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给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信中,克劳森太太虽然说她来自威斯康星州阿普尔顿,但那里只是她的出生地。与奥托·克劳森结婚时,她住在绿湾,就是那支著名的职业橄榄球队的主场。奥托·克劳森是绿湾包装工队的球迷,他的职业是运送啤酒的货车司机,保险杠上只贴金色底子、写有“绿湾”绿色字样的贴纸。

自豪的奶酪头[1]

奥托和他妻子原来打算,在1998年1月25日星期天的晚上,到他们最喜欢的一家绿湾的体育酒吧去,那天晚上是第三十二届超级碗之夜,包装工队将在圣地亚哥对战丹佛野马队。但克劳森太太一整天都觉得肚子不舒服,像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时那样,她对丈夫说,要是怀孕了就好了,当然她并没有怀孕,而是得了流感。比赛还没开始,她就发起了烧,还吐了两次,然而并非孕吐,克劳森夫妇觉得很失望。(就算真的怀孕了,她两个星期前才来了例假,现在就孕吐未免太早。)

克劳森太太十分外向,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至少奥托是这么认为的,妻子无论想什么,他都自以为能够看得出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个孩子,丈夫也希望她生一个,对于没有孩子这件事,她不能埋怨他,但她的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奥托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次的流感来势汹汹,奥托从没见过妻子病得如此厉害,他主动提出要留在家里照顾她。他们可以在卧室看球赛,但克劳森太太身体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连看电视都坚持不下去。克劳森太太也是个铁杆“奶酪头”,一辈子都是包装工队的球迷,这是她得以和奥托走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她甚至为绿湾包装工队工作过,她和奥托原本可以拿到球票,到圣地亚哥看比赛,可奥托讨厌坐飞机。

无论如何,这一回克劳森太太十分感动:奥托如此爱她,宁愿放弃到体育酒吧看超级碗的机会。虽然她恶心反胃,难受得不想说话,但还是召唤出全身的力量,打起精神来讲了一句话,这句话体现了体育界中的一条经常被复述的真理,橄榄球的球迷听了,总会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同意(可那些对橄榄球不感兴趣的人听到同样的话,却会觉得愚不可及)。“谁也没法保证,我们的球队下一次还能不能重返超级碗。”克劳森太太如是说。

奥托像个孩子那样感动不已,妻子即使生病在床,也希望他能开开心心,然而家里两辆车中的一辆因为挡泥板在超市停车场撞坏了,送到了汽修店。奥托不想把仅剩的那辆车开走,让病恹恹的妻子独自在家没有车可用。

“我开送啤酒的货车去。”他告诉她。货车上没有货物,而且奥托跟体育酒吧里的每个人都是朋友,他们会让他把车停在送货入口,不用担心挡路,因为超级碗星期天的晚上是没有人送货的。

“包装工,加油!”他妻子虚弱地说,她已经睡着了。奥托温柔地放轻了动作,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她的床边,转到正确的电视频道,他的这一系列体贴的举动,让她后来怀念了很久。

然后他就出门去看比赛了。比起平时他所熟悉的满载的感觉,空载的货车要轻盈许多,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周日街道上,他驾驶着这辆庞大的载具,频频查看时速。自六七岁开始,奥托·克劳森便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包装工队的开球,他也不会错过这一场。虽然他现在才39岁,但超级碗过去31届的比赛他都看过了,而他会把第三十二届超级碗从开球一直看到苦涩的结尾。

大多数体育记者都会承认,第三十二届超级碗是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几届比赛之一:竞争异常激烈,比分紧追不舍,黑马最终获胜。众所周知,大多数美国人喜欢黑马,然而在第三十二届超级碗举行的那个周日,威斯康星州绿湾的球迷们却恨透了黑马——实力原本不如包装工队的丹佛野马队击败了包装工队,让所有的奶酪头大失所望。

第四节结束时,绿湾包装工队的球迷们沮丧得几乎要自杀,不过奥托还好,因为他虽然也非常懊恼,但幸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就在离比赛结束还有两分钟、电视上播放起啤酒广告的时候,他在酒吧里睡着了,后来当广告时段结束、比赛开始时,他马上醒了过来,就在这一段酣睡之中,他又梦见了最近经常梦到、令他很不舒服的那一幕,而且这次的梦境极为完整,似乎比广告时间长出了好几个小时。

