你在想象,有一些斯巴达人的苏格拉底认为他们的 方式高尚而你们的方式颓废——

苏格拉底:他会认为我们 困在陷阱里,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愿意“纠正”自己去采取斯巴达的方式。是的。

赫尔墨斯:但这位斯巴达的苏格拉底,如果他存在,会不会在担心雅典的苏格拉底可能是正确的,而他是错的呢?会不会有一个斯巴达的色诺芬尼,怀疑神可能不像希腊人所想的样子?

苏格拉底:当然不会!

赫尔墨斯:所以,既然他们的“方式”之一就是保持所有的方式不变,那么如果他是 对的,而你是错的——

苏格拉底:那么斯巴达人自从采用当前的生活方式开始,就是正确的。众神必定一开始就向他们揭示了完美的生活方式,所以——其中有你吗?

赫尔墨斯:[扬了扬眉毛]

苏格拉底:当然,你没有。现在我看出,我们和他们的区别不只是角度问题,也不只是程度问题 [7] ,让我换一种方式再说一遍:

如果 斯巴达的苏格拉底是正确的,雅典的确被困在谬误中,而斯巴达没有。这样的话,永不改变的斯巴达必定已经是完美的,因此在其他一切方面也是正确的。然而事实上,他们几乎一无所知。显然 有一件事他们就不知道:怎样去说服其他城市相信斯巴达是完美的,即使是那些策略上愿意倾听争论和批评的城市……

赫尔墨斯:嗯,逻辑上说来,这个“完美的生活方式”取得的成就极少,在大多数的事情上都是错误的。不过,如果你从中窥见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苏格拉底:如果我是正确的,雅典没有 困在这样一个陷阱里,这完全不涉及我们在其他事情上是对是错。事实上,认为改进是可能的,我们的这个观念本身就意味着,我们当前的思想观念肯定 有错误和不足之处。

感谢你,慷慨的阿波罗,因为你帮我“窥见”了这个重要区别。

赫尔墨斯:不过这个区别比你想象的大。要记住,斯巴达人和雅典人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容易犯错的人,所有的思考都会受误解和错误影响的人——

苏格拉底:等一等!我们所有的 思考都很容易犯错吗?确实没有办法可以使我们安全地免于批评?

赫尔墨斯:你指的是什么?

苏格拉底:[思考了片刻。然后]比如说算术的真理,像二加二等于四?或德尔斐存在的事实?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两个直角这样的几何事实怎么样?

赫尔墨斯:我不能揭示事实,也就无法确认所有这三个命题的真实性!但更重要的是:你怎么就选了这几个特定的命题来作为免受批评的备选者?为什么是德尔斐而不是雅典?为什么是二加二而不是三加四?为什么不是毕达哥拉斯定理?这是因为你决定,你所选择的命题能最好地表达你的观点,因为在你考虑使用的所有命题中,它们最显而易见、毫不含糊地正确?

苏格拉底:对。

赫尔墨斯:但你怎么确定每个备选的命题与其他命题相比有多么显而易见、毫不含糊?你难道没有批评它们?你难道没有很快地试图想出什么样的方法或推理会使它们看起来是错误的?

苏格拉底:是的,我这样做了。我明白了。如果我维护它们免受批评,就无法得出那个结论。

赫尔墨斯:那么你终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容易犯错的人,虽然你曾经误以为不是。

苏格拉底:我只是怀疑。

赫尔墨斯:你怀疑和 批评了易谬主义本身,正像一个真正的易谬主义者所做的那样。

苏格拉底:正是如此。而且,如果我不批评它,就不可能理解它为什么是真实的。我的疑问改进了 我对一个重要真理的认识——被维护免受批评的知识永远无法得到改进!

赫尔墨斯:这也是你已经知道的。因为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鼓励每个人都去批评,甚至那些在你看来最明显的事情——

苏格拉底:这就是为什么我通过对他们这样做来树立榜样!

赫尔墨斯:也许吧。现在来这样考虑:如果容易犯错的雅典选民犯了一个错误,并颁布了一项非常不明智和不公正的法律——

苏格拉底:那个,唉,他们经常这样——

赫尔墨斯:想象一种特定的情形,为了讨论方便起见。假设不知何故,他们坚定地相信,偷窃 是一种高尚的品德,这一行为会带来许多实际利益,于是他们废除所有禁止偷窃的法律。那会发生些什么?

苏格拉底:每个人都将开始偷窃。很快那些最擅长偷窃(以及在窃贼中间生活)的人会变成最富有的公民。但是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窃贼)都感到他们的财产不再安全,所有的农民、工匠和贸易商很快发现不可能继续生产任何值得偷的东西。灾难和饥饿跟着到来,而承诺的好处却并未实现,这时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他们错了。

赫尔墨斯:他们会吗?让我再次提醒你人性是容易犯错的,苏格拉底。由于他们坚定地相信偷窃是有益的,他们对这些挫折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偷窃得还不够 吗?难道他们不会去制定法律去鼓励进一步的偷窃吗?

苏格拉底:唉,是——在一开始会的。然而,不管他们怎样坚定地确信,这些挫折都将是他们生活中的问题 ,他们会希望解决这些问题。其中一些人最终会开始怀疑,增加偷窃大概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因此,他们会更多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们曾经因为这样或那样的解释而相信了偷窃的好处。现在他们将试图解释为什么所谓的解决方案似乎不管用。最终他们会找到一个看上去更好的解释。于是他们开始逐渐说服别人——直到大多数的人再次反对盗窃。

赫尔墨斯:啊哈!所以,得救是可以通过说服来实现的。

苏格拉底: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思考、解释和说服。现在,通过他们的新解释 [8] ,他们会更好地理解为什么 偷窃是有害的。

赫尔墨斯:顺便说一下,我们刚才想象的小故事正是雅典看起来的真正情形,从我的角度看。

苏格拉底:[有点忿忿不平]你肯定在嘲笑我们!

