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开始
“这是地球。它不是人类永远和唯一的家园,只是一场无尽冒险的起点。你需要做的是作出决定(去终结静态的社会)。这个决定必须由你来作。”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终结到来,永恒的终结。然后就是无穷的开始。
——艾萨克·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1955)
第一个测量地球周长的人,是公元前3世纪的天文学家昔勒尼的埃拉托色尼。他的测量结果非常接近40 000千米的实际值。在历史上大多数时候,人们一直认为这个距离非常巨大,但启蒙运动使这种观念逐渐改变,如今我们觉得地球很小。这主要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个是天文学,它发现了超级巨大的天体,与之相比,我们的星球确实小得不可思议;另一个原因是各种各样的技术,它们使全球旅行和通信成为家常便饭。地球相对于宇宙和相对于人类行动的尺度都变小了。
因此,对于宇宙的地理学 以及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流行的世界观已经摆脱了一些狭隘的错误观念。我们知道,对这个以前看来极为巨大的球体,人类已经探索了几乎它表面上所有的地方。但我们还知道,在宇宙中还很多地方有待探索(在地球表面的陆地和海洋之下也是),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对这些地方我们仍然存在着狭隘的错误观念。
然而,在理论知识方面,流行的世界观还没有跟上启蒙运动价值观的脚步。由于预言的谬误和偏见,有一个顽固假设仍然存在,它认为我们现有的理论已经达到了可知事物的极限,或者非常接近这个极限——我们即将到达终点 ,或者正在途中。正如经济学家大卫·弗里德曼所说的,大多数人相信,比他们自己的收入高一倍的收入足以让任何理智的人满意,超过这一数量的钱不会带来什么实质好处。不仅财富如此,科学知识也是如此:很难想象我们所了解的东西比现在多出一倍会是什么情形,所以如果我们试图对此进行预言,就会发现我们所描述的只是现有知识之后的一丁点儿东西。连费因曼在这方面都犯了一个不寻常的错误,他写道:
我觉得,今后一千年都肯定不会再有什么新奇事物了。现有情形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让我们不断地发现越来越多的新规律。如果确实能发现,这么多的一层又一层会令人厌倦……我们很幸运地生活在一个仍然能作出发现的年代。这就像发现美洲一样,你只能发现它一次。
——《物理规律的特性》(1965)
除了别的之外,费因曼还忘了,自然的“规律”这个概念本身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如我在第5章中提到的,在牛顿和伽利略之前,这个概念与现在不一样,它可能还会再次改变。解释的层次的概念在20世纪才出现,它今后也可能发生变化,假如我在第5章中作出的猜测正确的话。我的猜测是,存在着一些基本规律,相对于微观物理学,它们看上去是突现的。更普遍地说,大多数基础发现一直以来不仅包括新解释,还要运用新的解释模式,它们今后也将一直如此。至于说令人厌倦,这种说法只是在预言,评判问题的标准进化得不像问题本身那样快,但这只是想象力的失败,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费因曼也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未来还不可想象。
在未来,我们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摆脱这种狭隘主义。某个层次的知识、财富、计算机性能或物理尺度,在某个瞬间看来庞大得不可思议,但后来会显得少得可怜。而我们永远也不会达到一种没有问题的状态。就像无穷旅馆的客人一样,我们永远不会“到达终点”。
