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愁云惨淡,全国一片哀悼之声。在此期间,沃林福德虽然尽力尝试,却没能为他临时受邀的威斯康星之行做好准备——克劳森太太请他到湖滨小屋与她和小奥托共度周末。肯尼迪的单引擎飞机坠毁一周之后,帕特里克播完星期五晚间的新闻就能北上前往威斯康星,但他只订到了星期六上午从纽约出发后转机抵达绿湾的机票,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到那里去。

星期四的晚间新闻很糟糕,可供报道的题材快要用完了,比较明显的一项例证就是,沃林福德竟然采访了一位被许多人轻视的女权评论家(连伊芙琳·阿布斯诺特都故意不理睬她)。这位评论家写了一本关于肯尼迪家族的书,书中声称,肯尼迪家的所有男性都厌恶女性,所以小肯尼迪才开飞机弄死了两名机上的女性,对于这一点她毫不意外。

帕特里克要求台里不要播出这段采访,弗雷德却坚信这位女士说出了许多女性的心声,然而,从纽约新闻部的女人们的激烈反对来看,女权评论家显然并没有说出她们的心声,而且,沃林福德采访时一向很有礼貌,这一次却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才勉强没有做出失礼的举动。

女权评论家屡次提起小肯尼迪的“致命决定”,仿佛他的生死是一部戏剧化的小说。“他们很晚才出发,天已经黑了,还有雾,他们在水面上飞,而且小翰没有多少飞行经验。”女权评论家说。

这些观点毫无新意,帕特里克暗忖,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半抹虚情假意的微笑,这个专横的女人称呼死者“小翰”也让他十分反感。

“他是男性化思维的受害者,这是典型的肯尼迪男性综合征,”她宣称,“小翰的行为显然受到了睾酮的驱使,他们都是这样的。”

“他们是……”沃林福德见缝插针地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评论家很快打断了他,“就是他父亲家那边的男人。”

帕特里克瞥了一眼提词器,看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段话的目的是引导受访者提出更含糊的主张,宣称劳伦·贝塞特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们是“罪魁祸首”,因为女权评论家断言,造成那架小飞机失事的另一个原因是,在“那个致命的星期五”,劳伦的上司们让她加班到很晚。

在新闻播出前的台本讨论会上,沃林福德反对把需要他提出的问题逐字逐句列在提词器上,因为这种做法不仅没有先例,而且只会把人弄糊涂,不应该把只适合即兴发挥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放进提词器里。

然而评论家带来一位公关,不知何故,弗雷德竟然想要讨好这位公关人员。公关要求沃林福德照本宣科地把问题念出来,理由是评论家接下来的计划是妖魔化摩根士丹利,所以沃林福德(佯作无辜状)就应该无条件地配合她,把话题往那个方向上引。

沃林福德却在采访中唱起了反调:“我没看出来小约翰·F. 肯尼迪的行为‘受到了睾酮的驱使’,但我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可我并不认识他,你也不认识他。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关于他的死,我们已经说得太多,我认为我们应该唤醒自尊,也尊重逝者,就此罢手,是时候放下这个问题向前看了。”

沃林福德并没有等待那位被他当面羞辱的女性做出回应就结束了采访,当然,他并没有忘记每晚的习惯,在直播的最后说“晚安,多丽丝。晚安,我的小奥托”,而此时距离节目正式结束还剩一分多钟,不过,可以用近日来从各项哀悼活动中积攒下来的大量蒙太奇镜头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剪辑的顺序有点混乱,但这并不重要。

由于这些天来在哀悼的气氛中沉浸得早已麻木,24小时新闻台的观众无动于衷地看完了这些剪辑镜头:在颠簸的船上用手持式摄像机拍下的画面(尸体装船);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圣托马斯·莫尔教堂的外景,还有海葬的镜头,也可能不是真正的葬礼;最后出现的是杰基做母亲后抱着出生不久的小约翰的画面,她托着新生儿的后颈,拇指足有他小耳朵的三倍大,杰基的发型现在看已经过时,但她佩戴的珍珠还是那么美丽,标志性的微笑依然完美无瑕。

她看起来真年轻啊,沃林福德想。(她当时自然很年轻,那是1961年!)

帕特里克卸妆时,弗雷德过来问罪。弗雷德年龄已经不小了,经常说出一些老套的词儿。

“帕特,你的处理方式实在欠妥。”弗雷德说,没等沃林福德回应,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节目结束时该说什么,主播当然拥有绝对的自主权,提词器上的字句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弗雷德真是小题大做。不过,帕特里克并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新闻同行眼中,凡是与小肯尼迪有关的东西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管理层看来,不想按照这个路数报道新闻的沃林福德显然已经失去了继续做记者的热情。

“我很喜欢你说的那些话,”化妆师告诉帕特里克,“总需要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化妆师就是他一直觉得迷恋他的那个女孩,她刚刚休完假回来上班,嘴里不停嚼着的口香糖味和她的香水味融为一体,再加上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让沃林福德想起高中舞会上那种混杂的味道和热度。自上一次与多丽丝·克劳森亲热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觉得如此饥渴。

帕特里克没想到年轻的化妆师会激起他的欲望——对她的渴望突如其来,毫无保留地占据了他的心,然而最后他却和玛丽一起回家了,他俩去了玛丽的住处,甚至等不及先吃晚饭。

“哈,真是个惊喜!”玛丽说着打开她家的两道门锁的第一道,她的小公寓可以看到东河的部分景色,沃林福德猜测窗外应该是东五十二街,但他并不确定,他只顾着注意玛丽本人,而不是她的地址。他本以为在她家能看到一些写着她姓氏的东西,可她并没有打开信箱,室内也没有散落的信件,连她乱糟糟的桌子上都没有。

玛丽里外忙个不停,拉上窗帘,调暗灯光,客厅里的装饰图案是旋涡样式的,看上去很容易引发幽闭恐惧症,玛丽的衣服挂得到处都是,更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一套没有壁橱空间的单卧室公寓,玛丽却显然很喜欢买衣服。

卧室里的衣服更多,沃林福德注意到床罩是花卉图案的,有点小女孩气,不太适合玛丽。如同占据了狭小厨房太多空间的那盆橡胶树一样,低矮的梳妆台上摆着的那盏熔岩灯也显得相当笨重,应该是大学时代的东西。屋里一张照片都没有,说明她从离婚后到现在都没整理过自己的随身物品。

玛丽请他先用浴室,为了让他毫不怀疑,明白她的意图是多么严肃,她隔着紧闭的门对他叫道:“帕特,我必须首先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的时机最合适。我正处于排卵期!”

他支支吾吾地应和了几声,因为他正用右手的食指蘸着牙膏往牙齿上抹,用的当然是她的牙膏,他方才还打开药柜寻找处方药——无论品类,只要上面有她的名字。然而他一无所获,一个住在纽约市的女人,最近还刚离了婚,怎么会不吃药呢?

