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位长相迷人而且十分上镜的跛脚女人刚刚度过了60岁生日。为了遮掩自己那条干枯萎缩的腿,她在青少年时代和成年之后,长年只穿长裙或者连衣裙。在她的家乡,她是当地最后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生病的时候,沙克疫苗尚未问世。自从身体残疾以来,她就一直在写一本书,书名颇具挑衅意味,叫《我是如何差一点儿就错过小儿麻痹症的》,她说,自己要赶在世纪末这个“好时机”发表此书,于是向十几家出版商投了稿,然而每一家都把稿件退回了。

“不管是因为我的运气不好,还是由于小儿麻痹症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这本书写得也不是很好。”在镜头前,这位一条腿完全萎缩的跛脚女士对帕特里克坦承。她坐着的时候,看起来棒极了。“我一生的遭遇全都要怪当时没有那种该死的疫苗,所以得了小儿麻痹症。”她补充道。

当然,她接受沃林福德的采访后不久,就有出版商表示愿意替她出书,几乎在一夜之间,她的书改了新的名字,叫作《没得到疫苗,反而得了小儿麻痹症》,有枪手替她把整本书重新写了一遍,还有人把书改编成了电影,女主角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这位腿部萎缩的跛脚女士,但扮演她的女演员也很漂亮和上镜。这就是和沃林福德一起上电视能给你带来的好处。

帕特里克本人也有一桩难以忘怀、充满反讽意味的遭遇,那就是他第一次失去左手时,全世界都在看。电视上只要播出“本世纪最精彩镜头节选”之类的节目,必然有沃林福德的手被狮子吃掉那段。不过,他第二次失去左手时——确切地说,是失去克劳森先生的左手——却没有摄影机对着他拍摄,沃林福德最在意的一件事没被记录下来。

新世纪来临后,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大家都会记得沃林福德是狮子人,但这既算不上新闻,也不是陈年旧事。假如沃林福德想要计算自己的人生得分的话,他不应该忘记,要不是遇见了多丽丝·克劳森,他根本不会开始自我反省。这个世界也正是如此计算每个人的得分的。

外科移植手术领域不会记住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一个世纪结束时,人们看到的只有成功,失败并不作数。因此,在手部移植领域,尼古拉斯·M. 扎耶克医生仍然会是无名小卒,他当然也有过创造历史的辉煌时刻,但后来出现的美国首例真正成功的手部移植手术——那也是全世界有史以来第二例成功的手部移植手术——让他的辉煌黯然失色,扎耶克刻薄地给马修·大卫·斯科特取了个绰号“爆竹人”,可这个爆竹人恰好是扎耶克医生所谓的“能保住手的人”。

1999年4月12日,在费城的费城人队棒球开幕赛的开球仪式上,移植新左手不到三个月的斯科特先生投出了第一球。对于这一幕,沃林福德不是很嫉妒(至于是否羡慕……好吧,大概是的,但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羡慕)。其实,帕特里克曾经问他的主编迪克,能否由他来采访这位显而易见的“能保住手的人”,他指出,假如能让他向斯科特先生道贺,恭喜对方得到了沃林福德失去的东西,不是挺合适的吗?然而,为人最“俗气”的迪克偏偏认为,这个主意“俗不可耐”,拒绝了帕特里克的建议。迪克因此遭到解雇,但不少人觉得这个浑蛋主编早就该滚蛋了。

纽约新闻部的女士们并没有幸灾乐祸多久,跟迪克一样,新来的新闻主编也是个蠢材,更让人扫兴的是,他的名字叫弗雷德[1]。玛丽·随便她姓什么说得好——她这几年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我宁愿被浑蛋使唤得晕头转向,也不想听白痴瞎指挥。”

完成了全球首例成功的手部移植手术之后,法国里昂的国际外科医生团队将在新世纪再次尝试,他们这一次打算在手术中同时移植两条带手的前臂,接受捐赠者姓名并未对外公布,人们只知道他是个33岁的法国人,1996年在烟花事故(当然并非斯科特的那次)中意外失去双手。捐赠者死因是坠桥身亡,只有19岁。

然而,沃林福德只关心世界上前两位接受手部移植患者的命运。第一位是有前科的克林特·哈勒姆,为他做移植手术的医疗组的一位医生给他截掉了移植上去的新手。截肢之前的两个月,哈勒姆停止服用抗排斥治疗的药物,有人见到他戴着皮手套,遮盖住他称之为“丑陋不堪”的新手(哈勒姆后来矢口否认自己停止服药)。他与司法机构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张。法国警方曾经逮捕过哈勒姆先生,因为他涉嫌窃取一位肝脏移植患者的现金和美国运通卡,他是在里昂的医院里结识这位患者的。虽然他后来偿还了部分款项并且获准离开法国,但由于他还牵扯到一桩欺诈案,警方发出通缉令,在澳大利亚逮捕了哈勒姆。(看来扎耶克对他的预判是正确的。)

第二位就是居住在新泽西州阿布西肯的马修·大卫·斯科特,他是沃林福德唯一承认有点羡慕的手术成功者,但斯科特让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羡慕的从来都不是他的那只新手。透过媒体对费城人队那场球赛的报道——就是“爆竹人”斯科特开球的那场比赛,沃林福德注意到,马修·大卫·斯科特是带着儿子一起来到赛场的,他羡慕的是斯科特有儿子。

刚刚失去奥托·克劳森的手的时候,还处于恢复状态的帕特里克就预感到,他日后很可能会“父爱泛滥”。在此期间,他服用的只是一般的止疼药,但也许正是因为止疼药没什么特殊效果,他才会第一次主动收看超级碗比赛,他当然看不懂超级碗的门道,这种球赛是不适合独自观看的。

看比赛时,他有好几次都想打电话给克劳森太太,请她讲解一下刚才赛场上发生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第三十三届超级碗是奥托·克劳森在他的啤酒货车里出意外(抑或是自杀)的象征性纪念日,而且包装工队并没有打进此次超级碗,所以多丽丝已经提前告诉帕特里克,她不打算看也不打算收听这届的超级碗。他只能靠自己了。

沃林福德喝了一两瓶啤酒,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看橄榄球。公平地说,比赛一点儿都不精彩,虽然野马队是第二次赢得冠军,球迷们也很高兴,但双方实力悬殊,比赛过程根本不紧张,连竞争性都谈不上——换言之,亚特兰大猎鹰队根本就不该晋级超级碗。(起码沃林福德后来在绿湾跟别人议论此事时,大家都这么认为。)

然而,即便观看超级碗时频频走神,帕特里克依然前所未有地第一次展开了这样的想象:假如自己和多丽丝、小奥托一起去蓝波球场看包装工队的主场比赛将是怎样一幅图景,抑或是等小奥托长大一点儿,他和孩子两个人去看。虽然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之中,但沃林福德并不吃惊。他惊异于自己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还是1999年1月的事,而这一年的4月,当他看到马修·大卫·斯科特带着儿子支持费城人队的比赛时,这样的想法已经不再让他意外。那之前的好几个月,他都很想念小奥托和他的母亲。即使他已经真的失去了克劳森太太,沃林福德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恐惧:假如他现在——1999年夏天,此时小奥托只有8个月大(还不怎么会爬)——不想办法多见见小奥托,等孩子再大一点儿,他就没有机会再跟他建立感情了。

沃林福德把这份恐惧——担心自己没机会当爸爸——吐露给了纽约的玛丽。他竟然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己,这简直糟糕透顶。帕特里克说他渴望在小奥托面前“更像一个父亲”,玛丽则提醒他,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和她上床,做一个生活在纽约的孩子的父亲。

“帕特,你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威斯康星的绿湾当爸爸。”玛丽告诉他。

她曾经是个善良的姑娘,如今却一心只把沃林福德当种马,但帕特里克相信,她的变化并不是纽约新闻部的其他女人造成的,可他仍然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男人对玛丽的影响大多了,她对男人有意见,或者说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

每个工作日的夜晚,沃林福德结束新闻播报时,总会这么说:“晚安,多丽丝。晚安,我的小奥托。”但他始终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幕,克劳森太太从来没打电话来说她看了晚间新闻。

