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很快传来了冬日的气息。庭院里的鸟儿变换了品种,幼儿园鸟舍中开着加热器,玫瑰园的玫瑰枯萎了。参观宾馆的人减少了,兼职的女孩也减了一个。随着天气变冷,头疼的日子逐渐增多,但每个周末小鸟叔叔还是会去堤坝旁的公园。

“小鸟叔叔。”

从仓库里取出加热器准备装在鸟舍时,一个孩子叫住了他。

“你有一个装小人的盒子,对吧?”

说话的正是曾被老人擦过脸的女孩,穿着和那天一样满是毛球的袜子。她似乎是从教室里跑过来的,口中喷出白色的气息,脸颊上染着健康的红晕。头发扎成两条辫子,耳朵暴露在空气中,仔细一看,原来女孩的耳朵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形状,不愧是老人看上的。

“您现在带着吗?”

“没有。”

小鸟叔叔摇了摇头,“盒子是那个老爷爷的。”

“是吗?老爷爷的死期,你听到了吗?”

“呃,怎么说呢。”

“这样啊……”

女孩微微歪了一下头,手指搭上铁丝网,眼睛追着文鸟的动向。

“你喜欢文鸟?”

“嗯,但是它们眼睛周围那圈红色看上去有点可怜。”

“为什么?”

“因为看着就像用针头扑哧扑哧戳出来的一样。”

的确,文鸟的眼睛周围镶嵌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红色珠子,成了区别于其他鸟类的最明显特征。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打针的时候,女孩的脸上有一丝阴霾转瞬即逝。

“文鸟们不会痛的,不用担心。”

小鸟叔叔安慰她说。

“真的?”

“嗯。”

女孩一只一只地打量着栖木上的文鸟,担心它们是不是还在滴血。扎成两束的辫子乖乖地垂在后背,罩衫下面露出笔直的腿,虽然穿着毛线袜,看上去却还是很冷的样子。

“但是,”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文鸟说,“要是能把那个红圈摘下来,做成耳环一定会很漂亮。”

“耳环?”

“对,就是挂在耳垂上的那个。”

小鸟叔叔再次端详文鸟的眼睛。要是用针尖在眼角轻轻一挑,没准还真能轻松地把那个红圈摘下来。离开了黑眼珠之后,那红色一定会更加纤小,一不小心就能用指尖捏碎。除了文鸟的眼睛以外,也就女孩的耳垂称得起这红色了吧。尚未被任何人的手沾染过的耳垂柔软,半透明,柔润光滑,和红圈一样柔弱得似乎很容易被捏碎。要是在它上面点缀一粒血滴,该多么惹人怜爱。她奔走时的模样,几乎让小鸟叔叔以为是文鸟正在飞翔,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

“家里人还没来接你?”

为了不让红圈从耳垂上脱落,小鸟叔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嗯。”少女转过脸,点了点头,“妈妈有急事来不了了,我在等爸爸。”

就在这时,文鸟们开始一只接一只地鸣叫起来。音色比血液清爽许多,仿佛许多干净的水珠正从它们的嘴尖喷洒到天空中一般。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尽管手脚依然冰冷,脸上却有一层薄薄的汗。

老人虽然擦拭了女孩的油脂,却没有碰到耳垂。文鸟的耳饰一定没有被任何东西所玷污,小鸟叔叔在心中默念着安慰自己。

“小××,你爸爸来了!”

远处传来了园长呼唤的声音。

“石头长椅真是好冷啊。”

老人既没有裹围巾,也没有披上大衣,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没型的西装。几乎没有打羽毛球的人或是在河堤上睡午觉的人了,公园里静悄悄的。阳光照到公园,很快又被飘向下游的云层遮住。

“是啊。”

从刚才起,老人就一直把虫盒放在耳边,但金钟虫完全没有鸣叫的意思。他的手麻了,一直颤抖。昏暗的云层下,虫盒也没有失去光泽,每一道镂空花纹都被擦拭得闪闪发亮。

“已经不行啦,这家伙。”

老人晃了晃虫盒,盒子里传来干燥的、细微的声音。他一边往颤抖的手上吹了一口气,一边按下虫盒侧面的凸起,托着底板,滑动镂空的小窗打开了它——就和之前向小鸟叔叔介绍时一样。老人连看都没看一下,随手将盒子翻了过来。什么东西掉在两人的脚边,小鸟叔叔下意识地收回了脚。好久才看清,原来是金钟虫。