玛丽一直有些异乎常人,帕特里克想起她完美无瑕的皮肤、色泽纯正的金发、得体且性感的衣着,还有她漂亮的小牙齿,甚至她的善良——假如她真的保有(曾经有过的)善良的话,可是她家里为什么没有处方药?也可能她的药品和照片一样,还放在离婚之后尚未整理的家当里。

玛丽为他铺好了床,就像被一位看不见的酒店服务员扯了一下,床罩无声地滑落在地,她没关浴室的灯,门也留了一条缝,此外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熔岩灯粉红色的亮眼波纹,照得天花板影影绰绰,好似有东西在上面爬。在这样的环境中,帕特里克很难不把熔岩灯原生动物般的光影蠕动视为玛丽蠢蠢欲动的生育能力的象征。

她突然告诉他,她把所有的药都扔了——“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她什么药都不吃,“连解痉药也不吃”。而且,一旦她怀孕,还会立刻戒酒戒烟。

沃林福德差一点儿没时间提醒她,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我知道,没关系。”玛丽说。

从她做爱的方式可以看出不可动摇的决心,沃林福德立刻就屈服了,但这一次的经历完全比不上克劳森太太给予他的那种迷醉若狂的感受。他不爱玛丽,而她只爱自己想象中的有了他的孩子之后就能过上的那种生活。现在他们或许可能成为朋友了。

沃林福德不认为自己屈从于旧习惯的做法证明他毫无道德原则。假如他因为一时间对化妆师产生了欲望而顺势跟她上床,这说明他故态复萌,回归放荡淫乱的自我,可跟玛丽上床只是一种被动的默许,她只想要个孩子,为什么不满足她的愿望呢?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总算在她身上找到了普通人都会有的瑕疵——她的后腰部位有一小片金色的绒毛,她翻过身去睡着之前,他亲吻了那个地方。她仰躺着微微打鼾,双腿抬高,沃林福德认出,她的腿底下垫着客厅沙发上的旋涡图案靠垫。(克劳森太太也曾如此利用地心引力提高受孕成功率。)

帕特里克没有睡。他躺在床上听着罗斯福街上的车流声,默默排练自己要对多丽丝·克劳森说的话。他想和她结婚,想做小奥托真正的父亲。帕特里克打算告诉多丽丝,他给“一位朋友”提供了曾为她提供的“服务”,但他会巧妙地表示,他并没有享受让玛丽怀孕的过程。虽然他会设法多陪伴玛丽的孩子,但也会对玛丽表明,他想和克劳森太太、小奥托共同生活。当然,他肯定是疯了才会认为这样的安排可行。

多丽丝怎么会接受这样的可能性呢?只能想想而已。沃林福德当然不相信她会离乡背井地带着小奥托搬出威斯康星,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能够维持好相隔两地的长距离关系的人。(无论什么关系都不行。)

他应该告诉克劳森太太自己正在尝试被炒鱿鱼吗?他并没有排练到这一部分的内容,而且现在尝试的力度还不够。虽然弗雷德已经对他施加了微弱的压力,但帕特里克担心他在那个半吊子新闻电视台的地位已经越来越不可替代了。

对于他周四晚上的小小叛逆之举,顶多会有一两位制作人过来找点麻烦,一些没什么骨气的高管则会装模作样地强调“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行为准则”,或者批评沃林福德“缺乏团队精神”,但只要收视率不下降,他们不会因为他没按照提词器念稿子就开除他。

事实上,正如帕特里克准确地预期的那样,根据按照分钟统计的收视率,他那段采访的结束语不仅仅提高了观众的兴趣,而且收视率简直像是火箭一样蹿升,好比那位出其不意地刺激沃林福德和玛丽上了床的化妆师。电视观众同样认为,现在“是时候放下这个问题向前看了”,沃林福德对自己和新闻同行发出的呼吁——“我们应该唤醒自尊,也尊重逝者,就此罢手”正中公众下怀,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不但没让自己被炒鱿鱼,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欢迎。

黎明时分,东河上的一艘船拉响猥琐的汽笛声时(可能在拖一艘垃圾船),他又硬了起来。帕特里克仰卧在笼罩着淡粉色光芒的卧室里,他的伤疤也是这个颜色,勃起的阴茎撑高了身上的被单,他永远都想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敏感——只见玛丽一脚把沙发靠垫踢下床,翻过身来坐在他上面,他扶住她的屁股上下晃动。就在他们运动时,天光迈着大步跨进房间,骇人的粉红色逐渐变得苍白。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作‘睾酮驱使’的行为。”玛丽对他低声说道。话音刚落,他就高潮了。虽然她有点口臭,但无所谓,反正他们是朋友。他们不过是上了个床而已,跟握手差不多,亲切而又坦率。长久以来挡在他们中间的那道障碍解除了,性就是这道障碍,现在已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玛丽的公寓里没什么吃的东西,她从不做饭,也没在家吃过早餐。她宣布要找大一点儿的公寓,因为快要有宝宝了。

“我知道我怀孕了,”她快活地叽叽喳喳,“我能感觉出来。”

“嗯,当然有可能。”帕特里克说。

他们抄起枕头,光着身子,在小公寓里追逐打闹,直到沃林福德跑进那个旋涡图案令人头晕眼花的客厅,小腿狠狠撞在那张造型傻不啦唧的玻璃面咖啡桌上。然后他们一起冲了个澡,在浴室里胸贴胸,互相抹肥皂,扭来扭去,帕特里克还不小心被热水龙头烫了一下。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彼此都喜欢的咖啡馆。店在六十街和七十街之间的麦迪逊大道上,因为街上过于喧闹,他们一路过来时都得扯着嗓门交谈,走进咖啡馆时就像游了半天泳却不知道自己耳朵进了水的人那样,依然大喊大叫。

“可惜我们不能相爱,”玛丽高声说,“否则你就不用去威斯康星自我伤害了,我也不用独自抚养你的孩子。”

咖啡馆里的食客投来怀疑的目光,看起来并不觉得这话有道理,可沃林福德竟然傻乎乎地表示同意。他告诉玛丽,自己正在练习如何跟多丽丝表白,玛丽皱起眉头,她担心“尝试让自己被炒鱿鱼”那部分听起来不够真诚。(至于她对其他部分——就是他打算先宣布自己跟同事制造了一个孩子,然后再发誓永远爱多丽丝·克劳森——的真正想法,玛丽并没有说明。)

“听着,”她说,“你的工作合约还有18个月到期,对吧?如果他们现在解雇你,会跟你商量提前解约,条件也许是多付你一年薪水。但你要是去了威斯康星,可能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找到新工作,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的工作。”

这下轮到帕特里克皱眉了,他的合约正好还剩18个月,可玛丽是怎么知道的?

“另外,”玛丽接着说,“只要你还做主播,他们就不会心甘情愿地解雇你,他们也得维持门面,假装人人都梦想着坐上主播椅。”

沃林福德这才领悟到,玛丽自己很可能也想坐上她所谓的主播椅。他以前低估她了。纽约新闻部的女人们可不是笨蛋,帕特里克很早就察觉到,她们有点讨厌玛丽,他原以为这是因为她年纪最轻、长得最漂亮、脑子最聪明,而且貌似待人最和善——却压根儿没想到她的野心也可能是最大的。

“我明白了,”他说,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明白,“接着说。”

“嗯,如果我是你,”玛丽说,“我会要求签订一份新合约,一下子签三年,不,五年。但是要先声明,你不想再做主播了,告诉他们你想像过去那样出差跑新闻,但只做你喜欢的采访。”

“你的意思是自愿降级?”沃林福德问,“这样就能被解雇?”

“等等!我还没说完!”玛丽说。咖啡馆里的每一个人,只要能听到的全都竖起了耳朵。“接下来你就开始推辞台里分派给你的采访任务,故意挑三拣四。”她补充道。

“故意挑三拣四,”帕特里克重复道,“我明白了。”

“然后,等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是说让公众烦恼、震惊、恐惧或者悲痛的大事,你在听吗,帕特?”

他一直在听,并且逐渐意识到提词器上的某些夸张的词句出自谁的手笔——稿子不完全是弗雷德写的。沃林福德以前从来没和玛丽一起置身于正午明亮的光线之中,现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看起来都比过去还要透明。

“继续,玛丽。”

“比如大灾难什么的!”她说。咖啡馆里,有人端着咖啡杯静止不动,有人轻手轻脚地把杯子搁回碟子里。“重量级的大新闻——你知道那一类题材,我们必须派你去,但你拒绝去。”她接着说。

“这样,他们就会解雇我?”沃林福德问。

“如果这样,我们必须这么做,帕特。”

他不露声色,但他已经注意到她口中的“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们”,他以前确实低估了她。

“玛丽,你会有个聪明的小宝宝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你明白了没有?”玛丽问,“这么说吧,这样一来,你的新合约还有四年或者四年半才到期,但他们不得不炒了你,所以得跟你商量提前解约,比如把合约期缩减到三年,结果就是付给你三年薪水,然后你就自由了!至少可以自由地跑到威斯康星,要是你真的想去那里的话。”

“我说了不算。”他提醒她。

玛丽拉起他的手,这会儿他们已经吃了不少东西,咖啡馆里那些客人听得入神,看着他们激动地一边吃饭一边讨论。

“祝你和克劳森太太好运,”玛丽诚恳地告诉他,“她要是不选你,绝对是傻瓜。”

沃林福德却从中听出了虚伪,但他克制着没回应。他觉得去看下午场的电影应该有好处,可在看哪部电影这个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分歧。帕特里克提议看《无懈可击》,他知道玛丽喜欢杰夫·布里奇斯,但政治惊悚片会让她太紧张。

“《大开眼戒》怎么样?”沃林福德建议,他注意到她露出少见的茫然表情,“库布里克的最后——”

“他刚死不久,对吧?”

