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发现自己能以另一种方式看东西的:一天晚上,我和罗伊大吵一架,这对我们而言不算稀奇,真的,但他用相当难听的字眼骂我,骂了一句又一句,然后我的玻璃假眼就掉了出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我动手。平时当其他丈夫和妻子出现在法庭的证人席上时,我都是坐在前面记录下他们的发言,但这次情况不同。罗伊可以把话说得很难听。他说:“洛瑞塔,你是一个又蠢又贱的女人。就像现在。你应该看看你自己脸上愚蠢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蠢的脸。”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我真的很受伤,我知道。但有好一会儿,我俩都沉默不语,我的内心空无一物。就像在法庭上,我虽然不说话,但我的双手却以每分钟一百七十字的速度飞快地打字,仿佛手自动会听人说话一样,听完手也就停下不动了。有的女人会在证人席上哭,但会尽量把哭声压低,因为这让她感觉难堪。我只是坐在那儿,等待,我知道她在哭,但我甚至都不会抬头看一眼,人完全放空。我就是以这种状态面对罗伊的,就在他说从来没见过比我更蠢的脸之后,他在等我告诉他说他是对的,我猜想,然后我打了我自己。我的手就这么飞起来,扇了我自己一个耳光。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做法,我猜。他不会这么做,所以就该由我来这么做。

突然,我盯着罗伊看,他就有点慌神了,但除了他的脸,我的脑子里还有另外一幅场景。模糊一片的小百叶窗和碗碟架,还有天花板和粉红色的东方地毯,天花板、地毯,接着又是天花板。然后,所有这些东西和罗伊的脸都被我看在眼里,两者都很真实,很清晰:罗伊脸上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烟雾探测器上的红灯也一闪一闪的。我的玻璃假眼从我脸上飞出去,掉在离我大概十英尺1远的地毯上,正盯着天花板,我则是通过它在看东西。

罗伊说:“这他妈的真是让人受不了,洛瑞塔,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闭上眼睛——我脑子里的眼睛——只是为了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果然,我还是在看着天花板。当我睁开眼睛时,罗伊不见了。我听到他的声音飘出房间。“把你的玻璃假眼装回去,洛瑞塔。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已经逐渐接受了关于我的这件事情,那就是我有一只玻璃假眼。这是一只质量上佳的假眼。跟我十分匹配。所以这并不让我感到恶心。我走到躺在地毯上的假眼边,低头看。然后又抬头看。与假眼同步。我那深蓝色的假眼就这么躺在粉红色的地毯上,我只能说它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惊吓。假眼一定是睁得很大,我猜想。在我的脑子里,我的脸盯着下面看,用的是另一只更像矢车菊那样的蓝色的眼睛,真眼旁边是一块皱巴巴、等待填充的凹陷。

“你真是漂亮啊!”我说。说出这句话,就跟我打自己一样,让我十分吃惊。

那天晚上,我和罗伊和好了,我们总是这样。我们躺在床上,漆黑一片,我思考着所有这些事情。我以前听过那些话。有些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也有些是我在离婚法庭上从其他女人的故事里听到的。在某一时刻,男人们开始为一些小事情而生气。他们不再碰你。然后一旦你怀疑他们,在一小段时间里,他们会尽量表现得好一点。但这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我认为这些男人还是具有一点好品质的,他们知道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这个他们背叛的女人。几个星期前,罗伊出乎意料地送花给我。“为什么?”我问他。

他说:“因为,你懂得,我们是夫妻。你是一个好女人。”

我听过很多其他人的故事,足以意识到这些词是很吓人的。我说:“这不是理由,罗伊。你多少年……都没有送花给我了。”我差点想说有十四年了。我知道是十四年。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有一次,我突然想到距离他上回像这样对我示好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算出究竟是隔了多久,然后一边等待,一边数着日子。相当可悲,真的,那么多年里,你一直有注意到这点,却连说些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但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告诉他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以让他的情绪发生巨大的变化。他现在很容易大发雷霆。这是另一个迹象。“那么都见鬼去吧。”他说着从我手里一把夺过花,把它们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于是,在我的假眼睛掉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就这么在黑暗中躺着,我能透过假眼洞察一切,我思考着我和罗伊之间的事情。他正在车库里制作一架飞机。一架真正的飞机,一个套装模型。他之前做过一架,带出去飞过几个星期,然后卖掉了。这一架是他为自己做的。新飞机就摆在那儿,他每天都去那儿,飞机的骨架,它的翼肋和翼脊,都暴露在外面,我出去上班时,他就去摆弄飞机,我在法庭上记录下所有那些女人等着要倾诉的话,但她们都已经来不及挽救她们各自的婚姻了。

