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舍消失后不久,小鸟叔叔辞去了宾馆的工作。六十岁到了退休年龄之后,他以合同工的形式继续在那工作。但公司突然决定放弃宾馆这个产业,成了退休的契机。当时,公司公式化地通知合同将不再续签,没有说明具体原因,也许和诱拐儿童事件有某些关系吧,反正问了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而且,宾馆自从面向公众开放以后日渐嘈杂,失去了原有的平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更何况还有头疼的问题,眼下正好是辞职的好时机。

宾馆卖掉前的最后一天,这里邀请了总部的董事、生意伙伴和工作人员召开告别晚宴。大厅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和饮料,管弦乐器演奏着音乐,玄关大厅的墙上悬挂着曾经到访的重要人士的照片。在场的每个人都潇洒精致,一边喝红酒夹芝士,一边谈笑风生。有一群人正赞美着玫瑰园的美丽,有一群人起劲地谈着工作上的事(虽然与宾馆无关),还有的人在露台上无言地抽着烟。这个晚宴说是为了感谢已经完成使命的宾馆及史上工作年限最长的管理员而举办的,但几乎没有一个人向小鸟叔叔表示过关切。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就像往常无数次招待宾客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到客人们的脚边,不影响任何人的视野,以管理员的身份用身体最熟悉的姿态度过了。

只有一会儿,小鸟叔叔被主持人拉到前方,让他说几句离职致辞。他不情不愿地拿起话筒,鞠了一躬,用细微的声音表达了谢意。但声音没能传到身处喧闹大厅的客人们耳中,有不少人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他站在那里。“再大声一点,大声一点!”主持人不停地向他示意。管弦乐队的演奏者们有些困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继续演奏。

握紧话筒,小鸟叔叔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得响亮一些时,嘴里冒出的却是绣眼鸟的叫声。

“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吱吱啾吱吱啾吱啾——”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好像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说得大声一样,等回过神时已经唱出了绣眼鸟的歌。

叫声非常婉转,是哥哥教导以来演绎得最好的一次。音符们一个一个跳到天花板上,融进枝形吊灯的光芒里,瞬间响彻了大厅。小鸟叔叔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微微颤抖发出微妙的韵律,关节在顺畅地活动,气息长得似乎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喧嚣停止了。人们自然地伸长耳朵开始聆听,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转脸看向窗户的方向,以为飞进了迷路的小鸟。很快,有人发现是眼前的这个男子正在展示绝技,开始拍起手来。啪啪,拍手声传播开去,勉强成了鼓掌。掌声飘忽,根本不及绣眼鸟的叫声,中间还混杂着几声“kotori、kotori”的私语。小鸟叔叔将话筒还给主持人,回到了人们视野所不及的地方。绣眼鸟的歌声将散未散,喧嚣又重新回归,转眼间大家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从露台走进院子,小鸟叔叔朝着凉亭走去。幸好,这里没有人。大厅里透出的灯光、几盏庭园里的灯以及空中一轮小小弯月映照着玫瑰园,但这里依然安静,盛开的鲜花在夜色中低垂着头。耳畔残留着鸣啭的余音,舌头还是麻的,小鸟叔叔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坐了下来。他回想起和哥哥吵架头一次午休没回家,哥哥死后每天一个人吃面包,与图书管理员一起谈论候鸟,所有,记忆轮番浮现,内心波澜不惊。音乐与喧嚣在抵达凉亭之前就被夜空吸收,小鸟叔叔耳朵里回响的只有野鸟、幼儿园的小鸟以及候鸟们美丽的歌声。只要能听到它们的歌声,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为离开熟悉的工作场所伤感,也没有必要为再也见不到的人难过。

“打扰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小鸟叔叔回头一看,身后站的是一个女服务员。

“要尝一个吗?”

她将手中的托盘递了过来,上面摆着巧克力。

“谢谢,但我不吃巧克力的。”

小鸟叔叔说。

“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女服务员礼貌地说,随后离开了。夜色中飘来一丝丝甜味,但那也许只是幻觉。

第二天起,宾馆开始施工,最后变成了一家餐厅兼婚礼礼堂。小鸟叔叔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辞职后,小鸟叔叔的头疼逐渐加剧。他下决心尽量避免服用止痛药,可每次都会输给疼痛,比医嘱多吃一粒、再一粒。膏药成了他片刻不能离手的护身符,不管外出还是睡觉,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贴在太阳穴上,觉得薄荷成分稍微淡去一点就立刻换上新的一张。皮肤发炎红肿,有时候流出脓水,但这种刺痛和头疼根本无法相比,反而可以使人暂时忘掉剧烈的头疼,因此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同样的地方贴上膏药。