1999年7月,热浪侵袭纽约,那天是个星期五。沃林福德夏天时喜欢去他在布里奇汉普顿租的房子度周末,房子附带游泳池(帕特里克只有一只手,当然不敢去海里游泳),除此以外,住在那里和住在城里没有什么两样,不仅当地举行的派对是同种类型的,宾客也是同一批人,其实这正是沃林福德和很多其他纽约人喜欢去那边小住的原因。

那个周末,朋友邀请他去科德角游玩,他本应飞到玛莎葡萄园,然而,在他曾经与奥托的左手相接的地方隐隐作痛之前——这一次那种刺痛蔓延到了曾是左手掌的地方,虽然现在那个部位已经没有了,但他还是有种左手掌刺痛的幻觉——他就打电话给朋友,随便找些理由取消了旅行。

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星期五晚上没飞到玛莎葡萄园的自己是多么幸运,然后他想起,那个周末,他已经把布里奇汉普顿的房子借给了别人:一群纽约新闻部的女同事整个周末都要在那里举行迎接婴儿出生的准妈妈派对。帕特里克刻薄地想,那说不定是一场毫无下限的纵欲狂欢呢。他突然有点好奇,不知道玛丽会不会参加(这是过去的那个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可能会有的念头)。但帕特里克没问玛丽周末是否也去他在布里奇汉普顿的避暑别墅,他要是问了,她就会知道他有空,然后为他改变原先的计划。

沃林福德依然低估了一心想要孩子的女性会变得多么敏感脆弱,玛丽不可能去参加这种整个周末都在庆祝别的女人即将当妈妈的派对。

因此,7月中旬的那个星期五,他留在纽约,完全不知道周末该干什么,也无处可去。为播报周五晚间新闻化妆时,他盘算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克劳森太太,他从来没主动表示要去绿湾,都是收到邀请才去的。然而多丽丝和帕特里克都明白,她提出邀请的间隔越来越长了。(他上一次去威斯康星时,地上还有积雪呢。)

要是沃林福德打电话给她,说:“嘿!你和小奥托周末要干什么?我去绿湾怎么样?”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他没有多想就这么做了,心血来潮地打电话给她。

“你好,”电话答录机中传出多丽丝的声音,“我和小奥托周末去北边,那里没电话,星期一回来。”

他没有留言,但是在电话听筒上留下了一些粉底,仅仅是听到克劳森太太在答录机中的声音,他就心旌摇荡,紧接着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在湖滨度假屋时梦幻般的诱人身姿,更加向往不已,他想都没想就抬起左臂擦拭听筒上的粉底,左前臂的残肢碰到听筒时,他吃了一惊——他幻觉中的左手掌第一次出现了刺痛。

挂断电话后,刺痛感仍未消散,他盯着前肢仔细察看,觉得可能是蚂蚁或者小虫子爬到了有疤痕的部位,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知道疤痕底下更不可能有虫子,但在播报新闻的整个过程中,他无时无刻不觉得好像有虫子在那里爬来爬去。

后来,玛丽告诉他,他在新闻结尾向多丽丝和小奥托道晚安时,语气一向很欢快,可那天晚上却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沃林福德清楚,母子俩那晚不可能看电视,克劳森太太早就告诉过他,湖边的小屋没有供电。(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似乎都不愿提起北边的那个地方,偶尔谈到时,也会显得很羞涩,声音小得听不清。)

卸妆之后,帕特里克的刺痛还是没消失,皮肤上像是有虫子在爬。因为他满脑子都在考虑扎耶克医生曾经告诉他的一件事,所以只是模模糊糊地注意到,平常替他化妆的那个女孩休假去了。他猜测她迷恋他,但他并没有受到勾引,只是觉得她嚼口香糖的样子让他回味。只有这个时候,她不在眼前,他才能放任自己,想象一下她一丝不挂的样子,然而不存在的左手那超自然的刺痛总是让他分心,迫使他想起扎耶克医生此前直言不讳的忠告。

“如果你觉得需要找我,千万别不当一回事。”医生说。帕特里克不敢掉以轻心,虽然他猜想这位波士顿最有名的手部外科医生夏天时应该会出城度周末,但还是给扎耶克家里打了电话。

那年夏天,扎耶克其实在缅因州租了一个地方,但租期只有8月一个月,鲁迪那个月归他监护。现在他们家的人都叫美狄亚“伙计”,这条狗即将吞下一吨之多的生蛤蜊和贻贝,连壳都不吐,但它显然在口味方面有所长进,不再嗜好吃自己的屎,鲁迪和扎耶克因而得以用长曲棍球棒来玩真正的曲棍球,7月的第一周,鲁迪甚至还加入了长曲棍球训练营。沃林福德那个周末打电话过去时,扎耶克正和鲁迪一起在剑桥过周末。

接电话的是艾玛。“喂,你哪位?”她问。

沃林福德暗想,扎耶克医生不太可能会有这么一个好似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他只知道医生有个年幼的儿子,六七岁,跟马修·大卫·斯科特的儿子差不多大。一想到斯科特的孩子,帕特里克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样的景象:那个不知名的小男孩,穿着棒球夹克,像他父亲那样高举双手——两人正在费城庆祝开球仪式的投球胜利。(“投球胜利”这个词是某家媒体的独创说法。)

“喂喂?”艾玛又说。她是不是扎耶克请来看孩子的保姆?不但脾气坏,而且性欲过剩,说不定还是个管家,可她讲话这么粗野,扎耶克不太可能请这样的管家。

“扎耶克医生在家吗?”沃林福德问。

“我是扎耶克太太,”艾玛回答,“谁要找他?”

“我叫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扎耶克医生曾经给我——”

“尼基!”虽然艾玛捂住了话筒,帕特里克还是听到她大声嚷嚷,“狮子人找你!”

沃林福德也听到了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那边八成有个小孩,而且还有条狗,不知道谁在拍球,有把椅子在地上拖来拖去,狗爪子从木地板上划过,他们可能是在玩游戏,是不是想阻止狗拿到球?终于,扎耶克气喘吁吁地来到电话旁边。

沃林福德描述了他的症状,又满怀希望地补充道:“也许只是受到气候的影响。”

“气候?”扎耶克问。

“你知道啦,可能是热浪的原因。”帕特里克解释。

“你平时不都待在室内吗?”扎耶克问,“纽约没有空调吗?”

“其实也不是一直疼!”沃林福德说,“有时候好像要开始疼,然后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是说,你觉得刺痛会越来越厉害,可并不会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被打断了一样……有点像触电。”

“当然会这样。”扎耶克医生告诉他。沃林福德无言以对,移植手术结束5个月的时候,扎耶克医生就提醒过他,重新长出来的神经足有22厘米长。

“我知道。”帕特里克说。

“好吧,不妨这样想,”扎耶克说,“那些神经有话要说。”

“可是为什么现在才说?”沃林福德问他,“我失去那只手已经半年了,以前也有过奇怪的感觉,但不如现在这么明显。我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左手中指或者食指碰到了什么东西,可我根本没有左手!”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扎耶克医生问,“是不是工作上有压力?我也不知道你的感情生活有什么进展,但我记得你好像挺担心这方面的,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的。别忘了,还有其他因素也会影响神经,包括那些被切掉的神经。”

“它们意识不到自己‘被切掉’了——我是这个意思。”沃林福德表示。

“我也是这个意思,”扎耶克说,“你现在的情况,医学上叫作‘感觉异常’,是一种超越感官的错觉,原来那些会让你的左手中指或者食指产生痛觉或者触感的神经被切断了两次:第一次是狮子咬的,第二次是我切的。断裂的神经纤维依然留在你的神经束残余部位的某个地方,旁边还有数百万条四通八达的其他神经纤维,假如残余部位顶端的神经元受到刺激,无论是触碰、记忆还是梦境使然,它们都会像以前那样传递过去的信息,让你误以为这些信息来自你以前的左手,但事实是它们残存在曾经与你的左手相连的残肢的神经纤维和通路里。明白了吗?”