金钟虫应该死了有一阵子,身体彻底干枯,触角脱落,还掉了几条腿,合起的羽翼又黑又脏。这寒酸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它就是那悦音的创造者。

“尽情鸣叫,叫够了,天气一冷马上就死了。”

老人说着,一脚踩碎了它。金钟虫的尸体在那双积满灰尘的皮鞋底下,轻易地化成了一堆粉末。

下一周,再下一周,老人都没有出现。也许在金钟虫的季节再度到来之前,他都不打算来公园了吧。他虽然教会了小鸟叔叔如何分辨好的金钟虫和保养虫盒的办法,但住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小鸟叔叔却一无所知。小鸟叔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凝视着水流、天空和聚集在河岸边的野鸟们,突然觉得老人来了,往河堤上一看却总是没有他的身影。太阳西沉,到底还是有些无聊了,石头长椅也的确太冷了。小鸟叔叔无奈地跨上自行车,去超市买了少量的食品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事情发生在星期天,小鸟叔叔像平常一样从堤坝公园回家的路上。拐到那条通往幼儿园后门的小路上时,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刹住自行车。有一个人影正趴在栅栏的凹陷中,凝视着鸟舍。

那片记录了哥哥身体形状的栅栏虽然有些生锈,但依然保持着当时的形状。除了小鸟叔叔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人们从小路上走过,从不会将视线投向那里。认出那个凹陷处的人影后,有那么一会儿,小鸟叔叔几乎挪不动脚步。

他当然知道那人不可能是哥哥(虽然在一瞬间期待过)。凝视鸟舍时的热情与哥哥不相上下,但人影比哥哥小了许多。

是那个文鸟耳环的女孩。光线已经暗了下来,附近没看见她母亲,她小小的身体正好嵌在凹陷里,看上去毫无忧虑,十分淡然。周末的幼儿园笼罩在黑暗中,四周全无人的气息,文鸟也全部集合在栖木上准备睡觉了。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出青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一个人?”

小鸟叔叔慢慢走近她。

“啊,小鸟叔叔。”

女孩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天真无邪。

“早点回家吧,马上就入夜了。”

“嗯。”

虽然这么说,但她却没离开栅栏。

“刚从风琴班下课。”

“是吗?”

她的脚边是一个缝着音符的手提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乐谱。小鸟叔叔站到女孩身边。一旦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眼前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哥哥:告诉自己金丝雀品种的哥哥,侧耳倾听鸟类鸣啭的哥哥,只是专心靠在栅栏上的哥哥。

“已经不叫了呢。”

“天黑了就不叫了。”

“因为害怕吗?”

“不是,是要睡觉了。”

身边有一个人,现在正和她一起看小鸟。只是这样一想,小鸟叔叔心中顿时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怜爱之情。

仿佛早就知道哥哥的姿势一般,女孩自然地贴合着凹陷,用身体描绘出它的线条,没有半点勉强。这是哥哥发现的、最适合观察小鸟的角度,现在由她守护。夜色中,文鸟们的红圈还是很显眼。女孩的耳垂就在小鸟叔叔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送你回家吧。”

“啊,不用了。”

“不能让你妈妈担心啊。”

“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得去。”

女孩提起手提袋,抬头微笑。

“再见,小鸟叔叔。”

“路上小心啊!”

“再见,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的“再见”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女孩就跑走了,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小鸟叔叔凝视着黑暗,用波波语轻声说:“再见。”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好不容易放晴却又刮起了猛烈的北风,下起了大雪。宾馆的水管被冻住,玫瑰园的支柱被积雪压断了好几根,兼职的女孩在结了冰的玄关门廊下摔断了手腕。积雪后,幼儿园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堆起了雪人并排在鸟舍前。一个个雪人歪歪扭扭,用胡萝卜或积木做成的耳朵聆听着文鸟的叫声。大家给鸟舍加盖了毛毯,还将小鸟们轮流装进鸟笼带去教务室避难,但还是有几只文鸟冻死了。按照幼儿园的规矩,它们被埋在了“小鸟墓园”里。

别院里的积雪也很难融化,有的渗进层层叠叠的残骸缝隙间,结成脏兮兮的冰块。庭院里那些自由生长的树木下,总是湿漉漉、水汪汪的,长出了不知是苔藓还是霉菌的东西。即便如此,冬天的野鸟们还是生机勃勃地聚集了过来。北红尾鸲站在废墟顶端,盯着地面上的虫子时刻准备出击;山雀们大模大样地大口吃着放在鸟食台上的饵料;曾被哥哥评价为小心谨慎、深受他喜爱的斑鸠则一如既往,小心翼翼地不给其他鸟类添麻烦。不管风多冷,雪多厚,没有一只鸟表现出不愉快的模样。每只都用属于自己的嗓子全力地歌唱,用比手掌还小的翅膀飞向天空的高处。

