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阿华州,沃尔科特,80号州际公路,284号出口

她开的拖车里装着将近两千公斤的温啤酒。踩刹车的时候,能感觉液体在往前晃动。“醒醒,姐们儿!醒醒!”(她一路恍恍惚惚,做梦一般想象着自己被绑架了,被撕票了,出了名,在南希·格里斯的节目上被大张旗鼓地报道。)她扇了自己一耳光,甩甩头。打开收音机,调到19频道。接着打开车窗,又给自己另一边来了一耳光。

突然间她想到脱掉上衣这个主意。哎,这么蠢的主意是怎么来的?谁知道呢。必须得想办法清醒。她一手把着方向盘,控制着这十八个轮子的庞然大物,一手摸摸索索地脱掉了上衣。对对,就是这样。她又解掉了内衣。爽!再把内衣甩到车子后面去。爽!姐们儿!太爽了!她自言自语。炎热的风拂过她的双乳,这种冒险刺激的感觉让她血脉偾张,精神高涨。她的坐标是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北边,71号州际公路,炎炎夏夜,凌晨三点。莎伦·史密斯,外号“噼啪”,又恢复了“公路狂花”的神采。

脱掉衣服之后真是灵感不断。风驰电掣之中,她按了一个开关,啪!驾驶室灯火通明,她那柔软的棕色胴体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哥们儿,你们好啊!”(估计这些哥们儿也是需要醒醒神的。)卡车一辆接一辆经过身边,她没有招手,甚至连看都不看,只是笑着,带着点儿小骄傲,带着点儿自命不凡。这样一来更让看到的人血气上涌。19频道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大喊大叫了,“往北去的,有个妞儿光着身子呢!”诸如此类的惊叹不断上演。一辆擦肩而过的车里,司机朝她大喊:“人间‘胸’器啊姐们儿!”哎哟,拜托。对于自己的双峰,她可没什么信心。(所以这哥们儿挺会说话的。)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抬头挺胸,像只骄傲的老母鸡。就这样,她神清气爽地往前开,目的地是两个半小时车程以外的克利夫兰。

“现在能收卫星台了,但我还是喜欢听19频道。”讲完这个“光膀子”的故事后,噼啪对我说,好像前面都是铺垫,重点就是为了介绍仪表盘上的广播设备,并不是为了让我像刚才一样浮想联翩,心醉神迷。

“那什么,我才不相信你干得出来呢。”我说。

“哎呀,我们一直都互相帮助的嘛。”她说。好像另一个重点就是要让那些车来车往的男人们清醒。现在是7月中旬,正是仲夏炎炎。她用丝带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高高系在头顶。“姐们儿,你在这儿陪我一块儿跑,我简直说不出的高兴。”她说,“我们这不是在冒险吗?我觉得我俩已经是姐妹了。你有这种感觉吗?有吗?”她的皮肤像奶油一样光滑。身材短小精悍,很结实。相比之下,卡车的方向盘真是个庞然大物,她把这东西当架子使,双臂的手肘完全放在上面,比较轻松。车的里程累积了五十万英里(1),型号是国际9400鹰牌,宝蓝色,500马力的康明斯ISX发动机,十倍变速,真空悬挂系统。

在这个驾驶舱里,她自如得像在家一样,身体轻轻摆动着,附和着整条道路的韵律。她告诉我,二十三岁,一满拿保险的年龄,就开始跑起长途运输了。打小她就看着做机械工的爸爸整天躺在汽车下面修来修去,那时候就萌生了开车的愿望。陪爸爸修车的时候她喜欢用双唇弄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他就附和着哼哼女儿编出来的荒腔走板,时间一长,她就有了现在的外号,噼啪。现在,当年的小女孩已经三十五岁了。

“嗯,他现在肯定以你为荣吧。”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他才不想我开个大货车呢。”她说,“哪个爸爸想让自己的小女儿干这种粗活啊?”

“好吧,但是——”

“姐们儿,别想那么多啦,坐舒服了,看风景吧!”

我们大概在芝加哥西边的某个地方。正从某个出口出来,要开到某条高速公路上。中西部到处是四通八达的坦途,路上到处都是加油站、快餐厅和车辆称重站,一个个飞驰而过,让我目不暇接,一开始还想数一数有多少,后来直接放弃了。我们俩这趟拐来倒去的旅程开始于五个小时之前,起点是个废弃的超市停车场。那里位于克利夫兰西部,噼啪的家附近。我们的目的地是衣阿华州的沃尔科特,那里有个地方叫“衣阿华八十”,是世界上最大的卡车停靠站,第三十一届沃尔科特卡车年度大聚会将于几天后在那里开始。一路上,我们要先到一个地方,卸掉一卡车刚出厂的农用拖拉机轮圈;再拉上两辆分别装满饲料槽和啤酒的箱型拖车。还要拉什么呢?这就要听罗伯的了,他是守在俄亥俄州卡利达的总指挥,天天呆在输送站的电脑面前,看谁出的价高,就把卡车分配过去。

要去参加卡车大聚会,噼啪兴奋极了。她要把自己这个圈子里最棒的一面展示给我。她跟我讲的那些公路卡车传奇,充满了神秘和浪漫的色彩,听上去太魔幻了,我一点儿都不信。“你会看到一些很传奇的车!”这个女人特别大方,仿佛要邀请全世界进入她最核心的生活圈子,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很快被吸引了。

如果简单说一句,“嗯,我很高兴和她一起跑这一趟”,那真是太轻描淡写了。这趟我本来是跑不了的。我差点就取消了行程。我的母亲刚刚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之前她病得很重,所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寿终正寝,死得其所”,我母亲会这样评价自己的仙逝。她去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抱着她,自己也身染疾病,本来心脏就不好,伴侣的去世更是让他心碎。我的兄弟姊妹和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处理这事。紧接着父亲也处于弥留。有的人说:“啊,真美啊,你的双亲死在彼此怀中。”我们没好气地说:“没这种事。”他一直撑了十天。父亲的葬礼推迟了一个星期,一大家子人却早就从各个地方赶过来,我们筋疲力竭,同时花钱如流水。在这个当儿,我要歇口气,就逃了出来,去了克利夫兰,敲开了噼啪的门,把家里的一切抛在脑后。