只要有空,小鸟叔叔就用剪刀将膏药剪成适合太阳穴大小的尺寸,装进以前存放波波包装纸的纸盒里。库存稍稍减少他就开始紧张,这时头疼更厉害了。小鸟叔叔每天数次打开纸盒清点里面的数量,觉得不够了,就立刻骑自行车去青空药店。

话虽如此,膏药其实并不有效。小鸟叔叔自己也很清楚,薄荷和刺痛一样,只是用来误导头疼的而已。但他无法离开膏药。辞去了工作,不能再打扫鸟舍,如今的小鸟叔叔除了买膏药并将它们剪成合适大小放进盒子里以外,再也没有可做的事了。只有和膏药打交道时,才微微感觉到自己正在必须做的事。

“所以让你去中央医院啊!”

这句劝告,青空药店的店主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是个有名的医生,药品公司的人和其他客人也都这么说。不久前,面包房的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肚子疼,倒下之后就被抬到那边的内科了,然后啊……”

店主从货架上拿出膏药之前,必然会大力宣传中央医院一番。

小鸟叔叔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趟中央医院。不过,比起希望治好头疼,他更担心要是再不去的话,店主可能会不卖膏药给自己了。

“怎么样?”

“医生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

“咦,真的?”

“真的。”

他没有撒谎。拍了X光,又验了血和尿之后,医生告诉他的就是这句轻描淡写的“什么问题都没有”,就像以前哥哥去语言学家那里接受测试时一样。小鸟叔叔的内心某处其实早就预测到了这一结论。像波波语是哥哥内心的一部分一样,头疼也同样紧密根生在自己的大脑深处,不可能与自己剥离。

“说只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吃点有营养的东西,重新配一副老花镜,然后再做些简单的体操就够了。”

“嗬……”

店主明显不怎么信服。

她现在已经超过前任店主去世时的年龄,彻底成了一个老人,也不晓得有没有孩子可以继承店铺。店主的腰椎间盘突出比小鸟叔叔的头疼更严重,无法长时间站立,一直坐在垫了好几层垫子的木椅子上。她的后背伛偻,牙齿掉光了,下巴尖尖的,耳朵也不灵光,经常听不清客人要买什么。但长年累月培养出来的直觉还在,一旦确认药品名称,就能立刻抬起腰,将身体准确地扭向目标货架。

“不管怎么说,”店主挪动椅子,笔直地将手伸向放有膏药的货架,现如今,她能最快取出的商品就是小鸟叔叔的膏药了,“糖果也好膏药也好,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注定要来我这里买东西呢。”

“好像真的是。”

小鸟叔叔有些感慨地望着放在柜台上的膏药。膏药放在朴素的盒子里,盒子上印着药名,用这个盒子制作出小鸟胸针那样饱含深意的东西,自己是肯定不能的,小鸟叔叔心想。

疼痛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就像一个发疯的巨人在头盖骨中挥舞榔头一般,疼痛缠绕、回响,产生共振,而后不断强大,成了旋律、节奏、和音俱全却完全跑调的音乐。它过度自大,下手不分轻重,即使堵上耳朵也不济事,挥舞榔头的巨人钻得更深,更加疯狂。

小鸟叔叔擅长控制耳朵,也很难不去听自己大脑中的声音。他陷入了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虫盒。一片黑暗的虫盒里潜藏着声音的魔鬼,随时准备开始发声,一旦开始就不知道何时停止。小鸟叔叔想要打开虫盒,但唯一知道开盒子的蝙蝠伞老人已经消失,不曾再出现。

如同老人将处女的油脂抹在虫盒上一样,小鸟叔叔将膏药贴在自己的脑袋上。薄荷的味道从鼻子里进入鼓膜,稍稍缓解了疼痛的振动。不管是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镇上,还是在超市买东西,或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小鸟叔叔盯着自己脚尖看的时间总是最多的。因为贴着膏药时眼睛很难睁开,头会低得比平时更厉害,视野狭窄很多。现在,即使闭着眼,他也能描绘出自己脚的形状。小鸟叔叔生活的世界愈来愈小,几乎没有他人进入的余地。偶尔有人看向他,说的也只是“kotori、kotori”。“kotori”到底是什么意思,没人记得清了,但小鸟叔叔还是那个“kotori叔叔”。

