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点像是一道谜题,说真的。头顶上总感觉有一阵阵的拍打。游在水里的人们无处可去,我感到恐惧,但我不认识这片水域。我对自己现在的生存状态已经很习惯了。我完全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也不算是死得很彻底。我漂呀漂,就这么漂着,虽然准确地说,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漂在哪里。起初是一片黑暗,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接着我随一股微弱的水流从北大西洋的深处浮了上来,我的周围也有其他东西,它们是海洋里的生物,在此之前我只在精美的瓷盘上见过它们,通常它们身上都淋着点黄油和柠檬汁。我发现自己是它们鱼类肢体运动的媒介,它们似乎完全无视我的意识。鉴于它们的无知,我甚至都不能烦到它们。但到了这个时候,我明白自己最根本的状态是由什么构成的,构成它的是一种以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智慧都无法解释的东西。一种让我措手不及的东西。

许多年之后——我不知道是多少年,但我很清楚这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依然有许多令人惊讶的事情在等着我。比如,此刻想要说话的冲动。以及从我上面传来的阵阵拍打,它们让我烦躁。我意识到船出了事后,便马上回到头等舱的吸烟室。我在一把塞满了靠垫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开始寻找一根可以点燃我的雪茄的干燥火柴。但我很清楚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正在发生什么。

或许那略微透露出了我的恐惧,一种只有我能发现的迹象,因为表面上看来,我显得很沉着:我坐下来,伸手去拿一根火柴。但我坐下来时已经在担心火柴是潮的。我本应该先找到火柴,再坐下来的。但我先坐了。然后才开始寻找。当然,房间还是相当干燥的。桌子上面,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只镀银烟灰缸和一个银质火柴盒,盒盖正中刻着英国白星航运公司的旗帜从基座上升起的图案。盒子里装满了火柴。我拿出一根,划了一下,火柴便点燃了。我将它凑到雪茄前端,想道,这只十分漂亮的烟灰缸很快就要消失了,真是可惜哪。我的手拿得很稳。叫任何人来看,都不会觉得我曾怀疑这个房间里的火柴不是干燥的。当然它们是干燥的。那个时刻,船刚开始往水里沉,不过这就好像一个健壮的家伙在这个房间里打牌度过长夜后,感觉下肢有点发沉。当然,水还不可能漫进这个房间。那得等到快结束时才会发生。但我之前还是担心火柴已经被弄坏了。

那个晚上,自始至终,恐惧从来都无关肉体。事实上,我并不是太介意放弃我的躯体所承载的生命。对我而言,躯体从来都不是一样特别有趣的东西。或许除了它吞云吐雾的功能,从我雪茄上冒出的厚重烟圈,就像市场上攀得高高的、仿佛活物一般的绳状印度球兰。一个人需要一个躯体,才能享用一支品质上乘的雪茄。我在那个房间里吸了第一口雪茄,房间就在这艘全世界最大的航船的第四根烟囱下面,此刻深更半夜,北大西洋的海水就这么填充着这艘纹丝不动的航船,雪茄烟的味道真是妙极了。

我抽着雪茄,感觉自己的脑门上有点冒汗。然而,这不是什么让人不快的事情。我身穿马德拉斯布衬衫,坐在平房的长廊里抽过许多支品质上乘的雪茄,虽然总会有一个男孩在那里扇蒲葵扇,但我的脑门也难免冒汗,这是在印度室外抽好雪茄的体验的一部分。那时我身边还总是摆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坐在逐渐下沉的船上,我想给自己倒一杯喝的。但我没有去倒。我希望保持头脑清醒。当事态显得严重时,我已经去过自己的船舱,并换上了晚礼服。在我看来,这是一桩公众事件。是一个庄严的场合。我觉得,即将要见面的君主,甚至比我们伟大的乔治国王的地位还要高一些。所以我觉得穿粗花呢西装不太合适。

现在我头顶上的阵阵拍打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没有大海里的生物,但我也没有像一些年里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拉到空中,被抬到云中驱散开来。我被合并进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其他活物,但又足够大得让我无法清楚地感知到它的边界。或许这个地方也没有很大,因为除了随着头上的活动而略微有所旋转之外,我并没有移动。但至少我所在的地方比一个茶杯要大。我曾一度盘踞在一个茶杯里,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到空间的局限。