“到达终点”有两个版本。在凄凉的版本中,知识被自然规律或超自然意志束缚着,进步是暂时的阶段。虽然这种思想按我的定义是彻底的悲观主义,它的名字却是花样繁多,其中包括“乐观主义”,对于过去的大多数世界观,它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在乐观的版本中,所有剩下的无知都会很快被消除,或局限于无足轻重的领域。这种思想在形式上是乐观的,但越是仔细探究,它实际上就会显得越悲观。例如在政治方面,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承诺,有限数量的已知改变就能让人类状况臻于完善。众所周知,这种想法是通往教条主义和专制的不二法门。
在物理学方面,想象一下,假如拉格朗日说的“世界体系只能被发现一次”是正确的,或者迈克尔逊关于1894年所有仍未发现的物理学只是“小数点后第六位”的说法是正确的。他们声称自己知道 ,今后所有对“世界体系”之下的事物感到好奇的人们,都只会是在徒劳地探究不可理解的东西;如果任何人对某个反常事物感到奇怪,怀疑某些基本解释包含错误观念,也都会是错的。
如果是这样,迈克尔逊的未来——也就是我们的现在——将极度缺乏解释性知识,缺乏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他当时已经知道的许多现象,如引力、化学元素的性质、太阳的光辉,都还没有得到解释。他声称,这些现象将永远只是事实或经验法则,人们会记住它们,但永远不会理解它们,也不会通过研究它们获得什么成果。对1894年存在的基础知识来说,它的每一个这样的前沿都是一道屏障,屏障之外的东西都是不能解释的。不会有原子内部结构之类的东西,不会有时间和空间的动力学,不会有宇宙学这样的学科,不会有引力或电磁方程的解释,不会有物理学与计算理论之间的关联……世界的最深结构 将是一个不可解释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边界,刚好与1894年的物理学家们认为他们理解的边界重合。在边界以内,没有什么东西(比方说引力的作用力)会变成重大错误。
迈克尔逊当时开设的实验室再也不会做出什么非常重要的发现。在那里学习的每一代学生,都不会致力于比他们的老师更深入地理解世界,他们能向往的东西莫过于模仿老师——或者充其量为某个小数点后第六位已知的常数找到小数点后第七位。(但是怎样去找呢?如今最灵敏的科学仪器是根据1894年之后作出的发现研制的。)他们的世界体系将永远是不可知的海洋上一个微小、冰冻的解释之岛。迈克尔逊的“物理科学的基本规律和事实”不会像在现实中那样成为无穷地进一步理解世界的开始,而将成为理性在该领域里的垂死挣扎。
我怀疑,不论是拉格朗日还是迈克尔逊都不会觉得自己悲观。但他们的预言都意味着人类命中注定要陷入一种悲惨境地: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进一步理解世界 。偏巧,他们本人都做出了足以让他们取得进步的发现,这种进步的可能性正是他们所否认的。他们本该追求这一进步,难道不是吗?但没有人能在自己感到悲观的领域里还能拥有创造力。
我在第13章末尾说过,值得追求的未来,应该是我们从错误观念向更好的(错误更少的)错误观念进步的未来。我经常想,假如我们从一开始就把理论称为“错误观念”,而不是在发现了新理论之后才把原来的理论称为错误观念,人们也许能更好地理解科学的本质。这样我们就可以说,爱因斯坦的引力错误观念是牛顿错误观念的改进版本,后者又是开普勒错误观念的改进版本。新达尔文主义进化错误观念是达尔文错误观念的改进版本,后者又是拉马克错误观念的改进版本。如果人们这样思考,也许就都会记得,科学从来不要求一贯正确或最终定论。
更实用地强调上述真理的方式也许是,把知识(所有知识,不仅是科学知识)增长表述成从问题到更好的问题 的持续过渡,而不是从问题到解决方案,或从理论到更好的理论。这是我在第1章中强调的有关“问题”的积极概念。由于爱因斯坦的发现,我们现在的物理学问题比爱因斯坦本人的问题体现了更多的知识。他的问题立足于牛顿和欧几里得的发现,今天的物理学家们关注的大多数问题立足于20世纪的物理学发现,如果没有这些发现的话,这些问题就会成为无法理解的神秘事物。
对数学来说也是如此。虽然数学定理存在一段时间后很少会被证明为假 ,但数学家对基本原理的理解确实会加深。有些抽象概念起初被人们单独研究,但现在被当成更广泛的抽象概念的某些方面,或者以未曾预见的方式与其他抽象概念发生关联。因此,数学上的进步也是从问题过渡到更好的问题,就像其他领域的进步一样。