早上起床之后,小鸟叔叔直接穿着睡衣来到院子里,将废墟上的鸟食台收拾干净,补上新鲜的饲料。到了换季时,花点心思调整下谷物、水果、牛油和坚果的配比,偶尔还会给小鸟们撒些蜂蜜蛋糕的碎屑作为点心。接着,他绕院子走一圈,看看野鸟们带来的种子有没有发芽以及它们喜欢的树木结出了多少果实。取完报纸回到家,换上一块新的膏药后,开始吃饭。小鸟叔叔为自己准备的早饭远不如给野鸟们的精心,也就是烧开水泡杯红茶而已。薄荷的味道过于浓烈,红茶的香味基本被掩盖,喝着跟白开水没什么两样。

白天太长,在夜晚到来前,小鸟叔叔有时候会去图书馆——不是分馆,是位于镇中心的主馆。分馆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关门了,现在那上面挂着“社会保险事务局”的招牌。借的依旧是与鸟有关的书。小鸟叔叔还是不断从庞大的书籍中救出那些鸟儿,但再也没有人称赞他的这项才能。每当站在柜台前递出手中的书时,小鸟叔叔会偷偷抬起盯着脚尖的视线,小心打量眼前的图书管理员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这个毛病一直持续。

有时候小鸟叔叔选择去堤坝边的公园,或者去银行、政府办事处办些琐事,当然也会去青空药店。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经过通往幼儿园鸟舍的那条路。如果在家,就读书、听广播、加热罐装浓汤,重新开启哥哥死后就不曾继续的虚拟旅行,制作详细的行程表和行李清单。但整理行李的人已经不在,只能用订书机订好清单,收进桌子的抽屉里。这样,旅行就算结束了。

极偶然地会有客人来访。居委会主任上门投诉说放任不管的院子实在太不卫生,请想办法处理;醉鬼以为这是无人居住的空屋,闯了进来;葬礼公司的销售员按响了门铃,推荐葬礼基金。小鸟叔叔默默地看着,直到他们离开。

一旦头疼发作,他就将所有的心思花在镇痛上。除了膏药以外,另一个可以缓解头疼的办法就是听小鸟唱歌。打开南侧的落地窗,让脑袋暴露在室外的空气中,耐心地等待聚集到鸟食台上的小鸟们。有时候等很久小鸟们也不来,他只好一个人模仿绣眼鸟的叫声。如此,度过一天。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脑袋也难得轻松。也许是脑袋不疼的缘故,这天醒来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一个小时,朝阳已经照进卧室,鸟食台传来小鸟们的动静。那甜美的吱吱声是绣眼鸟吧,在吃昨天插上去的苹果吗?小鸟叔叔在被窝中迷迷糊糊地想着,倏然察觉到一种不同的声音混杂其中。不是平常的叫声,也不是鸣啭声,到底是不是小鸟发出的呢,不好判断。

为了找出来源,小鸟叔叔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梯,穿过起居室打开朝南的窗帘。如他所料,首先看见的就是飞舞在盛开的四照花间的绣眼鸟,而混在它们叫声中的声音虽然快要消失,但无疑近在咫尺。

小鸟叔叔打开落地窗,正想将脚伸进水泥台阶上放着的拖鞋里,发现拖鞋里正蠕动着什么东西。他慌忙收回脚,当场跪了下来,将拖鞋抱了起来。

“好小……”

小鸟叔叔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个词。它的身体正好嵌在拖鞋脚底板的那块凹槽里,浑身上下诉说着:除了“小”这个词,我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词汇。不过小鸟叔叔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这是一只绣眼鸟的幼鸟。

它应该是撞到窗子上掉下来的,玻璃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和几缕绒毛。要是直接掉到水泥地上就糟糕了,幸好旧拖鞋的橡胶部分起到了缓冲作用,接住了这只绣眼鸟的孩子。

身体忽然悬空,绣眼鸟仿佛察觉到了危险,拼命拍打翅膀想要起飞。但不知道是脑袋撞到玻璃导致神经麻痹了,还是伤着了哪里的关节,它的脚爪痉挛着不能伸直,翅膀也只是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而已。它张开嘴,发出了呼唤朋友的尖细叫声。但聚集在四照花上的绣眼鸟们正忙着吮吸花朵的蜜汁,压根儿没心思注意小家伙。

“不要紧的,别怕。”