那一天,小鸟叔叔一边用剪刀将膏药剪成小块,一边读着报纸。他注意到地区版面的一篇小文章,文章中出现的地名就在附近。文章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和哥哥们一起去游戏中心玩耍时失踪了,父亲要求警方搜查,翌日清晨发现她独自在堤坝公园的草丛里哭泣。女孩说自己是被一个陌生叔叔带走的,警方怀疑有人意图诱拐未成年人,正在附近搜查。小鸟叔叔回想起那片公园的模样。自打虫盒老人不再出现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了。公园外的河边的确有一片茂盛的芦苇,高度正好可以藏住小孩,那附近还有一个荒废已久的渔民工具屋。

“别是那个女孩子就好……”

文鸟耳环的女孩在他脑海中一瞬而逝。小鸟叔叔叠好报纸,仿佛寻找疼痛源头般用食指来回按摩着太阳穴,将膏药贴在左右两侧。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那之后,小鸟叔叔并没有听说抓到犯人的消息。也许已经抓到了,只是自己漏看了那条新闻,反正没有太大兴趣,模模糊糊地也就忘了。只在幼儿园看到文鸟耳环的女孩一如既往地玩闹时,他才松一口气,想着果然不是她。

“最近世道不太安稳啊。”

青空药店的店主告诉他,犯人还没有抓到。

“这附近的人家,最近都不让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玩了。”

“是吗?”

“小学也是由父母陪着,集体上学放学的。”

“啊……”

小鸟叔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个公园,一个小孩子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吓人了。”

店主一反常态地有些唠叨。

上了年纪以后,她和身为前任店主的母亲越发相似了。放在柜台上满是老人斑的手背,精瘦的脖子上层叠的皱纹,几乎快被吸进陈列架之间低低的音调,让人几乎区分不出谁是谁了。有时候小鸟叔叔会有些恍惚,被记忆拽回和哥哥一起来买波波的那段岁月。广口玻璃瓶的痕迹和栅栏上的凹陷一样眼瞅着快要消失,却依然保留着淡淡的痕迹。

“小姑娘好像是被人戏弄了。”

店主将胳膊撑在柜台上,压低声音悄声说。

“新闻里没有明确的报道,但听说是被抓进河滩上的小屋,然后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小鸟叔叔更加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店主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客人们喜欢在这里聊一会儿八卦再走,就算不想听也会知道啊。药品公司的销售说犯人是个年纪很大的人。”

小鸟叔叔不时地点点头,目光游走在陈列架上,看自己喜欢的膏药是否卖完了。

“听说受害的小姑娘搬家了。的确,很难继续待下去啊,以后长大了……”

见她快要说完了,小鸟叔叔终于开口问道:

“我一直买的那种膏药,还有吗?”

“啊,对哦,忘记了。”

店主转身从陈列架上取出装膏药的盒子,用白大褂的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

“头疼还没好吗?”

“对。”

“不要老是用这种东西随便对付,还是老老实实去医院看一下吧。”

“但这个还是蛮有效的。”

“啊,是吗?”

店主再次将胳膊撑在柜台上,看向小鸟叔叔的太阳穴。因为刚下班的缘故,他的太阳穴并没有贴着膏药,但那块皮肤又红又肿。

“把膏药贴在脸上,人家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贴着出门的……”

“但我看过你贴着它出门啊。”

“周末有时候,很偶尔地,会忘记撕下来……”

“不管怎样,”店主拿起装着膏药的盒子,“砰”地发出一声好听的声音,再次将它放到了柜台上,“要小心哦,不要被当成怪叔叔。”

小鸟叔叔轻轻点了点头,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左手食指擦了擦太阳穴,那里有些微微刺痛。

“记得去医院,听到了吗?中央医院,那边的内科医生可是名医哦。”

小鸟叔叔出门跨上自行车时,店主还在继续叮嘱。

那天晚上,两个警察造访了小鸟叔叔家。那时他刚收拾完晚饭的残局,正打算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深夜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警察很有礼貌,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两人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您知道诱拐幼儿的那件事吗?”