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认为我们的知识或其基础“即将到达终点”,这种狂妄都与乐观主义和理性格格不入。不过,全面乐观始终是很罕见的,预言式谬论的诱惑力很强,但总有例外。苏格拉底公开宣称自己极度无知。波普尔则写道:
我相信,努力了解世界是值得的,就算在努力过程中发现自己所知甚少……我们大家也许还应该记住,虽然我们在各种零星所知方面有所不同,但在无穷的无知中都是平等的。
——《猜想与反驳》(1963)
无穷的无知是知识存在无穷潜力的必要条件。拒绝接受我们“即将到达终点”的观点,是避免教条主义、停滞和专制的必要条件。
1996年,记者约翰·霍根的著作《科学的终结:在科学时代的暮色中审视知识的极限》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在这本书中提出,所有基础科学领域里的终极真理——或者至少是人类头脑能够掌握的部分——都已经在20世纪被发现了。
霍根写道,他原来也认为“科学是没有终结的,甚至是无限的”。但他后来被一系列(我所称的)错误观念和坏论述说服,相信了与此相反的观点。他的基本错误观念是经验主义。他认为,科学与非科学领域(如文学批评、哲学和艺术)的区别在于,科学有能力客观地“解决问题”(通过将理论与实际情形进行比较),而其他领域对任何问题都只能产生多种互不兼容的诠释。他在两方面都是错的。就像我在这整本书中所解释的,在所有这些领域里都存在有待发现的客观真理,而都不存在最终结论或一贯正确。
从来自“后现代”文学批评的坏哲学那里,霍根接受了一种故意混淆的做法,将哲学与技术里可能存在的两种“模糊性”混为一谈。第一种是多种真实含义的“模糊性”,要么是作者有意为之,要么是由于思想观念的延伸而在。第二种是刻意的含糊、混淆、模棱两可或自相矛盾。第一种模糊性是深刻思想的属性,第二种则是深刻愚蠢的属性。把两者混为一谈,就是把最糟糕的艺术和哲学的特质归咎于最优秀的艺术和哲学。因为,根据这种看法,读者、观众和批评家可以对第二种模糊性赋予任何他们选择的含义,坏哲学宣称所有的知识都同样真实:所有的含义都是平等,没有哪种含义是客观真实的。于是,人要么陷入完全的虚无主义,要么认为所有的 “模糊性”都是相关领域里的有益事物。霍根选择了后者,他把艺术和哲学划分成“反讽的”领域,因为同一陈述有多种互相矛盾的含义而具有讽刺意味。
然而,与后现代主义不同的是,霍根认为,在所有领域中,科学和数学是耀眼的例外,只有它们有能力产生非反讽的知识。但他得出结论说,也存在着反讽的科学 ——不能“解决问题”的科学,因为它们本质上是哲学或艺术。反讽的科学能够 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但这正是因为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永远发现不了客观真理。它仅有的价值存在于旁观者的眼中。因此,根据霍根的观点,未来属于反讽的知识。客观知识已经到达了它的终极边界。
霍根考察了基础科学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认定它们全都要么是“反讽的”,要么不是根本性的,用以支持他的论点。但只要有他的前提,就会不可避免地得出这样的结论。考虑一下任何可成为根本性进步的未来发现会有什么样的前途。我们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坏哲学原则上已经可以把它分割成一条新的经验法则和一个新的“诠释”(或解释)。新的经验法则不可能是根本性的,它只会是另一个等式,只有受过训练的专家才能分辨它与旧等式之间的差异。新“诠释”按定义将只是纯哲学,因此必定是“反讽的”。通过这种方法,人们可以把任何潜在的进步抢先诠释成非进步。