“是的。”

“所有那些对他的赞美都让我怀疑。”玛丽说。

聪明姑娘,帕特里克想,但他依旧相信自己有办法说服她看这部电影:“是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德曼主演的。”

“一想到他俩已经结婚了,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们的谈话一下子失去了先前的热络劲儿,咖啡馆的那些旁听者看过来的目光也失去了热情,部分原因是他们知道他是狮子人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而且他带着一个金发美女,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听到了一些信息量很大的对话,可现在两人都闭嘴了。好比看着两个人上床,还没达到高潮就不做了一样。

“我们别去看电影了,帕特,还是去你家吧,我从来没去过,去你家再多做几次。”

假如咖啡馆里的顾客有志于写作,这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猛料,比他们刻意打听的任何小道消息都精彩百倍。“好吧,玛丽。”沃林福德说。

他相信她没有察觉到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侦察他们。很少跟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的人并不习惯一件事实,那就是,大家都认识倒霉记者,尤其是在纽约。不过,帕特里克付账时,发现玛丽神情自若地与咖啡馆的顾客们对视,来到人行道上,她挽起他的胳膊,说:“帕特,这样的小插曲对收视率很有帮助噢。”

她觉得他的公寓比她自己的好多了,对此他并不奇怪。“这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个人住?”她问。

“只有一间卧室,和你家一样。”沃林福德抗议道。虽然这话不假,但帕特里克这套位于东八十街的公寓,厨房大到摆得下一张大餐桌,如果他愿意,客厅能够同时作为起居室和饭厅使用。最重要的是,从玛丽的角度来看,他的卧室是L形的,L比较短的那一头可以摆放婴儿床和各种育儿用品。

“宝宝可以睡那一头,”玛丽指着适合摆放小床的角落说,“这样我还能保证一点儿隐私。”

“你想和我换公寓,对不对,玛丽?”

“嗯,要是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威斯康星的话。好了,别这样,帕特,听你的意思,以后你似乎只需要在纽约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对你而言,我那里非常完美!”

他们赤身裸体,但沃林福德把头靠在她平坦得甚至有点像小男孩的腹部时,只想到了辞职的事,他并没有产生多少欲望,对于玛丽在咖啡馆里热切形容的“再多做几次”,他已然提不起兴趣。他尽量不去想象自己置身玛丽那套东五十几街的嘈杂公寓里的情景,也讨厌市中心,那里总是吵吵嚷嚷,八十街才像是正经的住宅区。

“你会习惯噪声的。”玛丽告诉他。她按摩着他的脖子和肩膀,显然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这姑娘真是聪明。沃林福德搂着她的臀部,亲吻她柔软的小肚子,试图想象六个月、七个月、八个月之后那里会有怎样的变化。“你必须承认,住在这里对你的宝宝更好,帕特。”她说,舌头在他耳朵里进进出出。

长时间跟别人玩心眼儿并非他的强项,玛丽的太多方面过去都被他低估了,他现在只有佩服的份儿,说不定还能跟她学几招,也许这样就能实现愿望,跟克劳森太太和小奥托过上他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可这真的是他的愿望吗?突如其来的信心危机笼罩了他,或许他根本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要是他真的希望离开电视行业和纽约,那该如何是好?

“可怜的小东西,”玛丽安慰道,她怜爱地握着他的阴茎,但它毫无反应。“它一定很累,”她继续说,“也许应该休息一下。它可能想留一些力气,等到了威斯康星再发挥作用。”

“我们最好都希望它在威斯康星顺利发挥作用,玛丽。我是说,希望我们两个人的计划都能成功。”他说。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阴茎,表情近乎冷漠,许多纽约人亲吻熟人或者不那么亲近的朋友时,都是这种表情。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帕特,基本上也是个好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你。”

“在别人眼里,我不过是在基因池最上面那一层游泳而已。”沃林福德简单地回应道。

他回想着星期五晚间新闻的提词器屏幕,猜测弗雷德负责撰写哪一部分的台本,又试图想象玛丽会往里面添加什么内容,沃林福德在播报新闻时说的话是许多看不见的人写出来的,他现在意识到,玛丽始终是这群人的一员。

玛丽明显看出沃林福德不打算再来一次,于是提议他们早点去上班。“我知道你对提词器台本的一部分内容很好奇。”她说。“我可以帮你解答些许疑惑。”等他们上了开往市中心的出租车,她又补充道。

她对时机的把握可谓非常巧妙——他们通过了门口的安检、乘电梯前往新闻部的时候,玛丽碰碰他左前臂略高于残肢断面的地方,以许多女性都喜欢采用的那种同情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是你,帕特,我才不会担心弗雷德,对于他那种人,我一秒都懒得多想。”

新闻部的女人们此时正在兴奋地交头接耳,沃林福德起初以为这是由于他和玛丽一起来上班,而且她们之中显然至少有一个人前一天晚上看到他俩一起下班,殊不知她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纷纷的原因是弗雷德被炒了鱿鱼。发现玛丽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震惊,沃林福德一点儿都不奇怪。(她匆匆忙忙地挤出一个微笑,然后便躲进了女卫生间。)

令帕特里克惊讶的是,只有一位制作人和一位高管来找他的麻烦。高管是个圆脸庞的年轻人,姓沃顿,总是一副看起来想吐却忍着不吐的模样。沃顿的地位难道比沃林福德想象中的重要?他是否也低估了沃顿?帕特里克突然感到沃顿貌似平庸之下潜藏着危险,这个年轻人虽然枯燥无趣,但很可能拥有不易被人察觉却足以解雇别人的权力,他甚至能开除弗雷德,还有沃林福德。可沃顿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沃林福德在周四晚上的那次小小的叛逆之举,对于弗雷德后来被解雇一事,也是仅仅用“可惜”二字(说了两次)略加评价,然后他就走了,让制作人独自跟帕特里克谈话。

沃林福德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只派了一个制作人跟他谈?然而意外之中又有必然——这位制作人是个熟面孔,以前台里觉得有必要安抚沃林福德,或者想给他某种形式的指导时,都会派她来找他。

她的名字叫萨宾娜,经过数年的努力,她晋升到现在的高位,过去她也曾是新闻部众多普通女员工中的一位,帕特里克跟她上过床,但只有一次,她那时年轻多了,而且还没跟第一任丈夫离婚。

“我想会有人临时替代弗雷德的吧?也就是说,另一个浑蛋?新的新闻主编……”沃林福德推测道。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这个任命称为临时替代,”萨宾娜告诫他,(帕特里克注意到,她和玛丽一样,喜欢用“如果我是你”。)“我会说,这次任命是长期的,完全没有‘临时’的意思。”

“是你吗,萨宾娜?”沃林福德问。(是沃顿吗?他心想。)

“不是,是沙纳汉。”萨宾娜的声音中只有一丝苦涩。

“沙纳汉?”沃林福德对这个姓没印象。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玛丽。”萨宾娜告诉他。