小鸟叔叔小声说,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它那么小,单手就可以轻易地包裹住整个身体。

“不要乱来哦。”

仔细观察,除了头顶微微出血之外,倒是没有什么显眼的伤。感觉到人类的气息后,绣眼鸟更加用力地挤着嗓子发出了悲鸣般的声音,抻着脖子使劲抬高身体想要脱离小鸟叔叔的手掌。

“好了,好了好了。”

小鸟叔叔将绣眼鸟捧在双手中,以至今为止没有过的颤抖的心小心翼翼捧在双手中。它的身体那么轻,那么柔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碎成一团粉末,却又十分温暖。这温暖证明了眼前的小家伙还是活着的。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绣眼鸟,小鸟叔叔发现它的毛色竟然挺复杂。从脊背到喉间是淡淡的黄绿色,翅膀上混杂着黯淡的褐色,肚子则是雪白的,这些颜色极为自然地融合在一起。随着光线和视角的变化,颜色又发生变化,让人说不好到底是哪种了。不华丽,沉稳朴素得可以随时让自己藏匿于树木,但同时又惹人怜爱。

只有嘴是不同的——和幼儿园鸟舍里那些小鸟一样。小鸟们的羽毛柔软,歌声甜美,但嘴巴坚硬无比。鸟喙锋利突起,尖端是锐利的,闪着黑色的光。

更重要的是眼睛周围那一圈白色,纯白无垢,仿佛用极细的毛笔勾勒出的一般。与文鸟的红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了避免小家伙过度拍打翅膀消耗体力,小鸟叔叔收拢了双手。绣眼鸟也稍微平静了一些,停止悲鸣,看着他的方向。它歪起小小的脑袋,像是在对焦,又像是在思索,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瞳孔比水珠更小,但黑得深不见底。

小鸟叔叔立刻忙碌了起来。从储藏室里拉出纸箱和旧毯子,让绣眼鸟在里面暂时休息。接着翻开电话簿,查询动物医院的地址。在医院开门前的这段时间里,从哥哥的书箱里找出有关饲育小鸟的书籍,匆匆浏览一遍重要目录,琢磨着厨房里有哪些适合盛水的器皿。来到纸箱新窝,绣眼鸟又开始惊惶不安,嵌在毯子褶皱间,再度“吱吱吱吱”地鸣叫了起来。

“好、好,知道了。再稍微忍耐一会儿。”

小鸟叔叔探头朝纸板箱里看了看。一时它安静了下来,可一转头,又发出了抗议的叫声。

为了避免毯子盖住导致小家伙窒息,小鸟叔叔花了好一番心思才将毯子折好,铺在纸箱的底层,最后合上盖子把纸箱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动物医院在以前的宾馆附近。这条路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但一路上总是担心小家伙会不会从盖子缝隙里飞出去,会不会因为震动导致伤口恶化,一路心神不宁。这事得急,却慌不得。小鸟叔叔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近道,也就是幼儿园的小巷。他压根儿没去注意鸟舍遗迹、银杏树下的坟墓和栅栏,就这么穿过了。身后传来生锈的车轮声和绣眼鸟的叫声,小鸟叔叔认真地踩着脚踏板。

小家伙的左翅骨折了。兽医安抚了一下它,按住后将翅膀扳回正确的位置,用绷带将其与身体固定在一起。医生一边包扎,一边说:“可能脑震荡,得暂时休养一段时间,给它吃点易消化的饵料。”他的手法看上去又原始又粗暴,小鸟叔叔不禁提心吊胆,但小家伙看着不太痛苦,反而因为不用继续动弹疼痛的部位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意思。治疗一结束,它就像一般野鸟一样发出短促的叫声,两条腿在诊疗台上蹦来跳去,爪子咯吱作响。

回家路上,小鸟叔叔走进青空药店买了滴管和奶粉。

“啊,好难得!”

店主惊讶得抬高了音量,“不是糖果也不是膏药,竟然是滴管和奶粉啊。”

她在“奶粉”一词上格外用力。

“是的。”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有点急。”

小家伙还被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哦,人生在世难免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嘛。那,是几个月大的?不同年龄段,奶粉的种类也不同。奶粉在那边,选个合适的就行。滴管的话,应该在这块地方……”

店主抻起不太方便的腰,努力将货架最上层的一个盒子拖了下来。尘埃随着一起飘落了下来。

“这种是塑料材质的,便宜,你看行吗?以前有那种实验室里用的、玻璃材质的,可漂亮了,但不知道让我放哪里去了。”

“不用了,这个就行。”

“膏药怎么说,今天不买了?”