我渴望穿上一九一二年四月那个周日晚上我所穿的那套晚礼服。我必须承认,一个躯体在正式场合还是很有用的。所有这些漂浮,对我而言似乎太过随意了。我期待死后的生活能有些更为正经的东西。一种安抚人心的礼节。一个符合情理的解释。秩序。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万王之王现身的迹象。只有这段初级且漫长的移居到这个我不认识的地方的过程。以及现在这种奇怪的警戒感。还有这些我感觉不得不说的话。

那里。我觉得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听到自己头上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一闪而过。假如这个声音真的是人在讲话,那我也没办法听明白讲的是什么。过了这么久,感觉到一个活人可能就在附近,对我而言是一件稀罕的事情。那个漆黑的夜晚,在北大西洋上,就在我们站在船首沉入水线之下在某处丧命时,我也是置身于听不清楚究竟在说什么的各种人声中,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听到了那桩性命攸关的事件。当时我正坐着抽烟,我的附近坐着一桌边打牌边滔滔不绝聊天的人。时间已晚。几乎快到午夜了。我有点不想跟这些人告辞,尽管那天晚上除了“晚上好”,我没有跟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说话超过二十句。我不是一个热衷于打牌的人。我坐在那里,抽了一整晚的烟,并惦念着有最新报纸可读的日子。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烟雾缭绕中在想什么。可能是在想印度。也可能是在想我在多伦多的姐姐和姐夫,我们刚不再生他们的气。

有一件事我倒是很快就意识到了,那就是我们停止不动了。我看看周围的其他活物,它们还是一贯毫无知觉的样子。于是我往上浮,走出来站在船尾楼梯由铸铁和玻璃构成的穹顶下面。我没有感到恐惧。楼梯看上去十分优雅,抛光的橡木护墙板,搭配镀金颜色的栏杆,被电灯照得亮堂堂的。我觉得,在没有自然破坏的情况下,像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坏的。

当然,那种想法现在看来是有点天真了,但那个时候,我刚从头等舱吸烟室里的皮椅子上站起来。而且我的想法受到了印度行政部门的影响。我还是一个热衷读报的人,报纸都在说这是技术的一个新时代,这艘不会沉没的航船则是这个时代的见证。再者,我是老单身汉,唯一的姐姐居住在最安全的国家。

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乘务员急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走下楼梯。“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他挥了一下他拿着的一个热水瓶,说:“情况不妙,我猜想。”然后便消失在下面的楼梯平台上。

我差点回到吸烟室里。但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完全停下来了,这肯定是不正常的。此时,两三个打牌的人就站在我身后的门道里,也在嘟囔这件事情。

“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了。”我说,没有看他们便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开阔的游步甲板上。

夜色一片寂静。一些人走来走去,看上去都有点心不在焉,但我没有理他们。我走到栏杆旁边,月光下的大海一望无垠、波澜不惊。远处可以看到一些形状轮廓,就像黑夜中睡在马德拉斯城外田野里的水牛。我会驾驶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回到我的平房,脑子里依然充斥着人们的谈话、交谊舞伴奏小乐队的音乐以及旋转的舞者,我会思考为什么有时候我自己阶层的社交仪式,跟我们在这里统治的人一样,让我感到陌生。男人们和女人们,装腔作势,经常只是为了触摸一下别人的伴侣。我并非没有觉察到。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去参加这些活动。即使我并不与别人来往。

我望着外面这些在水中沉睡的轮廓。突然身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现在是在劫难逃了。”她以美国人的平直语调说。

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我觉得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我转过身,发现她站在栏杆边,跟我之间的距离甚至还没有一只胳膊那么长。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庞。她看上去相当年轻,但不到两小时后,我又会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年轻。不过,第一印象是她很年轻,就是这样。也许还相当漂亮,但我不认为我当时注意到了这点。我猜想有些东西超出了我的观察能力。当我意识到她在跟谁说话时,她的话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完全不是。”我拿出这辈子学到的所有无知劲头说,“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处理的。这是一艘卓越的航船。”

“我没有惊慌失措,”她说,“你能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来,不是吗?”