这么说她姓沙纳汉!他现在竟然不记得了。玛丽·沙纳汉!他早就应该知道的。

“祝你好运,帕特,台本讨论会上见。”萨宾娜说完就走了,留下帕特里克若有所思,但他并没有独自思索多久。

沃林福德走进会场时,新闻部的女人们已经到了,她们像神经质的小狗一样警觉而紧张,其中一位飞快地把桌上的备忘录推到帕特里克面前,他瞥了一眼,以为那是他早就知道内容的新闻稿,可仔细一看,发现玛丽·沙纳汉不仅成了新闻主编,还兼任节目制作人。这一定就是刚才萨宾娜只是对他简单交代了几句的原因——萨宾娜也是制作人,但现在她这个制作人似乎没那么重要了,因为玛丽也当上了制作人。

至于沃顿,这位圆脸庞的高管在台本会上向来不发言,他是那种典型的爱放马后炮的家伙,总是事后才发表高见。他参加台本会,只是为了知晓谁该为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在镜头前说的话负责,所以根本不可能弄明白沃顿究竟有多重要,或者多么不重要。

首先,他们审查了选定的蒙太奇镜头,没有哪个画面是观众没看过的,其中最不要脸的镜头拍的是卡罗琳·肯尼迪·施洛斯伯格,因为是偷拍的,最后的画面戛然而止,图像不是很清楚,但她当时似乎正试图阻止摄影机拍到她的儿子,那孩子正在投篮,地点也许是施洛斯伯格家在撒加波纳克夏季别墅的车道,摄像师用了长焦镜头,这一点能从镜头前景的树枝(可能是水蜡树)焦距模糊看出来。(一定是透过树篱偷拍的。)男孩要么是没注意有人在拍他,要么是假装没看见摄像机。

镜头捕捉到了卡罗琳·肯尼迪·施洛斯伯格的侧影,她依然那么优雅高贵,但不知是因为失眠还是最近发生的不幸,她的脸更憔悴了,据说悲伤经历多了,人会慢慢习惯,可她的样子证明,这种说法或许能给人一点儿安慰,但并非事实。

“为什么要用这一段?”帕特里克问,“我们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连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

“只需要添上几句画外音,这一段就能播了,帕特。”玛丽·沙纳汉说。

“玛丽,你看这几句旁白怎么样?我说:‘我们是纽约人,我们以保护名人隐私闻名,可最近我们不太对得起自己的名声。’这么说好不好?”沃林福德问。

没人回答他,玛丽冰蓝色的眼睛和她的笑容一样闪闪发光,其他女同事兴奋地扭来扭去,就算她们现在开始互相撕咬,帕特里克也不会感到惊讶。

“或者这样说,”沃林福德继续说道,“我这么说行不行?‘认识他的人都说,小约翰·肯尼迪是个谦虚的年轻人,是正人君子。如果我们也能表现出一点儿类似的谦虚和正派,或许能让人耳目一新。’”

众人沉默了片刻,若不是女人们紧接着便夸张地叹息起来,这么做还算礼貌。

“我写了点东西。”玛丽几乎是腼腆地说,她创作的台本已然出现在提词器上,一定是昨天或者前天就写好了。

“好像总有那么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台本上说,“我们不得不扮演恐怖信使这个不受欢迎的角色。”

“放屁!”帕特里克说,“这个角色才不是‘不受欢迎’,我们自己就非常喜欢它!”

玛丽坐在那里,面带故作端庄的微笑,台本继续在提词器屏幕上滚动:“我们真的宁愿做给人安慰的朋友,也不想扮演恐怖的报信人,然而这个星期偏偏就是这样的一段日子。”根据台本的提示,念到这里需要停顿一下。

“我喜欢。”新闻部的一位女性说,沃林福德知道,开这场会之前,她们已经开过了一次会。(每一场会议之前总是会有另一场会议。)她们无疑已经商量好由谁来说“我喜欢”了。

然后,另一位新闻部的女性碰了碰帕特里克左前臂上的老地方。“我喜欢这一段,因为它听起来不会像是在为你昨晚说的话道歉。”她告诉他。她的手放在他胳膊上的时间有点长,既不自然也没必要。

“顺便说一句,昨晚的收视率非常高。”沃顿说。帕特里克知道自己最好别看沃顿,桌子对面的沃顿顶着一张毫无表情的圆脸,像个空洞的圆点。

“昨晚你很棒,帕特。”玛丽补充道。

她开口的时机非常合适,必定也在会前会议上排练过,因为没有一位女同事偷笑,她们就像已经做出判决的陪审团那样严肃。当然,在座的只有沃顿不知道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昨晚和玛丽·沙纳汉一起回家了,但沃顿也不会关心这种事。

玛丽给了帕特里克适当的时间回应,与会者也都一样,他们全部彬彬有礼地保持沉默。然后,玛丽意识到帕特里克不打算回应,就说:“好吧,如果一切都清楚了……”

去化妆的路上,沃林福德回想着他对玛丽说过的话,认为只有一段他说出来并不后悔的,那就是他俩第二次做爱之后,天快亮时,他告诉她,他突然对化妆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欲望,玛丽骂了他一顿。

“你说的不会是安琪吧?帕特?”

他不知道化妆的女孩叫什么:“是老嚼口香糖的那个……”

“那就是安琪!”玛丽叫道,“那个女孩是个傻瓜!”

“嗯,就是她让我兴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口香糖的原因。”

“也许你就是好色,帕特。”

“也许吧。”

这件事还没完,他们穿街过巷地往麦迪逊大道的咖啡馆走时,玛丽突然脱口叫道:“安琪!天哪!帕特,那姑娘就是个笑话!她还跟她父母住在一起,她父亲好像是个乘警什么的,住在皇后区,她来自皇后区!”

“谁在乎她的出身呢?”当时帕特里克反问道。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玛丽会想要他的孩子、看中了他的公寓,还会帮他设想如何被电视台解雇对他最有利,这些都是很奇怪的举动,她似乎(经过谨慎的盘算)真的想做他的朋友。她甚至祝福他在威斯康星一切顺利,沃林福德从中完全看不出她对克劳森太太有任何妒意,然而玛丽却对一个让他有点想法的化妆师气得快要中风,这是为什么?

他坐在化妆椅上,思索着惹怒她的原因,这时安琪走过来帮他遮掩鱼尾纹和黑眼圈(这天特别明显)。“你昨晚没怎么睡,是吗?”女孩嚼着口香糖说,今天她换了不同口味的糖,昨晚那颗闻着像薄荷味的,今晚是水果味。

“悲哀啊,真的没怎么睡,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帕特里克回答。

“为什么睡不着?”安琪问。

沃林福德皱着眉头,他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合适?

“前额别紧绷,放松,放松!”安琪告诉他。她用柔软的小刷子把肉色的粉刷在他的额头上。“现在好多了,”她说,“你为什么睡不着呢?不如说给我听听?”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帕特里克想。如果克劳森太太拒绝了他,他的余生也就这样了。所以,就算他刚刚搞大了新上司的肚子,那又怎么样?开台本会时他就想好了,决定不和玛丽交换公寓。如果多丽丝答应了他,今晚将是他作为自由单身人士的最后一夜。对于一件事实,我们中的某些人想必并不陌生,那就是私生活再怎么随便的人,有朝一日也可能免不了过上一夫一妻的生活。思虑及此,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允许过去那个放荡的自己暂时复活一晚。

“我睡不着是因为一直在想你。”沃林福德对女孩表白。化妆师正摊开手掌,用拇指和食指按压他的嘴角,缓解她所谓的“微笑纹”,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停止了动作,仿佛她的手死在那里似的,她的下巴一下子掉下来,张大了嘴,口香糖也不嚼了。

安琪穿着一件舒适的短袖毛衣,颜色像橙子冰沙,戴了一条项链,链子上挂着个印章戒指,戒指显然是男式的,沉重得把她的胸脯挤压到了两边。她屏住呼吸的时候,连胸都不再震动,一切都静止了。

最后,她终于恢复了呼吸,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散发出浓郁的口香糖味。帕特里克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但看不见她的,他只能注视着她脖子上僵硬的肌肉,一两缕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内衣肩带从橙色的毛衣下面露出来。她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裙,毛衣下摆很短,裙子腰带上方露出一截腰,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手臂上生着暗色的绒毛。