赫尔墨斯:完全没有,雅典人。正如我所说的,我敬重你们。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如果他们的错误不是把偷窃合法化,而是禁止争论 。还禁止哲学、政治和选举,以及所有此类活动,认为这些都是可耻的。

苏格拉底:我懂了。这样做的效果将是禁止说服 。因此它将封锁我们所讨论过的、可以得救的道路。这是一种罕见而且致命的错误:它在阻止本身被消除。

赫尔墨斯:或者至少使得救变得极其困难,是吧。依我之见,这就是斯巴达 看起来的样子。

苏格拉底:我知道了。现在你点出来的,我也有同感。以前我经常思考我们这两个城市之间的诸多差异,我必须承认——直到现在仍然是——有许多地方我佩服斯巴达人。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差别都是表面的。在他们明显的优点和恶习之下,甚至在他们是雅典的仇敌这一事实之下,斯巴达是一种深重的恶的受害者——以及仆从。这是一个重大的启示,高贵的阿波罗,这个启示比一千个神谕的宣告还重要,我实在难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赫尔墨斯:[点头表示知道了]

苏格拉底: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总告诫我,要牢记人类的易谬性。事实上,自从你提到有些 道德真理来自认识论思考的逻辑推论,我就一直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 道德真理都是这样来的。不要毁坏纠正错误的方法 ,这条道德必须规则是不是唯一的道德必须规则?是不是所有其他道德真理都由它而来?

赫尔墨斯:[沉默]

苏格拉底:如你所愿。现在,对于雅典和你所说的认识论:如果我们发现新知识的前景是那么好,你为什么强调感官不可靠呢?

赫尔墨斯:我是在纠正你对追求知识的描述,你把那说成是“超越容易看到的东西”。

苏格拉底:我是在比喻:“看到”的意思是“理解”。

赫尔墨斯:是的。不过,你已经让步说,即使是那些你认为最容易在字面意义上 看到的东西,事实上 如果不具备与它们有关的先验知识,也是很难看到的。真正的情况是,如果没有先验知识,没有什么东西 是容易看到的。世界上所有的知识都来之不易。此外——

苏格拉底:此外,由此推出,我们不是通过看 来获得知识。知识不会通过我们的感知流向我们。

赫尔墨斯:没错。

苏格拉底:但你说客观知识是可以获得的。因此,如果知识不是通过我们的感官得到的,那它是从哪里来的?

赫尔墨斯:假设我要告诉你,所有的知识来自说服 ,你怎么想?

苏格拉底:又是说服!好吧,我会回答——恕我直言——这毫无意义。谁要说服我相信什么事情,他自己必须首先发现了它,这样的话,相关的问题就是他的 知识来自哪里——

赫尔墨斯:没错,除非——

苏格拉底: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当我通过说服学到一些东西,知识就的确 是通过我的感官到达我这里的。

赫尔墨斯:不,在这点上你错了。它只是看起来通过这种途径到达你这里。

苏格拉底:什么 ?

赫尔墨斯:好,你现在在向我学习东西,对不对?这些东西是通过你的感官学到的吗?

苏格拉底:是的,当然是。噢——不,不是的。但这仅仅是因为,你身为超自然的神灵,绕过了我的感官,在梦里向我传递知识。

赫尔墨斯:我有吗?

苏格拉底:我想你说过你不是在这里玩弄辩论技巧!你是在否认自身现在的存在?当诡辩家这么做时,我通常用他们自己的话攻击他们,并停止与他们争论。

赫尔墨斯:这种策略又一次证明了你的智慧,苏格拉底。但我没有否认我的存在。我只是在问,我是不是真实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会让你改变在这次谈话中了解到的关于认识论的观念吗?

苏格拉底:也许不会……

赫尔墨斯:也许不会? 好啦,苏格拉底,你先前还在吹嘘你和你的同胞总是对说服持开放态度。

苏格拉底:是的,我明白了。

赫尔墨斯:现在,如果我确实 只是你想象的虚构的东西,那是谁说服了你呢?

苏格拉底:大概是我自己——除非这个梦既不是来自你也不是来自我自己,而是从其他来源……

赫尔墨斯:但你不是说你对任何人 的说服都是开放的吗?如果这个梦的来源未知,会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它们有说服力,你作为一个雅典人难道不是有义务接受吗?

苏格拉底:看起来我有义务。但如果这个梦来自一个恶意的来源呢?

赫尔墨斯:也不会有什么根本区别。假设这个来源声称要告诉你一个事实。然后,如果你怀疑来源是恶意的,你会试着去了解它要通过告诉你这个所谓的事实来做什么坏事。但随后,根据你的解释,你可能无论如何还是决定相信——

苏格拉底:我明白了。举例来说,如果敌人宣布他打算要杀了我,我可能会充分相信他,尽管他是恶意的。

赫尔墨斯:是的。你也有可能不会。如果你最亲密的朋友声称告诉你一个事实,同样,你可能疑惑他 是否被恶意的第三方误导了——或者就是因为无数理由中的任何一种而搞错了。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出现,你会不相信你最亲密的朋友,却相信你最可怕的敌人。不管什么情况,重要的是你在自己的头脑里对这些事实以及相关观察和建议创造出的解释。

但这里的情况比较简单。如我所说,我不会揭示事实。只是在讨论。

苏格拉底:我懂了。如果论点本身有说服力,我不需要信任它的来源。也没有办法运用任何 来源,除非有了有说服力的论点。

等一等——我刚刚意识到什么。你不“揭示事实”。但阿波罗神的确 揭示事实,每天通过神谕揭示数以百计的事实。啊哈,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阿波罗神,而是另外一位神。

赫尔墨斯:[沉默]

苏格拉底:你显然是一位知识之神……但有好几位神对知识有兴趣。雅典娜女神自己就是——但我能看出你不是她。

赫尔墨斯:不,你不能看出。

苏格拉底:我能。我不是指从你的外表来判断。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从你用超然的方式来评论雅典而推断出来。所以——我想你是赫尔墨斯,知识、消息和信息流之神——

赫尔墨斯:很妙的想法。不过,顺便问一下,是什么使你认为阿波罗通过神谕揭示事实 呢?

苏格拉底:哦!

赫尔墨斯:我们已经就此达成一致:“揭示”的意思是告诉请求者一些他还不知道的东西……

苏格拉底:他所有的 答复都只是笑话和恶作剧吗?

赫尔墨斯:[沉默]

苏格拉底:正如你所希望的,敏捷的赫尔墨斯。那让我试着去理解你有关知识的论点。我问你知识从哪里来,你把我的注意力引入了这个梦。你又问我如果我正向你学习的知识原来根本不是超自然灵感所激发的,会有什么区别。我不得不同意,这样不会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是不是要得出结论说……一切知识的来源都与梦的来源一样,在我们自己的头脑里?

赫尔墨斯:的确是的。你还记得色诺芬尼在说了人类可以获得客观知识之后还写了些什么吗?

苏格拉底:记得。他接下来写道:

但确切的真理,人过去不知道,

将来也不会知道;神灵也不知道,

我说过的一切都不知道。

就算他碰巧说出了完美真理,

他自己也不知道——

因此他是在说,虽然客观知识是可以获得的,确证信念(“确切的真理”)却不是。

赫尔墨斯:是的,这些我们全都谈到了。但你要的答案在下面一行。

苏格拉底:“因为这不过是猜想编织出的一张网”。 猜想!