“当然了。”

“我只是知道这件可怕的事情是真的。”

我靠在栏杆上,望着那些沉睡的牛。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我理解这个女人得出的结论。“你是在害怕冰川。”我说。

“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你不觉得吗?”她说。

月光下,她呼出一团白色的气息,我突然觉得对她负有责任。这里面不涉及任何私人的因素。但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处在危险之中的女子。至少她的恐惧将她置于危险之中。我感觉体内一阵熟悉的发紧,这让我很高兴。雪茄烟圈的作用,以及男人们轻松自满的聚集场所里那把椅子所提供的舒适感,此时都已消散尽了。但我依然感觉自己需要为一个沉溺在直觉中的女人驱散掉一些无根无据的恐惧。

“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呢?”我尽量语气温和地问她。

“我们困在一座冰山里了。”

我惊讶地发现这貌似很有可能。“就算是吧,”我说,“但这艘是最先进的海上航船。不透水的密闭隔舱让它几乎不可能沉没。我们会,也许,在最坏的情况下,延迟到达。”

她把脸转向我,却没有作出回应。

“你是一个人出行吗?”

“是的。”

“或许这是导致你焦虑的原因。”

“不是的。让我焦虑的是撞击时传来的那个低沉悠远的响声。还有我脚下所感觉到的震动。以及我们猛地撞进这些东西时的速度。”她冲黑暗中的那些轮廓点点头。我望了一眼,夜晚的空气让我感到一阵寒意。“而且我们立刻就停住一动不动了,”她说,“空气里有一股味道,我能闻出来。一股我以前闻到过一次的气味,是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家乡的一座煤矿垮塌了。很多人被困住,几个小时内就死了。我又闻到那种气味……这些才是让我焦虑的事情。”

“你不该一个人出行,”我说,“恕我这样说一句。”

“不,你不该这么说的。”她说着猛地将脸转向大海。

“对不起。”我说。不过我感觉自己是对的。女人独自一人容易像这样多愁善感,也没人能安慰她。我想要安慰这个站在我身边的女人。

这是否是穿过我曾经的大脑的一股涡流?一股我置身其中的翻滚水流?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突然我明白了:我想要安慰她的愿望是来自一种比责任感更强的冲动。我现在理解了,那个夜晚让她害怕的东西,我其实已经溶在里面无数年了。但跟她一起站在栏杆边时,我只是希望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夜晚能有一个人陪伴和安慰她,像父亲或兄弟之类的人。

“毫无疑问,你是出于好意。”她说。

“是的。当然了。”

“我认为女人也应该有选举权。”

“的确。”我说。这个看法我以前听过,通常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似乎总是一件难以接受且令人气愤的事情。但现在这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她在主张她单独旅行和选举的权利,但事实上,她正在担心自己不久就会死在北大西洋里。我很能理解这点,所以她的话并没有让我觉得挑衅刺耳。只是很悲哀。

“我确定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你将有机会来表明这个观点。”我说。

“改变来得比你想的要快。”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带着点活力,甚至还有些恼怒。我很高兴能听到这点。

“我没有想要跟你讨论政治观点的意思,”我说,“我只是想说你会熬过今晚,并且长寿的。”

她低下头。

“那是你最担心的事情,不是吗?”我尽量语气温和地问道。

不等她回答,一个我在吸烟室认识的男人从船首那边沿着游步甲板走过来。他从吸烟室里走出来有一会儿了。

“看这里。”他边说边给我看他的饮料。饮料里满是碎冰。“这都来自前井型甲板,”他说,“到处都是碎冰。”

我感觉到女人轻盈地绕过我的肩膀去看玻璃杯。这个男人显然是喝醉了,就不该跑来跑去散布让人惊恐的信息。

“都来自冰山。”他说。

我听到她急剧地呼气。

“我从来不在威士忌苏打里加冰块。”我说。

男人站直身体。“我是加的。”他说,然后踉跄着走开了,证明我没看错,他确实是喝醉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良久。

所有我能想出来说的话只是类似于“喂,喂,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她不是那种会被这种话宽慰的女人。我对她的了解已经有这么多了。这一事实一点儿也不让我感到讨厌。说真的,我为她感到悲哀。假如她想要做那类独自旅行、选举,且不用被一个在印度当公务员的古板老单身汉的陈词滥调所安慰的人,那么她对于灾难和死亡的强烈畏惧就有点荒谬可悲了。