“有点懂了。”沃林福德回答(他其实应该说“不太明白”)。帕特里克凝视着自己的残肢,无形的蚂蚁还在那里爬动,他忘了告诉扎耶克自己觉得像是有虫子在爬,扎耶克也没给他机会去说。

扎耶克医生能感觉到病人并不满意。“听我说,”他继续道,“你要是担心,就坐飞机过来。找家好旅馆,我明天给你看看。”

“星期六早上?”帕特里克说,“我不想破坏你的周末。”

“我哪里也不去,”扎耶克医生告诉他,“但我得找人打开办公楼的门,我会先处理这件事。办公室的钥匙我自己就有。”

沃林福德其实没那么担心自己早已失去的左手,但这个周末本来就无事可做,不如去看看。

“那就这样吧——订短程往返机票,”扎耶克告诉他,“我明天上午给你看看,让你放心。”

“几点?”沃林福德问。

“上午10点,”扎耶克告诉他,“你可以住查尔斯饭店,在剑桥的贝内特街,哈佛广场附近,他们的健身房和游泳池很棒。”

沃林福德默然接受:“好吧,我看看能不能订到房间。”

“我帮你订,”扎耶克说,“他们认识我,艾玛是健身房的会员。”沃林福德推测,艾玛应该是那个牙尖嘴利的扎耶克夫人。

“谢谢。”沃林福德只能这么说。他听见电话另一头隐约传来扎耶克的儿子兴高采烈的尖叫、听起来挺凶的狗叫声,还有沉重的球的弹跳声。

“别碰我的肚子!”艾玛喊道。帕特里克也捕捉到了这一句。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肚子?沃林福德不可能知道艾玛怀孕了,更不会预见到她怀的是双胞胎。虽然预产期是9月中旬,但她已经大腹便便,肚子比家里最大的一只鸟笼还大。她肯定不希望小孩或者小狗撞到她的肚子。

帕特里克与新闻部的一干人等道别,他从来都不是晚间新闻组中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这天晚上也不会,因为玛丽正在电梯旁等他。她刚才听到帕特里克在打电话,产生了误会,现在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谁?”玛丽问他。

“谁是谁?”沃林福德说。

“她一定结过婚了,因为你约她在星期六上午见面。”

“玛丽,拜托——”

“你不想破坏谁的周末?”她问,“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玛丽,我要去波士顿看我的手外科医生。”

“单独去?”

“是的,一个人。”

“带我一起去,”玛丽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为什么不带上我?看个医生能用多少时间?这个周末的其他时间,你可以和我在一起!”

趁此机会,他决定告诉玛丽真相:“玛丽,我不能带你去。我不想让你生下我的孩子,是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宝宝,而且我很难见上他一面,我不想再有一个难得见面的宝宝。”

“噢,”她如遭雷击,木然地说,“我明白了,这下清楚了。你以前老是说不清楚,帕特,现在讲清楚了,谢谢。”

“抱歉,玛丽。”

“是克劳森家的孩子,对吧?我的意思是,他其实是你的孩子,对不对,帕特?”

“对,”帕特里克回答,“但这不是新闻了,玛丽,求你不要把它变成新闻。”

他能看出她很生气。空调的温度很低,甚至挺冷,但玛丽的态度比空调还冷。“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咆哮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我们中的一员。”沃林福德只能这么回答。

电梯门关闭时,他看到她来回踱步,双臂交叉,托着那对小而匀称的乳房。她穿着茶色的夏季短裙和桃粉色的开襟羊毛衫,敞着前襟,只系了领口的那粒扣子——“预防空调病的毛衣”,他听新闻部的一位女士如此形容过这种羊毛衫。玛丽在毛衣底下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她的脖子很长,身材很好,皮肤光滑,帕特里克尤其喜欢她的嘴唇,那个部位是干扰他贯彻“不和玛丽睡觉”原则的最大阻碍。

他在拉瓜迪亚机场等候前往波士顿的短途飞机,结果等到第二班才有座位,飞机降落在洛根机场时,天色已经越来越暗,波士顿港的上空笼罩着一层薄雾或者轻霾。

事后回想起来,帕特里克猜测,也许就在他搭乘的班机降落在波士顿时,小约翰·肯尼迪正驾驶着他的飞机,尝试在不远处的玛莎葡萄园机场降落,或许年轻的肯尼迪当时正置身于类似的薄雾之中,想要透过同样朦胧的光线寻找玛莎葡萄园[2]。

晚10点之前,沃林福德入住查尔斯饭店,手续办妥后,他立刻前往室内泳池,独自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以恢复旅途疲劳。要不是泳池10点半清场,他还会待得更久,只有一只手的沃林福德喜欢漂浮和踩水,个性使然,他非常擅长漂浮。

他本打算游完泳后换上衣服,去哈佛广场转转。暑期班已经开课了,在那里能看到不少学生,让他借机缅怀被自己蹉跎掉的美好青春,说不定还能找到一家不错的饭馆大吃一顿,喝瓶好酒。在广场上的几家书店里,他或许能买到内容比较吸引人的书,起码胜过他随身带来的那本比空心砖还厚的《拜伦传》。可早在从机场坐出租车到酒店的路上,沃林福德就感受到了高温天气的威力,等他从泳池回到房间,脱掉湿泳裤之后,他索性光着身子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两分钟。他一定是累极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后才被空调冻醒,他穿上浴袍,开始读客房服务菜单,只想喝点啤酒、吃个汉堡——再也不想出门了。

他周末从来不看电视,所以现在唯一的消遣就是读那本《拜伦传》,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顶住电视的诱惑,实在勇气可嘉。然而还没看上几页,沃林福德就睡着了——那时拜伦还没来得及出生,年轻诗人的父亲仍在人世,这本传记没给他带来任何痛苦。

第二天早晨,他在楼下的餐厅吃早餐,不知怎么,这个餐厅让他很不自在,但并非因为里面有不少儿童,也许是由于餐厅里的许多成年人面色不善,似乎讨厌小孩在场的缘故。

前一天晚上和这天早上,沃林福德没看电视,也没看报纸,然而全国都在重温一段已经不是新闻的电视录像。小约翰·肯尼迪的飞机失踪了,可能是掉进了海里,但这件刚刚发生的事没有影像记录,所以电视台只能反复播出年幼的小约翰为他父亲送葬时的录像。穿着短裤的小约翰那时候只有3岁,他高举手臂,向经过面前的父亲的棺材致敬——正如几秒前母亲在他耳边嘱咐的那样。后来,沃林福德意识到,这一幕也许代表着20世纪美国黄金时代的最辉煌一刻,尽管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但人们仍然在将它包装成商品,大肆营销。

吃完早餐,沃林福德坐在桌旁喝咖啡,同时克制着不去用眼神回敬餐厅对面那个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的中年女人,不过,现在她已经朝他走过来了,她的行走路线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假装只是从他的桌边经过,沃林福德知道她会开口对他说话,他总是能看出来,而且往往能猜中那些女人打算说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却没猜对。

她曾经是个美人,没有化妆,没染过的棕色头发已经开始变白,一双深褐色眼睛的角落里爬上了鱼尾纹,透着忧伤和疲惫,这让帕特里克联想到,克劳森太太也有些年纪了。

“人渣……卑鄙的畜生……你晚上怎么能睡得着觉?”女人咬牙切齿,恶狠狠地低声质问他,嘴唇微张,责骂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说什么?”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说。

“你倒是不用花多长时间就能闻着味道过来,对不对?”她问,“那些可怜的亲属……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里。可这根本阻止不了你们,是不是?你们借着别人的不幸发财,应该改名叫‘死亡电视台’,不对,该叫‘悲哀频道’!因为你们不仅侵犯别人的隐私,还窃取他们的悲哀!他们还来不及伤心,你们就把他们的悲哀公之于众!”

沃林福德误以为她指的是他以前做过的新闻报道,他躲避着女人凶狠的目光,却没在餐厅里找到同情自己的人。食客们屡屡投来敌意的眼神,似乎跟疯女人有着一致的看法。

“我已经想方设法地带着同情心报道事实了。”帕特里克开口道,然而这个看似马上就要动手揍他的女人打断了他。

“同情!”她喊道,“你要是真的同情那些可怜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不会打扰他们!”