赫尔墨斯:是的。猜想。

苏格拉底:可是等一下!要是知识并非 来自猜想——就像某位神灵给我托梦那样,又如何?要是我仅仅从别人那里听到思想观念又如何?他们 可能通过猜想得到这些知识,但我是仅仅通过倾听得到。

赫尔墨斯:你不是仅仅倾听。所有这些情况下,为了获得知识你仍然要猜想。

苏格拉底:我有吗?

赫尔墨斯:当然有。难道你没有经常被人误解,甚至是被非常努力想理解你的人误解?

苏格拉底:有的。

赫尔墨斯:反过来,你是不是也经常误解的别人的意思,甚至在他努力尽可能向你说清楚时也是?

苏格拉底:的确,我有过。但至少在这次谈话中没有!

赫尔墨斯:嗯,这不只是哲学思想的一个属性,而是所有思想的属性。还记得你们乘船来这里时迷了路吗?那是因为什么?

苏格拉底:是因为——像我们事后明白的那样——我们完全误解了船长的指令。

赫尔墨斯:那么,在你们尽管认真听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却搞错了他的意思的时候,那些错误想法从何而来 ?估计不是从船长那里……

苏格拉底:我明白了。错误肯定来自于我们自己,肯定是某种猜想。不过,直到这一刻,我可是一点猜想都没做。

赫尔墨斯:那你为什么要期待在你确实正确理解别人时会发生不同的情况呢?

苏格拉底:懂了。当我们听到人们说什么时,就会猜想 其中的意思,却没有意识到我们在做什么。这么一说,让我开始觉得有点道理了。除了——猜想不是知识!

赫尔墨斯:的确,大多数猜想都不是新知识。虽然猜想是一切知识的起源 ,它也可能是错误的来源,因此,一种思想观念被猜想出来之后 经历了什么,是至关重要的。

苏格拉底:那么——容我把这种洞见与我对批评的了解结合起来。一个猜想也许是从梦中得来,也许只是一种大胆的推测,或把多种思想观念随意组合,或者任何东西。但是我们不会盲目接受它,也不会因为想象它是“权威的”就接受它,也不会因为我们希望 它是真实的就接受它。相反,我们批评它,试图发现它的缺陷。

赫尔墨斯:是的。无论如何,这是你应该 做的。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试图弥补这些缺陷,通过改变这个想法或放弃它而偏好其他想法的方式——而改变和其他想法本身也是猜想。它们也要受到批评。我们只有在所有这些否认或改进一个想法尝试都失败的时候,才暂时接受这个想法。

赫尔墨斯:这是有效的。可惜的是,人们并不是总在做有效的事情。

苏格拉底:谢谢你,赫尔墨斯。通过这么一个过程就能了解到我们全部的知识来源,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无论是驶向德尔斐的海船船长的知识,或是我们已经精心提炼多年的有关对与错的看法,或是算术和几何定理——或由一位神灵向我们揭示的认识论——

赫尔墨斯:这一切都来自内心,通过猜想和批评。

苏格拉底:等一等!即使是神授的启示 ,也是来自内心的?

赫尔墨斯:而且也一样的易谬。是的,你的论点涵盖了这种情况,就像涵盖其他任何情况。

苏格拉底:太妙了!但现在——我们在自然界中体验 到的物体又如何呢。我们伸手触摸到一个物体,因此体验到它在那里 。显然这是一种不同类型的知识,不管是否易谬,它都确实来自外界,至少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感觉经验在那里,在物体所处的位置上 [9] 。

赫尔墨斯:你喜欢这样的想法:其他所有不同类型的知识都起源于相同的方式,在用相同的方式去改进。为什么“直接”的感觉经验是一个例外?要是它们只是看上去 完全不同呢?

苏格拉底:但可以肯定,你现在要我相信一个全方位的魔术,与全部生活只是一个梦的幻想概念类似。因为这将意味着,触摸一个物体的感觉并没有发生在我们体验到它发生的地方,即不在手触及的地方,而是在头脑里——我相信它在大脑中的某一处。所以,我所有的触摸感觉都在我的头盖骨内部,那是个在现实中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触摸到的地方。每当我觉得我看到一个浩瀚的、灯火辉煌的景观,所有我真正体验到的东西同样是完全在我的头盖骨内部,而那里实际上总是黑暗的!

赫尔墨斯:这有那么荒谬吗?那你觉得这个梦 里所有的景象和声音是在什么地方?

苏格拉底:我承认,它们 确实是在我的脑海里。但这正是我要说的:大多数梦境所描绘的东西在外部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对于确实存在的事物,如果没有并非来自头脑而是来自这些事物本身的某种信息,是不可能对它们进行描绘的。

赫尔墨斯:很有道理,苏格拉底。但你梦境的来源 里需要这些信息吗,还是仅仅在进行批评时才需要?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是,我们首先猜想那里有什么,然后——是什么?——用我们的感官得到的信息检验我们的猜想?

赫尔墨斯:是的。

苏格拉底:我明白了。然后我们仔细琢磨我们的猜想,然后把其中最好的猜想塑造成某种现实中清醒的梦 [10] 。

赫尔墨斯:是的。一个对应 现实的清醒的梦,但还不止于此。这是一个你可以控制 的梦。你通过控制现实的对应方面来控制它。

苏格拉底:[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统一理论,而且就我看来是一致的。但我真的准备好接受这一点了吗——我自己,那个我称之为“我”的思考者,根本没有关于物理世界的直接知识,只能通过偶然扑到我眼睛上的闪烁和阴影以及其他感觉来获取深奥的暗示?还有,我体验 到的现实只不过是一个清醒的梦,由源自我内心的猜想组成?

赫尔墨斯:你难道还有其他解释吗?

苏格拉底:没有!我越是仔细思考这个道理就越高兴。(这是一种应该提防的感觉!但我还是被说服了。)每个人都知道,人是动物的完美典范。但是,如果你告诉我的这种认识论是真实的,那么我们比那种典范还要奇妙无穷多倍。我们坐在这里,永远禁锢在黑暗、几乎完全封闭的头盖骨中,猜想着 。我们编造关于某个外部世界的故事——实际上是很多世界:物理世界、道德世界、抽象几何形状的世界,等等——但是我们并不仅仅满足于编造,也不仅仅满足于故事。我们想要真正的解释。因此,我们寻求那些面对检验仍保持稳固的解释,包括闪烁和阴影的检验、互相之间的检验、逻辑标准和理性的检验以及其他一切我们能想到的东西的检验。当我们无法再改变它们时,就理解了某种客观真理 。而且,好像这样还不够似的,我们理解之后就去控制它们。这就像是魔法,只不过是真实的。我们就像神一样!