于是我保持沉默,她最终把脸转向了我。月色洒在她的身上。当时,我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美丽。然而,现在我意识到了。在这种超越肉体的精神状态下,我总是能看得见。且看得相当明了。虽然当时并不能看清。现在一片黑暗。我上面的活动也没有明确的形式。但在海里,当我不可避免地往水面上漂时,我开始看到鱼,最后还看到了我头上像天花板一样的一片光亮。接着,我第一次——不可思议地——从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无垠大海上升了起来。我浮到空中,我知道自己变成了天空的一部分,旋转着进入一片缥缈的雨云中,躲开大海,像一个小精灵般潜入一大团灰色的水蒸气里。我好奇那里是否还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我倾听着寻找他们的声音。我尝试呼唤他们,虽然我并不能发出声音。也无话可说。不像现在,句子自动在我体内生成。假如我当时有这些话可说,或许我能大声呼唤跟泰坦尼克号一起沉下去的其他人,他们会听到我的呼喊。假如他们真的在那里的话。但就我所知——就我现在所知道的而言——我是一个独行者。

然后,我变成了雨水,循环开始了。我移进云里,落进潮汐里,最后我变成河水、溪流、湖泊、露珠和一杯茶。大吉岭。这个地方跟我曾待了很多年的地方差异不大。我最近刚从海里出来,但我不认为这个地方是马德拉斯或它的附近,因为我一定是从阿拉伯海出来的,而不是孟加拉湾。我先是在一个蓄水池里,接着是在一口井中,然后是在一把烧开的水壶里,最后是在一只瓷杯子里,杯胎非常纤薄:我能看到把我拿起来的一个女人的手的影子。我感觉杯子里装的是大吉岭茶,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知道的。或许我在这种状态下也能闻出来,但没了寻常的躯体,也许存在的只是对于气味的认知。我不能肯定。但我滑进了一个女人体内,之后我——我该怎么形容这点呢?——又自由了。我必须强调的是,我一直紧闭着我的精神之眼。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后来,我穿越次大陆和印度支那,接着在另一片无垠的大海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定,那片海是太平洋。然后,近期,我在风暴前沿中翻滚着越过一段崎岖的海岸,又随一阵大雨落到一片新的土地上。实际上,我认为自己已经抵达了一九一二年那个性命攸关的春天我起航要去的国家。

她的国家。现在我有点扯远了。我知道的。我在这份随我漂泊的记忆里看着她的脸——我猜想我会永远这么漂着——我开始理解她的美丽了,她从一开始就很美,然后我扭头看别处,就跟我当时的做法一样。我谈天说地,就是不提她的脸。她转向我,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我无法让我自己像平常那样自负浮夸。我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那是一种尊重之举。我现在明白了。我不知道她当时是否理解这点。但我也没说其他什么话。我扭头看别处。我望着外面的大海,即便是在那个时刻,大海也在试图吞噬我们,最后我意识到她消失了。

她也什么都没说。没说再见。一句话都没说。我倒也不是责怪她。不知怎么地,我让她失望了。她知道我们都会死去。当我转回来,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我对她的消失有点感觉。一种我很快就放下的感觉。它跟我的躯体有关。我感到一股寒意。但是,当然,我们正在北大西洋上,周围到处都是漂浮的冰。我希望我是在位于孟加拉湾附近的我的平房里,包裹在蚊帐里,不知不觉地陷入无意识中。那个时候,我是如此希望的。我不希望她回来。我只想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在一个我很熟悉的地方,一个我能随心所欲挺尸度日的地方。我想要裹得紧紧的躺着,嘴里带着雪茄和威士忌的余味,睡觉。

现在,我强烈地感觉到了某种东西,真的。虽然我没有一个躯体,但无论我是何种存在,我突然感到异常空虚。空虚啊。相当相当空虚。

我大声呼喊。就在刚才。我上面的拍打停止了,变成一种低沉的呢喃。水在动,一阵急剧的起伏,接着突然我的上面出现了微弱的光亮。我从黑暗的隧道里急冲进这个地方,不知道这是哪里,现在我能看到这个地方是结构化的,空间狭小密闭。那片光亮像一块方形的天花板似的罩在我的上面。我可以透过海水看到它,但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使光亮变得模糊不清。可能是一个蚊帐。可能是一块裹尸布。反正是有一样什么东西。相当奇怪,真的。