“真是感谢上帝,世界上有神奇衣挂这种东西。”噼啪这样问候我。为了这次会面和旅程,我们计划了好几个月,她特别激动。“你想看看这些东西给我的衣柜带来什么改变吗?”她手里拿着神奇衣挂说道。她住在一个双层公寓套房里,应该是蛮大的吧,但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所以不好说。噼啪看上去还有点紧张,不知道该对我说些啥。参观衣柜的时候,我没说什么话。“都是迈克尔弄的,我男朋友。”她说,“他简直比女的还爱逛街……慢点,别踩着那个了。等等!你看,那一大堆,都是他的,都是他的。这些也都是他的。麦克啊,他真是太爱买衣服了!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啊?这一袋儿花了142美元呢!他估计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些衣服了!他每天都穿警察的制服上班,我真看不出来买这么多有什么用。他在凯霍加的房管所做事,就是管些工程上的事情。他自己不害怕,我反倒挺担心他的。不过听他讲故事很有意思。有些人报警的理由简直不敢相信。哎,我就是个包打听,爱看热闹。”

“来,我们去看那个卧室吧。把那门儿关上。嗯,这些也基本上都是他的东西。姐们儿,麻烦看着点儿。这些都是!这些全是他的,那些也全是他的。还有衣服篮子。这些收纳的东西都是我买给他的,好节省点空间。”

参观她的公寓,了解她的生活,实在是“跌宕起伏”,一切如猛烈的飓风朝我席卷而来。“迈克尔想在海滩上举行婚礼,”她说,“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想在鬼屋办婚礼。因为我超级喜欢万圣节。这个问题上我俩闹得僵着呢。我觉得,啥,海滩?我可不是那种在海滩上举行婚礼,穿得一身白的女人,来的人也穿一身白,没法接受啊。他觉得我是个小女人,但其实我比他想的要更像女汉子。反正我也不知道他为啥觉得我是个小女人。想不通啊想不通。”公寓里面很热,她随身带着一块手帕,不时擦擦额头和脖子。

“你看这个,”她在梳妆台里翻找,“他会给我送贺卡。‘献给我爱的女人。’有时候我叫他去药店给我买药,气泡消食片之类的。他回来的时候,就会顺带买点这种东西。哎,这些个没用的东西。一朵玫瑰,音乐玫瑰。音乐贺卡。你看看。他看见这些东西就买了。我以前问过他:‘你干吗要买啊?’他说因为以前小时候买不起。好吧,这个可以理解,但是,现在你也稍微实际点啊。哎,我就觉得,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了啊。”

“啊,你一定得见见我的猫。”她领着我来到客厅。一个女人正在看《幸运之轮》(2)。“这位是伊莱恩,”噼啪介绍说,“我姐。”

“你好。”伊莱恩打了个招呼。

“好啦。这个是‘痛痛’,”噼啪抱起沙发上那只浑身斑纹的猫,“流浪猫来着。当时跟一群猫打架。想往前走的时候它后腿经常不听使唤地抬起来,结果变成往后走。我带它去看兽医,兽医把它的尾巴给切了。当时留了个大洞。但现在它完全恢复啦!”

“还有个好朋友,是只暹罗猫,地盘在阁楼上。它叫‘鬼鬼’。和‘痛痛’处不来。所以我就把它俩分开了,不能见面。”

伊莱恩一直坐在那儿看电视,背影周围有一圈幽幽的光。她举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所以你要搭噼啪的车?”她问。我笑着点点头。

“你搭过吗?”我问她。

“搭她的卡车?”伊莱恩相当轻蔑地挥挥手,似乎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最喜欢的卡车是皮特比尔特(3)出的一款。”

“哦,所以你也是卡车司机?”我问。

“不,不,我不是,”伊莱恩说,“我就是特别喜欢皮特比尔特的车型。我喜欢收集这些车的图片。我的电子邮件都是Peterbiltforyou。”

“皮特比尔特是挺经典的,”噼啪抱着猫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她旁边,“但是排不到我的前三名。都是些非常重型的卡车。当然我不是说重型卡车不好,非常好。”

“公路上跑一跑,就知道那是最好的卡车,”伊莱恩说,“我就是一直都喜欢皮特比尔特,小时候就喜欢了。”

我觉得我也应该扯两句相关的话。但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还有人有最喜欢的卡车。

“伊莱恩是照顾老人的。”噼啪说。她举起“痛痛”,跟它脸对脸,轻声说着再见。

“照顾老人?”我问。

“得老年痴呆的,坐轮椅的,就是那些老人嘛,”伊莱恩说,“有时候一天八小时,有时候一天要十六小时。”看得出来,她比噼啪要高些,而且行为举止有种冷静的风度。“挺漫长的,特别是天上月亮变圆的时候。”我差点脱口而出。“哦,我俩挺有共同语言的!”但接着就想,哦,其实没有。我父母都去世了,我已经不用照顾老人了。伊莱恩给我讲了一个垂死的老太太,她帮她洗头发。还有个疯老头子,每天晚上她都陪他跳舞。我问她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她说喜欢。

“姐们儿,你全身都是猫毛啊。”噼啪说着拿来一个除毛器,帮我滚了袖子、裤子和背,直到“痛痛”和“鬼鬼”的所有痕迹全都从我身上消失才算满意。这样我倒是省了事,而且想起来挺好玩的。接着我们都出了门,上了伊莱恩的大福特。伊莱恩开车送我们去凯马特超市的停车场。她说这次算噼啪欠她个人情。我们的一天,就此开始。

我们朝着地平线一路向西,车上放着乡村音乐,噼啪在不同状态之间无缝切换,一会儿跟着唱歌,一会儿给我讲故事,一会儿对迈克尔抱怨连篇。

天空中万里无云,一片蔚蓝。左边车道上开过一辆丰田汽车,车上绑着架子,架着四辆自行车。粉色的飘带在风中无助地翻飞拍打。坐在长途货运卡车中,你所处的就是一个“高地”,这个空间的节奏和韵律超越了一切,不是去度假,不是上下班,也不是走亲访友。坐在长途卡车中,就如同处于一个移动的片区,超越了上述的一切。但这个空间又与卡车本身毫无关系。