安琪只有二十来岁,听说她还和父母一起住,沃林福德并不惊讶,纽约有不少上了班的女孩都这样。独自住一套公寓太贵了,而且父母通常比合租的室友可靠多了。

帕特里克开始觉得安琪可能永远不会回应,她柔软的手指又往他的脸上抹起了粉,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马上吐出来,好像在思考自己该说什么,接着她呼出长长的一大口带着水果味的气,然后继续嚼口香糖,速度很快,呼吸急促又甜蜜。沃林福德不安地意识到,她正在仔细检查他的脸,不只是检查脸上的瑕疵和皱纹。

“你打算跟我约会,还是怎么样?”安琪低声问,她不时地往化妆室敞开的门外瞥一眼,现在屋里只有她和帕特里克两个人,负责给他做发型的女人已经坐电梯去一楼了,站在人行道上的某个地方抽烟。

“你可以这么想,安琪,”沃林福德低声回答激动得喘起了粗气的女孩,“你要是聪明的话,理解为性骚扰也没错。”

帕特里克想出的这个可以让自己被解雇的办法是玛丽·沙纳汉没想到的,为此他很得意,但安琪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沃林福德先前的猜想也没错,她确实迷恋他。

“哈!”安琪露出活泼的笑容,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口香糖的颜色——紫色的。(可能是葡萄味的,或是其他一些有葡萄在内的混合果味。)她拿出镊子,似乎正盯着他两只眼睛的中间,身体进一步靠过来,他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她的香水、头发和口香糖,好闻极了,就像走进百货公司时扑面而来的美妙味道。

在镜子里,他可以看到自己右手的手指,他张开五指,故意在她的毛衣下摆和腰带之间那一小圈裸露的皮肤上蹭来蹭去,就好像在弹钢琴之前把手指搁在琴键上做准备似的。那一刻,他厚颜无耻地觉得自己像一位半退隐的钢琴大师,虽然长年疏于练习,却很快找回了感觉。

全纽约恐怕没有哪位律师会拒绝代理这桩骚扰案,但沃林福德只希望她不会用镊子捅穿他的脸。

然而,当他触摸她温暖的皮肤时,安琪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弓起了背,似乎在挤压——更确切地说,是贴近——他的手,她轻轻地用镊子拔掉他鼻梁上杂乱生长的眉毛,然后微微张嘴,吻了他的嘴唇,他尝到了口香糖的味道。

他原本想说:“安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应该告我啊!”可他无法把手从她身上移开,他本能地将手指探进她的毛衣下面,指尖顺着她的脊椎向上滑,一直滑到胸罩后面的肩带。“我喜欢这种口香糖。”他告诉她,他过去就十分擅长用合适的话撩拨女人。她又吻了他,这一次用她有力的舌头顶开了他的嘴唇,钻进他的上下两排牙齿之间。

安琪把嘴里那一小块光滑的口香糖塞进帕特里克的嘴里时,他吓了一跳,那个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咬掉了她的舌头,没勾搭过几个口香糖爱好者的他完全不习惯这种形式的前戏。她赤裸的脊背在他手掌下扭动,隐藏在柔软毛衣之下的乳房蹭着他的胸口。

这时,新闻部的一位女同事来到门口,清了清喉咙,这差不多正合了沃林福德的意,他原先希望玛丽·沙纳汉看到他亲吻和抚摸安琪,但这样也不错,他相信不用等自己上镜,这事就会传到玛丽耳朵里。“帕特,你还有5分钟就要上场了。”女同事告诉他。

安琪把口香糖留在了他嘴里,发型师在人行道上吸完烟,回到化妆室的时候,年轻的化妆师正在把她的毛衣向下拉。发型师是个大块头的黑人女性,一身肉桂葡萄干吐司的味儿,每次看到帕特里克的头发不错,不需要整理的时候,总会佯装恼火,有时往他头上喷点定型水,有时抹点发胶。这一次,她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然后又离开了房间。

“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安琪问。“我的生活可是挺复杂的,”她警告他,“我的意思是,麻烦不少。”

“这是什么意思,安琪?”

“要是我们今晚出去约会,我得先解决一些事。”她说,“首先,我得打几个电话。”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安琪。”

女孩在她的包里翻来翻去,沃林福德以为她是在找电话本,可她找的是口香糖。“嘿,”她又开始嚼起来,“你今天晚上到底想不想约会了?一点儿都不麻烦,我只需要打几个电话。”

“好的,就今晚。”帕特里克说。

为什么不答应呢?为什么不就选在今晚呢?他不仅没和克劳森太太结婚,而且她也从没给他任何鼓励。他没理由觉得自己最终能够跟她结婚,他只知道自己想跟她求婚。在这种情况下,随便和谁上个床都无所谓。(对于过去的那个帕特里克·沃林福德而言,自然更是如此。)

“我猜,你家里肯定有电话吧,”安琪说,“最好告诉我号码,除非有必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正写电话号码时,刚才那位女同事又来到门口,恰好看到他把字条递给她。沃林福德暗忖,这下越来越精彩了。“帕特,还有两分钟。”这位观察力敏锐的女士告诉他。

玛丽正在直播室里等他。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中有张纸巾。“把口香糖吐出来,浑蛋。”她只说了这一句。帕特里克喜出望外地把滑溜溜的紫色口香糖吐到她手里。

“晚上好。”他开始了周五的电视新闻直播,架势比平时更正式。提词器上本没有“晚上好”几个字,但沃林福德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越阴沉怪异越好,毕竟他明白接下来的台词有多么虚伪。“好像总有那么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们不得不扮演恐怖信使这个不受欢迎的角色。我们真的宁愿做给人安慰的朋友,也不想扮演恐怖的报信人,”他继续道,“然而这个星期偏偏就是这样的一段日子。”

他意识到这些话就像湿衣服那样紧贴在他身上,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时开始播出蒙太奇剪辑,帕特里克知道自己不在镜头上,就朝玛丽那边看,但她已经离开了,沃顿也走了。蒙太奇画面慢条斯理地在播,就像没完没了的教堂讲道,哪怕不是天才,你也猜得出这天的收视率会怎样。

最后播放的是那段毫无意义的偷拍镜头,就是卡罗琳·肯尼迪·施洛斯伯格不让长焦镜头拍她儿子的那一幕,影像猛然定格变成静态的画面时,帕特里克准备讲结束语,他的时间足够,可以按照习惯说“晚安,多丽丝。晚安,我的小奥托”,也可以选择同等长度的其他结束语。

虽然沃林福德并不认为自己对克劳森太太不忠——他们没结婚,但他还是觉得,假如自己今天像往常那样向她和他们的儿子道晚安,似乎有点对不起她。他清楚自己前一天晚上和玛丽干了什么,也知道接下来这个晚上又会和安琪干什么,所以他连克劳森太太的名字都不太想提。

此外,他还想说些别的话。蒙太奇剪辑终于播完时,他直视着镜头宣布:“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这句话只比他对多丽丝和小奥托的惯常问候语少两个字,但其中并不包含表示停顿的句号,更没有两个逗号,事实上,帕特里克明白,说完这句话只用了三秒,而不是往常的四秒,因为他算过时间。

虽然沃林福德的结束语并没有提升收视率,但这天的晚间新闻却因此得到一些好评。《纽约时报》的评论版一向对有关小约翰·肯尼迪去世的电视报道百般嘲讽,极尽刻薄之能事,但这次有篇文章却赞美了帕特里克,“在一周以来的各种低劣表演中,展现了三秒的正直作风”,尽管这并非沃林福德的本意,但他的主播地位似乎更加不可替代了。

周五晚间新闻结束时,玛丽·沙纳汉早就不见人影,沃顿和萨宾娜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毫无疑问在开会。帕特里克卸妆时,公然对安琪动手动脚,最后连发型师都看不下去,嫌恶地离开了化妆间。沃林福德还故意等到一群人数虽然不多,但热爱交流信息的女同事聚在电梯里窃窃私语时,才和安琪一起下班。

可是,他想要的真是和安琪共度一晚吗?与20岁出头的化妆师勾三搭四,显然算不得改善自我道路上的进步,帕特里克·沃林福德难道不是故态复萌吗?一个男人要在下半身的问题上摔多少个跟头,才会改过自新呢?