我想要思量这个我所在的地方,但我做不到。游步甲板上她所站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我转过身,她已经不见了,我朝两边看看,看到人们走来走去,但没有看到她。就在那一刻,我确定她是对的。我知道船要沉了,我也会死掉。

于是我走回我的船舱,关上门,拿出我的晚礼服,把它们摊在床上。走廊里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其他人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想象她像一个具有人形的印度幽灵一般在船上游走,向任何愿意倾听的人传播这一事情。我再度带着一种感觉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我想要她只跟我说话。希望把这种理解严格局限在我和她之间。我现在想清楚了,把那个想法从脑子里赶了出去。那个想法,不是指船会沉没,让我的内心微微一颤。我站站直,尽量让穿着内衣的身体笔挺,保持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克制和尊严,为这个可怕的事件仔细穿戴。

当我再度走到外面的游步甲板上时,我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下下。我内心某种老旧且强烈的东西把我带到了吸烟室的门口。这似乎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里面满是我可以轻易看出他们身上鲜明特质的人。我走进去,大家依然在打牌。有几张脸转向了我。

“一切都为我们准备就绪了。”我就事论事地说。

“是的。”他们中的一个说。

“你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下注了。”我对他说。

“不要鼓动他。”同桌的另一个人说。

“好吧。”我说。然后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知道我是来加入他们的。牌桌附近,我的椅子空着。接着我开始担心找不到一根干燥的火柴。习惯的力量——不,不是习惯;是我不屈不挠的生命本能——让我走进这个房间,走到椅子旁,我坐下来,担心起火柴来,然后我发现它们都是干的,我点燃雪茄,吸了一口,想到要去弄杯喝的,想到要跟比乔治国王更强大的君主见面,接着我的思绪突然从所有那些事情上转开了。我把雪茄放在镀银的烟灰缸上,起身走出了吸烟室。

我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找到她。起初,局势还是很文明的。他们开始把妇女和儿童送上救生船,大家也对此比较冷静克制。这些是头等舱的乘客,我在他们中穿行,我们所有人都小心地为挡了对方的道而致歉,或是互相请对方让一下。随着每一次的互相致歉,我开始越发担心起来。这种人类日常事务的礼仪,让我觉得跟事情的局面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反差。我能看出来救生船的数量是不足以应付这个逃生计划的。任何一个傻瓜都能看出来。我仔细打量那些我温和致歉,并也对我作出同样回应的人脸,但我的内心一点也不温和。我想要找到她。我祈祷,假如我没有找到她,那是因为她已经乘坐一艘质量上乘的救生船漂在外面的海上,远离这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接着,我往上走到舵手室下面的甲板上,从那里我可以看到前面的情况。船上各处的灯光依然很亮,管弦乐队正在附近演奏着一首华尔兹,在我的前方,船首处,船首楼甲板在海水的冲刷下已经沉没了一半。它正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现在,统舱里披着粗糙毯子、身穿法兰绒睡衣、头戴粗绒布帽子的人们正在拥上来,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也被辜负了,他们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新生活,但白星航运公司的大佬们并未作好拯救所有这些人的准备。

一个身上散发着大蒜味、胸口的襁褓里包着一个小孩的女人从我的身边挤过去,我又朝前看看。吊锚杆是整个艏楼上我唯一还能看见的东西。黑压压的海水已经吞没了我们的船首,我想要呼喊我在寻找的女人的名字,却意识到我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当然,我俩从未有人引见。这个女人跟我一起探讨了生与死,我们却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意识到这点本该让我放弃搜寻她,但事实上现在我却越发想要找到她了。

附近传来一声枪响,有人喊道:“仅限妇女和儿童。遵守秩序。”此时,我的身后有人在东推西撞,拔高嗓门喊着各种我听不懂的话,一片恐慌。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期间,我已经在头等舱的乘客中找了一遍,于是我穿过舰桥附近的一条通道,走到外面停放救生艇的甲板左舷。

她就在那儿。这里,这个时候,尚有秩序,妇女正在她们的丈夫和高级船员的帮助下登上一艘救生艇,但此时她们的动作并不优雅,而是有点匆忙笨拙。但她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她正站在栏杆旁,望着前方。我走到她身边。