赫尔墨斯:好,有时 你会发现一些 客观真理,因此实施一些 控制。但往往是,当你认为你实现了任何这些事情时,实际上却没有。

苏格拉底:是的,没错。但我们既然发现了一些真理,难道不能作出更好的猜想、实行进一步的批评和测试,于是像色诺芬尼所说的那样了解更多并控制更多?

赫尔墨斯:是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的确 像神!

赫尔墨斯:某种程度上像。至于你的下一个问题,答案是:是的,你确实可以用更多的方式变得更加像神,如果你选择这样做 。(虽然你始终会容易出错。)

苏格拉底:我们究竟为什么要不选择?哦,我明白了:斯巴达之类的……

赫尔墨斯:是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些人可能会争论说,容易出错的神 不是一种好的事物……

苏格拉底:好吧。但是,如果 我们选择这样做,你是不是在说,我们最终能够理解多少、控制多少和实现多少是没有上限约束的?

赫尔墨斯:你这样问就有意思了。很多代人之后,会有人写一本书,提供一个令人信服的——

[这时有人敲门。苏格拉底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再转向赫尔墨斯待着的地方,但这位神已经消失了。]

凯勒丰:[在门外]对不起吵醒你了,老伙计,但我听说,除非我们在清理房间的奴隶到达之前搬出房间,否则他们有权再收一天房钱。

苏格拉底:[出现在门口,示意凯勒丰的奴隶到房间里收拾苏格拉底简朴的旅行袋]凯勒丰——我们的旅行完全没有白费!我见到了赫尔墨斯。

凯勒丰:你说什么?

苏格拉底:是的,就是那位神。在梦中,或者就是他本人。或者,也许我只是梦见我见到他。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正如他所指出的,这都没有区别。

凯勒丰:[困惑]你说什么?为什么没有区别呢?

苏格拉底:因为我学到了一个全新的哲学分支——和更多的东西!

[苏格拉底的同伴正向他们走来。急切地冲在别人前面的是十几岁的诗人亚里斯多克勒斯,朋友们叫他柏拉图(“宽大的”),因为他有摔跤手的身材。]

柏拉图:苏格拉底!早上好!再次千倍地感谢你让我来此朝圣![不等任何答复直接切入哲学问题。]但是昨晚我在想:如果神谕告诉我们的事,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这真的能算是一个启示 吗?我们早就知道没有人比你更聪明,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要求免费问一个问题?但转念一想——

凯勒丰:亚里斯多克勒斯,苏格拉底——

柏拉图:不,等等!不要告诉我答案。让我先告诉你我最好的猜想。所以我想:是的,我们已经知道他是最聪明的。而且他是谦虚的。但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 谦虚。所以,这就是神给我们的启示!苏格拉底是这么谦虚,甚至当一位神说他聪明时,他也要反对。

同伴们:[笑]

柏拉图:还有一点,我们 知道苏格拉底的卓越,但现在阿波罗向全世界 揭示了这一点。

凯勒丰:[低声嘟囔]那么我希望“全世界”分担一点费用。

柏拉图:什么?我没听错吧?

[苏格拉底吸了一口气想要回答,但柏拉图接着说。]

哦,苏格拉底,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苏格拉底:不可以。

柏拉图:好的,好的,当然。对不起。这只是因为我经常在体育馆和一些斯巴达的孩子们在一起,他们总是这样说。“我师父这样说,我师父那样说,我师父不允许……”等等。这让我有点羡慕,因为我自己没有师父,所以——

同伴1号:哎,柏拉图!

柏拉图:是啊,但——

凯勒丰:[抢过话茬]斯巴达 的孩子们?亚里斯多克勒斯,这是非常不恰当的。我们双方正在交战!

柏拉图:在德尔斐这里没有。他们从来不会 违反神谕的神圣休战。他们非常虔诚,你知道的。挺好的孩子,尽管口音很滑稽。我们讲了很多关于摔跤的事——中间我们还真的摔跤。我们整夜没睡,在烛光下摔跤。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们真的很不错!虽然他们有时也会作弊。[回忆时带着宽容的笑。]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我们的城市蒙羞。我为雅典赢了好几次比赛,你肯定很高兴知道这个。非常激烈!他们教给我一些很好的动作。我等不及要回家尝试一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懂得诗歌。

苏格拉底:斯巴达不尊敬诗人。反正,不会尊敬活着的诗人。

柏拉图:哦!真可惜。我匆匆忙忙写了一首纪念我们摔跤比赛的诗。或者更确切地说,言外之意其实是为什么雅典比斯巴达更好。这是一个数学论点……不管怎样,我刚刚派了一名奴隶到他们的营地背诵给他们听,但如果他们不尊敬诗人,他们也许会不领情。好吧,这首诗是这样的——

凯勒丰:亚里斯多克勒斯——昨晚赫尔墨斯神来见苏格拉底了!

柏拉图:哇!你为什么没叫我们,苏格拉底?这可比与斯巴达人摔跤更来劲!

苏格拉底:我没法叫任何人,因为这事发生在一个梦里——或别的什么东西里。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那位神。但是,正如他向我指出的,这并不重要。

柏拉图:为什么不重要?哦,我猜,一旦体验过去了,最重要的是你从中学到的东西。那么,他想要什么?我敢打赌,他想把你从拜阿波罗教里挖走。不要这样,苏格拉底!阿波罗要好得多。不是赫尔墨斯有什么不妥 ,但他没有神谕,而且他不像阿波罗一样酷——

凯勒丰:[震惊]表现得尊敬些,亚里斯多克勒斯——无论是对苏格拉底还是 众神!

苏格拉底:他是 在表示尊敬,凯勒丰,用他自己的方式。

柏拉图:[迷惑]我当然尊敬他们,凯勒丰。你知道,如果苏格拉底允许的话,我会在字面意义上崇拜他。哦,我也尊敬你,老人家,非常尊敬。如果我冒犯了你,我乞求你的原谅:我知道我有时候太热情。[短暂停顿]但是,苏格拉底——你向那位神问了些什么,他是怎么答复的?