可沃林福德认为无法跟别人解释他现在的感觉——他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了,而且正在朝正确的方向前进,他目前只是暂时绕个道,像走迷宫一样,迟早会到达威斯康星。至于前一天晚上绕的那个道又该如何解释呢?那根本无所谓,因为这都是些迂回战术,是为了会见克劳森太太、为赢得她的心做准备,帕特里克这样说服自己。

他带着安琪去了第三大道上靠近八十几街的一家餐馆,两人喝了葡萄酒,吃了晚餐,步行来到沃林福德的公寓,安琪的步子有点踉跄,帕特里克打开门,进屋锁门后不到几秒,兴奋的女孩就又把嘴里的口香糖喂给了他,滑溜溜的交易完成之后,两条舌头缠在一起,亲了很久。

口香糖换了新口味,凉爽又清新,沃林福德用力嗅了一下,鼻孔像被针刺过,他又用嘴吸了一口气,舌头上凉凉的。安琪一进浴室,帕特里克立刻把口香糖吐在仅剩的手掌上,它金属质感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小团颤动的水银,趁着安琪还没出来,他连忙丢掉口香糖,在厨房水槽洗了手。安琪出来时一丝不挂,就裹了沃林福德的一条浴巾,径直朝他扑来,这姑娘显然很主动,今晚必将是奋战的一夜。出发前往威斯康星之前,帕特里克可能只会剩下一点点时间,到时候他不得不赶紧收拾行李。

此外电话也响个不停,来电者的声音通过答录机播放了一夜,他想调成静音,可安琪坚持要听留言,因为她为了以防万一,把帕特里克住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几位家人,但第一个电话是帕特里克的新任上司、新闻主编玛丽·沙纳汉打来的。

玛丽还没说话,他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新闻部女同事们的喧闹,她们正在吃饭庆祝,因为吵嚷声中间夹杂着对比鲜明的男中音,那是侍者在背诵“今晚的特色菜”都有什么。沃林福德能想象出来,玛丽正弯腰埋头打手机,好像准备吃什么东西,她精致的双手中的一只会捂着耳朵,另一只挡着嘴巴,一缕金发垂在她的脸颊上,可能会遮住一只蓝宝石般的眼睛。当然,无论她有没有告诉她们,新闻部的女人都会知道她在给谁打电话。

“你那一招太卑鄙了,帕特。”玛丽的声音从答录机上传来。

“是沙纳汉女士!”安琪惊慌失措地低声说,仿佛玛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似的。

“是的,没错。”帕特里克低声回应,化妆师在他身上扭动,浓密的黑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沃林福德只能看到安琪的一只耳朵,但他推测(根据气味)她现在嚼着的口香糖换成了覆盆子或者草莓味的。

“你一个字都不说,连一句‘恭喜’都没有,”玛丽继续说,“好吧,这个我能忍,但我受不了那个可怕的小女孩。你一定是想羞辱我,对不对,帕特?”

“我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女孩吧?”安琪问,她喘起了粗气,喉咙深处也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也许是口香糖造成的。

“没错,就是你。”帕特里克勉强回答,他一张嘴就会吃到女孩的头发。

“沙纳汉女士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安琪问,她听起来像是喘不动气了,难道她跟克丽丝特·皮特尼一样,都有呼吸困难的毛病?沃林福德希望不要这样。

“昨晚我和玛丽睡了,也许让她怀孕了,”帕特里克说,“她让我这么干的。”

“这样我就有点明白了。”化妆师说。

“我知道你在家!接电话,浑蛋!”玛丽哀叫。

“伙计……”安琪说,她似乎想让沃林福德翻到她身上去,她显然已经在上面待烦了。

“你应该收拾行李去威斯康星!应该为这次出门好好休息!”玛丽喊道,一位女同事试图劝她冷静,还有个侍者在旁边解释松露什么时候上市。

帕特里克听出了侍者的声音,那是西十七街的一家意大利餐厅。“你到底去不去威斯康星了?”玛丽抱怨道,“我还打算趁你出门,到你的公寓过周末试试来着……”她哭了起来。

“威斯康星是怎么回事?”安琪气喘吁吁地说。

“明天一早我要去那里。”沃林福德简单地回答。

答录机里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位女同事从泪流满面的玛丽手中接过了手机。“你真是个浑蛋,帕特。”这位女士说。沃林福德眼前浮现出她动过抽脂手术的脸,很久以前,他曾经和这位女士一起去曼谷,那时候她的脸比较丰满。电话接下来就挂断了。

“哈!”安琪喊道,她把两个人的姿势扭成了侧卧,沃林福德不习惯这样,感觉有点疼,但化妆师正在积蓄快感——她的咆哮已经变成了呻吟。

答录机接到第二个电话时,安琪的一只脚跟正踩在帕特里克的后腰碾来碾去,两人依然侧身连在一起,女孩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悲伤的声音:“我的宝贝女儿在吗?哦,安琪,我亲爱的安琪,心肝宝贝儿!你必须停下来!安琪,你让我心都碎啦!”

“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安琪开始说,但她还是气喘吁吁的,她的呻吟已经变回了咆哮,又从咆哮变成了吼叫。

她上床时可能喜欢大叫大嚷,沃林福德想,邻居们会以为他打算谋杀这姑娘。我应该收拾行李准备去威斯康星了,帕特里克想。这时,安琪猛地向后一躺,虽然他们依然紧密连接,但不知何故,她的一条腿却在他一侧肩膀的上方用力踢打,他试图吻她,却被她的膝盖挡住了。

安琪的母亲哭泣得很有节奏,以至于连答录机也像是在发出高潮将至的声音。沃林福德没听到她挂断电话,她最后的呜咽被安琪的尖叫声淹没,就算是生孩子也不会叫得这么大声,可能连火刑柱上的圣女贞德都不会如此号叫,帕特里克不恰当地猜想。可接下来安琪突然没了声音,那个瞬间她就像瘫痪了一样,躺着一动不动,随即她又开始剧烈地扭动,头发在沃林福德脸上乱抽,身体用力撞他,指甲在他背上来回地挠。

哎呀,原来这姑娘做爱时不但喜欢尖叫,还喜欢挠人,沃林福德想——她应该是克丽丝特·皮特尼的年轻未婚版本,十分令人难忘。他把脸贴在安琪的喉咙上,以免被她一把挖掉眼睛,老实说,对于她高潮状态的第二阶段会是什么样,沃林福德有些害怕,这个女孩似乎拥有超人的力量。她一语不发,哼也没哼一声就强悍地弓起了背,把他从她身上甩了下去,他先是斜着落到床上,随即仰面朝天,奇妙的是,他们自始至终密切相连,仿佛根本无法分开,一辈子都会这么黏在一起,形成某个全新的物种。他能感觉到她心跳得厉害,整个胸部都跟着震动,可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喘息声也没有。

然后他才意识到她没有了呼吸,难道说她不仅喜欢尖叫、挠人,还会昏倒?他使出全身力气才伸直两条胳膊,右手握着她的一只乳房,残肢抵着另一只,这时他发现,是口香糖堵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脸已经憋成了青紫色,棕色的眼珠翻了上去,只剩下眼白。沃林福德抓住她松弛无力的下巴,残肢对准她的胸腔下方,用力捣了过去,打出了没有拳头的一拳。残肢的断面疼极了,让他想起刚做完移植手术时的那种令人恶心的疼痛,从前臂延伸到肩膀,再蔓延到脖子。此时安琪猛然喷出一大口气,吐出了口香糖。