霍根自己正确地指出,以前的预言失败不能证明他的预言是错误的。迈克尔逊对19世纪成就的看法错误,与拉格朗日对17世纪成就的看法错误,这些事实并不意味着霍根对20世纪成就的看法也是错的。然而,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 恰巧包含了大量深刻的根本性问题,数量多得在历史上罕见。我们所知甚少并且极其无知,这一点在此前的人类思想史上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因此,霍根的悲观主义不仅是预言错误,还与现有知识相抵触,这一点颇不寻常。例如,现今的基础物理学面临的问题情形与1894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构。尽管当时的物理学家认识到了一些现象和理论问题,我们现在将它们视作革命性的解释即将到来的预兆,但其重要性在当时并不清晰。那时人们很难把这些预兆与终将被现有解释厘清的反常现象区分开来,也很难将它们与“小数点后第六位”的调整或公式的微小变动区分开来。但今天我们没有理由否认,我们的问题中有一些是根本性的。我们最好的理论显示,它们自身与它们要解释的事实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异。
最显眼的例证之一是,当前的物理学有两个 基本的“世界体系”量子理论和广义相对论,它们在根本上不一致。对于这种不一致性(称为量子引力问题),有许多描述方式,分别对应许多经过尝试但未获成功的解决建议。其中一方面是离散与连续之间自古以来的紧张关系。我在第11章中描述的解决方式,即一个有着不同离散属性的粒子的可互换实例构成的连续云,只有在时空本身是连续的情况下才成立。但如果时空受到云的引力影响,就会获得离散属性。
在宇宙学领域,在《科学的终结》问世后几年就出现了革命性进步,此后不久我就写了《真实世界的脉络》。当时在所有可行的宇宙理论中,宇宙膨胀都在引力影响下逐渐放慢,这一趋势在大爆炸的初始爆炸之后就开始了,并将永远持续下去。宇宙学家们当时正努力判断,宇宙膨胀速率是否足以使宇宙永远膨胀下去(就像超过了逃逸速度的抛射物),尽管它在放缓;还是说宇宙最终会在一场“大坍塌”中再次坍缩。人们认为只有这两种可能。我在《真实世界的脉络》中讨论了这两种可能性,因为它们与以下问题有关:一台计算机在宇宙的有生之年里能够执行的计算步骤,其数量是否有上限?如果有,那么物理学也会使人类能创造的知识总量——以计算形式进行的知识创造——具有上限。
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只有在不会再坍缩的宇宙里,才有可能进行无限的知识创造。然而分析表明实际情形正好相反:在不断膨胀的宇宙里,居民会没有能量可用。但宇宙学家弗兰克·提普勒发现,在特定类型的再坍缩宇宙里,大坍塌的奇点适合执行我们在无穷旅馆中用过的越来越快的伎俩:在奇点到来之前,受到引力坍缩本身不断增强的潮汐作用,可以在有限时间里完成无穷长的计算步骤序列。那时宇宙中的居民最终必须把人格上传到计算机里,这些计算机由类似纯粹潮汐的东西组成。对这些居民来说,宇宙将是永生的,因为在宇宙坍缩的过程中,他们的思考速度能无穷无尽地加快,同时把记忆存储在更小体积里,使访问时间可以无穷无尽地缩短。提普勒将这样的宇宙称为“终点宇宙”。当时的观察证据,与认为真实宇宙属于这种类型的理论一致。
目前宇宙学中正在发生的一小部分变革是,观测结果排除了终点模型。证据(包括一系列对遥远星系超新星的杰出研究)迫使宇宙学家们得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结论,那就是宇宙不仅将永远膨胀下去,而且一直在加速膨胀 。有东西在抵消宇宙的引力。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由于还没有发现一个好解释,这个未知原因被称为“暗能量”。对于它可能是什么,人们提出了几种说法,其中包括仅仅造成加速表象的效应。但目前表现最好的假说是,引力方程中还有一项,爱因斯坦于1915年提出了这样一个形式的项,但后来抛弃了它,因为他认识到自己对这个项的解释是坏的。20世纪80年代,人们把这个项作为量子场论的一个可能效应再次提出,但仍然没有哪个解释其物理意义的理论好到可以预测其数量级之类的东西。暗能量的性质和效应问题不是细枝末节,也没有什么东西显示它是深不可测的永恒奥秘。宇宙学作为一门基本完善的科学,也不过如此。
在遥远的未来,人们有可能利用暗能量,为永不停息的知识创造提供能量,具体情况取决于暗能量到底是什么。由于要跨越前所未有的遥远距离去收集这种能量,计算将会变慢。就像终点宇宙的居民注意不到加快一样,这个宇宙里的居民们注意不到变慢,因为他们也要以计算机程序的形式存在,其计算步骤的总量是无限的。因此,暗能量排除了知识无限增长的一种可能,却会为另一种可能提供字面意义上的动力。