苏格拉底:不完全是我问他答。他向我揭示了一个新的哲学分支:认识论 ——关于知识的知识,它还涉及道德和其他领域。其中许多是我已经在各种特殊情形下了解或部分了解的,但他从神的视角为我进行了一番概述,非常激动人心。有趣的是,他做到这一点的方式主要是向我 发问,并引导我思考特定的事情。这个方法看上去很有效——有时间我可能会尝试一下。

柏拉图:全告诉我们,苏格拉底!从他问的最有趣的东西开始,还有你是怎么回答的。

苏格拉底:哦——他让我做的一件事是想象一位“斯巴达的苏格拉底”。

柏拉图:斯巴达的什么 ?哦!我明白了!那 一定就是神谕所说的人。阿波罗真是遮遮掩掩的!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是斯巴达的 苏格拉底——虽然只是更聪明那么一丝丝,我敢打赌!但是,作为斯巴达人,他可能也是一名伟大的战士。真棒!当然,我知道你当年也是一名伟大的战士,苏格拉底。但还是——斯巴达的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到斯巴达去看他?拜托!

凯勒丰:亚里斯多克勒斯——现在是战争时期 !

苏格拉底: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亚里斯多克勒斯,但这是一个纯粹的智力游戏。不存在什么“斯巴达的苏格拉底”。事实上我知道斯巴达根本没有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我与赫尔墨斯所谈的主要内容。

柏拉图:请再讲详细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柏拉图示意他自己那经过良好培训的奴隶,把随身携带的写字蜡板扔给他。柏拉图用一只手接住板子,并拿出一支尖笔。]苏格拉底:在某个阶段,赫尔墨斯让我认识到雅典和斯巴达在生活方式上的根本区别。那就是——

柏拉图:等一等!让我们大家都来猜猜!这听起来非常有意思。

让我先来——因为这基本上就是我在诗里写的。好吧,这个谜语中斯巴达的那一半很好猜:斯巴达以战争 为荣耀。她重视与此相关的美德,如勇气、耐力等。

[苏格拉底的其他同伴低声表示同意]另一方面,我们——好吧,我们重视一切 ,难道不是吗!应该说是,所有好的事物。

同伴1:所有好的事物?这似乎有点循环论证,柏拉图,除非你能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于“我们雅典人重视什么”来定义这个“好”。我想我可以说得更简炼一些:“战斗” 对“拥有值得为之而战的东西” 。

同伴2:很好。但这基本上就是“战争对哲学”,对不对?

柏拉图:[假装愤怒]还有诗歌 。

同伴3:难道是因为雅典的守护神是女神,代表着世界上的创新精神,而斯巴达喜欢嗜血与杀戮之神阿瑞斯 [11] ,被雅典娜击败而威风扫地——

柏拉图:不,不,其实他们没有那么喜爱战神。他们更喜爱阿尔忒弥斯。而且,奇怪的是,他们也崇拜雅典娜。你们知道吗?

凯勒丰:作为一个年纪比你们大的雅典人,我见过很多战争。我要说,在我看来,雅典尽管在军事上有着辉煌成就,但如果过着平静的生活、与所有希腊人特别是斯巴达人做朋友,我们也会一样快乐。但是不幸的是,斯巴达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有可能就惹我们发火。虽然我必须承认,他们在这方面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坏,包括我们的盟友!

苏格拉底:这都是非常有趣的猜想,所有你们说的这些,我认为都抓住了这两个城市之间差异的不同方面。然而我怀疑——当然我可能是错的——

柏拉图:一个斯巴达的苏格拉底不会是谦虚的, 是这个区别吗?

苏格拉底:不是(顺便说一下,我在想,更可能的是他会是 谦虚的。)

我怀疑,我们全都在为一种关于斯巴达的错误观念而费脑子。情况会不会是,斯巴达根本没有这么渴望战争?至少是在他们几个世纪之前征服邻邦、把他们变成农奴之后是这样。可能从那以后,他们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关切,对他们有着压倒一切的重要性,也许他们只有 在这种关切受到威胁时才会打仗。

同伴2:那是什么?镇压农奴?

苏格拉底:不,那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本身。我觉得神告诉了我,他们最关切的是什么。他还告诉了我,我们最关切的是什么——虽然,唉,我们 也为各种其他原因而争斗,并且经常对此感到后悔。

这两种总体关切是:我们雅典最关注的是改进 ;而斯巴达只追求——静止。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目标。如果你们想一想,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同意,这 才是这两个城市之间种种差异的唯一根源。

柏拉图:我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我确实同意。让我尝试用这个理论来分析一下。这两个城市之间的一个差异是:斯巴达没有哲学家。这是因为一个哲学家的工作是更好地理解事物,而这就是一种变化,所以他们不想要哲学家。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他们不尊重活着的诗人,只尊重已死的诗人。为什么呢?因为死人不会写出什么新东西,但活人会。第三个区别是:他们的教育无可救药地严厉,而我们的是出了名地宽松。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敢于质疑什么,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会想到要改变什么。我的分析做得怎么样?

苏格拉底:你像往常一样理解吸收得很快,亚里斯多克勒斯。然而——

凯勒丰:苏格拉底,我想我知道的很多雅典人也并不求改进!我们也有许多政治家认为他们是完美的。还有许多智者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

苏格拉底:但是,具体说来,那些政治家到底相信什么东西是完美的?是他们自己关于怎样改进 这座城市的宏大计划。同样,每个智者都相信每一个人都应该采纳他的想法,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对人们以前相信过的所有想法都有所改进 。雅典的法律和风俗建立起来就是为了容纳众多相互竞争的关于完善的想法(以及比较谦虚的改进建议),让它们经受批评,从中筛选出有可能是少数微小的真理之种的想法,对看起来最有前途的那些进行检验。因此,无数那些想不出能对自己进行什么改进的个人,加在一起就成为了一座不屈不挠、夜以继日地寻求对自身进行改进的城市。

凯勒丰:是的,我明白了。

苏格拉底:斯巴达没有这样的政治家,没有这样的智者,也没有像我这样的牛虻,因为任何斯巴达人就算是真的怀疑或者不赞成他们一直以来的行为方式,也不会说出来。他们仅有的极少数新想法,都是为了使城市更稳固地维持住当前的状态。据我所知,确实有斯巴达人以战争为荣耀,喜爱征服和奴役整个世界,就像他们从前征服邻邦那样。然而他们这座城市的体系,以及就算在急性子的头脑中也根深蒂固的假设,对于朝未知迈出任何这样的步伐,体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斯巴达城外的阿瑞斯像是被锁链束缚 的,这一点也许很重要,能使他永远在那里保护这座城市。但锁链难道不也是为了防止这位暴力之神打破原则?不是为了防止他到处肆虐、造成混乱,带来可怕的变化风险?