电话铃再次响起时,吓坏了的女孩正躺在他胸前簌簌发抖,抽抽噎噎地大口倒着气。“我差点儿就没命了。”她喘息着挤出一句。帕特里克刚才竟然会以为她是高潮了,现在很是内疚,所以当答录机接起电话时,他没有说话。“我达到了高潮,又差点儿没命,”女孩补充道,“真奇怪。”

答录机里的声音来自这个城市阴森的地下,有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地铁列车的隆隆声,在这样的背景下,安琪的那位担任乘警的父亲直截了当地发话了:“安琪,你是不是想害死你妈?她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去做弥撒……”另一列地铁尖啸着从旁边经过,盖住了乘警的哀叹。

“我爸。”安琪只对沃林福德说了两个字,就又晃起了屁股,他们这一对似乎准备永远连在一起,简直像参透了生死爱欲的欢喜神。

电话铃第四次响起时,安琪恰好又在尖叫。这次会是谁呢?帕特里克想,但当他看向夜光数字闹钟时,却发现数字被某种粉红色的东西盖住了,这玩意儿看上去相当恐怖,酷似人体器官的横截面,比如一块肺,但那不过是安琪的口香糖——绝对是某种浆果口味的,闹钟的光从后面透过来,让它看起来很像活体组织。

“老天呀……”他说,他和化妆师同时达到高潮,她的牙齿显然因为嚼不到口香糖而深感失落,发泄般地咬进了沃林福德的左肩。帕特里克能忍疼,更糟的他都尝过,但安琪比他预想得还要热情,她不但喜欢尖叫、会被口香糖噎到,还爱咬人。好在她只咬了半口就又昏了过去。

“嘿,残废,”帕特里克的答录机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嘿,一只手先生,你知道吗?你失去的不会只是那只手,明白吗?你的两条腿中间最后什么都剩不下,只有他妈的风。”

沃林福德想亲醒安琪,但昏迷中的女孩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你的电话,”帕特里克低声对她说,“你可能想接这一个。”

“嘿,小白脸,”答录机里的男人说,“你知道吗,连电视名人也会失踪?”他一定是在行驶中的车上打电话,收音机正在低声播放约翰尼·马西斯的歌,但有些刺耳。沃林福德想起安琪挂在项链上的印章戒指,尺寸能套在他的大拇指上,但她已经把戒指摘了,还不屑地说,戒指的主人是个“无名小辈”,正“待在国外”,那么打电话的这家伙又是谁呢?

“安琪,我想你应该听听这个电话。”帕特里克低声说,他把昏睡的女孩轻轻地拉起来坐好,她的头发向前滑落,挡住了她的脸和漂亮的乳房。她身上混合着水果和鲜花的香味,非常好闻,她的身体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泛着光亮。

“你给我听着,一只手先生,”答录机说,“我要把你的生殖器放进搅拌机里搅得稀巴烂,然后让你把它喝下去!”然后这通乏味的电话就挂了。

安琪醒过来时,沃林福德正在整理去威斯康星的行李。

“伙计,我得尿尿!”女孩说。

“又来了一个电话,不是你妈打的。一个男的说要把我的阴茎扔进搅拌机里搅碎。”

“那应该是我兄弟维托里奥,简称维托。”安琪说,她没关浴室门就开始小便。“他真的说‘阴茎’吗?”她在马桶上问。

“不,他实际上说的是‘男性生殖器’。”帕特里克回答。

“是维托没跑了,”化妆师说,“不用怕他。维托连工作都没有。”维托没工作跟他是否可怕又有什么关系?“你去明尼苏达干什么呢?”安琪问。

“威斯康星。”他纠正她。

“好吧,谁在那里?”

“有个女人,我想跟她求婚,”帕特里克回答,“她很可能不会同意。”

“嘿,你的问题很大,知道吗?”安琪说,把他拉回床上,“过来,你必须更自信一点儿,你得相信她一定会说‘我愿意’,不然的话,还去找什么麻烦?”

“我觉得她不爱我。”

“她当然爱你!你只需要练习一下,”化妆师说,“来吧——我陪你练练,你来问我!”

他照做了,毕竟他一直在排练。他告诉她自己想对克劳森太太说什么。

“老天……没救了,”安琪说,“首先,你不能一开始就不停地道歉,你得一上来就明说‘离了你我没法活’什么的,来,快说呀!”

“离了你我没法活。”沃林福德毫无说服力地宣布。

“老天……”

“怎么了?”帕特里克问。

“你到时候最好比现在表现得好!”

电话铃又响了,这是第五个电话。又是玛丽·沙纳汉,大概是她孤零零一个人从东五十几街的公寓打来的,沃林福德几乎能听见罗斯福街上车流的呼啸声。“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玛丽说,“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我还有了你的孩子……”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要么是泣不成声,要么就是走神了。

“她说得有道理,”安琪对帕特里克说,“你最好和她说说话。”沃林福德想摇头,但他的脸正埋在安琪胸前,他觉得在那里摇头不太礼貌。

“你不会还在干那个女的吧!”玛丽叫道。

“如果你不和她说话,我就和她说。总得有人开口。”富有同情心的化妆师说。

“你跟她说吧。”沃林福德回应。他把脸向下挪了挪,埋在安琪的肚子上,安琪拿起话筒时,他还想把耳朵也埋起来。

“我是安琪,沙纳汉女士,”善良的女孩说,“你没必要难过,真的,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在刚才,我几乎要憋死,差一点儿就没命了,不开玩笑。”玛丽把电话挂了。“我说得不好吗?”安琪问沃林福德。

“不,你说得很好,很不错,我觉得你很棒。”他真诚地说。

“你就是在哄我,”安琪说,“还想再来一次吗?”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否则还能干什么?这一次安琪晕过去之后,沃林福德细心地抠掉她先前吐在闹钟上的口香糖,然后设定了闹铃。

安琪的母亲又打来电话,至少帕特里克从号码推测是她。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没完,哭声仿佛带着韵律,沃林福德在这种韵律之中起起伏伏,时睡时醒。

闹钟没响他就醒了,躺在床上看着熟睡的女孩,她那无拘无束的善意真的很美。帕特里克想让安琪多睡一会儿,就在闹钟响起之前关掉了闹铃。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检查了一遍伤痕累累的身体,小腿上的瘀伤是在玛丽家的玻璃咖啡桌上撞的,手指的烫伤来自玛丽浴室的热水龙头,后背被安琪的指甲抓破了,左肩上有一个大血疱、一片紫红色的血肿和破皮,是她无意识地咬出来的。

无论在威斯康星还是其他地方,这副模样的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形迹可疑,似乎都不适合求婚,他煮了咖啡,给女孩端来一杯冰橙汁放在床头。

“瞧瞧这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女孩醒了,光着身子在他的公寓里走来走去。“一看就是刚做过爱!”她剥下床单和枕套,开始收拾浴巾,“有洗衣机对吧?我知道你要赶飞机,我把这儿收拾一下,要是那个女的答应了怎么办?要是她和你一起回来怎么办?”

“不太可能,我的意思是,就算她答应了,也不太可能和我一起回来。”

“少跟我说什么‘不太可能’,她很可能会的。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你去赶飞机,我来收拾,我走之前会删掉答录机上的留言,我保证。”

“你不用做这些。”帕特里克告诉她。

“我想帮忙!”安琪说,“我知道生活一团糟是什么样的感觉。去吧,最好快点走!你不想误了飞机吧?”

“谢谢你,安琪。”他和她吻别。她的味道尝起来棒极了,他差一点儿不想走。爱跟谁上床就上床,有什么不对的?

他刚要出门,电话响了,答录机里传来维托的声音。“嘿,听好了,一只手先生……没生殖器先生。”维托说,旁边还有机器的轰隆声,令人害怕。

“就是一台傻瓜搅拌机,快去吧——别误了飞机!”安琪告诉他,沃林福德关门时,她接起了电话。

“嘿,维托,”他听到安琪说,“听好了,你这个傻瓜,”帕特里克在楼梯平台上停住脚步,此时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维托,这就是把你的生殖器放进搅拌机之后的声音,听见了吗?根本没有动静!因为你那里什么都没有!”