新宇宙模型描述的宇宙在空间维度上是无限的。因为大爆炸发生在有限的时间以前,而且光速有限,我们将永远只能看到无限空间中有限的一部分,但这部分会不停地扩大下去。直到永远。因此,最终会有越来越不可能的现象进入我们的视野。当我们看到的事物总量达到现在的100万倍时,就会看到空间里存在着那些发生概率为百万分之一的事物,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样。一切在物理上可能的事物都将展现出来:自发产生的手表,长得刚好像威廉·佩利的小行星,和所有的一切。根据目前流行的理论,所有这些事物今天就存在着 ,但与我们的距离太远,它们发出的光远远不能到达我们这里——目前还不能。
光在传播的过程中会变得暗淡,每个单位区域里的光子减少了。这意味着,要在更遥远的距离上探测一个给定对象,需要更大的望远镜。所以,我们能够看到多远的现象——或说多么不可能的现象,也许是有极限的,除非是某一类现象:无穷的开始。具体说来,任何以无限的方式开拓宇宙的文明,最终都将到达我们所在的位置。
因此,单一的无限空间,可以扮演微调巧合的人择解释所提出的无穷多个宇宙的角色。它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好:如果一个文明能够诞生的概率不为零,则空间中必定有无穷多个这样的文明,它们最终会相遇。如果它们能从理论上估算此类文明产生的概率,就可以检验人择原理。
此外,人择原理不仅不需要所有这些平行宇宙 [1] ,还可以不需要物理规律的变种。回忆一下第6章,物理学中出现的所有数学函数都属于一个相对狭窄的类别解析函数 。它们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性质:一个解析函数只要有一个点不为零,它在整个范围内就只能以孤立的点通过零。因此,“存在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概率”以物理常数的函数表达时,情形正是如此。我们对这个函数几乎一无所知,但确实知道它对至少一组常数来说不为零,那就是我们的常数。因此我们还知道,它对几乎任何常数值来说都不为零。对于几乎所有常数值的集合来说,它可能都微小得难以想象,但不管怎样,不为零。因此,几乎不管常数取什么值,我们这一个宇宙里就会存在无穷多的天体物理学家。
不幸的是,到了这里,微调的人择解释就把自己抵消了:不管有没有微调都存在天体物理学家。因此,人择原理在新宇宙学里比在旧宇宙学里更加不能解释微调,从而也不能解决费米问题“他们在哪里”。它有可能成为解释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永远无法独立解释任何东西。而且,就像我在第8章解释的那样,任何涉及人择原理的理论都必须提供一种量度来定义一个事物无穷集里的概率。人们还不知道在一个空间无限的宇宙里怎么做到这一点,宇宙学家们目前相信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宇宙里。
这个问题的影响范围不止于此。例如,关于多重宇宙,有一种所谓的“量子自杀论”。假设你想中彩票,你买了一张彩票,然后设置一台机器,假如你没有中奖,机器会自动杀死你。于是,在所有你醒来的历史中,你都是赢家。如果没有挚爱亲友哀悼你,或者你有其他理由不想让大多数历史因你永远的死亡而受影响,你就通过该论点支持者所说的“主观确定性”安排了不劳而获。然而,这种应用概率的方式并不是像通常方式那样直接来自量子理论,它还需要另一个假设,即人在决策的时候应当无视那些决策者不存在于其中的历史。这与人择原理非常接近。人们对这类情况的概率论也不甚了解,不过我猜想这个假设是错的。
所谓的模拟论中有一个相关假设,该理论最有力的支持者是哲学家尼克·博斯特伦。这个假设是,在遥远的未来,我们所知的整个宇宙都将用计算机多次模拟(也许是为了科学或历史学研究的目的),有可能是无穷多次。因此,我们所有的实例几乎都在这些模拟中,而不是在原来的世界中。这样,我们就几乎肯定是生活在模拟中,说起来是这样。但这样把“大多数实例”与“几乎肯定”等同起来,真的能行吗?