凯勒丰:也许是。现在我明白了,苏格拉底,不管什么情况下,一座城市怎样可以拥有一种并非所有公民都同意的“首要关切”。然而,恐怕我还是看不出你的理论怎样描述两座城市之间的敌对 。首先,我不记得斯巴达曾经反对过我们自我提高的习性。相反,他们列举种种具体的不满,说我们如何涉嫌违反条约,暗中破坏他们和盟友的关系,策划在大陆上建设帝国,等等。其次——当然,我不是想要批评那位神!——

苏格拉底:批评神并不是对神不敬,凯勒丰,这是理性的。赫尔墨斯也这样认为,这是值得做的……

柏拉图:[潦草地刻下:“批评神并不是对神不敬。”]

凯勒丰:嗯,即使那位神在停滞与改进这两个“首要关切”上是正确的,每座城市也只是各自保持 相应的关切,并无野心要将其强加给他人。所以,尽管雅典选择向前跑,而斯巴达选择束缚自己,这些选择可能在逻辑上是“对立”的,但它们怎么可能成为敌对 的来源呢?

苏格拉底:我猜是这样的:对斯巴达的停滞而言,雅典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致命威胁,不管这种存在有多么和平。因此长远说来,斯巴持的持续停滞(在他们看来是长期的存在 )是对雅典的进步的破坏(在我们看来将是对雅典的破坏)。

凯勒丰:我还是看不出具体威胁是什么。

苏格拉底:哦,让我们假设,未来这两个城市继续在他们首要关切上取得成功。斯巴达人完全保持与现在相同的状态。但是我们雅典人现在已经因为财富和多种多样的成就而成为其他希腊人羡慕的对象。假如我们进一步改进,在所有方面 都比世上所有人 更强,会发生什么?斯巴达人很少旅游或同外国人交流,但他们不能完全无视其他地方的发展。就算是发动战争也会使他们对其他更富裕、更自由的城市里的生活是什么样有所了解。有那么一天,一些拜访德尔斐的斯巴达年轻人会发现,雅典人掌握了更好的“动作”和更高超的技巧。如果过上一两代人,雅典战士在战场上 发展出更好的“动作”会怎样?

柏拉图:但是苏格拉底,就算这是真的,斯巴达人也不知道!那他们怎么会害怕呢?

苏格拉底:他们不需要有先见之明。你难道认为,一名斯巴达的信使来到雅典,在看到耸立在卫城上的是什么时 [12] ,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叹服吗?不管他可能怎样讥评(也许颇为公正)我们的狂妄自大和不负责任,你觉得他在回家的路上就不会想到,他的城市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这样让人崇敬吗?你觉得斯巴达的长老们现在不担心民主 在许多城市里声望日隆吗,包括斯巴达的一些盟友城市?

顺便说一下,我们对民主的谨慎程度,至少应与斯巴达人对嗜血和战争的谨慎程度相当,因为民主在本质上与它们一样危险 [13] 。我们不能没有民主,如同斯巴达离不开军事训练。而且,正如他们通过纪律和谨慎的传统减轻了嗜血的破坏性,我们也通过美德、宽容和自由的传统减轻了民主的破坏性。我们完全依赖这些传统去控制民主这头怪兽并使其为我们所用,就像斯巴达人依靠他们的传统去控制嗜血和战争的怪兽,免得它在吞噬眼前所有其他人时也把他们自己吞掉。我们可能也应该去竖立一座民主被锁链束缚 的雕像,象征我们这座城市的基本保障。

柏拉图:[刻下:“民主是一头怪兽,如果不受锁链束缚,就是危险的。”]

苏格拉底:斯巴达人——以及许多其他不理解我们的人——肯定也每天都在疑惑,为什么我们雅典人能在世界上他们最擅长的一件事也就是战争上与他们对抗。而事实上我们同时还在哲学、诗歌、戏剧、数学、建筑以及所有其他人类壮举方面无与伦比,斯巴达人却根本不关心这些东西。

柏拉图:[刻下:“斯巴达人在战争方面世界第一,但在所有其他方面一塌糊涂”。]

苏格拉底:如果他们能看到这个事实,就不需要知道原因。但其原因是:我们可以改进,因为我们正在不断努力改进;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改进,因为他们努力不 去改进!这就是斯巴达的阿基里斯之踵 [14] 。

柏拉图:[刻下:“斯巴达的‘阿基里斯之踵’是他们不改进。”]因此,他们需要的是哲学家 。有了哲学家,他们就不可战胜!

苏格拉底:[轻声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样,亚里斯多克勒斯。但是——

柏拉图:[刻下:“苏格拉底说,有了哲学家,斯巴达将不可战胜。”]凯勒丰:[担忧状]我们真的要在公共旅馆里讨论这些?如果有人偷听并把秘诀告诉他们怎么办?

柏拉图:[刻下:“自注:不要告诉他们!”]

苏格拉底:不要担心,老朋友。如果斯巴达人总体上能够理解这个“秘密”,他们很久以前就会实施了——也就不会有我们城市之间的战争了。如果某些个别的斯巴达人试图倡导新的哲学思想,他很快就会因为异端邪说或许多其他罪名受审判。

柏拉图:除非……

苏格拉底:除非什么?

柏拉图:除非接受哲学的是一位国王。

苏格拉底:找找里面的逻辑漏洞,亚里斯多克勒斯。从理论上看,你说得对。但在斯巴达,连国王都不允许改变任何重要的事物。如果某个国王尝试这样做,他会被五名长官废黜的。

柏拉图:嗯,他们有两位国王,五名长官和二十八名议员 [15] 。因此数学告诉我们,只要有十五名议员、三名长官和一位国王采纳了哲学——

苏格拉底:[大笑]是的,亚里斯多克勒斯。我承认。如果斯巴达的统治者采用我们的哲学风格,严肃地着手批评和改革他们的传统——

柏拉图:[稍微有些走神,刻下:“定理:一位身为哲学家的国王,等同于一位身为国王的哲学家。那么,如果一位哲学家成为国王会怎样?”]或许更可能的是一位 仁慈的国王夺取了权力——

苏格拉底:随便怎样。如果 他们成功地进行了这样的改革,那么他们的城市的确可能变得真的非常伟大。但这不会发生的,别指望了。

柏拉图:[刻下:“苏格拉底说,有着哲学家国王的城市将是真正伟大的”。]我不指望。但是长远来看,我们应该怎样把哲学教给国王们,苏格拉底?[刻下:“哲学家的作用 是教育国王 吗?”]