这个女人显然精神错乱,沃林福德还能怎么办?他只能用残余的左前臂按住账单,在上面匆匆写好小费的金额和自己的房间号码,签上名字。女人冷冷地看着他,帕特里克站起来,朝她点点头,准备离开餐厅,这时他发现,所有的小孩都张大了嘴,盯着他的残肢。

一位怒气冲冲、穿一身白衣服的助理厨师站在柜台后面瞪着沃林福德。“鬣狗。”助理厨师骂道。

“豺狼!”邻座的一位老人叫道。

最先跳出来指责帕特里克的那个女人在他背后说:“秃鹫……专吃尸体的禽兽……”

沃林福德继续向前走,但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尾随着他,一直跟到电梯口,他按下按钮等电梯来,他听得见她的呼吸声,但没往她那边看。电梯门打开时,他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闭,他按了楼层按钮,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跟着进电梯,大感意外,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能因为这里是剑桥,帕特里克暗忖,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的知识分子对媒体的麻木不仁深恶痛绝。他刷了牙,当然是用右手,此时此刻,他再也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就在他刚刚学会用左手刷牙之后不久,他失去了新的左手。他乘电梯下到大厅,叫出租车去了扎耶克医生的办公室,仍然对那条特大新闻一无所知。

扎耶克医生身上有种刚做过爱的气味,春光满面,帕特里克非常尴尬,他可不想了解手外科医生的私生活。虽然扎耶克再三保证,他左前臂残缺部位的异样感觉并不意味着什么,沃林福德还是不放心。

仿佛有看不见的小虫子从皮肤表面或者皮肤底下爬过——医学中的确存在描述这种感觉的专门术语。“蚁走感。”扎耶克医生说。

沃林福德一开始自然没听懂。“你说什么?”他问。

“意思是‘幻触觉’,蚁走感。”医生重复,“‘formication’,里面有个‘m’。”

“哦。”

“假设神经拥有长期记忆,”扎耶克告诉他,“触发那些神经的并非你缺失的手。我提到你的感情生活,是因为你曾经谈起过。至于压力,未来的一周你会过得怎么样,我只能想象。接下来的几天,我可不会羡慕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沃林福德不明白扎耶克医生的意思。在医生的想象里,沃林福德未来的一周会过得怎么样呢?无论如何,沃林福德总觉得扎耶克医生有点神经兮兮,说不定剑桥的每个人都神经兮兮,帕特里克猜想。

“没错,在感情方面,我确实有点不如意。”沃林福德坦白承认,但他顿了一下,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和扎耶克讨论过他的感情生活了。(难道当时止疼药的药效比他想象得还强?)

沃林福德觉得扎耶克医生的办公室有点不一样,但就是想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于他而言,这个办公室毕竟是一处圣地,可克劳森太太采取主导、跟他在他现在坐着的这把椅子上做爱的时候,周围的环境似乎与现在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那时候还挂在墙上的名人患者的照片,现在全都没有了!如今墙上贴了许多儿童画,而且显然出于同一个孩子的手笔——鲁迪。帕特里克本应猜得出来,画里有天上的城堡,还有几幅画的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毫无疑问,这位小艺术家看了《泰坦尼克号》。(鲁迪和扎耶克医生看了两遍这部电影,不过,主角在车里的性爱场面出现时,扎耶克让鲁迪闭上了眼睛。)

墙上还有好几张照片,模特是个肚子显然越来越大的年轻女人……好吧,沃林福德觉得她有种粗犷的性吸引力,她应该就是艾玛,也就是自称扎耶克太太的女人,她和帕特里克通过电话。沃林福德看到墙上挂着六个空白相框,而且都是成对排列,问过扎耶克医生之后才知道,原来艾玛怀的是双胞胎。

“它们是为双胞胎准备的,等他们出生后就把照片放进去。”扎耶克自豪地告诉帕特里克。

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扎耶克联合诊所里,并没有人羡慕扎耶克即将拥有双胞胎,但那个白痴孟格林克宣称,扎耶克之所以会生双胞胎,是因为他跟艾玛的上床次数比孟格林克认为的“正常”次数多了一倍。沙茨曼则对此事并未表示任何意见,因为他不只是退休,而且已经去世了。至于金格列斯基(两兄弟中在世的那一位),他已经把自己对扎耶克的嫉妒转移到了另一位更年轻的同事身上,而且恶意更大,这位名叫内森·布劳斯坦的同事是扎耶克推荐到这家外科诊所来的。布劳斯坦曾经是扎耶克在哈佛大学临床外科专业最优秀的学生,但扎耶克一点儿都不嫉妒布劳斯坦,反而承认布劳斯坦的医术胜过自己,称其为“外科天才”。

新罕布什尔州有个10岁的小孩被吹雪机切断了大拇指,扎耶克坚持让布劳斯坦主刀手指复位术,那根拇指血肉模糊,而且出现了程度不同的冻伤,孩子的父亲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在雪地里找到了这段拇指,一家人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赶到波士顿,然而手术大获成功,扎耶克一直在游说同事,建议他们把布劳斯坦的名字添加到诊所招牌和信纸抬头中。这个要求惹怒了孟格林克,倘若沙茨曼和金格列斯基(已故的那一位)地下有知,无疑也会在坟墓里气得打滚。

扎耶克医生在手部外科移植领域方面的雄心壮志止步于此,现在已经由布劳斯坦全权负责手术操刀之类的诊所事务(扎耶克曾经预言,以后这方面的事务还会越来越多)。虽然扎耶克表示自己很乐意成为手术团队的一员,但他相信应该由年轻有为的布劳斯坦主持手术,因为布劳斯坦目前是他们之中最好的外科医生,他完全没有丝毫嫉妒和怨恨。尼古拉斯·M. 扎耶克成了个快乐又自在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自从沃林福德失去了奥托·克劳森的手,扎耶克就开始尝试发明假肢装置,而且乐在其中。他在自己家的厨房餐桌上,一边听小鸟唱歌,一边进行设计和组装,让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充当实验室小白鼠,试用他的新发明。这个主意显然十分完美,因为帕特里克本人虽然并不打算使用假肢,但他愿意在播出晚间新闻时展示扎耶克医生的产品,宣传效果非常不错。

扎耶克发明的一种假肢——可想而知,这种装置被命名为“扎耶克”——已经在德国和日本投产。(德国生产的略贵一点儿,但两个国家的产品都在全球范围内销售。)因为“扎耶克”假肢销量很好,扎耶克现在的诊疗时间已经减半,他依然在医学院教课,但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做发明,而且还可以多陪陪鲁迪、艾玛和(即将出生的)双胞胎。

“你应该要孩子,”这天,扎耶克一边关掉办公室的灯,一边告诉帕特里克,灯关掉后室内一片漆黑,两人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起,“孩子会改变你的生活。”

沃林福德犹豫不决地表示,他很想和小奥托多加亲近,但他不知道如何跟年幼的孩子,尤其是不经常见面的小孩建立感情,希望扎耶克医生给他提供建议。

“大声念故事,”扎耶克医生回答,“这个办法最好,先念《小老鼠斯图亚特》,然后再念《夏洛的网》。”

“我记得这些书!”帕特里克叫道,“我喜欢《小老鼠斯图亚特》,我还记得我母亲抹着眼泪给我念《夏洛的网》。”

“谁要是念《夏洛的网》时不掉眼泪,就应该接受脑叶切除手术,”扎耶克说,“可小奥托多大了?”

“8个月。”沃林福德回答。

“噢,还不行,他刚刚开始爬,”扎耶克医生说,“等他六七岁的时候再给他念。到他八九岁的时候,就可以自己读这两本书了。但他不用等到那么大就能听懂这两个故事。”

“六七岁。”帕特里克重复道,他怎么能等那么久才和小奥托建立感情?