为了稍微了解为什么这样不行,考虑一个实验。想象一下,假设物理学家发现空间实际上像酥皮点心一样分为许多层,每一处的层数各不相同,有些地方层与层分离,它们的内容也随之分离。不过,每层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移动的时候,我们的实例在分离和融合,虽然我们感觉不到。假设伦敦所在的空间有一百万层,牛津只有一层,我在这两个城市之间频繁来往,有一天醒来时忘了自己在哪个城市。天黑着。我要不要赌自己更有可能在伦敦,就因为我在伦敦醒来的实例数量比在牛津多出一百万倍?我觉得还是不要的好。在这种情况下,对自身的实例数量进行计数,显然无助于判断需要用于决策的概率。我们应当对历史计数,而不是对实例计数。在量子理论中,物理规律告诉我们怎样通过量度来对历史计数。对于多重模拟,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论点可以用来对历史计数:它是一个开放的问题。但我不觉得,把对我的模拟重复一百万次能在任何意义上使我“更可能”身为模拟而不是原件。假如一台计算机用来在存储设备中代表一个比特信息的电子数量是另一台计算机的一百万倍,我是不是更有可能存在于前一台计算机而不是后一台“里面”?
模拟论引发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所知的宇宙在未来真的会被频繁模拟吗?这样会不会不道德?今天存在的世界里有着巨大的痛苦,任何进行这种模拟的人都要为再创造这些痛苦而负责。或者他们不用负责?一种感受性的两个相同实例,与一个实例是一回事吗?如果是的话,创造这类模拟就不会不道德——不会比阅读一本关于过去痛苦的书更不道德。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两个模拟要有多大差异,才能在道德方面算成是两个人?对此我也没有很好的答案。我猜想,只有能够产生人工智能的解释性理论才能回答这些问题。
还有一个与此相关但更尖锐的道德问题。用一台强大的计算机,用量子随机发生器随机把每个比特设为0或1(意味着0和1在历史上发生的量度相等)。这时,计算机存储器里所有可能的内容都存在于多重宇宙中,因此必定有这样的历史存在:计算机中包含一个人工智能程序——事实上是所有可能状态下所有可能的人工智能程序,达到计算机存储器所能容纳的上限。其中有一些程序与你非常相似,生活在一个与你的实际环境大体相近的虚拟现实环境中。(如今的计算机没有足够的存储容量来精确现实环境,但正如我在第7章中所说的,我确信它们模拟一个人绰绰有余。)也有一些人处在各种可能的痛苦状态中。那么我的问题是:启动计算机、让它在不同历史中同时执行所有这些程序,是不是错误的?是不是真的有人犯下最恶劣的罪行?还是说这样做仅仅是不明智而已,因为包含这种痛苦的所有历史的量度非常小?它是否清白无辜且无关紧要?