他梦到自己在一间产房里,角落里站着个戴外科医生口罩的男人,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一位产科女医生正在给他妻子接生,有个护士在旁边帮忙,他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位护士。产科医生是平时给克劳森太太做常规妇科检查的那位大夫,奥托曾经多次陪妻子一起去做检查。

尽管奥托第一次做这个梦时没认出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但现在他早已知道这男人是谁,并且因此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孩子生出来之后,妻子喜不自胜,每次梦到这里,奥托都会在睡梦中哭泣。这个时候,那个戴口罩的男人会摘下口罩,露出面目——他就是那个花花公子电视记者——狮子人、灾难记者,他到底叫什么鬼名字来着?无论如何,克劳森太太露出的笑容都不是对着奥托的,而是在对着这个记者笑,就好像奥托其实并不在产房里面,而只有他本人知道自己在现场一样。

梦里面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狮子人双手健全,并且用两只手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奥托的妻子突然向他伸出了手,抚摸他左手的手背。

接着,奥托看到了自己,他正盯着自己的身体,寻找他的双手,左边那只不见了——他自己的左手没有了!

每当梦境进展到这里,他都会哭着醒来。这一次醒来后,他意识到自己在绿湾这家体育酒吧里,离超级碗比赛结束不到两分钟,一位包装工队的球迷以为他是在为球队的惨败难过,就拍了拍奥托的肩膀,声音低哑、不乏同情地说:“糟透了的比赛。”

醉醺醺的奥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止自己再次睡着——并非因为他不愿意错过比赛结尾,而是不想再不由自主地做那个梦。

他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梦的来源让他感到羞愧,所以从来没对妻子提起过。

作为啤酒货车司机,奥托自认为是绿湾年轻人的榜样,因此绝对不会醉驾,他平时不怎么喝酒,最多喝一点儿啤酒。他立刻为自己这天的酩酊大醉感到愧疚,刚才的梦和比赛的结果也令他羞耻。

“我醉得太厉害了,没法开车。”奥托向酒保承认,酒保是个正派人,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他巴不得世界上有更多像奥托·克劳森这样的醉鬼,他的意思是指有责任感的醉鬼。

他们很快商议出一个让奥托顺利回家的最佳方案:那就是不让他坐另外几位醉醺醺、心情又沮丧的朋友的车回家,奥托自己就能轻松地把啤酒货车从送货入口开到50码[2]开外的酒吧停车场,这样还不会耽误周一早上送货。因为停车场就在送货入口旁边,他甚至不必穿过人行道或者马路,酒保会替奥托打电话叫出租车送他回家。

不,不,不用了——不用打电话,奥托咕哝道,他的车上有手机,等他把啤酒货车挪到停车场,可以自己打电话叫车,坐在货车里等出租车过来。他还想打电话给妻子,问问她怎么样了,顺便为绿湾包装工队的惨败安慰一下她,况且吹点冷风能帮助他醒酒。

在奥托的全部计划中,关于吹冷风醒酒那一部分,他可能并不是非常有把握,但他实在不想坐在酒吧里等出租车——那样就会看到电视转播的赛后节目,其中必然会有丹佛野马队的神经病球迷疯狂庆祝胜利的画面,那是最让人讨厌的;他也不想看到特雷尔·戴维斯在比赛第二节大肆阻截包装工队的片段回放,野马队的这位跑卫让绿湾包装工的防线看起来就像……好吧,就像奶酪一样软塌塌。

一想起丹佛野马在场上横冲直撞的样子,奥托就觉得想吐,也许妻子把流感传染给了他,自从他看到那个小帅哥记者的手被狮子吞掉的画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看电视后感到如此难受,那个浑蛋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克劳森太太倒是知道那个倒霉记者叫什么。“那个可怜的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现在怎么样了?”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奥托听了之后会摇摇头,并且觉得恶心反胃。

他的妻子则会虔诚地停顿片刻,然后说:“要是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愿意把自己的手捐给那个可怜人,奥托,你愿不愿意呢?”