扎耶克锁上办公室的门,和帕特里克乘电梯下到一楼,医生提出先开车送他回查尔斯饭店,然后他再顺路回家,沃林福德欣然同意。在车里,这位著名的电视记者才从广播中得知小肯尼迪飞机失踪的消息。

到这时为止,对于除沃林福德以外的人而言,这事已经成为旧闻。小约翰·肯尼迪夫妇以及他妻子的姐姐一起在海上失踪,根据推测,三人应已丧生,年轻的肯尼迪是个比较缺乏经验的新手飞行员,出事的飞机由他驾驶。前一天晚上,玛莎葡萄园上空有雾霾。人们先后发现了他们的行李标签和行李,最后找到了飞机残骸。

“我想,最好能找到尸体,”扎耶克评论,“我的意思是,眼见为实好过一直瞎猜。”

沃林福德想,无论是否找到尸体,大家都免不了首先瞎猜一通,热闹劲儿至少会持续一个星期。帕特里克原先差点儿打算接下来的一周休假,现在他后悔当初没有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定。(后来他选择在秋天休假一周,最好是在绿湾包装工队在蓝波球场进行主场比赛期间。)

他犹如饱受谴责一样,垂头丧气地回到查尔斯饭店,深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会出现怎样的不是新闻的新闻,这种情况是帕特里克的行当里最令人讨厌的地方,而他也会被卷入其中。

餐厅里的那个女人大骂沃林福德供职的电视台是“悲哀频道”,但刻意煽情、刺激公众掉眼泪的媒体绝对不止这一家。电视媒体像过度报道恶劣天气那样过度关注死亡,已然成为行业通病,他们似乎也最擅长处理死亡和恶劣天气方面的话题。

无论是否找到尸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也无论事情最后能否像无数记者所说,有个“了结”,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了结,除非把肯尼迪家族的大小人物在近代史上留下的片段全部重温一遍,否则各类媒体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肯尼迪家族的隐私遭到侵犯,还不是这件事最丑陋的一面,在帕特里克看来,主要罪恶是此事并非新闻,而是炒冷饭的廉价闹剧。

帕特里克在查尔斯饭店的房间像地窖一样安静而凉爽,他躺在床上,猜测着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准备等一会儿再打开电视。帕特里克想起小约翰·肯尼迪的姐姐卡罗琳,他一向佩服她始终与新闻界保持距离的做法。他在布里奇汉普顿租下的夏季别墅靠近撒加波纳克,卡罗琳·肯尼迪·施洛斯伯格就住在那里。她尽管长相普通,但气度优雅。虽说她现在应该正受到媒体的密切关注,不过帕特里克相信,她总有办法保持自己的尊严不受损害。

在查尔斯饭店的房间里,沃林福德觉得肚子不舒服,没心思开电视。假如他现在回纽约,不仅必须回复答录机里的无数留言,而且电话铃声肯定响个不停。如果他留在查尔斯饭店,那么最终还是要打开电视,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内容——他的记者同行们,也就是自封为“道德仲裁者”那批人,必然会摆出看似最诚恳的表情,说出听上去最诚挚的话语。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云集在了海恩尼斯港,镜头的近景是一道树篱,不用想就是水蜡树,树篱后面则是肯尼迪家族的那座富丽堂皇的白房子,只能看到二楼的窗户(全都是屋顶窗,窗帘紧闭)。但这群站在镜头前的记者肯定会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受邀而来的客人。

他们当然也会分析那架小飞机为什么会从雷达屏幕上消失,还要故作客观冷静地推测飞行员可能犯过什么样的错误。帕特里克的许多同行都不会放弃这个谴责小约翰·肯尼迪的判断力的机会,当然,肯尼迪家族的所有成员的判断力都会受到质疑。他们肯定会提起,这个家族的男性成员全都“遗传了莽撞好动的基因”。再过一段时间,比如接下来的一周即将结束时,这批记者中就会有人宣称,关于此事的报道已经太多,所以他们呼吁停止报道。每当重大新闻发生,最后都会发展成这样。

沃林福德想知道纽约新闻部的人要等多久才会询问玛丽他去了哪里,也许玛丽现在正设法联系他。她知道他要见他的手部外科医生,他动手术时,扎耶克医生的名字上过新闻。帕特里克躺在凉爽的房间里,一动也不动,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全新闻电视台还没有人打电话来找他?可能他们连玛丽的去向都不知道。

他一时冲动,拿起电话,拨了他在布里奇汉普顿的夏季别墅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叫克丽丝特·皮特尼,皮特尼是她的夫姓。帕特里克想不起自己以前和克丽丝特上床时她姓什么了,只记得她在做爱时的表现有点不寻常,但他想不起是哪里不寻常。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不在这里!”克丽丝特没有像平时那样先打招呼,反而一上来就喊道,“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帕特里克听到克丽丝特那边有电视的声音,就是他很熟悉的那种播报新闻时故作庄重的低语,偶尔被房子里的新闻部女同事们的尖叫声打断。

“喂?”克丽丝特·皮特尼对着电话说,沃林福德始终一语不发。“你是谁,变态吗?”克丽丝特问,“不说话光喘气的变态——我听见他喘气了!”皮特尼太太告诉其他女人。

沃林福德想起来了,自己和克丽丝特做爱时,她事先警告他,说她患有罕见的呼吸道疾病,每当气喘吁吁、大脑缺氧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幻觉,变得有一点儿神经质——然而何止是“有一点儿”,沃林福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克丽丝特就突然呼吸困难,猛地咬住他的鼻子,还害得他被床头的台灯烫伤了背部。

帕特里克从没见过克丽丝特的丈夫皮特尼先生,但他钦佩这个刚毅隐忍的男人。(按照纽约新闻部的女人们的标准,皮特尼夫妇的婚姻算维持很久的了。)

“你这个变态!”克丽丝特喊道,“要是我能看见你,一定咬掉你的脸!”

帕特里克对此深信不疑,趁着克丽丝特还没开始呼吸困难,他赶忙挂掉电话,迅速换上泳裤和浴袍,来到游泳池——不会有人打电话到那里找他。

除了沃林福德,游泳池中只有一个女人在游来游去,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泳帽,这让她的头看起来活像海豹的脑袋。她毫无章法地急速划水,小腿猛烈踢动,搅得池子里水花飞溅,帕特里克觉得她像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动作剧烈却愚不可及,他害怕与她在一起游泳会让自己烦躁不安,就来到热水浴池,打算独自泡一会儿。他没打开水流的漩涡喷射功能,只想待在安静的水里。逐渐习惯水温之后,他发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半坐半漂,可就在这时,那个原本在来回游泳的女人出了泳池,打开漩涡喷射的定时器,踏进已经冒起泡泡的热水浴池。

这个女人已经人届中年许久,沃林福德很快注意到了她不那么吸引人的身材,他礼貌地把目光移开。

女人毫不扭捏,从容自若地坐进翻腾的热水中,肩膀和胸的上半部分露在水面上,她摘下泳帽,甩了甩被帽子压扁的头发,这时候帕特里克才认出,她就是那个早餐时骂他“专吃尸体的禽兽”的女人,她愤怒的眼神和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曾经紧追不舍,尾随他去到电梯口,女人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他,明显露出惊愕的表情。

率先开腔的人是她。“这可真让人难堪。”她的语气比早餐时沃林福德听到的攻击谩骂柔和多了。

“我不想跟你吵架,”帕特里克告诉女人,“我这就到游泳池去,反正比起热水浴池,我更喜欢泳池。”他用右手的手掌撑住水下的台阶,站了起来,左前臂的残缺部位露出水面,如同血淋淋的伤口那样滴下液体,让人觉得热水池的水底仿佛躲藏着一只怪兽,刚刚吃掉了他的手,伤疤组织已经被热水烫成了血红色。

女人跟着他站起来,湿漉漉的泳衣衬得她的身材更加走样,乳房下垂,肚子像个小袋子一样凸出。“请等一等,”女人叫道,“我想解释一下。”

“你不需要道歉,”帕特里克说,“总的来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当时不了解情况,我不是为了小约翰·肯尼迪的飞机失踪来波士顿的,你跟我说话时,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飞机出事了。我是为了我的手来看医生的。”他本能地举起残肢,依然习惯地称它为“手”,接着他又迅速地垂下左臂,断面从热水池水面上划过,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用那只不存在的手指点着她松垮的胸部。

她用双手环住他的左前臂,把他拉进泡沫翻涌的热水浴池,与她并肩坐在水下的台阶上,她的双手握在他的残肢断面上方一两英寸的部位,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左手,却再一次觉得左手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正在触摸女人的下腹部。

“请听我说。”女人说着,把他残缺的手臂拉到她的腿上,残肢擦过她凸出的上腹时,他觉得左前臂末端传来一阵刺痛,他的左肘搁在她的右大腿上。

“好吧。”沃林福德说,他并没有用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后脖子,把她的脑袋按在水里。老实说,除了让她在热水池里淹个半死,他还能怎么样呢?