人择型推理还有一个更靠不住的例子,那就是世界末日论 。它假设典型的人类大约处于所有人类序列的中途,试图据此估计我们这个物种的预期寿命。根据该假设我们应当预期,从过去到将来能够出现的人类总数,将是迄今已经出现过的人类总数的两倍。这当然是预言,仅仅出于这个原因,它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效论点,但让我来简短讨论一下它本身。首先,如果人类总数会是无穷大,这个说法就根本不适用,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每个得以出现的人类都将生活在序列的极早期。这意味着,我们处于无穷的开始。
此外,一个人的一生是多久?疾病和衰老很快就会被治愈——在今后几个一生的时间里肯定能实现。技术还将能为大脑的状态创建备份,在人死这后把备份上传到有着相同躯体的全新空白大脑里,由此避免凶杀或事故造成的死亡。一旦这种技术出现,人们就会觉得不频繁备份自己 是极其愚蠢的,比在今天不频繁备份电脑要愚蠢得多。就算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进化就能保证人们这样做,因为那些不备份自己的人会逐渐绝种。因此,只会有一种结果:对全人类来说非常不道德,因为当前这一代将是最后几代寿命短暂的人之一。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这个物种的寿命无论如何都是有限的,知道了从过去到将来能够出现的人类总数,也无助于确定寿命的上限,因为它不能告诉我们,在预言中的灾难到来之前,有潜力永生的未来人类能活多久。
数学家弗农·维格在1993年写了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题为《即将到来的技术奇点》。他在这篇文章中估计,大约30年内,人类就不可能预测未来的技术——这一事件被简称为“技术奇点”。维格把技术奇点的到来与人工智能的成就联系在一起,接下来的讨论完全围绕这一点来进行。我当然希望 人工智能到时候能实现,但还没有看到我所说的必须先行的理论进步有实现的迹象。另一方面,我觉得没有理由单把人工智能看作一项突破现有模式的技术:我们已经有数十亿个人了。
技术奇点理论的大多数支持者认为,人工智能突破出现后不久,就能建造出超级人类 头脑,然后就会像维格所说的那样,“人类的时代结束了”。但我对人类头脑通用性的讨论排除了这种可能性。由于人类已经是通用解释者和通用建造者,他们已经能够突破他们狭隘的起源,也就不存在超级人类头脑之类的东西。将来只会有进一步的自动化,使现有类型的人类思考速度加快,工作记忆容量更大,把“汗水”阶段委托给(非人工智能的)自动装置。在计算机和其他机械领域已经发生了许多类似的事,人类财富也得到了普遍增长,使能把时间花在思考上的人类数量增加了许多倍。确实可以预期这种情形会持续下去。例如,将来会有更加有效的人机接口,毫无疑问将以大脑附加组件的形式达到高潮。但互联网搜索之类的任务绝不会由速度超快的人工智能承担,不会让它们带有创造性地去扫描数以十亿计的页面、判断其中的含义,因为它们不会想干这样的事,就像人类不想一样。人工科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们也不会想要运用人类天生无力理解的概念或论点。通用性暗示着,在每个重要的意义上,人类和人工智能都完全对等。
同样,人们往往认为技术奇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动荡和危险的时刻,因为创新的速度太快,人类无法应对。但这是一种狭隘的错误观念。在启蒙运动的最初几个世纪里,人们一直觉得不断加快的迅速创新快要失控了。但我们应对和享受技术、社会、生活方式、道德规范等变革的能力也在增强,曾经妨碍变革的一些反理性谜米弱化或灭绝了。在未来,时间脚步加快和大脑附加组件及人工智能计算机的生产能力增加等因素导致变革加快时,我们应对这些事物的能力也将以相同或更快的速度增长:如果每个人的思考速度都突然快了一百倍,没有人会因此觉得匆忙。因此我认为,把技术奇点当成某种不连续性,这样的概念是错误的。知识将继续呈现指数增长或以更快速度增长,这就够惊人了。
经济学家罗宾·汉森提出,人类历史上已经出现过几个技术奇点,例如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可以说,根据该定义,连早期的启蒙运动也是一个技术奇点。谁能料到,一个目睹了英国内战 [2] (宗教狂热与绝对君权之间的一场血腥斗争)和1651年宗教狂热取得胜利的人,也会看到一个以自由和理性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和平地诞生?例如,英国皇家学会成立于1660年,这个进展在一代人以前是难以想象的。罗伊·波特认为英国启蒙运动始于1688年,即“光荣革命”之时,由此开始了一个以宪政为主的社会,还有许多其他理性改革,是流行世界观这场深刻而惊人的迅速变迁的一部分。