这让我想到我自己的婚姻。我喜欢罗伊。罗伊是这样一个人:我遇见他时,他是一名飞行员,在机场教人们如何把塞斯纳飞机2飞出去。所以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说:“我想要向你展示你从未见过的锡达拉皮兹3地区的风貌。”于是他带我飞上天,我们飞出城外一点,在玉米地上方飞了好几个八字,我们又往下低空飞行,追逐几头阉牛穿过一片草场,接着我们猛地攀升,拂过一些黑栎树的顶部,我们又去绕着一个谷仓慢慢地飞了一圈。他边飞边说,看这儿,看那儿,随便尽情看,洛瑞塔。然后他驾驶着塞斯纳上蹿下跳,他大笑着触摸我的手,确保我有注意到这些。我看到的是,这个男人像大男孩一般,把三轮车踏得飞快,只为在女朋友面前出风头,我喜欢这点。我想要伸手去把他的头发挠挠乱。有时,他会带我去车库,向我展示他所完成的部分。他依然会这么做。就在几天前他还让我看了飞机。瞧,洛瑞塔。我正在给飞机装上外壳。

但我妒忌的不是车库里的那架飞机。我倒是希望问题就是这架飞机。我想到他有时候依然会向我展示他做了什么,但接着我想到了他肯定在交往的那个女人,然后我又想到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塞斯纳飞机上,他看到他的左边有样什么东西掠过,他开心地轻声喊了一下,他没有说“瞧”,而是朝我们这边调头绕回去,朝反方向飞,他凑近我说“那儿,洛瑞塔”。我看到太阳朝草原中间的一个小池塘洒下无数金色的光片。“我会永远为你调头。”他对我说,而且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眼睛。他听说我的玻璃假眼后毫无退缩,这甚至是在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前,他还说,假眼睛只会让他越发意识到我的另一只眼睛是多么美丽。

但他可以说话很难听。而且他会跟其他女人上床。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对这类事情见多识广。几天前,他没有告诉我,就洗了床单。就是我们自己睡的床上的床单。这是一个坏迹象。

我思考着所有这些事情,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被子下面轻微地移动着。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对我的手指们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故事。然后手指停下不动了。因为我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沉寂。眼泪开始涌出来。我最初产生挠乱他头发的冲动时,我并没有那么做。我一直等到我们婚礼结束后的当晚,等到我们第一次做爱时,才去挠他的头发,这是我想要的方式,我们在锡达拉皮兹的社交圈处理这类事情也依然是这样的方式,虽然当时已是七十年代早期,任何其他地方风气都很开放了。在这个我的假眼掉出来的夜晚,我意识到,在我们结婚前的那十个或十二个月中间,我总是说,不行,不行,得等到我们结婚,罗伊。我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真正感到自己对生活有所掌控。那种感觉很好,说真的,在跟罗伊结婚前的那几个月里。倒不是说我不想要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并抚摸他的全身。但掌控我自己的人生更为重要。