路上的卡车里,女司机真是凤毛麟角。这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就连噼啪也没啥可多说的。她自己脑子里的卡车司机们也都是一群兄弟,好哥们儿,或者一言不合就吵架的糙汉子。“兄弟们”之间平时互相讽刺调侃,到了关键时刻就彼此关照保护。在这个巨大而复杂的美国货运网络中,人人都团结在一起。饼干、浓汤、果汁、毛毯、雨伞。她说起自己运过的东西,真是什么都有,让人浮想联翩。一卡车的漂白水、番茄酱包、芥末酱包、信件、氧气罐、棺材、烟花爆竹、塑料餐具(“对了,是和餐巾纸、盐和胡椒放在一包里的”)、卫生纸、纸巾、硬纸板、大卷大卷的纸、书、夹在报纸里的那种推销广告、一堆堆碎纸屑、铝罐、油漆、猫砂、狗粮、玩具……甚至还有垃圾(“真的,就是发臭的垃圾”)、全新的垃圾桶、电视、光碟、便携摄像机、惠而浦的电器、花盆、军用物资(“弹药啊,坦克的零部件啊,木板条箱一类的”)、冷柜降温器、汽油、电池、盐酸、白粉状的钙、液态化学溶剂、铝块、粉末涂料、能装五十加仑的桶(“有的是空的,有的装满了汽车清洗液”)、大手提袋(也是有的空有的满)、清洁产品、熔化了用来做瓶子的塑料珠子、各种汽车零部件(曲轴、保险杠、轮圈、大卡车的发动机、福特野马跑车的马达、车门、油箱、车窗)。“2009年,我居然运气好到拉了一辆2012福特探险者的车身,去做碰撞实验。所以我就偷看了一眼,先睹为快啦。”

很少有人能坐下来想想这些来来往往的货物,关心一下运送货物的人。这些该死的卡车。路上怎么这么多卡车?这些卡车有没有人来管一管?我们开着小汽车或小货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但被迫要和这些怪兽一般的庞然大物并行,于是努力装作看不见。然而这些怪兽之中也有人,或体格魁梧,或身材矮小,随着卡车的行进来来往往。大多数人很少会想到这一点,就算偶尔想到,也马上抛诸脑后。即使我们的生活严重依赖着这些人,那也没什么要紧。全美三百五十万名卡车司机运送的货物占到我们所购买的全部货物(价值6 700亿美元)的69%。我们感受到的,只是卡车的柴油烟气散发的恶臭,只有十八轮大卡车才能飞溅到我们挡风玻璃上的泥点。偶尔我们会用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有人在卡车停靠站喝咖啡,吃煎饼和鸡蛋。这些我们都知道,但完全不了解。每天,店里堆满新鲜的蔬菜。“家得宝”(4)的油漆颜色总是及时上新。亚马逊的发货频率是每两天甚至每天。国土广阔,这么多东西是怎么到处跑的呢?从那里,到这里,来到我们身边。不,我们完全不关心,就像我们不关心地下室的加热炉如何让卧室变得暖和。但是,炉子又没有生命,你没法跟炉子交朋友。

“说出来你别笑,”噼啪朝我这边侧了侧身,“我们现在拉的这些拖拉机轮圈,我是负责人,这事儿让我觉得挺骄傲的。”她说这种感觉很难解释。她说责任这玩意儿让她害怕,真的,简直可以说是“责任恐惧症”了。“不然的话,我应该是个好妈妈。”

这话让我们沉默地回味了一会儿。

“真希望迈克尔更像我爸一点儿,”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爸和我一样,都挺爱干活的。像换油这种事儿,都是我亲自动手。迈克尔才干不来呢。”

“大家分工不同嘛。”我说。真不知道我为啥要帮迈克尔说话。

“人怎么懒得起来呢?”她说,“怎么搞的呢?这事儿我可真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我们也沉思了一会儿。刺眼的阳光照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遮阳板。卡车经过麦当劳苹果派的广告牌,我们讨论起派的美味。

“有一次我拉了一卡车的樱桃派去新泽西,”她说,“哦,天哪,一路上我都闻到樱桃的香味,真是享受。不过后来我堵在了新泽西,真是很倒霉。”制造业都集中在中西部,所以沿海地区几乎都是进货,很少出货的。噼啪比较喜欢呆在中西部,每天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跑。而她也基本上能够如愿以偿。“比如现在,我拉的就是拖拉机轮圈。过几天我可能就拉大轮胎。说不定再运一卡车的前格栅。”

收音机里又放起格雷琴·威尔逊(5)的歌。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噼啪伸手调大音量。“我不浪费时间/不做美甲不做美黑/我完全不在意/手上的老茧……”她一边跟着唱,一边伸手拍大腿。唱到副歌,甚至抽出皮带打拍子,“我努力工作,我纵情享乐/我是美国的女儿,赶上好时候……”

她举起手臂跟我击掌。“对!就是这样!姐们儿!”说完,她爆发出噼啪式的大笑,像一连串的爆炸声,让她全身都动起来。她笑点低,哭点也很低。天真与无辜的东西无端遭受不幸,比如死去的动物、无人认养的孤儿,都会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已经决定,不跟她讲我父母的事。不是因为她很脆弱,而是因为我自己比较敏感。

“那啥,你喜欢我的卡车吗?”她问。

“哦,喜欢。”我礼貌地说。

“那啥,我知道这不是皮特比尔特。”她说。

“所以懂行的人觉得你这不是辆好卡车?”

“地位比较像福特平托(6)吧。”她说。

这卡车不是她的,现在很多卡车司机都没有车的所有权了。1980年代,燃油价格疯长,独立自主经营的时代基本宣告结束,车队体系应运而生。比如卡利达的那位罗伯,所有卡车都是他的。他负责招司机,分配任务。车队老板的运营有点像连锁餐厅,跟那种大公司签加盟合同,比如康维物流(Con-way)、亨特运输(J. B. Hunt)等。而罗伯是跟地星物流(Landstar)合作的。噼啪每周从罗伯那里领薪水,罗伯给她提供全面的员工福利。每拉一趟货她都能有提成,赚的钱是她、罗伯和地星来分。每年她大概能收入4万美元。

噼啪刚开始帮罗伯拉货的时候,他对她并不看好。首先,俄亥俄州中部光是黑人就很少见,更别说黑人女性了。她看得出来,罗伯不太愿意。她也知道他只是需要时间。现在他们亲如家人,他对她特别纵容。每次罗伯为车队新添一辆卡车,他会先问噼啪开不开,再问车队其他三十个司机。两年来,他一直问,她却一直拒绝,可能都这样你来我往成百上千次了。她告诉他,一辆卡车就像一条牛仔裤,需要多花点时间才能让它适应你的身体。冬天天气最恶劣的时候,罗伯就给她休假,因为她很怕在冰上开车。她提出就在中西部出车,他也满口答应。罗伯很清楚,要找到一个在车队长干的优秀卡车司机很难。他也知道噼啪身上有与众不同的闪光点。