其中一人问。

另一人说:“我们想获得更多的线索,正在向很多群众寻求配合。”

两人轮流问了小鸟叔叔很多问题。家庭成员、工作内容、上班时间、职务、开始出入幼儿园的契机、帮幼儿园做的事、和园长的关系、多久去一次公园、案发当天做了什么……每个问题,小鸟叔叔都认真思考,做出了回答。只是事件发生的那个周日,他实在不记得了。也许去打扫鸟舍了,也许去青空药店了,也许去超市买东西了,也许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家。总之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与以往一样的周末。

“去堤坝旁的公园了吗?”

“没有。”

这个问题可以立刻回答。因为金钟虫死后,他一次都没有见过老人。

“天冷了以后就再也没去过。”

他补充说。

“天冷之前经常去吗?”

“嗯,算是。”

“您去做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熟人说说话,类似这样的。”

“您所说的熟人,是指哪一位呢?方便告知吗?”

“名字我不知道,是在公园认识的老人。”

他们细细地追问了老人的特征。一个回答衍生出另一个新的问题,引出新的方向,将小鸟叔叔带向更远的地方。时间不停流逝,警察似乎毫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起,头开始疼了。

“不好意思,失礼了。”

小鸟叔叔起身去厨房吃了一颗止痛药。

“是吃药吗?”

“您哪里不舒服吗?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两人说着安慰的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到最后,小鸟叔叔也没有讲出老人将金钟虫关在盒子里在公园里聆听叫声的事。然而,除了这个,关于老人的信息就很少了。倒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每当要提及金钟虫时,总是无法很好地组织语言。可能是因为没有信心描述好虫盒,可能只是因为嫌麻烦,也可能全是因为头疼。小鸟叔叔虽然想出了一堆理由想要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却清楚,是“处女油脂”让他心慌。他小心地斟酌词语,避免提及老人拿手帕擦拭女孩脸的事情。

“打扰了您这么长的时间,非常抱歉。”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两人直到离开,都非常有礼貌。

送走后,小鸟叔叔终于难以忍受地躺进沙发,按着太阳穴,将脸埋在了靠垫里。头盖骨中似乎传来一拨拨疼痛的回响。沙发上还残留着警察的体温,感觉怪怪的。他将手伸进桌下,拖出装着膏药的盒子,颤抖着好不容易将两块膏药贴在了太阳穴上。这个盒子是以前哥哥用来装波波包装纸的,现在膏药下面还残留着几张。颜色已经褪去,纸张干燥发脆,仿佛碰一下就会化成粉末,但小鸟们却依然担心地注视着小鸟叔叔。为了避免薄荷刺激到眼睛,他更用力地将脸埋进靠垫里,紧紧地闭上眼睛。

去宾馆上班前,小鸟叔叔去了趟幼儿园,发现后门被锁住了。那是一扇和栅栏一样古旧的,甚至不能称为门的简易入口,如今也挂上了一把挂锁。不管怎么拉,怎么推,只听见嘎啦嘎啦的声音,门一直没开。这种情况以往从没有碰见过。刚刚上满机械油的新挂锁,黝黑发光,看上去非常坚固,与剥落斑斓、生满铁锈的大门形成了鲜明对照。

小鸟叔叔从栅栏的缝隙间看了一下里面。文鸟们并没有异常,除了辅助饲料没了、卷心菜枯了这两点让他有些在意以外,水挺干净,饲料还够,文鸟们精神奕奕地飞着。孩子们还没来,教务处的窗子上隐约映出了人影。

小鸟叔叔犹豫着是要大声喊一下老师,还是绕到正面的玄关去,或者干脆等下班回来再打扫。正在犹豫时,园长的身影从攀登架的另一侧向他走来。园长双手插在围裙口袋里,眼睛看着脚尖,不看小鸟叔叔一眼。

“早上好。”

“早上好。”

打过招呼,两人隔着栅栏沉默了片刻。和已经隐退成为名誉园长的老园长以前还说过几次话,和新园长几乎就没交流过,小鸟叔叔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只好静静地等着对方打开这扇门。

“那个,这个……挂锁……”

就在小鸟叔叔好不容易开口时,园长也忽然发话了,仿佛要故意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一样。

“作为幼儿园的方针,我们要对门窗更加注意。”

园长又瘦又矮,皮肤很白,手、脚、躯干和手指,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很纤细。她的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新洗过的围裙没有一个斑点,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肥皂和护手霜的香味。

“是,那样比较安全。”