苏格拉底:我不确定哲学是不是对领导者进行教育的第一步。人应该有一些可以用来进行哲学探讨的东西。他应该懂得历史、文学和算术——而且,也许最重要的是,他应该熟知我们最深奥的知识,那就是几何学。

柏拉图:[刻下:“不懂几何学者禁止入内!”] [16]

凯勒丰:嗯,我 会根据一个城市怎样对待它的哲学家 来评判这座城市。

苏格拉底:[微笑]一个优秀的标准,凯勒丰,对此我最好不要吹毛求疵!顺便说一下,亚里斯多克勒斯,我丝毫没有谦虚。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赫尔墨斯说服了我,让我认为自己的确 很聪明——至少是在他特别重视的一个方面,也就是说,我认识到确证信念 是不可能的、无用的、不可取的。

柏拉图:[刻下:“苏格拉底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没有知识的人,因为真正的知识是不可能获取的!”]等一下!确证信念是不可能的?真的吗?你确定吗?

苏格拉底:[大笑,其他人满头雾水。]很抱歉,但这个问题有点无理取闹,亚里斯多克勒斯。

柏拉图:哦!我明白啦。[懊恼地微笑,跟其他人一样。他们意识到,柏拉图刚刚要求对‘信念无法确证’这个信念进行确证。]

苏格拉底:不,我不能确定什么。从来没有过。但那位神向我解释了为什么必定是这样,从人类头脑容易出错和感觉经验的不可靠开始。

柏拉图:[刻下:“只有物质世界 的知识是不可能的,无用的,不可取的。”]

苏格拉底:他让我从一个奇妙的角度去了解我们是如何感知世界的。每一只眼睛就像是一个黑暗的小洞穴,后墙上投射着外界的斑驳阴影。你一辈子都待在洞穴里,能看到的东西只有后墙,因此根本不能直接看到现实。

柏拉图:[刻下:“我们就像是囚犯,被锁在小黑洞里,只允许看到后墙。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外部现实,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稍纵即逝的扭曲阴影。” [17] ]

苏格拉底:他接着向我解释,客观知识的确是可能的:它来自内心!它从猜想开始,然后经过反复循环的批评来纠正 ,包括与我们“后墙”上的证据进行比较。

柏拉图:[刻下:“真正的知识来自内心。(怎么来?从前世的记忆中来?)”]

苏格拉底: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这些意志薄弱、易犯错误的人类可以了解客观现实——前提是我们使用哲学上可靠的方法,就像我说的那些(大多数人并不使用这样的方法)。

柏拉图:[刻下:“我们可以超越经验世界的幻象了解真实的世界。但是只能通过哲学的至高艺术”。]

凯勒丰:苏格拉底,我认为同你讲话的确实是那位神本人,因为我强烈感觉到,我今天通过你窥见了一条神圣的真理。我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根据神透露给你的新认识论来重新整理我的想法。这似乎是一个所涉范围极广、极重要的主题。

苏格拉底:的确如此。我自己也需要重新整理想法。

柏拉图:苏格拉底,你真的应该把这些写下来——再加上你所有的智慧——为了全世界和后人的利益。

苏格拉底:没有必要,亚里斯多克勒斯……后人就在这里,在听我说话。你们 都是后人,我的朋友们。去写下一些需要无休止地修补和改进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与其把我在特定时刻的误解永久记录下来,我宁可通过双向的辩论把它们展示给他人。我就是这样从批评中获益,甚至可能因此改进自身。有价值的东西会在这样的讨论中存留下来,并且传承下去,无须我费力。没有价值的东西只会让子孙后代把我当傻瓜看。

柏拉图: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样吧,师父。

因为苏格拉底没给我们留下任何著作,思想史家只能根据柏拉图和其他几个当时在他身边并有著作存留的人记录的间接证据,来猜想他的真实思想和他所传授的观念。这被称为“苏格拉底问题”,引发了诸多争议。一种普遍的看法是,年轻时的柏拉图相当忠实地传达了苏格拉底的哲学,但是后来他更多地把苏格拉底这个人物当成一个媒介来传达他自己的观点。他甚至不打算用他的对话去代表真正的苏格拉底,只把这当成一种便捷方式来表达一些你来我往的讨论。

我可能最好强调一下——如果这还不够明显的话——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不打算用上面的对话准确代表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哲学观点。我把对话设定在历史上的那个时刻,并设置了那些参与者,是因为苏格拉底和他圈子里的人属于对“雅典的黄金时代”贡献最大的人,那个时代本应该成为一个无穷的开始,但是没有。还因为,我们对古希腊人确实了解的一件事是,他们认为重要的哲学问题 ,从那以后一直主导着西方哲学:知识是如何取得的?我们如何区分真与假、正确与错误、理性和非理性?哪类知识(道德的、经验的、神学的、数学的、确证的……)是可能的,哪些只是妄想?等等。因此,虽然在对话中提出的理论知识主要来自20世纪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思想,加上我的一些补充,但我猜苏格拉底会理解它,并且喜欢它。在某些与我们当时的宇宙非常相像的宇宙里,苏格拉底自己想出了这些。

不过,我想对苏格拉底问题作个间接评论:我们习惯上会低估沟通的难度——就像苏格拉底的对话结束时那样,他假定辩论的每一方必定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柏拉图却越发错误地解读了他的意思。在现实中,新思想的交流——就算是方向这种平常小事——取决于沟通者和接收者双方的猜想,本质上是容易出错的。因此,虽然年轻的柏拉图很聪明、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所有的记录都说他对苏格拉底近乎崇拜,也没有理由期待他在传达苏格拉底的理论时就最不容易出错。相反,默认的假设应该是,误解无处不在,不管智力多高、意愿上多么想保持准确,也不能保证不出现误解。情况完全可能是,年轻的柏拉图误解了苏格拉底对他说的一切,年长之后逐渐成功地理解了,从而使其成为更可靠的指南。也有可能是,柏拉图在误解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产生了自己的正误差。要对这些可能性以及许多其他可能性进行辨别,需要证据、讨论和解释。对历史学家而言,这是一项艰巨任务。客观知识可以获得,但是很难获得。

无论是对写下来的知识还是亲口说出来的知识,这些都是一样的。所以,即使苏格拉底撰写过书籍,仍然会有“苏格拉底问题”。事实上,对于著作颇丰的柏拉图同样有这方面的问题,甚至有时对仍然在世的哲学家也有这种问题。该哲学家用这样或那样的术语或主张是什么意思?这个主张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本身都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哲学史问题。然而,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尤其是学院的哲学家,都在这些问题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哲学课程中,阅读原始文本并作出评论占了很重的分量,这是为了理解各位伟大哲学家头脑里的理论。