“嗨。”我说。

她把脸转向我,终于我意识到了她的美丽。现在她完全被笼罩在舰桥的灯光下。我希望此刻还是在月光下,但在白炽灯耀眼的光线里,我能看到她纤巧的脸庞、明亮的深色眼眸,以及它们周围隐约的岁月痕迹,我觉得是让她的眼眸显得更加美丽了。她比我年轻,但她也并非是一名年轻女子;她是一个有阅历的女人,她的生活方式可能很有趣、很值得聊一聊,要是我们是在其他地方的话。但我知道,要是我们是在其他地方,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也不会有这种冲动——哎,这种冲动——去跟她说任何话,更不用说是聊她的人生故事,或是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了,虽然我的人生很可怜,但我觉得她会喜欢印度的。这是一个光线被蒙住的奇怪地方,当我漂在这里时,我认为她会愿意去印度,她直觉非凡,耳聪目明,明察秋毫,用脚底便感知到了我们在劫难逃,我认为她会愿意用所有这些敏锐的感受力来体验在印度的日日夜夜,聆听黑暗中动物的叫喊,嗅闻孟加拉湾的气息,躺在罩着蚊帐的舒适床上悄然入眠。

这可能是我在说话吗?这是什么感觉?说到跟这个女人一起睡在一张床上?我漂在这个地方,我头上的覆盖物正在移动。覆盖物被掀掉,可以看到两个人的影子。但驱使我的是我死掉的那个晚上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她站在那儿,她把脸转向我,我现在明白了,她一定是知道生活在一个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她看着我,我说:“你现在必须上那艘救生艇去。”

“我正准备下去等着。”她说。

“不要乱说。你始终清楚发生了什么。你必须上救生艇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你这么做。”我现在意识到,这个回答是多么没有说服力。但她盯着我的脸看,那双深色的眼眸打量着我。

“你换上了礼服。”她说。

“为了跟你告别。”我说。

她略微一笑,抬起手。我准备接受她的抚摸,但她的手却停在了我的领带上,替我调整了一下领带,然后又落了下去。

“请动作快一点。”我试图态度强硬,但说出来的话却轻如耳语。

然而,她转身,我紧跟在她的身边,我们一步步地一起走到救生艇前,一道强光从我们头上照下来,那是一束噼啪作响的橘红色光线,一片刺眼的眩光,她在我旁边,再度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手和胳膊似乎早就死了,仿佛它们已经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因为它们没有动弹。我转身,看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我说:“长官,请让这位女士现在就上救生艇。”

穿制服的男人向她伸出手,她握住它,走到一队女人的尽头,片刻之间,她就踏上了救生艇。我退回到黑暗中,冷得要命,我感觉到某种可怕的东西。你或许会以为我是害怕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你错了。我感觉到的是其他一些我尽量不去仔细思考的事情。绞盘开始转动,我迈步上前去最后看一眼她的脸庞,但救生艇已经消失了。我举起手。它们在我的眼前挥舞,我却不是很理解。我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

于是我回到吸烟室,那里空无一人。这让我十分高兴。我坐在皮椅上,划了一根火柴,我把它举到雪茄前,接着我又把它放下了。我不能抽烟,我对此也不能理解。

但我的上面有两张人脸,它们贴得很近,试图看清我漂浮的这个地方。我移动了一下。我构思出这些话。我知道当我大喊时,他们听到我了。当我感觉这种灵魂的存在也很空虚时,在我上面拍打的正是他们。他们不是在海里游泳。他们也没有在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那个夜晚跟我一起淹死。我站在她的面前,我的胳膊死了,我的手也动不了,一种沉寂的悲伤始终贯穿着我拥有肉身的有生之年,现在我知道是什么把我带入这种悲伤中了。现在我也知道我的呼喊打断的是什么了。这两个在我上面的人正漂浮在这片海面上,他们在互相触摸。他们已经知道举起手,互相触摸对方了。

我在夜之尽头遇到了她,我放下雪茄,等待着,很快地面被掀起,我跌到墙上,椅子压在我的上面,我不记得水淹没的那一刻,但这无关紧要。我已经死了。我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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