“大失业时代”,长途卡车货运却难得有很多工作岗位的空缺。目前就需要四十万个司机,未来几年这个空缺估计还会成百上千地增加。毫无疑问,这个行业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卡车文化”面临崩溃,美国却承受不了这个损失。光从形象上来说,后现代的卡车司机丝毫没有当年那些老司机的风采。看看《比利·乔和熊》(7)和伯特·雷诺兹在电影《警察与卡车强盗》中塑造的经典形象,就知道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了。1970年代是卡车货运的鼎盛时期,至少从流行文化上来看是这样。但早在那之前的40年代,卡车司机们就已经是酷炫和神秘的存在了。那时候,这群人是新的美国牛仔,特立独行,手拿自由的火把,带着令人心旌摇曳的邪气,将烟头弹到风中。

这一切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卡车司机不过是一份烂工作罢了。你永远在为生活奔忙。大公司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对你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政府规定你每天可以开十一个小时的车,但又必须睡足十个小时。收入全靠每一趟的提成,于是大家都违法乱纪,在出车记录上乱填一气。在路上,吃的是难吃的食物,感受的是无尽的孤独,膨胀的是身上的肥肉。

噼啪言语间却对这些没有一句微辞。她只关心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这份工作让她身体落下了些毛病。在车厢里爬上爬下的,她的膝盖有点不好使了。还有任何女人都会面临的家庭和事业的取舍问题。“开卡车又怎么养孩子呢?”她说,“我跟你说过吗,我都三十五了。你知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吗?”阳光照在她下巴上,勾勒出淡淡的金边。

“迈克尔呢,一会儿一个主意。上一秒还想要孩子,下一秒就不想了。他都五十一岁了。我就跟他说:‘迈克尔,时间不多了,想要孩子得抓紧啊。’我说:‘我们去找医生,怀孩子,想生几个生几个。’他说:‘生一个就行了。’”

深夜,我们在一个“美国行”卡车站的停车场慢慢行进着,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停车位,远离奎兹诺斯连锁快餐店刺眼的红绿灯光和乐透彩票不断闪烁的霓虹灯。噼啪把三个车轴抬到同一水平线上,倒车,全身都趴在巨大的方向盘上,将这辆身长将近二十二米的十八轮大卡车稳稳当当地开进一个窄得不可思议的车位。这里灯光很暗,是个好地方,两边都停着卡车,还发着低低的轰隆声。很多卡车司机一整晚都开着引擎,夏天是为了吹空调,冬天是为了有暖气。总是有人问噼啪,一个人呆在这样的地方怕不怕。她总是坚定地说不怕。男司机们基本上都很尊重她,她自己一路上完全搞得定。有时候专门在停车场拉生意的妓女们踩着高跟鞋,穿着暴露的紧身衣跑来敲她的车门,看到她是个女的,总会吓一跳。她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努力跟她们讲道理,劝她们回家找一份正经的营生。你应该混得更好的!

她扳了个开关,卡车发出长长的嘶嘶声,听上去很是满足。“好啦。”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回应。她揉了揉膝盖。该死的膝盖。那些造卡车的,根本就没考虑到女司机的身体状况。这种事想都别想。去年她加入了一个组织——“卡车女性”,她觉得这团体真是棒极了。全美国三百五十万卡车司机,只有二十万女性。她在“卡车女性”里面交的大多数朋友都有孩子了,都是生了孩子以后才开始干这行的。有的人丈夫也在开卡车,两人一起出车,换着开,就像一起住在房车里。她想象着迈克尔和她一起出车的样子,哈哈大笑。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你带睡衣了吗?”她问我。仪表板上布满了按键,计量表和灯,她又摆弄了上面的一个按钮。出车之前,她拿了个佳得乐的瓶子,在家里的水龙头下面灌满了水,现在拿起来喝了一口。

“在这儿你还穿睡衣啊?”

“就是外套和T恤嘛,”她说,“我去洗澡的时候就带着,换好再出来。”

“那我也这样呗。”我说。接着我们爬到驾驶舱后面,收拾了下冲澡的东西。这里很像一个住家的压缩版:一张单人床,上面摆着一个毛茸茸的蓝色花枕头;小冰箱里装满了苹果、葡萄和苏打水;还有微波炉;舱壁上还打了固定的小格子,里面放着洗发水、除臭剂、露比丽登高级配方保湿霜。

“洗澡要给9美元,”噼啪说,“但是我有会员卡,所以我俩都可以打折。”

我请她再向我保证一遍,不是那种提供花洒的公共澡堂,大家要彼此“坦诚相见”。

“我们又不是在坐牢,姐们儿!”她边说边在一个帆布手袋里翻翻找找。“我给你带了冲澡穿的鞋,但是忘了放在哪儿了。”我跟她说,不要再给我什么礼物了。之前她才给了我一套新的碎花床单,还有两条柠檬黄的浴巾。“我想让你舒舒服服的呀,”她说,“我一年能招待几个客人?”

我们一起收拾好睡觉的车舱,拿两个毛茸茸的懒人沙发做了个小小的窝,然后为了谁睡床谁睡窝争论不休(“不行!你去睡床!”)。当然是她赢了。她上了两个闹钟,一个是叫迈克尔起床的,免得他早上上班迟到,一个是提醒迈克尔走之前帮她喂猫。她念叨着,不知道迈克尔有没有洗地毯。但她明白得很,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所以决定不打电话问他了。

“真希望迈克尔更像我爸一点儿,”她又重复了之前的话,这次是牙齿上咬着发夹说的,“但可能很多女人都这样,总想找个老爸那样的。”

她坚信,自己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来自爸爸,来自小时候目睹他在卡车上工作的样子。小噼啪眼中的爸爸就是个传奇:本来是种地的雇农,为了工作迁到北方,到克利夫兰的时候,身无分文,几乎连鞋都穿不起,后来找到修车厂的工作。对于他那样的男人来说,这份工作就是一切。这份工作代表着整个美国。他生了六个孩子。噼啪是最小的。她多么希望能爬到爸爸宽阔的肩膀上,让他托着自己招摇过市,脸上洋溢着对小女儿的自豪和快乐。那只是她的梦想而已。后来甚至发展到她希望自己是一辆老卡车,这样他就能跟她朝夕相处了。

“我要当一名卡车司机。”一天,她告诉爸爸。他说,要开卡车,先要学会修卡车。“嗯,那你教我吧!”她说(这不就是全部的意义吗?)。他却说:“不教。”高中毕业后的一天,美军一个负责招募的人打电话来,噼啪接了,听他在那头说了一番当兵的好处。“嗯,那你能教我修卡车吗?”那个人说可以。“你能让我当上卡车司机吗?”那个人说也可以。于是她当天就去了征兵办,签字入伍。

对于军队、新兵营和艰苦的训练,她只字不提;在一个白人男子当道的世界,一个黑人女性的艰难可想而知,她却缄口不言。她满口说的都是自己和爸爸一样,让爸爸骄傲,做个好工人,从来不犯懒,永远节俭勤勉,自己换油。

砰,有人在敲驾驶座那边的门。砰,砰,砰。她迅速来到驾驶舱前面,往外看。窗外站着一个瘦削的男人,抽着烟,手里拿着个盥洗用具包。她摇下车窗。

“冲澡要等一个多小时,”男人说,“别去了。”

“哦,好,谢啦,哥们儿,”噼啪低头朝他喊,“多谢提醒!”