而且,对于不同的现象,科学预测变得无能为力的时间点是不同的。对每一个现象来说,这个时间点是知识创造可能开始对人试图预测的东西产生显著影响的时刻。由于我们对此的估计也会是这样,我们必须真正理解,我们所有的 预测都隐含着这样一个附带条件“除非知识创造介入其中”。
有一些解释的确延伸到遥远的未来,远远超出多数其他不可预测事物的视界,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事实本身,另一个是解释性知识的无限潜力——本书的主题。
试图预测任何超出视界的东西都是徒劳的(这是预言),但想知道 这些东西不是徒劳。好奇心引发猜想,其中包含推测,后者并不是不理性的。事实上,它至关重要。每一个使未来变得不可预测的、极难预见的新想法都始于推测。每个推测都始于问题:与未来有关的、也可以过超越预测范围的问题——并且是有解决方案的问题。
在了解物理世界方面,我们的处境与埃拉托色尼在了解地球方面的处境非常相似。他能用很高的精度进行测量,而且对地球的某些方面非常有了解,比仅仅几个世纪以前他的祖先们所知的多得多。他必定已经知道了诸如地球各地区季节之类的事物,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还知道 ,大多数存在的事物不仅超出了他在物理上可以到达的范围,也远远超出他的理论知识范围。
我们还不能像埃拉托色尼测量地球一样准确地测量宇宙。我们也知道 自己有多么无知。例如,我们由通用性知道,人工智能可以通过编写计算机程序来实验,但我们不知道怎样去编写(或进化出)正确的程序。我们不知道感受性是什么,也不知道创造力怎样起作用,虽然我们所有人体内都有着感受性和创造力的活例子。我们在几十年前就知道了遗传密码,但不知道它为什么有着那样的延伸。我们知道,物理学两个最深奥的流行理论必定都是错误的。我们知道,人 具有根本重要性,但不知道我们是否属于其中一员:我们可能会失败或放弃,宇宙中其他地方产生的智慧生物可能成为无穷的开始。还有我提到过的所有诸如此类的问题和许多其他问题。
惠勒曾经想象,在铺满地板的纸上写出所有可能是物理学终极规律的方程,然后:
站起来,看看所有这些方程,有的方程也许比别的方程更有希望。伸出手指命令它们“飞!”,没有一个方程会长出翅膀飞起来,或在天空中飞翔。然而,宇宙在“飞翔”。
——C.W·密斯那、K.S·索恩和J.A·惠勒:《万有引力》(1973)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宇宙在“飞翔”。那些在物理现实中得到具象化的规律与没有具象化的规律之间有什么差异?对一个人进行的一个计算机模拟(出于通用性的原因,它必定就是 一个人)与该模拟的一份记录(它不可能是一个人)之间有什么差异?两个相同的模拟同时存在时,是存在两套感受性还是仅有一套?道德观是两套还是一套?
我们的世界比埃拉托塞尼的世界更大、更统一、更复杂、更美丽,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控制程度,对他看来就像神明一般。然而,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与对他而言是同样的神秘和开放。我们只是在各处点燃了几支蜡烛。我们可以蜷缩在它们狭隘的光芒中,直到视野范围之外的什么东西消灭我们,但也可以反抗。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物理规律有意义:世界是可解释的。存在着更高水平的突现以及更高水平的解释。数学、道德和美学中极为抽象的概念对我们来说是可理解的。有着巨大延伸范围的思想是有可能出现的。但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对我们而言没有意义,将来也不会有意义,除非我们找到纠正它们的办法。死亡没有意义。停滞没有意义。无尽的无意义之中一个有意义的气泡也没有意义。世界最终是否有意义,取决于人 与我们相似的人——选择怎样去思考和行动。
很多人厌恶各种各样的无穷。但有些事情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一种思维方式有能力取得进步或者长久生存,那就是通过创造力和批评寻求好解释的方式。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无穷。我们能选择的只有:是无穷的无知还是无穷的知识,是错误还是正确,是死亡还是生存。
* * *
[1] 容我提醒读者,这些推测成分很强的平行宇宙与量子多重宇宙里的宇宙或历史毫无关系,有大量证据表明量子多重宇宙的存在。严格地说,标准人择解释假定了无穷多个量子多重宇宙。——原注
[2] 英国内战是1642年至1651年间英国保皇派与议会派之间的一系列政治和军事冲突,议会派的主力是清教徒。1688年的光荣革命是一场不流血政变,议会废黜詹姆斯二世,邀请其女玛丽二世和女婿威廉三世共治英国,并确立了议会权力超过君主权力的君主立宪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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