此时,我在床上翻个身,罗伊背对我,正轻轻地打着呼噜,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脑袋,但我并没有真的碰到他。他的头发跟那些欢快奔跑的阉牛的颜色一样。也和它们的一样乱成一团而且卷曲。我依然想用指尖梳理他的头发。她也会这么做吗?现在我想像犁地一样用手指彻底梳理他的头发。像一道锋利、坚硬的犁刀刃。有人睡过这张床了。或许就在今天。我忍着没有哭。我仰面平躺着,在黑暗中盯着上方,我想我的玻璃假眼睛正注视着警报器闪烁的红光。我的脸烫得要命,仿佛可以触发所有的警报器。我的眼睛。无数案例让我明白,婚姻可以因为任何像这样的小事情而破裂,比如洗衣机里的一条床单,对方某些令人生疑的良好表现。我不想这样处理问题。突然,我有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晚上,罗伊锁着门待在洗手间里。他正一边清嗓子,一边像牛哀伤地轻叫一般放着屁——我们结婚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当我面放过屁,这是一件我有时觉得他好,有时又想责怪他的事情。他要么是尊重我,要么就是跟我毫无亲密感。但我隔着主卧洗手间的门,能听到他发出的声响,我准备发作,但我临时起意,拉开被子,仔细看了看床单。床单没有被洗过。我弯下腰,闻了又闻,试图捕捉一丝一毫她的香水味或她的体味,但除了隔天后隐约的汰渍洗衣液的气味,我什么都没闻到。然后洗手间里的响声停了,我站直身体,我之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个透明的简约玻璃杯——我拿起杯子,等待着。

罗伊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睡衣纽扣一直扣到喉咙口,准备睡觉,他没有立即朝我看。他走到他睡的那边床,掀开被子,把枕头拍拍松。然后他意识到我没有做同样的事情,于是他抬起头。当他注意到我时,尽管我装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但我却抬手一按一摘,一下取出了我的玻璃假眼。我小心地把它丢进水杯里,虽然我的脸有别到一边,但罗伊和房间的另一头却波动起来,接着又变得清晰,仿佛他正在浮起来,但实际上是我的假眼在下沉。罗伊站起来,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我随假眼沉到水杯的杯底,我从那儿盯着他看,直勾勾地,看得很清楚。

“洛瑞塔,你在干什么?”

“我打过电话给医生了。他叫我晚上让我的眼眶休息休息。”

我不喜欢罗伊耸肩的方式,仿佛他在说随便怎么做都是一样。但我们就是到了这种状态,我和罗伊。他爬上床,我小心地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我能从那儿看到整张床。我甚至还在床头柜上摆了一个花瓶,以让水杯显得不那么突出。他没注意到花瓶。

然后灯灭了,我们并排躺着,罗伊还没转身背对我。我俩都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当然我能看到这一切。被子被拉起来盖到我们的喉咙,我俩的面孔并排飘浮在微弱的光亮里,一起飘进无意识,我和罗伊,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一起在爱荷华上空到处飞,一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吵架,也是一起互相激怒对方。这里面甚至有一种亲密的感觉。于是我们就这么躺着,一片寂静,侧卧时只有我的那只好眼睛露在外面,我看到的东西让我内心有种甜蜜的感觉,而我正在做的事情突然让我感到一阵悲伤。我差点想把假眼从水杯中钓出来,装回脸上,让它留在眼眶里。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必须得知道。事情脱离了它们的寻常框架,我必须得看明白。

这个夜晚很奇怪。我睡了,但好像又没睡。我做梦了,但好像又没有做梦。无论我睡得有多么沉,我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我和罗伊,我们并排躺着,他很快就用背对着我,但后来又转向我,甚至一度还把一只沉睡的胳膊搭在我盖着被子的腰部,这个动作是如此自然,让我好奇自己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究竟获得过多少次这样无意识的拥抱。

第二天早上,我把假眼睛装回去,我去上班,罗伊则去摆弄他的飞机,在某个时候他又去见了那另一个女人。或者,是她来找他的。但我还没准备好处理这事。我必须先让罗伊习惯我把假眼放在水杯里。于是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星期,接着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在床上闻到了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床单又被洗过了,于是我明白是时候了。

那天晚上,罗伊私下放屁时,我把装着假眼的水杯放在花瓶的正前方,并让花垂下来盖在水杯上面。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跟罗伊轻声说我必须去法庭誊写一些笔记,我戴上太阳眼镜就出门了,我的玻璃假眼依然留在床头柜上。