我们决定晚上不去洗了,早上早点起来再去,躲过高峰期。“哦,天哪!”她看了看时间,起身伸手打开收音机,转到HLN电台南希·格里斯的节目,又一屁股坐回懒人沙发里。她拿一块印花大手帕扎好一头鬈发,对我做了个“嘘”的动作。噼啪在各种电台有好多朋友(特别是那种广告宣传节目。深夜的时候她总爱打节目里的800电话,和守在电话那头的接线员聊天。),但什么朋友的分量都比不上南希。“这个人不能保释啊!”她朝南希说。南希请了人来参加节目,这人的侄女好像被某个人勒死了。“为什么保释他啊?”

我把头往枕头上靠,发出沉重的闷响,仿佛积蓄已久的情绪就要爆发。过去几个月来逐渐积累的劳累已经到达极限,我觉得自己只有昏迷一场才能恢复。

躺在床上,看着低低的拱形车顶。这就像一个狭窄逼仄的洞穴,里面的各种声音都闷闷的,平平的,相当私密。我想着那些遭遇人生重大变故的人,很多都喜欢到温泉做水疗,寻找平和与静谧,治愈受伤的心灵,完成哀悼的过程,重新开始。而现在,我所在的这辆长途卡车,收音机里放着少女被勒死的恐怖故事,似乎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节目来到尾声,南希说:“晚安,朋友。”

“晚安,朋友。”噼啪温柔地说,关掉了收音机。

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惊醒了,脑子里想的是伊莱恩,噼啪的姐姐。就像所有惊醒的人一样,我迅速坐直,每眨一下眼睛都感觉眼球冰凉。不管睁眼闭眼,眼前还是黑暗一片。噼啪发出微微的鼾声。

我回忆着之前的一幕幕。我们坐在客厅里,伊莱恩说她的工作是照顾老人。我问她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她说喜欢。“嗯,一定是苦差事。”我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过去半年来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伊莱恩这样的女人。嗯,做这种工作的也只有女人。我的双亲在养老中心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也在那里进进出出。一个个护工轮着来,没日没夜地看顾,全都面带微笑。她们把我妈妈抱起来,像抱一只小鸟,把她安置在床上,帮她穿好裤子。黝黑饱满的手指抚摸着她脆弱苍白的皮肤。光是一句“苦差事”,能概括吗?

我们都说,这些女人简直是圣人。那么耐心。那么善良。时时刻刻都积极向上。实在是隐忍的典范。一想到她们的关心可能只是装出来的,只不过把这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我就觉得很受伤。但这种恐惧始终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万一她们真的是装出来的呢?万一西西或安丽莎或宝琳一回家就嘲笑我父亲一定要把毯子裹着脚趾,或者咒骂我尿床的母亲呢?这些人回到家,会做这样的事情吗?这些是我们看不见的真相吗?

伊莱恩就是她们中的一员。就像看你最喜欢的演员演电视,你希望他本人就是那个角色。求你了,就做那个角色吧。要是发现伊莱恩真的只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要是她帮那个老太太洗头但是不爱她、陪那个老头跳舞却不觉得他可爱;要是她嘲笑那些老人,或者哪怕显露任何不满,我都可能会冲进厕所狂吐不止。

“一定是苦差事。”这句话在我脑海中上蹿下跳,萦绕不去。

“做这行,必须要对老人们很心软。”伊莱恩如是回答我,这是她的原话。“这是一种召唤。”她说。昏暗的灯光下,她瘦长的身影不甚分明。“我一直都是心软的,”她说,“自己也解释不了。我想着他们最后的日子,有人走进他们的生命,带来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想着就挺开心的。他们也没觉着自己老了或者被虐待了什么的。因为有人在花时间陪伴他们,拥抱他们,爱他们。”

这种时候应该回应说,“你真是个天使”,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通常人们说出的这句话,完全无法表达我心中的那种感情,“你!真!是!个!天!使!”说真的,她就像一个突然蹿出来的救火队员,浇灭了我心中怀疑的火焰。

每当我想起全美国这些默默无闻的女人们,干着被人忽略的工作,干着那些传统上就该女人干的事情,我就觉得她们像一支巨大的部队,全体身着迷彩,隐匿而无处不在。护工们,保姆们,女佣们,修女们,“代理姐妹”们(8),母亲们,代孕妈妈们,所有这些小心呵护着我们心灵的人们。

冲澡的地方竟然还不错。用来苏消毒液清洗过,两间冲澡房分开。换衣服有单独的地方,如果里面有人外面就会亮起提醒的红灯,有点儿像天主教教堂的忏悔室。之后我跟噼啪一起去卡车停靠站的餐厅吃了点儿鸡蛋。天亮时我们又上路了,在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下跑了两个小时,看仪表板上的导航,我们经过了沃尔科特,还有每年在俄亥俄举办的音乐节。天明时我们望着刺眼的光线叹气,又是个大热天!然后噼啪又说起迈克尔。反正什么话题最后都会扯到迈克尔身上。

两年前一个喜剧俱乐部,迈克尔听到了噼啪的笑声,就是这大笑吸引了他。还有谁会像这么笑啊?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笑得这么彻头彻尾没心没肺?他找她要了电话。她心想,嗯,他要是出现的话,还能蹭顿饭吃。结果他真的出现了,吓她一跳。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棕色裤子和涡纹图案的衬衫。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甜香,穿着亮蓝色的运动套装,样子挺帅。“我吃鸡肉、玉米和土豆泥,”她对他说,“这些就够了。”她说烩菜这种各种东西混在一起或者看不出是什么原料的菜品,她吃起来都不放心。厨艺方面,她只能用微波炉热热东西,其他一概不知,而且也没兴趣学。说了这些事之后,她又唠叨了其他的规矩。迈克尔静静地坚持着,一心一意地去软化无数规矩之下的那颗女人心。她以前从没爱过谁。她很怕自己失去控制,怕负责任,怕别人注视自己,了解自己——当然最怕的还是生活的失控。最终,她敞开了心扉,坠入了爱河,接受了他。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迈克尔是否了解这对于她是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世界上能否有人了解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多么大的事情。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那些坏习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说,“哎哟,那时候他可爱我的猫了,还帮我打扫阁楼。简直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我那时候就觉得,‘哇,这样的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但很快他就犯懒啦。这就是他的本性,之前只是没显露出来而已。”