“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时,我还很年轻。”女人开始说道,亮晶晶的双眼散发着兴奋的光芒,紧紧攫住他的注意力,如同她用力抓着他不放的双手,“两次婚姻都结束了,第一任丈夫和我离婚了,第二任死了,我真心爱过他们两个。”

老天爷!沃林福德想,是不是到了某个特定年龄的女人,都有着与伊芙琳·阿布斯诺特差不多的经历?

“我很遗憾。”帕特里克说,但她捏了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打断她。

“第一次婚姻,我生了两个女儿,”女人继续道,“从她们出生开始,一直到青春期,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老是觉得她们会遇到可怕的灾祸,我会失去她俩或者其中一个,我一直都很害怕。”

听起来像个真实的故事。(沃林福德每听到一个故事,首先会这样习惯性地判断一下。)

“但她们活了下来,”女人说,就好像世界上的大多数孩子都会夭折似的,“她们都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现在有四个外孙,三女一男,我期望常常跟他们见面,但每当见到他们,我就又开始为他们担心,睡不着觉。”

帕特里克觉得曾经存在左手的地方传来一阵阵似是而非的刺痛,但女人现在已经松开一点儿手劲,不过他的胳膊还是被紧紧握住,搁在她的腿上,断面抵着她凸起的腹部,竟让他觉得有种莫名的舒适感。

“我现在怀孕了,”女人告诉他,他的前臂没有反应,“我已经51岁了!不应该怀孕的!我来波士顿是为了堕胎——医生建议我这么做。但我今天早晨从酒店打电话给诊所,撒谎说我的车半路上坏了,必须重新预约治疗时间,他们告诉我,再过一个星期,我可以下个星期六过去,这下我有了更多的时间考虑这件事。”

“你没和你的两个女儿谈谈?”沃林福德问,女人握住他胳膊的两只手又加了把力。

“她们会劝我留下孩子,”女人的语气重又激动起来,“她们会说,愿意像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抚养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我亲生的,我没法克制自己的母爱,无法置身事外,但我承受不了那种恐惧,儿童的夭折率那么高……我真的受不了。”

“选择权完全在你,”帕特里克提醒她,“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相信那是正确的。”女人的表情却不是那么有把握。

沃林福德想知道未出生的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颤动的左前臂很可能泄露了他的想法,女人立刻感知到了他的疑问,或者说读出了他的心思。

“孩子的父亲不知道这件事,”她说,“我和他分手了。他不过是个同事罢了。”

帕特里克从来没有听别人如此轻蔑地讲出“同事”二字。

“我不希望女儿们知道我怀孕了,因为我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和男人上床。”女人坦白道,“这也是我打不定主意的原因,我觉得不应该只是为了隐瞒自己有性生活的事实,就把孩子打掉,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谁也没有资格判断什么样的理由才算‘充分’,一切取决于你自己。”沃林福德重申,“别人不能也不该替你做决定。”

“你的话并没有给我多少安慰,”女人告诉他,“我原来已经决定打胎,直到早餐时看到了你,我不明白你到底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

沃林福德从一开始就知道,到头来什么都是他的错,他万分小心地试着把胳膊从女人的掌握中向外抽,可她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没跟人说过那种话!”

女人继续说:“我不应该因为媒体的现状或者出于我自己对他们的看法,就责怪你个人。可小约翰的事让我心烦意乱,你知道我听说他的飞机失踪,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这个念头让我更沮丧了。”

“不知道。”帕特里克摇摇头,热水让他的额头冒汗,他看到女人的上嘴唇也挂着许多汗珠。

“我很庆幸他母亲已经死了……她不必面对这一切。我虽然替他难过,但也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不在世了。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可怕?”

“完全可以理解,”沃林福德回答,“你是一位母亲……”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为了表示安慰同时又不掺杂任何性意味,他本能地想在水里拍拍她的膝盖,然而当这种本能意识传递到左臂之后,胳膊前端却并没有手可以拍她的膝盖,他无意中猛然抽回搁在她腿上的残肢,再次觉得有无形的小虫子在那里爬来爬去。

虽然沃林福德举止失控,但这位已经有2个女儿、4个孙辈,现在又怀孕在身的51岁女性毫不畏惧,她镇定地再次伸手,抓过他残缺的臂膀,帕特里克吃了一惊,因为他竟然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残肢搁在她腿上。女人握住他的前臂,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好像她只是不小心把一件宝物放错了地方。

“我在公共场合骂了你,非常抱歉。”她真诚地说道,“这样做很不讲理,我没有控制好自己。”她紧紧抓住他的前臂,沃林福德只觉得已经不见了的那只左手疼得要命,不由得浑身颤抖。“啊,上帝!我弄疼了你!”女人叫道,松开他的胳膊,“我甚至没问过你,你的医生怎么说!”

“我没事,”帕特里克说,“主要是因为我移植了新手之后,一部分神经重生了,是它们在作怪。我的医生认为,问题出在我的感情生活,或者只是由于压力太大。”

“你的感情生活。”女人单调地重复道,好像并不关心这个话题,沃林福德也不想谈。“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突然问。

帕特里克以为她指的是他还在热水浴池里,正要回答说,他之所以还在水池里,是因为她把他扣留在了里面!然后他意识到,她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不回纽约,就算不回纽约,他难道不应该跑到海恩尼斯港或者玛莎葡萄园去吗?

沃林福德本来不敢告诉她,这是因为他不想那么快地回到那个“道德水平堪忧”(这是因为他们拿肯尼迪家族大做文章,而且帕特里克本人不久之后也会在这方面做出贡献)的行业中去,但他后来勉强地对女人坦白了原因,并且进一步告诉她,他打算去哈佛广场买两本医生推荐给他的书,他考虑借着读书打发掉这个周末剩余的时间。

“但我担心在哈佛广场被人认出来,他们可能会对我说一些你今天早餐时和我说的那种话,”帕特里克又补充道,“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我活该。”

“啊,上帝!”女人又说,“告诉我是什么书,我去替你买,没人会认出我来。”

“你真好,可是……”

“请让我替你买那两本书!这样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儿。”她紧张地笑笑,拨开前额上的湿头发。

沃林福德羞怯地告诉她书名。

“你的医生推荐这两本书?你有小孩吗?”

“有一个小男孩,对我来说,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或者说我希望他变得更像我的儿子,”帕特里克解释道,“但他年纪太小,我还不能给他念《小老鼠斯图亚特》和《夏洛的网》,我只想先把书买来,这样我就可以想象自己几年以后给他念书的情景。”

“我几个星期前才给我的孙子念了《夏洛的网》,”女人告诉他,“我又哭了——每次都哭。”

“我不记得这本书讲了什么,只记得我母亲念的时候哭了。”沃林福德说。

“我的名字是莎拉·威廉姆斯。”她犹豫不决地自我介绍,伸出手来。

帕特里克握了握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浸在热水池中不停往外冒的泡泡里,突然,漩涡喷射功能恰好在此时关闭,浴池里的水瞬间变得澄清,而且静止下来,这个过于明显的预兆让两人稍微吃了一惊,莎拉·威廉姆斯更加紧张地笑出声来,她站起来跨出浴池。

沃林福德向来欣赏女性穿着湿泳衣从水中出来时特有的一个动作:极其自然地用大拇指或者别的手指钩一下泳衣的背部。

莎拉站在那里,小腹看起来几乎是扁平的,略微有点凸出,依据沃林福德对克劳森太太怀孕时的印象判断,莎拉·威廉姆斯可能怀孕不到两个月,最多只有三个月,要不是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压根看不出来。说不定她的肚子本来就有点鼓,即使没怀孕也是这样。

“我会把书送到你的房间,”莎拉用毛巾把自己包起来,“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他告诉了她,庆幸自己得到了进一步消极怠工的机会,然而等她送书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盘算起到底是当天晚上回纽约,还是等星期天上午再走。

也许玛丽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他,帕特里克可以多赚到一点儿时间。说不定他的意志力足够坚定,能坚持到莎拉·威廉姆斯来到他的房间之后再打开电视,请她和他一起看新闻,他俩似乎一致认为关于这件事的报道会惨不忍睹,所以最好不要独自收看差劲的新闻报道——更不用说超级碗了!