店主提醒了一句。其实正需要补充一盒,但眼下尽快回家的念头更加强烈。

“不买了,我下次再来。”

小鸟叔叔将装着滴管和奶粉的袋子塞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飞快地跨上走了。太阳穴上的膏药是昨晚贴的还没有更换,干巴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了,但他完全没有察觉到。

小家伙的翅膀被一圈圈裹了起来,看着有些滑稽,仿佛在成长为鸟儿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失误一样。不管是走还是跳,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身体的轮廓失去了平衡,看着更弱小了。很明显,它已经不能再飞了,只要装进纸箱里暂时就不会逃走了。小家伙好像终于明白毯子是个温暖安全的地方,神经质地啄了一阵子纸箱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蹲了下来。只有一对眼睛,不知是戒备还是好奇,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纸箱放在餐桌上,小鸟叔叔一边准备饵料一边注意着它。将小米(之前为鸟食台买来的)倒进臼子里捣碎,撒上一勺奶粉,再用热水冲开搅拌均匀。舀一点放在手背上确认温度,用滴管吸起一些。

喂食比小鸟叔叔想的艰难许多。在捣碎小米、打开奶粉罐的时候,小家伙就感觉到了食物的气息,在盒子里闹腾起来,发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叫声。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责备慢工出细活的小鸟叔叔一般,高亢的叫声有节奏地响彻整间屋子,让人听了,无法对它视而不见。

好不容易完成了准备工作,小鸟叔叔右手拿着滴管,左手抱着绣眼鸟。它似乎饿到了极点,无法控制自己,脚爪着急地搔着小鸟叔叔的手掌,裹在绷带下面的翅膀啪嗒啪嗒地挣扎着,嘴巴深处的舌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般急不可待地蠕动着。

“别急,不要着急。”

小鸟叔叔这话既是对绣眼鸟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第一下挤出的食物太多,几乎从小家伙的嘴里溢了出来。但它又想一口气吞进去,结果噎得十分难受,全部呛了出来。难得的饵料就这样掉在了胸前。

“还好吗?”

小鸟叔叔慌忙摩挲它的后背,小家伙却满不在乎,反而更加激动地催促着,仿佛在说“没时间跟你磨蹭,快点给我更多,更多”。

抱着小家伙身体的左手,抓着滴管的指尖,以及滴管头的角度,每个细节都需要小鸟叔叔全神贯注。他的额头沁出了汗水,膏药快要脱落,终于逐渐掌握了窍门:为了顺利将食物送进嘴里,应该怎么配合它的呼吸;为了让它顺利吞下食物,吸管要伸进嘴里多深;应该在叫声的哪个间隙挤出食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鸟叔叔觉得其实是自己在吸食滴管里的食物,口中也变得黏黏糊糊。

虽然洒了三分之一左右,但总算是喂它吃完了。小鸟叔叔松了一口气,刚把滴管放下,小家伙却忽然挺起身体,猛地发出了抗议。

“为什么停了?谁说要停的?这不是才刚刚开始吗!快点,赶紧滴,不要磨蹭!”

就像理解哥哥的语言一样,小鸟叔叔理解了绣眼鸟所说的内容。它的叫声如约进入他心中的那个地点,没有丝毫的勉强。

小鸟叔叔再做了一份食物。不能一次性做太多,哥哥留下的书里说还在嘴对嘴喂食阶段的幼鸟是不能吃冷食的。

“知道了,食物有很多,不用担心。”

他努力解释,可小家伙打定主意在滴管进入嘴里之前,决不放慢催促的节奏。

小家伙对食物的渴求没有尽头。小鸟叔叔逐渐害怕了,那张嘴的深处到底是多大的黑洞?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左手上的重量比开始时增加了一些,藏在绷带里的肚子也突了出来,但它还是吃得十分起劲。动用起全身的力量,不断吞吐着舌头,时刻盯着小鸟叔叔的手。

突然,小家伙“呃”的一声吐出了食物。看来是暂时吃饱了。

“已经可以了吧?”

黑洞不是无边无际的,小鸟叔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松了一口气。小家伙的身体和小鸟叔叔的手都脏了。可不能让细菌进入伤口,他用湿毛巾为它擦拭了好几遍,放进纸板箱里躺好。之后,它舒舒服服地拉了一坨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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