“我觉得他肯定也有很多好品质啦。”我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为迈克尔说话,而是在保卫爱情。

噼啪的电话响了,是她妈妈。“喂,啥事儿?”她接起电话。她妈妈问伊莱恩在哪儿,有没有把鱼饵放进冰箱。

“妈——我在衣阿华呢,”噼啪说,“我在拉货。”

妈妈问噼啪能不能给伊莱恩打个电话,问问鱼饵的事。

“嗯,好,当然可以,妈。”她挂了电话,接着转头对我说:“说实话真是挺奇怪的。她自己怎么就不能给伊莱恩打电话了?”她坐在驾驶座上太久了,身子有点松松垮垮的,填在座位里,就像面包盘里的一条面包。

“还有件事,”她说,“我一个人跑在高速公路上,她都不担心。你不觉得这也很怪吗?当妈的不该担心孩子吗?告诉你说吧,有时候我可真搞不懂她。”

“是有点怪,”我表示赞同,“我妈以前就一直很担心我。”这是我第一次用过去式说起妈妈,感觉立刻涨红了脸,像犯下了什么罪孽。

“鱼饵?”我问噼啪,“你妈打电话来就为了问鱼饵的事儿?”

“她喜欢钓鱼,”噼啪说,“我跟她去过一次,但不太喜欢虫子。也没人陪她一起去,哦,有时候谢丽尔会陪她吧。谢丽尔是跟我比较亲近的姐姐。比我大十岁。她是老大,我是老幺。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生了八个孩子,常常说要来搭我的车感受一下,但说到现在也没成。”

她伸手去拿佳得乐的瓶子,喝着里面的自来水。在卡车停靠站的时候她总会把水灌满。冰箱里的苏打水是为我准备的。她不会喝我的苏打水。但那些苏打水并不是我要求的。

“我最处不来的姐姐就是伊莱恩,”噼啪说,“我和谢丽尔觉得,伊莱恩特别想独占妈妈。还有,伊莱恩觉得自己厨艺很棒。其实一点都不。她做的菜特别没味道。”

收音机里放着乔西·汤普森的歌,她调大音量,一边跟着唱,一边摇晃着下巴。“你别管我们,”她停顿着等下面的歌词,看看我,又随着节拍伸出手指,“我们这里,全是牛仔铁匠……”

一个来自克利夫兰的黑人女性,唱这首歌还是蛮奇怪的。我想着要不要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最终决定闭嘴。我们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一起听着这首歌。我们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绵延的绿色,绿色,绿色,一直到天边。我不由自主神思游移,回到过去。我想要忘掉痛苦,可总有那么一部分在你脑子里萦绕不去,好像循环播放的电影(难道这样一来结局就会变?)。我脑海里浮现出葬礼和教堂的场景。安排葬礼的时候,你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你可能是在说话,可能只是像饿坏了的小麻雀一样,机械地动着嘴。

天主教的葬礼比较简单纯粹,没什么多加渲染的余地。我的双亲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葬礼都是按照既定的流程来走。先是我母亲的葬礼。最大的姐姐走到圣坛,送上她的悼词,什么是六十年的婚姻,上帝,爱,上帝。我坐在下面,手里紧捏着讲稿,等着叫我上去。在座的人们时而点头,时而投来同情的目光,时而含混地哼哼。等到牧师终于被喊上台的时候,可能仪式已经进行太久,他直接就开始祈祷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能在母亲的葬礼上说出那些准备好的话。

我的双亲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我对他们这方面的了解却不多。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母亲的葬礼,而是什么别的人。这让我特别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如果我有机会把讲稿上的文字大声读出来,就能让大家看看我们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一段小小的回忆,她在楼下画画,我在楼上写作。两人一起进厨房做吞拿鱼三明治,互相诉说着画布上空无一物和稿纸上空无一字的焦虑。显然,我很需要在座的人都为我做个见证。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却未能如愿。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一直纠缠着我,像挥之不去的牙痛。

我爸爸呢,比妈妈要搞笑。但有一半儿的时间大家都聊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所以没人认真听他的笑话。他反应比较慢,我也慢,所以我俩经常一起坐在那儿观察周围的人和事。让我异常悲痛的事实是,我没能给他的葬礼带去欢乐搞笑的元素,反而只是走了那些无聊的流程,讲了些特别戏剧化的关于爱的主题,什么六十年的婚姻,上帝,爱,等等,还有,父母在彼此怀里逝去,是多么美妙。

如果爸爸看到这幅场景,应该会说点笑话的。当然不会带着讽刺,也不会带着恶意,只是一些视角独特的玩笑话。似乎人人都从同一个角度去看问题,只有他,歪了歪头,多看了一眼,哈!我知道他一定会找出好笑之处。或者我比他先找到,说出来。父女俩哈哈大笑。然而,现在,我找不到。独特的角度不见了,就这样噗一声消失了。都说鸽子的眼睛里有水晶体,一层特别的薄膜,让它们能在天空中看到不同的颜色和图案,所以才能轻而易举找到回家的路。移除这层水晶体,它们就会漫无目的地盘旋,直至发疯。

“你困了?”噼啪问我。

“没有,没有,我还好。”

她请我帮个忙,见到迈克尔的时候能不能问他两个问题。

“当然。”

“你写下来吧。”她说。

“我应该记得住吧。”

“好,”她说,“你就问他,他什么时候知道噼啪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再问他,他最爱噼啪哪一点。”

衣阿华80号是世界上最大的卡车停靠站。宣传材料上说,这里每个月用掉的厕纸长达将近九十公里。这座超级停车场占地九十公顷,广袤的天空之下,能够容纳八百辆大卡车,还有一个电影院,一个博物馆,一个卡车洗车场,两个游戏厅,一个刺绣中心,一个手绘店,一个定制T恤店,一个激光雕刻中心,一家理发店,一家牙科诊所,一个有三百个座位和十五米长吧台的餐厅,还有个展示厅,展示着一辆长约九千米的超级卡车。在阳台上能俯瞰那边的“镀铬天地”。

“哇,真是不敢相信啊!”噼啪对我说。她拿出照相机,想尽量把两米多的镀铬排气管道框在一张相片里。

“你喜欢弯的还是直的管道?”她问我。

“呃……”

“必须选一个。”她说。

“但是我不——”

“人人都有想法的!”她笃定地说。

“好吧,弯的。”我说。

“真的吗,弯的?哦,天哪,我呢,我就喜欢直的!”