开车去上班的路上很难熬。我很高兴他只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否则我可能会在高速上送了自己的命。但光是看他翻身仰面躺着,头发扁塌塌的,仿佛被牛舔过一般,就够难的了。他依旧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他把小臂搭在眼睛上,以阻挡从百叶窗缝隙里照进来的早晨阳光。他移动了一下腿,一声喇叭朝我轰来,因为我漂移到了另一条车道,朝着罗伊的腿移动的方向。我把车拉回来,看看后视镜,镜子中我的脸被太阳镜盖住了。我知道太阳镜的下面是什么,法庭上是不许戴太阳镜的。

于是我在距离法庭办公楼一个街区的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来。遮住我的眼眶有几种选择:白色的粘贴纱布;肉色的贴布;一个附有头带的单边布眼罩,这个眼罩全白的底色上有粉色的小花图案,像婴儿的睡衣;一个附有黑色头带的黑色单边眼罩,就是海盗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款式。可我是观众,不会出现在电影里,虽然罗伊还在睡觉,但他已经动起来了,此时他的脑袋朝后仰着,嘴巴张得很大,腿在被子下面慢慢地划动。罗伊是这部电影里的明星,他为他自己的大秀准备就绪了。我抓起一盒肉色的贴布,拿到收银台,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女子,挺漂亮的,但依然在与荷尔蒙旺盛期的青春痘抗争着,我好奇将要出现在我守株待兔的假眼前的女人有多大。也会是这么年轻吗?

我抽出一张二十美元,塞到这个可怜的女孩手里,刚准备把自己的恐惧发泄在她身上,罗伊突然醒了。“你听到了什么?”我说。

“不好意思,请再说一遍?”收银员说。

“没事。”我对她说。罗伊抬起头。“那是她吗?”

“是谁?”

“你说什么?”我对收银员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女孩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加快速度找钱给我,一时间这看起来很可疑。仿佛她要赶着去见罗伊或做什么似的。“你要下班了?”我问她,即使我已经放弃了这个短暂闪过我脑海的疯狂念头。

“没有。”

但接着罗伊伸脑袋的原因突然就清楚地显现了,原来他是为了舒展一下痉挛的脖子。现在他又变得懒洋洋的。“还不起来,”我说,“你这个王八蛋。”

找零被硬塞到我的手里。“你自己数一下找零吧。你这个老婊子。”

我离开收银台时,女孩说:“我真下班时,我的男朋友会等在这里。”我走出门,罗伊正坐在床边扭动他的脚趾。自命不凡的家伙。他看着自己的脚趾,洋洋自得。我想要立刻开回家,在厨房找样东西打他。但至少我意识到他不是那种会在便利店流连,接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女孩下班的人。

今天我在离婚庭上班,我进去检查我的机器。罗伊已经走开一会儿了,他去了洗手间,我想。我坐下来,装好纸,从后面拿出接收器。我们还在用一台老式的纸带打孔机4,我打字时它会发出一种极为轻柔的嘎吱声。一种好听的声音。我打出几个测试词,突然罗伊赤身裸体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身上还是湿的,我在场的情况下,他很久没有这样裸体走进房间了。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下。虽然只有我的假眼在房间里,虽然他也不知道假眼在那儿,但我一度还是觉得他这么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我。接着我内心猛地一跳,转念一想,我顿时激动起来:他这么做是为了她,她快要走进来了。然后我一下子泄了气。我意识到,他这么做既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她。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看,抓抓屁股,朝放他内衣的抽屉走去。

我发现我的两只手一直在工作。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罗伊身上转开,我拉直速记员的卷轴,把上面的速记字符重新翻译成普通的文字,我受过这方面的专业培训。他赤身裸体,我之前打出来的速记字符写道,他正站在床边,我很久没见过他那晃荡在外面的玩意儿了。你晃荡在外面的玩意儿看起来很可爱,我的老罗伊。我希望你可以像这样在我面前走动。但她恰好在我的视野之外。我能感觉到她。接下来的这个部分是写给她看的。如今有些女人比我更了解这玩意儿,你这个自命不凡的婊子养的。去穿上你的平角短裤,我才不在乎你的身体呢。