“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他。”奥托回答,“这跟把器官捐给陌生人不一样,器官只不过是器官,谁能看得到?可是自己的手……那可是有着你的特征的一部分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你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吗?”克劳森太太说。

奥托记得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打过私生子认父亲的官司,电视和所有的杂志以及报纸都报道过这件事,克劳森太太很关心这桩官司,DNA测试证明沃林福德不是孩子的父亲时,她明显很失望。

“你管孩子的父亲是谁干什么?”奥托问她。

“他看上去就像那孩子的父亲,”克劳森太太说,“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就应该是。”

“他长得足够好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奥托问。

“他看起来就像是容易牵扯进私生子官司的人。”

“这就是你让我把自己的手捐给他的原因?”

“我可没那么说,奥托。我只是说,‘人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吗’。”

“我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奥托告诉她,“可为什么偏偏让我捐手?为什么偏偏又捐给他?”

即便你还不知道克劳森太太长什么样,但现在你有必要了解一件关于她的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能利用自己的嗓音让丈夫硬起来,效果几乎立竿见影,根本不需要多长时间。

“为什么偏偏让你捐手呢?”她用那种特别的嗓音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爱你,而且我永远不会爱别人,至少不会再用同样的方式去爱。”这番话让奥托身酥骨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脑子、心脏和肺部的所有血液全都向下身涌过去。每次都这样。

“为什么偏偏捐给他?”克劳森太太继续说,她清楚,奥托现在已经完全由她掌控,“为什么呢……因为他显然需要一只手,就这么简单。”

奥托用尽全身力气,微弱地回应道:“我猜,失去了手的人不止他一个吧。”

“但我们不认识他们。”

“我们也不认识他啊。”

“他都上电视了,奥托。大家都认识他。而且,他看上去像个好人。”

“你不是说他看起来就像是容易牵扯进私生子关系的人吗?”

“这并不能说明他不是个好人呀。”克劳森太太回应。

“哦。”

这个“哦”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奥托明白接下来会怎么样——让他欲仙欲死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愣着干吗?”她会问,“还想要孩子吗?”

奥托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孩子始终没出现。在寄给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信里,克劳森太太附上了一份打出来的声明,她已经让奥托在上面签了名字。签字时他没有提出异议,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部位的血液循环完全停止了,而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男人的手签下了他的名字。“你愣着干吗?”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问他的。

后来他又开始做那个梦。在那个悲惨的超级碗星期天,奥托不仅酩酊大醉,而且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妒意压得喘不过气,所以,哪怕是把啤酒货车挪动50码的距离,于他而言也并不容易,奥托笨手笨脚地想把钥匙插进去启动卡车,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但醉得没法开车,甚至连启动引擎都做不到。他努力了一会儿才插好钥匙,还要等卡车的除霜器慢慢融化挡风玻璃上的雪。自开球以来,又下了两英寸的雪。

奥托可能是在拂掉左侧后视镜上的积雪时擦破了手指关节的皮(只能如此猜测,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他的指关节破皮的原因,能够确知的只有皮破了这件事),等到他终于能慢慢地开着啤酒货车掉头,把它从送货入口倒进咫尺之外的停车场的时候,来酒吧看超级碗的顾客们大多已经回家了。当时连晚上九点半都不到,停车场上只有四五辆车。他猜想这些车的主人都做了他眼下正在做的事——叫出租车回家,其他郁闷的醉鬼球迷则早就开车回去了。

然后奥托才想起自己还没打电话叫车,便拿出酒保写给他的电话号码。起初电话那头传来忙音(那个超级碗星期天的晚上,在绿湾不知有多少人在打电话叫出租车回家),当电话终于打通时,调度员却警告奥托,起码要半小时之后才会有车。“说不定得等上45分钟。”调度员是个老实人,他诚恳地表示。

奥托哪里又会在乎?以当时的季节来看,零下4摄氏度的室外温度还算温和,除霜器的运行也让车厢里稍微暖和了一些,虽然车里不久又会变冷,但对于一位在不到四个小时里灌了八九瓶啤酒的壮汉来说,才下着点小雪的零下4摄氏度天气算得了什么?