闪亮的镀铬器材上呈现出无数我们自己的影像,非常扭曲。镀铬挡泥板、镀铬保险杠、镀铬干扰导流片、镀铬过滤器壳……噼啪站在这一切前面,腰包绑在肚子前面,头兴奋得前后摇晃。这是个为卡车而活着的灵魂,此时此刻显得更为熠熠生辉。

“万一有一天,所有卡车司机一觉睡醒,都决定不开车了怎么办?”她对我说,“这个国家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啊?”

如果有一天,所有卡车司机一觉睡醒,都决定不开车了,那么,共占地将近六千万平方米的三千八百家沃尔玛超市将很快空空荡荡。泰森食品公司每周宰杀的四千六百万只鸡、十七万五千头牛和四十四万三千头猪会被困在某处的高速公路上。亚马逊价值340亿美元的货物只能呆在仓库里。我们呢,继续每天消耗三亿七千八百万加仑的汽油,直到油泵全都干涸。然后我们就只好呆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个美国陷入停滞。

对卡车的热爱很具有感染力。我在巨大的礼品店给我的孩子买了两件T恤,上面印着“全球最大卡车站”。还给我丈夫也买了一件。噼啪给迈克尔买了个小酒杯,上面印着同样的字眼。她还给伊莱恩买了一顶皮特比尔特的帽子,还买了一本书,书名是《男人邋遢女人整洁……以及其他破坏男女关系的两性谎言》。

门外很热,柏油路上的空气滚烫得颤抖。人们都懒洋洋,汗涔涔的。我们赶去围观“超级卡车选美大赛”,共有一百多辆风格各异的卡车参赛。很多卡车都和参加竞技的马或牛一样,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纯态”、“耕者”、“冒险大王”等。车型或大或小,前盖全都敞开着。“亲友团”围坐在旁边草地的长椅上,分散在各处,等着回答参观者的一切问题。噼啪只有一个问题,到处反复问:“能给你拍张照吗?”

我们缓步走过一辆被漆成泡泡粉的卡车,上面还系满了号召大家关注乳腺癌的丝带。噼啪加快脚步,走到瘦瘦的女车主身边,对这辆车大加赞叹。接着她伸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递给她。

“不,不,不,”女车主说,“我做这个不是为了要钱。只是想让大家关注乳腺癌。”

噼啪把钱硬塞进女人的口袋。“那个,能给你拍张照吗?”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穿着红色T恤从后面出现了,说他那辆经过改装的卡车车厢里有个能用的壁炉。

“哇塞,不可能吧,壁炉?”

他带我们走到一辆车型窄小的卡车面前,此车名为“工人阶级”,车身上有手绘的白马,面对大海的滔滔白浪嘶鸣。

“这是皮特比尔特。”噼啪转身对我说,眼睑顿时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管道是弯的。”我骄傲地对她说。她先上了“工人阶级”,我跟在后面。眼前就是那个壁炉:用气的,周围有闪闪发亮的橡木框,陶瓷做的装饰木头上,微微的蓝色火焰在跳跃。除此之外,全车都用黑色的皮包裹了一遍,灯光则是粉色与紫色,随着一首流畅的萨克斯曲的节奏,交错变幻着。床的上方安着一座雕塑,白马面对大海的滔滔白浪嘶鸣。

“你这车就是个爱巢啊!”我们下了车,噼啪对车主说。

“我还可以给你看点其他东西。”他说,眉毛有些可悲地颤动着。

噼啪完全不介意。她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从目前这种可恨又可怜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和男人一起的女人,长长的灰白头发,戴着一顶牛仔帽,说:“我可没这么教过他。”她说自己是他妈妈。

我们很快发现,这两个人跟这辆有壁炉的卡车完全没关系(在这里向伊利诺伊州哈佛市的科林·斯图尔特道歉,你的“工人阶级”很有爱。)。穿红T恤的男人只是负责展示,并利用这个来找女人(那他妈妈呢?)。

“好吧,我们还是拍张照吧。”噼啪做出一副“无论如何”的表情。她举起相机,挥手示意妈妈和儿子站在“爱巢”前面。

“天哪,天哪,天哪。”我们继续看卡车,噼啪的嘴里几乎就只剩下这两个字。“天哪!”要是能把这些都带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但她不能,所以就不停拍照,以供回味。慵懒的夜晚空气中,特雷西·劳伦斯乡村音乐会正在进行。她站在一捆干草上,想给乐队拍张照,但我们的位置太靠后,根本拍不到。“他伤害了你,却依然在你心底。”每一句歌词她都烂熟于心,一直跟着唱,还随着节奏加快摇晃和跳跃,接着从干草上跳下来。“帮我拿着吧。”她把相机递给我。

“星期天的早晨啊,七岁的我在后院玩泥巴……”她边唱边高举双臂,扭动着屁股,转着圈,往天空中挥拳。这样一来她就很显眼了。欢乐的人群中,她好像是唯一的黑人,又只有她在跳舞。她和这群人完全不同。她完全不符合人们对卡车司机的刻板印象。正因为这种不一样,我才觉得她是这个群体真正的代表:一个特立独行的人,高举美国所标榜的自由火炬,带着不羁与放纵,在深夜脱掉上衣,飞奔在路上。

那些坐在干草垛上的人看着噼啪跳舞,最终将这看做一种邀请,或者一种许可。一个留着长鬈发的女人站起来,拉着她一起跳;接着一对牛仔装束的情侣也加入进来;很快噼啪身边就围起一小撮旋转的人群,大家都尽情甩着头,畅快地挥洒着汗水。“油门踩到底,引擎最有力,让你的车子跑起来/若要在好年华早逝/那就让他永生……”焰火飞向天空,“超级卡车选美大赛”的所有卡车都亮起了灯,耀眼跃动的车灯如同一阵急雨。接着大家一起按响了喇叭,震耳欲聋,出奇地整齐,仿佛一首庆祝的欢歌。身处其中,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个面临危机的产业。大家欢聚一堂,尽情欢纵,不去在意这个世界即将或者正在分崩离析。我想,如果足够深入地探查,会发现历史能让任何文化保持活力,不断传承。

那天晚上,我俩没有住在卡车里,而是找了家汽车旅馆。睡觉前,噼啪把电视调到南希的节目,蹲在电视机前,让我帮她拍张和南希的合影。她问我知不知道南希的未婚夫很久之前被人谋杀,知不知道南希工作多么勤奋努力,知不知道南希一直到四十八岁才怀孕生子。

“你瞌睡还挺多。”一天早上,噼啪回头朝蜷缩在床上的我喊道,有点抱怨的意思。她说我们在俄亥俄州。

俄亥俄?