这样重点关注历史是很奇怪的,与其他所有学科(也许除了历史本身)形成鲜明对比。例如,我读大学和研究生所学的全部物理课程,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学习从前的伟大物理学家的原始论文或书籍,它们甚至不会出现在阅读列表里。只有当课程涉及非常近期的发现时,我们才会去阅读发现者的著作。我们并不是直接从爱因斯坦本人那里学习爱因斯坦相对论;对于麦克斯韦、玻尔兹曼、薛定谔、海森堡等,我们也仅仅知道名字而已。我们是从物理学家(而非物理史学家)写的教材中读到这些先驱者的理论 ,写书的物理学家本人很可能也没有读过先驱者的原著。

为什么呢?直接原因是,这些科学理论的原始来源几乎从来都不是很好的来源。为什么这样?因为所有随后的阐述都旨在改进它们,有些成功地做到了,改进是会积累的。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提出一种全新理论的人,起初可能还拥有以往理论的许多错误观念。他们需要理解那些理论为什么是有缺陷的、缺陷在哪里,以及新理论怎样解释旧理论能解释的所有事物。但大多数最后来学习新理论的人,关注的东西与此大相径庭。通常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理论,用它来作出预测,或与其他理论结合在一起去理解一些复杂的现象。他们也可能想了解这个理论的精微之处,后者与该理论为什么比旧理论好完全无关。他们还可能想对这个理论进行改进。但他们不会再费心去追寻并最终找到每一种根据被取代的旧理论思考而自然产生的反对意见。对科学家来说,没有什么理由要去关心那些曾经激励了过去的伟大科学家但现在已经过时的问题情形。

相反,科学史家 正需要这样做——他们遇到的困难与哲学史学研究“苏格拉底问题”时所遇到的困难大致相同。那么为什么科学家在学习科学理论时不会遇到这类困难呢?是什么允许这些理论能通过如此明显宽松的中间链条来传达?我前面所强调的“沟通困难”上哪去了?

对于这个问题,一半答案(看上去很矛盾)是,科学家们学习一个理论时,对于理论创始人或是传递链条上的任何其他人相信什么并不感兴趣。物理学家阅读一本相对论的教科书时,其直接目标是学习理论 ,而不是了解爱因斯坦或教科书作者的看法。如果这看上去似乎很奇怪,为了讨论方便起见,请想象一下,如果历史学家发现爱因斯坦写他的论文只是为了开玩笑,或者是在枪口逼迫下写的,并且实际上他是开普勒定律的一名终身信徒,这对物理学历史 将是一个奇怪而又重要的发现,所有教科书中有关这方面的叙述都得改写。但它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物理学知识本身,物理学课本也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另一半答案是,科学家之所以努力学习一个理论,以及之所以这么不重视忠于原文,是因为他们想知道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最重要的是,这也是理论创始人的目标。如果它是一个好理论——如果这是一个极其杰出的理论,就像今天的物理学基础理论一样——那么它将极难在仍是一个可行解释的前提下发生改变。因此,学习者对他们的原始猜想进行批评,借助书本、老师和同事的帮助,通过这些手段寻求可行解释,必将得到与创始人相同的理论。理论正是这样 一代又一代忠实传承下来,尽管完全没有人关心忠实与否。

慢慢地,在经过了许多挫折后,非科学领域里的情形也在朝这一方向转变。将不同领域汇聚到一起的道路,就是向真理汇聚的道路。

* * *

[1] 德尔斐是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主要供奉太阳神阿波罗,由女祭司传达神谕。赫尔墨斯是主神宙斯之子、阿波罗的兄弟,神界与人界之间的使者。——译注

[2]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讲的故事说,凯勒丰向神谕请教是否 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但他真的会把贵重的特权浪费在一个只有两个答案的问题上吗?其中一个答案是奉承,另一个答案令人沮丧,而且两个答案都不怎么有趣。——原注

[3] 在这场对话中,苏格拉底有时夸大了他挚爱的故乡城邦雅典的特性和成就。提到这一点时他忽视了其他希腊城邦对击败波斯帝国入侵所作的贡献,两次战争都发生在他出生以前。——原注

[4] 色诺芬尼(约公元前570-475),古希腊哲学家、神学家、诗人,质疑当时的信仰中给神赋予人类形象的做法,思想倾向于非人格化的一神论。——译注

[5] 奥林匹斯山是古希腊神话中众神的居所。——译注

[6] 引自波普尔在《巴门尼德的世界》中的译文。——原注

[7] 我会在第15章中对这两类社会之间的区别进行更多讨论,我将这两类社会称为静态 社会和动态 社会。——原注

[8] 其中有些会被误认为是“从经验中推演而来的”。——原注

[9] 古希腊人不太清楚感觉经验处在什么地方。就算是关于视觉,苏格拉底时代也有许多人相信,眼睛会发出 类似光的东西,看到一个物体的感觉包含了该物体与这种光之间的某种相互作用。——原注

[10] 我们对世界的体验确实是某种形式的虚拟现实渲染,完全发生在大脑内部。——原注

[11] 阿瑞斯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战争之神,代表着力量、嗜血、杀戮。阿尔忒弥斯是月亮女神、狩猎之神,阿波罗的孪生姐妹。——译注

[12] 指帕特农神庙。——原注

[13] 关于民主的危险,参见苏格拉底本人的死亡。他被雅典法庭以“群众审判”的形式判处死刑,罪名是不敬城邦的诸神并引进新的神、腐蚀青年的思想。他拒绝逃亡,因为觉得这会损害雅典的法制,违背自身的原则。苏格拉底之死在西方思想史上影响深远,在近代经常被解释为民主形式下“多数的暴政”。——译注

[14] 阿基里斯之踵,比喻致命弱点。阿基里斯的母亲是海洋女神忒提斯。他出生时被母亲倒提着浸入冥河,从而刀枪不入,唯有被母亲握住的脚踵部位没有浸到。在特洛伊战争中,阿基里斯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用箭射中脚踵,因而死去。——译注

[15] 斯巴达国王权力较小,主要作用是在战时一人担任统帅出征、一人留守。重要政务一般由元老院决定,元老院共30人,由两名国王与28名议员组成。五名长官由全民公决选出,任期一年,负责监督国王,召集元老院和国民会议,有权审判和废黜国王。——译注

[16] 据称,柏拉图在雅典建立的学院门口刻着“不懂几何学者禁止入内”。——译注

[17] 苏格拉底对赫尔墨斯的启示略加改进,而柏拉图在越来越多地曲解苏格拉底的意思。——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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