奥托给妻子打电话,他听出自己吵醒了她,她看过了第四节比赛,心情低落,再加上生病,看完后很快又睡着了。

“我也不想看赛后的节目。”他承认道。

“可怜的小宝贝。”他妻子说。这是他俩彼此安慰时的称呼,可因为克劳森太太一直没怀上小宝贝,最近他们在考虑新的昵称。眼下,这个称呼好似一把匕首,直接插进了奥托醉醺醺的心脏。

“我们会有孩子的,亲爱的。”奥托突然向她保证,这个善良的男人尽管喝醉了,心情也不好,却仍然足够敏感,知道妻子心情低落的主要原因是觉得自己可能是孕吐,却发现不过是得了流感。真正让她烦恼的,并非毫无意义的赛后节目,甚至都不是包装工队令人心碎的失败。

这下子奥托想通了一件事,平时给妻子做妇检的医生之所以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可能是因为这位医生不仅是克劳森太太受孕困难的咨询对象,而且她还告诉过奥托夫妇,男方也应该“做个检查”(奥托想起,医生的意思是检查数量)。医生和克劳森太太都怀疑,奥托才是问题所在,但妻子太爱他了,害怕查明真相。奥托自己也害怕,始终不敢去“做个检查”。

彼此的心照不宣让原本就感情很好的克劳森夫妇更加亲密,然而现在两人共同的沉默中却掺杂上了别的东西。奥托总会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起他和妻子第一次做爱的情景,虽然他是个非常浪漫的男人,但现在想起这些,可不仅仅是因为是浪漫情绪发作:对克劳森夫妇而言,第一次做爱具有缔结婚约的重大意义。

奥托家在某处湖边有个夏季度假屋。威斯康星州北部地区有许多小湖泊,其中的一个小湖,湖岸的四分之一归克劳森家所有,克劳森太太第一次去那个湖边时,发现所谓的“度假小屋”其实是好几座小屋组成的建筑群,附近还有一座比所有小屋都大的船屋。船屋底层是停船的地方,二层虽然还没完工,已经盖好的部分却足有一套小公寓那么大。尽管“小屋建筑群”里没通电,但主屋里有一台冰箱(实际上是两台)、一个炉子和几台热水器(全都是烧丙烷的)。

管道中的水是从湖里抽上来的,克劳森一家不喝这种水,但用它洗热水澡、清理两个抽水马桶。水泵的引擎是一种可以用来驱动除草机的汽油发动机,他们甚至还自己建了一个不小的化粪池。(克劳森一家格外谨慎,生怕污染了他们的小湖。)

有个周末,奥托的父母没法到湖边去,于是他带着未来的妻子来到湖边。日落之前,他们围着码头游了一会儿泳,湿淋淋的泳衣滴着水,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流进湖里。除了潜鸟的鸣叫,四下一片寂静,两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水珠从泳衣坠落到湖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像水龙头没有关牢。几分钟之前才落下去的太阳,已经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码头的木板烤得热烘烘的。奥托和他的未婚妻脱掉泳衣,感受着木板上的暖意,并排躺在一条干毛巾上,毛巾闻起来有阳光的味道,身体表面正在慢慢变干的水珠也散发着湖水和太阳的气味。

他们并没有说“我爱你”,也没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只是在温暖的码头上互相依偎,身下铺着毛巾,皮肤依然湿润凉爽,在这样一种时刻,无论多少承诺仿佛都嫌不够,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就在这时,未来的克劳森太太第一次用她那独特的语调,向奥托提出那个非常撩拨人的问题:“你愣着干吗?”这也是奥托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说话。“想不想生个小宝宝呀?”她问,那是他们第一次尝试。

这就算是求婚了,他用勃起的下体无声地表示“我愿意”,一次壮观的充血远远胜过千言万语。

婚礼结束后,奥托在船坞上方的公用走廊上建了两个独立的房间,形状格外细长——“就像保龄球道”,克劳森太太曾经这样取笑他,但他这么做是为了让置身两个房间里的人都能看到湖岸。其中一间是他们的卧室,床几乎跟房间一样宽,高度抬升到与窗台齐平,以便获得最佳观景角度。另一个房间里摆了两张单人床,是给小宝宝准备的。