这有点吓到我了。我撕下写有这些文字的一截纸,把它揉成一团扔进我的包里。我站起来,踉跄地沿着走廊走进我们小小的书记员休息室里,我走到那儿时,罗伊已经迅速穿好衣服走开了。床上空荡荡的。房间也空荡荡的。我对此感到高兴,我倒了一杯咖啡,在一把瑙加海德5革材质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快速喝着咖啡,好让它烫到我的嘴。我是故意那么做的,我想。然后我想到,我还应该把咖啡倒在我的手上,烫伤它们,那我就有借口回家去了,我应该在任何事情发生前快点赶回去,或许应该在她到之前就回去,驶上房前的车道时我会按汽车喇叭,以防她早到了,我要等在外面,假装翻我的包什么的,等她悄悄地溜出后门,然后我会冲进去,拿到我的假眼,并把它装回头上,那样我就不能再监视了。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烫到了嘴,对于现在来说,已经足够了,而且床也是空着。我说服自己今天一整天都会是这样。他只会去摆弄他的飞机,我会在傍晚回到家,情况不会有变化。我现在想要的就是这样,我认为。暂时而言。

他们开始第一次叫开庭了,我走出房间,眼前只有这张空荡荡的床。我也没有填满这张床,我意识到。我爬上这个东西,躺下来,一动不动,毫无热情,这样子持续了好几年。我每走一步,那个形象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这些走廊的每一个拐角。

接着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对打字机,我准备好了用我的双手来思考。附近传来一阵轻轻的谈话声,是从旁听席那边传来的,我们大家都等着,法警说话后,我们全体站起来,我的脑子里只有偷偷照进来的太阳光。狭窄的长条形光束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按对角线的方向在床上移动,速度很慢,所以当下不容易觉察到,但过一会儿,就能清楚地看到,光线就像是时钟上移动的指针。

我处在一个运行速度更快的地方。现在我正用指如飞地打字。一个女人受够了。她想要摆脱出来。她正坐在证人席上,她有一张圆月般的胖脸,眼皮浮肿,她离我很近,仿佛我伸手就能碰到她。她有孩子,她想要完整的单方监护权。我和罗伊从未有过孩子,我们也从未探究过原因。当我们意识到这点时,我们已经不再在意了。

我正想到这里,证人席上的哭诉中断了,我感觉到我的手打下这几个字:一个悲伤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我想。法庭上没有人说这几个字。我告诉自己的手要专心听话。我眼前的床空荡荡的。太阳已经从床上移走了。法官递了一个纸巾盒给证人席上的女人,我的手则写道:你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上以八字形飞来飞去,然后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你躺在一张床上,你不屑于触摸,你也不在乎你从来没让我怀孕过。

我抬起手,弯曲一下手指,又把它们绞在一起,试图把它们的不专心挤出来。附近传来轻轻地吸鼻子的声音。要集中注意力,我提醒自己。我把手放在键盘上。女人说她现在准备好了。

接着罗伊和他的女人踉跄地进入我的视野。他们已经抱在了一起,打着转穿过房间。我倒吸了一口气。很大声,我知道。法官也有一张圆脸。我透过坐席的侧边栏看到他抬起头,于是我把自己大声的喘息变成了一阵咳嗽,并俯身凑近键盘。我的手很怕法官,所以它们就乖乖地聆听证词,但我除了双手以外的其他部分却看到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她的长发凌乱地盘起来,仿佛她昨晚是湿着头发仰面睡了一夜似的。她的胳膊环绕在我丈夫的身上,现在她的两条腿也绕了上来,她和罗伊倒在床上。

我努力闭上我头上的这只眼睛。但我想要闭起来的是我那只在玻璃杯里的假眼。我已经看够了。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的手写道,这句话是证人席上的女人说的。但是接着,他们互相扯掉对方的衣服。今晚我会在床上找到一床的纽扣。我睁开眼睛,现在我的手听不到法庭上的对话了,但我恳求它们好好表现。“请不要这样。”我很轻很轻地说,我是在对我的双手说,也是在对我的丈夫说。证人席上传来的愤怒证词正在将我淹没,我又低语道:“不要。不要这样。”

他俩赤身裸体,她的屁股比我的要宽,像一个大盆子。“死肥婆。”我轻轻地说。但听我讲一下。我有批评的权利吗?至少她的肥肉正紧贴着罗伊的身体,而且他想要这样,她爬到罗伊身上,罗伊仰面躺着。他正躺在我睡的那边床上。我的那边。“滚到旁边去。”我大声说。