比起小鸟叔叔的声音,文鸟的喧闹显然更具声势,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中。

“这也是监护人的强烈要求。”

园长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两人的视线隔着一道栅栏分别在脚尖和挂锁上擦过。

“所以,”园长咽了一口口水,“我们决定,贯彻不让无关人员进出的规定。要是有人随意进出照顾小鸟起居的话,有的监护人好像也会感到不安。”

“原来如此……”

小鸟叔叔终于明白了,眼前的挂锁并不仅仅针对可疑分子,更是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您一直那么热情地帮助我们,现在却变成这样,我们也很难受。请谅解。”

一直低着头的园长此刻更是深深地低下了头,身体看上去更小了。但比起歉意,她的语气中更多的是希望尽快结束这番对话的焦虑。

“没事,没关系,没什么的。”

小鸟叔叔尴尬地说。

“那,今后由哪位来照顾鸟舍?”

想问的也就这个了。

“我会让实习学生做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照顾小鸟这种事谁都会做,不一定非要你来。

“请不要担心。”

园长说完,转身就小跑着回了教务处。

“请把卷心菜换成新鲜的,然后给它们加点贝壳粉和碎蛋壳,文鸟需要摄取钙质的。为了更好地唱歌,它们需要钙质……”

小鸟叔叔朝着园长的背影大喊,背影再也没回头。仿佛为了回应他的声音,文鸟们一只紧接着一只,唱起了求爱的歌。

慢慢地,小鸟叔叔察觉到有传言说自己和诱拐幼儿的事件有关。骑自行车时,能感到一些陌生人的视线,听到人们窃窃私语“kotori”(1)。他们口中的“kotori”指的并不是天上飞的小鸟,而是掠走孩子的“kotori”,告诉他这点的还是青空药店的店主。

“所以我才提醒你注意一点啊!”

店主在小鸟叔叔耳边悄声说。

“那个,请给我一直买的膏药……”

但他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

挂锁事件之后,幼儿园那边没有任何联系。小鸟叔叔想着至少得和名誉园长道个谢,但据青空药店店主说,园长已经住进高龄患者专用的医院,连自己曾经当过幼儿园园长这件事都彻底忘了。当时最早察觉到哥哥的异样,叫来救护车的就是园长老师。她曾那么多次邀请自己吃过点心再走,为什么就没有听话呢?小鸟叔叔追悔莫及。坐在母亲、哥哥和小鸟胸针前,他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献上对园长老师的感谢之情。

他很难再靠近幼儿园。明明问心无愧,只要和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但就是缺乏勇气。有些家长路上看到他就慌忙躲进小路或紧紧拽住孩子的手,小鸟叔叔也不知道是该抗议还是该抱歉,脑海中一片混乱。为了镇静下来,只得拼尽全力踩脚踏板。

鸟舍前的小巷是从家到宾馆的近路,要绕开的话就只能走到大马路上绕个大远。连接了自家、青空药店、鸟舍和宾馆的路线,就像哥哥制作的小鸟胸针一样,描绘出一个不可撼动的形状。想要从中跳脱出来,不知会有多艰难。独自再探索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未知路线,最终会从空中坠落吧。

有时候实在按捺不住,小鸟叔叔会趁着天还没亮去看鸟舍。小巷中还没有行人,幼儿园里当然也没有人,他终于可以和小鸟们度过片刻亲密时光。不管多早,小鸟们都是醒着的。它们用嘴梳理羽毛,“吱吱”低鸣着从栖木跳到铁丝网上活动起身体,发现了小鸟叔叔,也没有闹腾。

只是那么短的时间,小鸟叔叔已经完全不认识这里了。倒也不是多了什么东西,或者少了什么东西,但从装饵料的方法到放水槽的地方,无一不陌生。小鸟叔叔花了那么长时间,将打扫几乎演练成了仪式,一旦有外人插手,就会非常突兀。栖木正下方的水杯里面落了粪便,秋千的绳子缠在一起失了平衡,角落里的清扫刷靠墙放着。明明拼命拜托过园长,卷心菜还是无影无踪,贝壳粉和碎蛋壳也没有得到补充。但是小鸟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这让小鸟叔叔更加如坐针毡。