想到轻轻摇晃的小船上方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奥托哭了起来。入夜之后,待在船屋二楼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湖水拍打楼下的小船和他们第一次做爱的码头,这曾是他最爱的声音,现在却只会提醒他,二楼另外那个房间没有人用,空空如也。

一天结束后的感受——穿着湿泳衣以及脱掉它之后的感觉,还有妻子湿润的皮肤上阳光与湖水的气味——如今似乎都因为期待的落空而被彻底破坏。克劳森夫妇结婚十多年了,最近两三年的夏天,他们已经不再去湖边的小屋度假。他们在绿湾的生活越来越忙碌,越发抽不出时间休息——至少这是他们自己的说法,但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难以承认,松林的清香已经成为往事,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去了。

然后,包装工队竟然输给了该死的野马队!奥托悲痛欲绝。这个不开心的醉鬼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停车场上寒冷的啤酒货车里痛哭起来,哦,对了,是他妻子说的那句“可怜的小宝贝”。最近一听到类似的字眼,他就觉得伤心,当她用那种特殊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怎么说呢,他只觉得这个世界非常残酷无情!现在他们不在一个地方,只能通过电话交谈,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是不是被鬼附身了?被她这么一刺激,奥托眼下不但开始流泪,而且还勃起了,另外,他也不记得跟妻子的通话是如何结束、在什么时候挂断的,这使他更沮丧了。

距离奥托拜托调度员让司机到酒吧后面的停车场找他(我会待在啤酒货车里,肯定能找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他把手伸进了自己放手机的手套箱,因为不想弄乱里面的啤酒杯垫和贴纸,他的动作很小心。他送货时总喜欢把杯垫和贴纸分给围过来的小孩,邻居家的小孩都叫他“杯垫人”或者“贴纸人”,但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啤酒海报。奥托把海报搁在卡车后面,跟啤酒放在一起。

那些远不到合法饮酒年龄的小男孩把啤酒海报贴在卧室里,奥托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有人指责他引导青少年走上酗酒之路,他一定会深受伤害,他不过是想让孩子们高兴,如同坚决不醉驾一样,他在分发杯垫、贴纸和海报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对孩子的关心。

可是,把手伸进手套箱之后,他竟然又睡着了,原因也许是他自以为喝得太醉,根本做不了梦,而这是他的福气——起码他自己是这么想的。奥托睡着之后,其实一直在做梦,只不过因为醉得厉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又梦见了新的东西,而且由于内容太新,他更察觉不出这是一场梦。

他感到妻子温暖汗湿的脖子靠在他右侧的臂弯里,他正在亲吻她,舌头探进她的嘴巴深处,左手(奥托是左撇子)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她浑身湿淋淋的,腹部向上拱着,紧贴他的手掌,他尽可能轻柔地用手指触碰她,指尖极为轻柔地从她的皮肤表面划过(这一套手法都是她以前教给他的)。

突然,在这个奥托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梦境中,克劳森太太猛地抓住丈夫的左手,搁到唇边,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那时他还在吻着她。他翻了个身压住她,进入她的身体,两人同时感受到她强烈的欲望。他轻轻捧起她的头,抵在自己的喉间,左手的手指伸进她的头发里面,因为这只手离他的鼻子不远,他能嗅到手指上的气味。奥托的右手搭在她的左肩旁边,抓着床单,然而奥托觉得那只手很陌生,那不是他的手!手掌太小,骨骼细长,几乎称得上纤弱,然而左手确实是他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认得出来。

然后他退开一段距离,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妻子躺在自己身下,却猛然发现她上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奥托·克劳森,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他的腿太长,肩膀太窄,奥托从他的侧脸看出,这家伙就是那个狮子人——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正在和他的老婆上床!