“不好意思,”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都睡不着的。这段时间真的挺反常……”坐在车座上,我感觉自己像个婴儿,大发了一场足以改变人生的脾气,累得倒头就睡,在安眠中得到抚慰,现在才慢慢从长梦中醒来。

显然,在我瞌睡的时候,噼啪开了将近五百公里,卸了货,又装了一车啤酒,停在路边睡了一个小时,又开了三百多公里,吃了早饭,请一个男人喝了杯咖啡,吃了块蜂蜜面包,因为他孤身一人过生日。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爬到驾驶舱,努力适应刺眼的光线。

“你瞌睡还挺多。”她重复了一遍。卡车正在穿越城市的街道,牛排节的宣传横幅迎风招展,人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一个戴着安全帽穿橘色背心的女人正在指挥交通。噼啪摇下车窗,喊道:“加油啊,姐们儿!”燥热的微风立刻钻了进来。

她的嘴唇有点肿,双眼充血,我觉得她像是哭过。她来了个左转弯,轰隆一声,我们又回到了凯马特的停车场。一切都太快了。

一辆蓝色的雪佛兰太浩朝卡车冲了过来,又急刹车停下。是迈克尔。他没开门下车。她也没开门下车。“我们看看他能在那儿坐多久。”她说。我们一直等着。最后她按响了卡车震耳欲聋的喇叭。嘟嘟,嘟嘟,嘟嘟。

“算了。”她说,一边打开门,下了车,伸手到车厢里拿她的东西。

迈克尔长了一张温和亲切的圆脸,一头短短的鬈发很浓密。他穿的T恤上印着自己的照片。“我三十五岁的时候照的。”他指着照片很高调地说。

“嗯,那时候很帅啊,”我笨嘴拙舌,“哦,现在还是很帅——”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就一直坐在那儿。”噼啪对他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朝我按喇叭,”迈克尔对她说,“很容易把自己搞得下不来台的。”

“很容易让你来帮忙的,”她说,“你想我了吗?”

“没有。”

“你洗地毯了吗?”

“没有。”

“你没看到我都把地毯清洗机给你摆在外面了吗?就放在中间,你走过去都能直接摔在上面。”

“看到了。”

我们来回几趟,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迈克尔车上,接着噼啪回到卡车上,把废弃的包装纸和纸杯拿一个小小的垃圾袋装好。周围依然是热气袭人,烈日当空,一切仿佛静止在这慵懒的午后。

开车回去的路上,噼啪一直很安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窗外,不自觉地抖着腿。她手里拿着相机,一路上新交的朋友,狂欢时的欢乐与绚烂,全都记录在里面。结果她犯了个错误,问迈克尔,她的猫怎么样了。

“我的天哪,说起那些猫啊,她简直就要发疯了!”迈克尔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她跟你说了那些傻不拉几的猫没?”

我什么也没说。噼啪不是还想我问他问题来着?他什么时候知道噼啪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他最爱噼啪哪一点?我应该帮她问这些问题的。

“那只没尾巴的,简直被宠坏了,”迈克尔继续说,“就是它,到处吐毛球。我还跟她说呢,我说:‘只要你把那货给扔了,我就给你买只新猫。’”

噼啪继续抖腿。我想把她拽下车。我不想她回到这个现实世界,我当然也不想回到自己的现实中。现在,我理解开卡车的人了。我懂他们那种永远也不想停止运货的心情。

到家了,迈克尔停下车,我们下了车,站在路边。噼啪张开双臂,我们诚心诚意地紧紧拥抱。她的身体既柔软又硬朗,充满了熟悉的温暖,让我想起露西尔。哦,很久没想起露西尔这个名字了。她总是像噼啪一样,拿丝带系起一头鬈发。她和我一起在地下室的熨衣板旁边跳舞。露西尔是我在婴儿时代妈妈雇来帮她带四个孩子的保姆。她一直做到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吃口香糖总是把泡泡吹破;她总是涂抹着护手霜。每天晚饭后,我们都开车送她去坐公车。我俩坐在后座上,我拉着她的手。她下车的时候,我紧紧咬着嘴唇,祈祷明天又能和她一起玩耍。我们总是紧紧拥抱,久久不愿意放手。后来,我进入了叛逆的青春期,总会用一句话折磨母亲:“嗯,你懂什么呀?反正我是露西尔养大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但这句话也不全是假的。那时候我是个小婴儿,所以露西尔对我倾注了最多的心血。

我这一代女性常常就看顾家庭的问题争论不休。该做家庭妇女吗?该做职业妇女吗?该请保姆吗?我通常无话可说。露西尔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这就是我关于这个问题的全部所知。你可能拥有两个妈妈,或者四个,甚至六个,给你源源不断的爱。如果面前的噼啪让我想起露西尔,大约是因为我现在前所未有地需要她。

几周过去了。噼啪和我一直保持着信息和电话的联系,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接着她突然断了音讯。好几个月我都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姐们儿,我真是对不起你,”一天早上,她终于又出现了,“但这事儿我忍不住要告诉你。”

她有点犹豫,有点语无伦次。迈克尔和她分手了。就是平常的一天,他就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她说在找我之前,自己完全没法开口说这件事情。“对不起。”她一直说着。痛苦会带来这种奇怪的反应,你消失进一个深深的洞穴,而又情不自禁地为此事向别人道歉。我很懂,很懂。

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发生。他把自己那一大堆东西全都收拾好,离开了。就是这样。两年。一切都结束了。

她跟我说起自己那个深深的洞穴。我也敞开心扉给她讲了我的。我还感谢她照顾我。

我们聊起悲痛这种情绪,说悲痛之后应该获得智慧。“但要过多久智慧才会来呢?”她问我。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两个,就是一个盲人牵着另一个盲人在走路。

她买了一辆生锈的凯迪拉克老爷车,没有轮子,还买了一个勉强能用的发动机。她请爸爸过来帮她组装。于是他来了,于是父女俩一起,组装了一辆车。

* * *

(1) 约八十点五万公里。——译者

(2) Wheel of Fortune,一档风靡全美的电视节目。——译者

(3) Peterbilt,美国汽车品牌,主要生产重型卡车。——译者

(4) 美国家具连锁店。——译者

(5) Gretchen Wilson,美国乡村音乐歌手。——译者

(6) 是福特比较不受欢迎的车型之一。——译者

(7) B. J. and the Bear,70年代美国电视剧,以卡车司机为主题。——译者

(8) 这是一个特殊的行业,专门为监狱里的在押人员提供笔友、送信等服务。——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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