然而,一回到酒店房间,他誓要抗争到底的决心便一落千丈。他脱掉湿漉漉的泳裤,但还穿着浴袍,看了眼电话上一闪一闪的留言信号灯,拿出藏在抽屉里的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

他按动遥控器,不停换台,找到全新闻电视台所在的频道,看到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的报道(小约翰·肯尼迪与曼哈顿翠贝卡地区的渊源)出现在屏幕上,镜头扫过几扇平庸无奇的金属门,来到小约翰在北摩尔街20号购置的阁楼公寓,他的住所在一座旧仓库对面,现在那里已然成了神龛,邻居们——其中也可能包括混进来冒充邻居的陌生人——纷纷在他家门口点蜡献花,奇怪的是,还有人在门口留下了“祝你早日康复”之类的祈福卡片。帕特里克为极有可能已经丧生的这对年轻夫妇以及小约翰妻子的姐姐由衷地感到难过,对那些在翠贝卡卑躬屈膝、故作哀伤号啕之状的人深恶痛绝,正是这些家伙败坏了电视行业的风气。

不过,虽然讨厌电视广播,帕特里克也很理解这一行。媒体对名人只会采取两种立场:不是崇拜就是作践。鉴于哀悼是最高形式的崇拜,名人的死亡备受重视,更何况,他们的死让媒体既能崇拜他们,又可借机作践他们,这难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沃林福德关掉电视机,把遥控器放回抽屉里,他本人很快就会出现在电视上,成为这桩奇观的一分子。他打电话给前台,查询自己房间的电话留言内容,结果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饭店客房部门的留言,询问他什么时候退房。

他告诉前台第二天早晨退房,然后便躺到床上,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伸了个懒腰。(他前一晚关上窗帘之后,一直没有拉开,而且帕特里克在门外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服务员没进来收拾过房间。)他躺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同路人莎拉·威廉姆斯,也等候着E. B. 怀特为儿童和悲观厌世的成年人所写的两本精彩著作。

沃林福德这会儿是个躲躲藏藏的新闻主播,在小肯尼迪飞机失踪事件的相关新闻满天飞的当口,他并不想让人找到自己。既然连记者本人都没兴趣报道这种爆炸性新闻,管理层又能拿他怎么办?从这点来看,沃林福德根本就是个对本职工作畏首畏尾、拖沓敷衍的家伙。(但凡正常一点儿的新闻电视台,都会毫不犹豫地炒掉他。)

除了逃避工作,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还在逃避什么呢?他也在逃避伊芙琳·阿布斯诺特曾经轻蔑地形容为“一团糟”的他自己的生活。

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只有对于正在做梦或者正在恋爱的人而言,命运才是可以想象的。初识克劳森太太的时候,帕特里克根本想不到未来会与她结下不解之缘,爱上她之后,他又根本无法想象假如未来没有她会是什么样。

尽管温柔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抚过她下垂的乳房,但沃林福德想从莎拉·威廉姆斯那里得到的并不是性爱,莎拉也不打算和沃林福德上床。她也许希望像母亲那样对他表示关怀,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的女儿们不在她身边,而且都忙于照顾自己的孩子,更有可能的是,莎拉·威廉姆斯意识到帕特里克·沃林福德需要母爱,此外,她不仅因为曾经公开辱骂他而内疚,也为自己没能多花时间陪伴孙辈内疚。

莎拉还为自己的怀孕感到困扰,她相信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总是担心亲生骨肉可能夭折的恐惧,她也不想让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们知道她仍然有性生活。

莎拉告诉沃林福德,她是史密斯学院英文系的副教授,她大声为帕特里克朗读书的内容时,吐字清晰,语调生动,不愧是英文专业的老师。她先读《小老鼠斯图亚特》,然后是《夏洛的网》。“这是按照写作顺序来的。”她说。

莎拉侧躺在帕特里克旁边,枕着他的枕头。床头柜上的台灯是昏暗房间中的唯一光源,虽然已经到了中午,他们始终没拉开窗帘。

午餐时间都过去了,威廉姆斯教授还在读着《小老鼠斯图亚特》,他们并不觉得饿,沃林福德赤身裸体地躺在她身边,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大腿碰着她的屁股,右手轮流握着她的两个乳房。他们都知道,帕特里克残缺的左臂就夹在两人中间,他能感觉到它正抵着自己裸露的肚皮,她则感觉到它顶着自己脊柱的尾端。

沃林福德想,大人可能比小孩更喜欢《小老鼠斯图亚特》的结尾,因为儿童对故事结局的期望一向更高。

莎拉说,这个故事依然有个“年轻化的结局”,“充满了年轻成人的乐观精神”。

能说出这样的话,果然是英文老师。帕特里克自己则会把《小老鼠斯图亚特》的结尾描述为“一个新的开始”,因为它让读者觉得,斯图亚特即将踏上新的冒险之路。

“这是一本给男孩看的书。”莎拉说。

老鼠也可能喜欢它,帕特里克猜测。虽然他俩都无意发生性关系,但假如其中一位临时决定做个爱,另一位也会配合。然而沃林福德宁愿像个小男孩那样听故事,莎拉·威廉姆斯(此时此刻)也更想抒发母爱。另外,除了这两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会有多少成年人能像他们那样,大中午躲在昏暗的酒店房间,一丝不挂地大声朗读E. B. 怀特。连沃林福德都承认,他非常喜欢这样的突发奇想,起码比上床有个性多了。

“请不要停下来,”沃林福德告诉威廉姆斯女士,他也经常用同样的语气对上床对象说这句话,“拜托你继续读下去,假如你读了《夏洛的网》的开头,那就由我读结尾,我念给你听。”

莎拉在床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无意间使得帕特里克的阴茎在她的大腿上蹭来蹭去,左前臂的末端擦过她的臀部。虽然这两件东西的尺寸不一样,但她有可能分心去想擦过去的是哪一根。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她真的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他俩现在早就俗不可耐地滚到一起了。

读到《夏洛的网》中夏洛(蜘蛛)劝说威尔伯(猪)对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所准备时,玛丽的来电打断了这一幕。

“‘毕竟,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夏洛问,‘我们出生,活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死了。为了逮苍蝇吃,蜘蛛老是织着乱七八糟的网,免不了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乱七八糟。’”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沃林福德更用力地抓紧莎拉的一只乳房,莎拉受不了电话铃响个没完,就拿起话筒,厉声问道:“谁?”

“谁?你又是谁?”玛丽喊道,声音大得连帕特里克都能听到,他抱怨地咕哝了一声。

“告诉她你是我妈。”沃林福德在莎拉耳边低声说。(他想起自己上一次用这个说法敷衍别人时,母亲还在世,顿时感到一阵羞愧。)

“我是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母亲,亲爱的,”莎拉·威廉姆斯对着电话说,“你是谁?”熟悉的“亲爱的”三个字让沃林福德再次想起伊芙琳·阿布斯诺特。

玛丽挂了电话。

威廉姆斯女士继续朗读《夏洛的网》倒数第二章,这章的结束语是“她死的时候,谁也不在旁边”。

莎拉抽泣着把书递给帕特里克。他答应过要为她读最后一章,这段是关于小猪威尔伯的。“于是,威尔伯回到家里,回到他心爱的粪堆……”沃林福德像播报新闻那样毫无感情地照本宣科,仿佛这就是一条新闻。(虽然故事比新闻精彩多了,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帕特里克念完后,他俩打了个盹,一直睡到天黑,沃林福德迷迷糊糊地关掉床头柜上的灯,房间里完全黑下来。他静静地躺着。莎拉·威廉姆斯抱住他,乳房挤着他的肩胛骨,凸出的肚子结实而有弹性,恰好与他凹陷的腰窝吻合。她的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握着他的阴茎,力道稍大,让他微微觉得疼,尽管如此,他还是睡着了。

也许他们会就这样睡到天亮,抑或是在黎明前醒来,在半昏暗的房间里激烈做爱,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不过,无论他们会怎么做都无所谓,因为电话铃又响了。

这一次接电话的是沃林福德,虽然还不怎么清醒,他也知道来电话的是谁,因为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他告诉过玛丽他母亲是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下去世的,她却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这让他非常惊讶。

“她死了,你妈早就死了!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你说得对,玛丽。”

“你谈恋爱了!”玛丽哀叫道,莎拉自然听得到她的声音。

“你说得对。”沃林福德说,他觉得没理由对玛丽解释他爱上的人并非莎拉·威廉姆斯,玛丽纠缠他够久了。

“还是那个年轻女人,对不对?”莎拉问。无论听没听清莎拉在说什么,光是听见她的声音,玛丽就再次火冒三丈。

“听声音,她老得可以当你妈了!”玛丽尖叫道。

“玛丽,拜托——”

“帕特,那个白痴弗雷德正在找你,每个人都在找你!你不应该连个电话号码都不留就跑出去过周末!你不应该让人联系不上!你是不是想被炒鱿鱼?”