仅仅几秒之后——现实世界里,奥托在车上昏睡了不过两分钟——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朝右侧躺着,身体弯曲,压在齿轮箱上方,变速杆顶着他的肋骨,脑袋枕着右胳膊,鼻尖抵着冰冷的副驾驶座,至于勃起的阴茎,则被他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刚才那个梦又让他硬了。竟然在停车场上!他想,太丢人了。他迅速把衬衫塞进裤子里,系紧腰带。

奥托盯着打开的手套箱,里面有他的手机,右后方的角落里还有他的大口径短管转轮手枪——一把史密斯-威森的点38口径左轮,这把枪的子弹始终满膛,枪管大概对着货车的右前轮方向。

奥托用右边的胳膊肘撑起身子,正要坐起来的时候,听到几个小混混闯进了卡车后厢,他们不过是些孩子,可比起经常收到奥托·克劳森送的啤酒杯垫、贴纸和海报的邻居男孩们,年纪又大了不少,而且这几个家伙不怀好意,其中一个在体育酒吧门口望风,要是有顾客出来,朝停车场的方向走,他就可以警告闯进卡车后厢的另外两个小混混。

奥托·克劳森在卡车手套箱里放了这把上了膛的点38口径左轮枪,并非由于他是货车司机。啤酒货车经常被小偷光顾,奥托从未想过对任何人开枪,哪怕为了保护啤酒不被抢走,他也绝不会这样做。他之所以在手套箱里放了这把枪,纯粹因为自己是个枪支爱好者,威斯康星州的众多良善居民也都有此爱好。奥托喜欢各种各样的枪支,也喜欢猎鹿和猎鸭。每逢弓箭猎鹿的季节,他甚至还会用弓箭狩猎,但他从来没拿弓箭杀死过鹿,反而用步枪猎获了不少,大部分是在克劳森家的度假屋附近打到的。

奥托还擅长捕鱼,堪称全能的户外活动爱好者。虽然在手套箱里存放点38口径手枪是违法的,但没有一位啤酒货车司机会为此指责他,他供职的那家大啤酒厂的同僚们甚至还会赞扬他的勇气,至少私下里会这么做。

奥托必须用右手把枪从手套箱里拿出来,因为他坐在方向盘后面,没法用左手拿,而且,因为他是左撇子,肯定得先把武器从右手换到左手,才能回头查看闯进卡车后厢的小混混。

奥托依然醉得厉害,气温又在零度以下,史密斯-威森左轮枪冰冷的枪身握在手中,很可能会让他有种与平时不同的感觉。(更何况他刚刚从梦中惊醒,梦境犹如死亡一样令他不安——他的妻子和灾难记者上床,那个灾难记者居然还用奥托的左手摸她!)至于奥托是在把枪换到左手时右手不慎扣动了扳机,还是在把枪从手套箱里拿出来时碰到了扳机,我们永远无从得知。

我们只知道左轮枪开了火,子弹射进奥托下巴下方一英寸的喉咙部位,随即挟带着血块、碎骨和少许令人触目惊心的脑浆,不偏不倚地从奥托的脑门穿出,在驾驶室上方的天花板布面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证据,然后穿透车顶飞了出去。奥托当场丧生。

枪声吓坏了后厢里的两个小偷,一位从酒吧出来的顾客也听到了枪声和几个小贼惊恐的喊叫,甚至还听到他们逃跑时手中的铁棍掉落在停车场上的声音。警察不久之后就会抓到他们,他们会承认一切:在那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之前,他们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勾当。直到落网,他们都不知道枪声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是不是有人中弹了。

惊慌失措的顾客跑回酒吧报信,酒保打电话报了警——只说听到一声枪响,有人见到几个小混混逃走了。出租车司机这时候恰好来到停车场,他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啤酒货车,但当他走近驾驶室,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打开车门时,发现奥托·克劳森倒在方向盘上,腿上放着一把点38口径的枪。

警察打电话通知克劳森太太时,她睡得正熟。致电之前,警方就断定奥托的死并非自杀,至少不是警察们所说的那种“有计划的自杀”,他们认为,这位啤酒货车司机显然不打算自杀。