沃林福德的隔壁邻居也在平台上,这男人似乎一夜没睡,正准备出门遛狗,连狗看起来都好像睡眠不足,待在楼梯顶端微微发抖。

“我要去威斯康星了。”帕特里克满怀憧憬地说。

那个有着银灰色山羊胡的男人一脸茫然,仿佛在说:关我什么事,老子烦着呢。

“你他妈怎么不去弄个傻瓜放大镜,照着它撸管?”安琪尖叫道,那只狗竖起耳朵。“维托,知道生殖器像你那么小该怎么办吗?”沃林福德和他邻居只能盯着狗看,“你去宠物店,买只老鼠,求它给你舔。”

面容严肃的狗若有所思,似乎在考虑安琪的话。它应该是种迷你雪纳瑞,也有银灰色的胡子,和它主人一样。

“一路平安。”邻居对沃林福德说。

“谢谢。”帕特里克说。

他们一起下楼。雪纳瑞打了两次喷嚏,邻居说,他觉得这狗可能得了空调病。

他们走到楼梯转角时,安琪又放开嗓子骂起来,幸好骂的什么听不清楚。这姑娘既勇敢又忠诚,沃林福德恨不得回去找她,她可比克劳森太太靠谱多了。

不过,这天好歹是夏季里的星期六的一大早,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希望。(在波士顿可能例外,一个不叫莎拉·威廉姆斯的人或许正在等着打胎,或许不打胎。)

去机场的路上几乎没有车,还没开始登机,帕特里克就到了闸门口。因为他是趁安琪睡觉时摸黑收拾的行李,所以打算检查一下随身带的东西:一件T恤、一件马球衫、一件毛衣、两条泳裤、两条内裤——他穿平角的、两双白运动袜、一只洗漱袋,里面还有他的牙刷、牙膏和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的安全套。他还带了一本平装版的《小老鼠斯图亚特》,书封上的推荐阅读年龄是8到12岁。

他没带《夏洛的网》,因为他觉得在周末的短短两天里不太可能让多丽丝一下子注意到两本书,毕竟小奥托还不会走,但他可能已经会爬了,他们不会有很多时间大声朗读故事。

有人可能会问,那为什么要带《小老鼠斯图亚特》而不是《夏洛的网》呢?只是因为帕特里克认为前一本书的结局跟他这种“重新上路”的生活方式更加相似,故事里还有种忧郁气息,或许会打动克劳森太太,而且当然比一大群小蜘蛛出生的情节浪漫多了。

候机室里的其他旅客看着沃林福德整理行李,打开包又关上,那天早上他穿着牛仔裤、跑鞋和夏威夷衬衫,左前臂搭了一件类似风衣的薄外套,遮住他的断手,但他整理行李时已经暴露了自己只有一只手的事实,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等到他把要带到威斯康星的东西翻过一遍之后,候机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他们看到狮子人把手机搁在腿上,用左前臂的断面按住,伸出仅剩的右手拨号,接着拿起手机,举到耳朵和嘴巴旁边,外套从他旁边的空位上滑落在地,他伸出左前臂想要去捡,犹豫了一下又把无用的残肢缩了回去,放在大腿上。

其他的旅客一定很惊讶,因为沃林福德失去左手这么多年,他的左臂竟然还以为它的前面有只手!但没人敢冒险过去捡外套,后来一对带着个小男孩的好心夫妇对他们的儿子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到帕特里克的外套前面,把它捡起来,轻轻地放在他的包旁边的空位上。帕特里克微笑着对男孩点了点头,小孩害羞地快步跑回父母那边。

手机在沃林福德耳边响了好多遍,他本来想打自己公寓的号码,要么和安琪说几句,要么在答录机里留言,希望她能听到。他想告诉她,她是个非常美好、非常自然的女孩,他打算一上来就说“如果有下辈子……”这类的话,但最后他并没有拨出这个电话,因为那个女孩太纯粹善良,让他不敢冒险听到她的声音。(而且只和人家度过一个晚上,就用“自然”形容对方,无异于放屁。)

所以他转而打给玛丽·沙纳汉,铃声响了很多次,沃林福德甚至连给她的答录机留言的腹稿都想好了,这时玛丽才接了电话。

“除了你这个浑蛋,还会是谁打过来。”她说。

“玛丽,我们没结婚,连男女朋友都不是,我不会和你交换公寓。”

“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帕特?”

“你瞒了我很多事。”沃林福德指出。

“这一行的本质不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他说。手机里传来遥远而空洞的声音,沃林福德听着就像越洋电话的那种带回响的静音。“我猜现在问你新合约的事,可能不是个好时机,”他补充道,“你说过,我该要求改签五年——”

“我们应该等你从威斯康星过完周末回来再谈这件事,”玛丽说,“我想,改签三年比五年更实际。”

“我应不应该……嗯,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应不应该逐步离开主播椅——你是不是这么建议的?”

“如果你想要一份延长期限的新合约——没错,可以这么做。”玛丽告诉他。

“我不记得以前见没见过怀孕的主播,”沃林福德承认,“曾经有过怀孕的主播吗?我觉得有可能。你是不是就这么想的呢?我们会看着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当然免不了说长道短,拍几个你的侧面镜头。产假最好不要休得太长,从而表明在目前这个对家庭话题非常敏感的工作环境里,生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度过了看起来不比普通休假长多少的产假之后,你回到镜头前,差不多和过去一样苗条。”

随之而来的是越洋电话般的沉默,遥远而空洞的回响隔在他们中间,沃林福德意识到,这很像是他记忆中的婚姻。

“我理解了‘这一行的本质’吗?”帕特里克问,“我有没有什么误解呢?”

“我曾经爱过你。”玛丽提醒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令沃林福德高兴的是,他们之间的办公室钩心斗角的那一套,至少能告一段落了。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按照自己的办法被解雇,假如他决定用玛丽的办法,她会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何时行动的人,而且如果玛丽真的怀孕了,只要她允许,他会对孩子尽到责任,但他不会再被她耍得团团转。

他真是想得美!开什么玩笑?如果你和某个人有了孩子,你当然会被耍得团团转!何况他以前就低估过玛丽·沙纳汉,她能找到一百种办法把他耍得团团转。

但沃林福德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不再默默顺从,也许他真的已经变成全新或者半新的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了。另外,玛丽·沙纳汉冷酷无情的语气非常令人鼓舞,他觉得自己被炒鱿鱼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去机场的路上,帕特里克看了出租车司机的报纸,只读了气象栏目。天气预报说,威斯康星北部温暖晴朗,连天气都表现出了好兆头。

可克劳森夫人担心气候出问题,因为他们会坐小飞机前往更北边的湖区,那是一种水上飞机,多丽丝称其为“飞行艇”。绿湾本身就是密歇根湖的一部分,但他们要去的地方大致位于密歇根湖和苏必利尔湖之间,也就是威斯康星州靠近密歇根上半岛那一带。

由于沃林福德无法在星 期六之前抵达绿湾,星期一又要回纽约,多丽丝才决定搭乘小飞机去湖区,在这个短暂的周末,从绿湾开车过去时间显得太长,选择飞机的话,就可以在湖边的船屋里住两晚。

到绿湾去必须转机,帕特里克曾经尝试过两条都经过芝加哥转机的不同路线,还有一条在底特律转机的路线,但这次他换了新路线,在辛辛那提转机。他坐在候机室,(就在宣布登机的几秒之前,)一丝纽约人特有的疑惑划过脑海:在这个7月的星期六,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去辛辛那提呢?

沃林福德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辛辛那提只不过是这段分为三个部分的旅程的第一站,可到底是什么把这些人吸引到了辛辛那提?无论如何,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永远不会想到,不管是谁,只要听说了他此行的原因,很可能都会觉得,他对克劳森太太念念不忘这件事,是他这趟旅行最没有道理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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