这是沃林福德第一次打算被人炒鱿鱼,在昏暗的酒店房间里,这个想法犹如床头柜上的夜光数字闹钟一样闪亮。

“你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吧?”玛丽问,“还是说你只顾着胡搞,错过了这个消息?”

“我没在胡搞。”帕特里克知道这么说有点欲盖弥彰。玛丽毕竟也是记者,她自然会得出一个再也明显不过的结论:沃林福德整个周末都关在酒店房间和一个女人翻云覆雨。与大多数新闻记者一样,玛丽早就学会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得出她自认为相当明显的结论。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她问。

“我已经不在乎你是不是相信我了,玛丽。”

“那个浑蛋弗雷德——”

“请你告诉他,我明天回去。”

“你就是想被解雇,对不对?”玛丽说,然后又首先挂了电话。

沃林福德脑中第二次闪现出要想办法让他们炒了自己的念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主意看起来完全像是一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妙计。

“你没告诉我你结婚了还是什么别的。”莎拉·威廉姆斯说,他感觉到她下了床,但听不见声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在摸着黑穿衣服。

“我没结婚,也没有什么别的。”帕特里克说。

“既然如此,我猜她只是个占有欲特别强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从来没上过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沃林福德连忙澄清。

“别指望我会相信你。”莎拉说。(看来,习惯于迅速得出自以为相当明显的结论的不只是记者。)

“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帕特里克告诉她,虽然想借此改变话题,但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如果我决定打胎,也许你愿意陪我一起去?”莎拉·威廉姆斯鼓起勇气问,“就是说,一星期之后再回到这里。”她的意思也许是多给他一些考虑的时间,但沃林福德想到的却是别人可能认出他来,进而炮制出“狮子人陪同身份不明的女人前往堕胎诊所”之类的新闻标题。

“我只是非常不希望一个人去,但我知道这听起来并不像个有趣的约会。”莎拉继续道。

“我当然会陪你去,”他告诉她,但她注意到了他的犹豫,“如果你希望我陪的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她当然想要他陪!她已经问了,不是吗?“是的,没错,我肯定会陪你去。”帕特里克说,但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不用了,没关系。我们又不是什么熟人。”莎拉说。

“我想和你一起去。”帕特里克说谎,但她已经不想提这件事了。

“你没告诉我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她责怪他。

“没必要,她又不爱我。”沃林福德明白,莎拉·威廉姆斯也不会相信这句话。

她穿戴整齐。他以为她正摸索着往门口走,就打开床头柜上的灯,灯光耀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但他依然察觉到莎拉把脸转到了光源的另一侧,一眼都没看他便走出房间。他关掉台灯,赤裸地躺在床上,试图让那个想方设法被炒鱿鱼的主意继续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沃林福德明白,惹恼莎拉·威廉姆斯的不仅是玛丽的电话。有时候,人们最容易把最秘密的心事对陌生人倾诉,帕特里克刚刚就这么做过。而且莎拉像母亲一样安慰了他一整天,他至少也该陪她去打胎,这是最起码的,就算有人认出他来,那又怎么样?堕胎又不犯法,何况他支持堕胎合法化。他后悔自己刚才竟然犹豫不决。

于是,沃林福德给前台打电话要求唤醒服务的时候,顺便请对方接通莎拉·威廉姆斯的房间,他不知道她的房间号。他希望请她吃夜宵,哈佛广场周围肯定还有餐馆没打烊,尤其现在又是周六的晚上,沃林福德想要说服莎拉,让他和她一起去打胎,他觉得边吃边劝说她效果会更好。

然而前台告诉他,饭店里没有以“莎拉·威廉姆斯”这个名字登记的客人。

“她肯定已经退房了。”帕特里克说。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地传来手指敲击电脑键盘查询资料的声音。沃林福德想,进入新的世纪,大家可能到死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很抱歉,先生,”前台告诉他,“从来没有名叫莎拉·威廉姆斯的客人入住过本饭店。”

沃林福德并不是特别惊讶,后来他又打电话给史密斯学院英文系,发现那里也没有叫作莎拉·威廉姆斯的老师,那时他也不是特别惊讶。讨论《小老鼠斯图亚特》时,她或许很有英文系副教授的派头,说不定真的在史密斯学院教过书,但她的名字并非莎拉·威廉姆斯。

无论她是谁,她显然很不高兴,因为她以为帕特里克背着另一个女人和她出轨,或者说另外那个女人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欺骗,抑或是她背叛了帕特里克,但更有可能的是她上当受骗。打胎的事听起来是真的,她害怕女儿和孙辈死掉也是真的,他唯一听到她的语气有所迟疑,就是她告诉他名字的时候。

沃林福德同样很不高兴,体面一点儿的女人竟然都不愿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种人。

失去左手之前,帕特里克也试过用假名和女性来往,尤其是遇到那种男人宁愿不让她知道名字的女人的时候,但被狮子咬掉一只手以后,他再也没法假装自己不是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而且连假装自己是保罗·奥尼尔都不行——至少骗不过脑子清楚的人。

帕特里克不想一个人考虑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就做了件傻事:打开了电视。屏幕上,一位政治评论员正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沃林福德总觉得这家伙的特长就是自作聪明,喜欢放马后炮,果不其然,这位评论员再一次祭出最拿手的“假如当初如何如何……后来就不至于……”这个万能句式,套在小约翰·肯尼迪的悲剧事件上肆意发挥,他那故作严肃的神情和似是而非的所谓“论点”倒是相得益彰。他断言,假如当初小约翰·肯尼迪和母亲对着干,去当电影明星,那么无论哪方面都会变得“比较好”。(难道年轻的肯尼迪当了演员,就不会在飞机失事中丧生吗?)

诚然,小约翰的母亲确实不希望他做演员,但这位政治评论员的推测过于自以为是。在他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臆测中,最过分的莫过于假设小约翰可以通过投身演艺事业、扬名好莱坞来为子承父业铺路,最终当选美国总统。在帕特里克看来,这种好莱坞水平的所谓理论分析犯起蠢来都是双倍的:首先,声称小约翰·肯尼迪应该仿效里根;其次,宣布小约翰有意成为总统。

比起听电视评论胡说八道,帕特里克宁愿直视内心的恶魔。他关掉电视,试着在黑暗中促使那个希望自己被炒鱿鱼的想法重新冒头,让它像老朋友一样跟他打招呼,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新念头——女人只有在不透露姓名的前提下才肯接近他这样的男人——让帕特里克感到沮丧,进而引发了第三个新想法:如果他不再拒绝玛丽,索性和她上床,结果会怎么样?(至少玛丽不会对他隐姓埋名。)

因此,现在黑暗中一共有三个熠熠生辉的新想法,它们完全占据了帕特里克·沃林福德的注意力,让他不再想着那位不愿打胎又怕生孩子的51岁的寂寞女性。当然,无论那个女人打不打胎,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无关,跟谁都没有关系。

可是,假如她根本没有怀孕呢?她可能只是小肚子有点肉而已,也许她就喜欢在酒店里和陌生人一起打发周末的时间,在纯粹的演戏中自得其乐。

帕特里克本人就精通各种演技,他也总是在演戏。

“晚安,多丽丝。晚安,我的小奥托。”沃林福德在黑暗的酒店房间里低声说道,每当想要确定自己没在演戏时,他就会说这两句话。

[1] Fred,俚语中有“白痴”之意。

[2] 1999年7月,美国前总统约翰·F. 肯尼迪之子小约翰·肯尼迪驾驶飞机,在前往玛莎葡萄园的途中坠海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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