“他不是那种人。”酒保说。

当然,酒保并不知道奥托·克劳森和他太太十多年来一直想要孩子,更不知道奥托的妻子希望奥托把他的左手遗赠给狮子人帕特里克·沃林福德。酒保只知道,奥托·克劳森永远不会因为包装工队输掉超级碗而自杀。

无论是谁,肯定都很想知道,在那个超级碗星期天的悲惨夜晚,为什么克劳森太太还能镇定自如地打电话给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当晚扎耶克医生待在家里,但他通过诊所的代接电话系统得知了来电的内容。

在此次超级碗的比赛中,扎耶克支持野马队,但在这里需要申明——感谢上帝,扎耶克医生其实是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球迷,他之所以会支持野马队,是因为丹佛野马与新英格兰爱国者属于同一个联盟,代接系统打电话来通知他时,他正试图对6岁的儿子解释自己支持野马队背后的复杂逻辑。在鲁迪看来,假如爱国者队没打进超级碗——其实他们就是没打进——那么不管野马队还是包装工队赢,都没有关系。

父子俩边看比赛边吃着相当健康的零食——冷冻芹菜秆和冷冻胡萝卜条,蘸着花生酱。艾玛曾经建议扎耶克医生采用她的“花生酱大法”哄骗鲁迪多吃生的蔬菜。电话铃响起时,扎耶克正盘算着回头感谢艾玛的建议。

电话铃把厨房里的美狄亚吓了一跳,这条狗刚刚吞了一卷胶带,虽然它还没开始觉得恶心,但做贼心虚,电话铃声很可能让它以为自己偷吃胶带的罪行被人发现了。不过,直到大家都睡了之后,它把胶带吐在鲁迪的床上,鲁迪和他父亲才知道狗吃了胶带。

胶带是过来安装新的犬类监控系统的工人留下的,这种系统在地下埋设了一道带电的屏障,可以让美狄亚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自己的活动场地,防止它乱跑,有了这道无形的电围栏,扎耶克(或者鲁迪和艾玛)就无须留在室外看守美狄亚,但正因为没有人在外面看着狗,美狄亚才会找到胶带并且吞了下去。

美狄亚现在戴上了一只新颈圈,上面有两根金属刺,刺尖对着它的喉咙(颈圈里还有电池),如果狗跑到了电围栏的外侧,两根刺就会对它放电,但不用等到被电,美狄亚就会受到警告,如果它过于靠近电围栏,颈圈会发出警报声。

“警报声听起来像什么?”鲁迪问。

“我们听不到它,”扎耶克医生解释说,“只有狗可以。”

“被电到是什么感觉?”

“哦,没什么——美狄亚不会真的觉得疼。”手部外科医生说谎道。

“要是我戴着颈圈走出院子,会觉得疼吗?”

“千万别这么做,鲁迪!知道吗?”扎耶克医生的态度变得有点严厉起来,严厉是他惯常的作风。

“所以应该会很疼。”男孩说。

“不会弄疼美狄亚的。”医生坚持道。

“你自己试着戴过颈圈吗?”

“鲁迪,颈圈不是给人戴的,是给狗的!”

然后他们聊起了超级碗,讨论扎耶克医生为什么希望丹佛野马队赢。

电话铃响的时候,美狄亚急匆匆地躲到厨房桌子底下,但扎耶克医生的答录机里传来的留言让扎耶克完全忘记了那条蠢狗。急切的外科医生立刻给刚刚成了寡妇的克劳森太太回了电话,虽然她现在还不确定那只等待捐献的手的情况如何,但其冷静镇定的态度让扎耶克医生深感佩服。

与绿湾的警方和法医交涉时,克劳森太太却表现得没有那么镇定,尽管她似乎已经充分理解了其丈夫“疑似意外枪击身亡”的种种细节,但她泪痕交错的脸上却再次露出疑虑之色。

“他真的死了吗?”她问。不管是警察还是法医,都不曾见过她此时那副对未来饱含憧憬的奇异神情,确定丈夫“真的死了”之后,克劳森太太仅仅停顿了一瞬,接下来便问道:“奥托的手没事吧?左边的那只。”

[1] 绿湾包装工队的球迷自称“奶酪头”。

[2] 1码等于0.914米。——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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