“怎么回事?”法官说。

“那句话我可以再听一遍吗?”我说。

法官转向证人。“请再重复一遍你的回答,以便速记员记录。”集中注意力。我再度闭起我的那只好眼睛,聆听我的双手,他们正谈到有关一个丈夫不愿聆听的事情,他毫不在乎,我可能是在写下这个女人的证词,也可能只是在写下我自己脑子里的话。但我也不在乎,老实说。我也停止了聆听,老实说。那个女人甩着她凌乱的头发,她的脑袋仰到后面,面孔对着天花板。我看着罗伊。从我们床边的玻璃水杯里,我注视着我丈夫的脸。他的脸会告诉我一切。

“他不在乎。”我大声说出这句话,我意识到。罗伊的脸立刻就告诉了我一切。他的嘴巴僵在那里。他的眼睛毫无生气。

“你又没听清楚吗?”法官说。

“是的,法官阁下。是‘他不在乎’吗?”

“你说得对。”证人席上的女人说,她一脸急切地转向我。法官是男的。她的律师是男的。她丈夫的律师也是男的。她转向我,她很高兴看到有人能理解她。“你说得对。”她说。

法官对她说:“我们想要知道你说了什么。而不是你是否赞同速记员认为她所听到的句子。”

她又说话了,重复她之前所说的话,我的手正在工作。但接着它们停住了。在我床上的女人低下头,转过来径直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的嘴巴在动。罗伊的脸也转向了我。

接着,法官喊了我的名字。他从椅子上半站起身,也在看着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没事吧?”

那个女人从我丈夫的身上爬下来,起床,走向我——我意识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我现在能跟她当面对峙,把她暴打一顿似的。

法官对两位律师说:“洛瑞塔是我最好的速记员。”

女人弯下腰,她卷曲的头发垂下来,她把脸凑近我,她的鼻子被我的那个玻璃水杯放得很大。

“出什么问题了,洛瑞塔?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是的。”我说,我很高兴自己选了像一块大邦迪一样的贴布眼罩。

那个女人的一双大眼睛,跟脏脏的引擎机油一个颜色。看到它们,让我怒气冲冲,我用手捂住眼睛,但摸到的只是贴布眼罩而已。

“你能继续吗?”法官问。

我想到罗伊那张死脸。他可能会不管这个女人。他可能还是想要我的。我说:“我不知道是否还能继续。”

“你想试一下吗?”

“我不知道。”我说。

但这时女人的手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杯子里的水变得混浊,我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接着我的眼球直接与那个女人的眼球面对面了,然后房间天旋地转,上下颠倒,我又稳住了,却变成从侧面看着罗伊。他的脸不再是毫无生气了。他的嘴巴张着,眼睛吃惊地瞪得很大,我意识到那个女人把我的假眼塞进她的肚脐眼里去了,就像是肚皮舞娘戴的珠宝。

“哦,天哪!”我喊道。

“出什么事情了?”法官说。

我的假眼正在接近罗伊表情凝固的脸。

“我的眼睛。”我说。

罗伊不能把它从女人的肚脐眼里拿出来,我认为他知道我正在监视他们,我跟他离得很近很近,他的脸开始低下来。她正站在他面前,把他的脑袋往下压。

“停下!”我喊道。

“我们会找个人替你,洛瑞塔。”法官说。

“不要!”我大叫。

“这是为了你好。”法官说,“你显然正处于痛苦之中。你不必这么做,假如你感到很痛的话。”

罗伊一下跳了回去,他和法官在我的脑子里并排站着。然后罗伊的脸抬起来,他朝她微笑,一个虚情假意的温暖的微笑。

“我感到痛苦。”我说。

“那就停下来,洛瑞塔。”法官说。

罗伊的手冲我伸过来,他一把捏住我的假眼,我顿时飞进了被褥里,陷入一片黑暗。

如今我的面前只剩下法官了。我的手抬起来,摸摸我的贴布眼罩。又摸摸我的脸。动作十分轻柔。“我可以离开。”我说。

“是的。”他说。

于是我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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