如果是自己的话,现在就会洗掉水杯里的粪便和黏液,用刷子清洗干净,倒进很多新鲜的水,放到鸟舍角落而不是栖木下面。秋千绳子自然也会重新整理好,让它们可以站上去。旧饲料全部扔掉,换成掺了贝壳粉和碎蛋壳的新饲料,丰富它们的味蕾。地板打扫应该要花一点时间,他们是怎么让地板脏到这种程度的?黏黏糊糊的,长靴印不就留在上面了吗?就因为那样放清扫刷,刷毛才彻底受损了。这个都不能用了,还不赶紧新买一个……

鸟舍就在小鸟叔叔的眼前,似乎伸出手就能抓到清扫刷。但这之间,正是哥哥绝不会跨越的距离,现在正被挂锁守卫着。

朝霞染红了东山,向着幼儿园屋顶扩张,夜晚逐渐退至天空的边际。鞋柜、游戏室的窗子和攀登架正一点一点从雾霭中浮现出来,文鸟耳环的女孩是哪双鞋子呢?小鸟叔叔呆呆望着教室前长长一排方形鞋柜。抓着栅栏的手和耳朵都冻僵了,失去了知觉。银杏树下的“小鸟墓园”,依旧留着上周的残雪。这时,正面玄关处传来了自行车的刹车声,好像是某个员工来上班了,刹车声混在大马路上传来的车流声里。

“让他们好好疼你们哦。”

小鸟叔叔对着小鸟说。

“我虽然没法经常来听你们唱歌了,但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栅栏上的凹陷。

“那,再见了。”

耳朵冻僵了,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了小鸟们的歌声。

小鸟叔叔在院子里烧掉了幼儿园孩子们给他的感谢信和纪念胸章。

“小鸟叔叔,谢谢您为了小鸟们,一直打扫它们的鸟舍。”

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早已烂熟于心,最后一次,他念出了声。用手指抚摸着水蓝色蜡笔写成的“小鸟”二字,耳边回响起孩子们叫着“小鸟叔叔、小鸟叔叔”的声音。他从未想过,小鸟中竟然藏着孩子。纤细的腿和小得可怜的爪子,飘落的羽毛和翻飞的罩衫,坚硬的喙和湿润的唇。小鸟与孩子的形象交替出现,最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不知不觉间,食指染上了水蓝色。

把感谢信和纪念胸章放到别院的废墟上,用火柴点上火。立刻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但还来不及把手伸过去取暖,就熄灭了。感谢信和胸章收缩着成了灰烬,被风吹散在空中。小鸟叔叔觉得身上比点火前更冷了。

镇上的人们已经不再提及甚至差不多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报纸上终于登出犯人被抓的消息。犯人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头,以前销售百科辞典,他说“孩子太可爱了,忍不住就上去搭话”,对于其他罪行也供认不讳。小鸟叔叔凝视着犯人的照片,不管怎么仔细观察,照片上都是一个陌生男子。当然,也不是虫盒老人。

犯人被捕后,小鸟叔叔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幼儿园没有联系他,当然也没有让他重回鸟舍管理员岗位的意思。挂锁依然在那里。还是有很多人看到他就窃窃私语“koto Gri、kotori”,或者慌慌张张转移视线。

鸟舍飞快地褪去了以往的面貌。地板、秋千、栖木沾满粪便,饲料受潮变了色,水杯里漂着水藻,圆巢掉在地上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地上的空心砖被杂草覆盖,房顶上堆满了银杏的落叶。小鸟一只接一只地减少,只剩空洞愈加醒目。尽管如此,剩下的小鸟们依然来回飞舞,向着已经不存在的对象拼命唱响求爱的旋律。每次拍打翅膀,就有几根灰色的羽毛飘落在泥泞的地板上。

小鸟叔叔什么也做不了。不忍看见它们令人心疼的模样,却又不能弃之不顾,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站到鸟舍前面。他也曾悄悄希望,园长看到自己的话也许会重新考量对待鸟舍的做法,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即使他在那里站上几十分钟,园长都不会出来。偶尔,身影在教务处的窗子前闪过,也很快消失在深处。

就像失去主人后变成废墟的别院,就像季节过后干枯掉的金钟虫一样,鸟舍也衰败了。最后一只死在漫长冬天的尽头,当时毕业仪式刚结束不久。“小鸟墓园”的土壤看着很柔软,泛着黑光,应该是已经顺利埋葬了。没有小鸟的鸟舍十分荒凉。

没过多久鸟舍被拆除了,在开学仪式前,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小鸟叔叔唯一感到慰藉的,就是哥哥不必亲眼目睹这样的光景。

* * *

(1)kotori,日语中“小鸟”和“诱拐儿童”的发音均是kot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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