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的琳茜是个大人了,虽然我永远无法像她一样长大,但我几乎已经不再为此难过。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获得了大学文凭,我坐在塞缪尔的摩托车后座,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子紧贴着他的后背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茜。尽管如此,我发现,琳茜比其他人更容易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天普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琳茜坐塞缪尔的摩托车回家。他们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证,到家之前绝不碰放在挂斗里的香槟,“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大学毕业生嘛。”塞缪尔说。爸爸向来信任塞缪尔,这些年来塞缪尔对他仅存的女儿始终好得没话说。

从费城一路骑至30号公路,天空忽然飘起雨丝。刚开始雨势不大,琳茜和塞缪尔仍以五十英里的时速稳步前进。时值闷热的六月,冰冷的雨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沥青的焦味。琳茜把头埋在塞缪尔的肩胛骨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柏油路面和两旁的灌木丛散发的气息。她想起刚才在梅西礼堂前面站着,那时还没下雨,微风吹拂着每个毕业生的白袍。在那短暂的一刻,每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就要随风飘走。

到了离家八英里的地方,雨下得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发痛,塞缪尔对身后的琳茜大喊说他要暂时把车停下来。

他们慢慢骑到公路旁的空地,这里很像是两片商业区之间的荒地,现在虽然长满了杂草,但不久后恐怕就会出现一排商店或是修车厂。摩托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但幸好没有滑倒在满是碎石的路肩上,塞缪尔用双脚帮助刹车,然后像霍尔教他的一样先让琳茜下车,等琳茜离摩托车远一点之后,自己再跳下车子。

他打开安全帽上的防护镜,对琳茜大喊说:“我看这样不行,我得把摩托车推到树底下去。”

琳茜跟在他后面,隔着安全帽,雨滴的声音若有若无。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湿滑泥泞的小路,踩过公路旁边的枯枝和垃圾堆。雨似乎越下越大,琳茜庆幸自己早已换下了毕业典礼上穿的礼服,当时塞缪尔坚持叫她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她还抗议说自己会看起来像个大变态。

塞缪尔把车推到路旁的一棵橡树下,琳茜紧跟在后面。一星期前,他们一起去剪了头发,虽然琳茜的发色较淡、发质也比较细,发型师依然把她的头发剪成像塞缪尔一样短短尖尖的板寸。一脱下安全帽,大颗的雨滴马上透过树梢落在了他们的头发上,琳茜的睫毛膏晕开了。我看着塞缪尔用拇指抹去琳茜脸上的花痕,“毕业快乐!”他站在昏暗的树下说,然后弯下身来吻她。

我死后两星期,他们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接吻。以前我和琳茜经常抱着芭比娃娃或是对着电视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咯咯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的模样。从他俩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塞缪尔是琳茜此生唯一的真爱。塞缪尔处处为琳茜着想,两人从一开始就建立了默契。他们一起进入天普大学,四年来形影不离。塞缪尔不怎么爱学习,在琳茜的督促之下才勉强完成学业。要不是看到琳茜在学校里那么快乐,塞缪尔一定撑不过这大学四年。

“来,我们找找看哪一带的树林比较茂密。”他说。

“摩托车怎么办?”

“等雨停了,恐怕得让霍尔来接我们。”

“该死!”琳茜抱怨了一声。

塞缪尔笑笑,然后拉起琳茜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刚跨步就听到雷声,琳茜吓得跳了起来,塞缪尔马上把她抱紧。闪电这会儿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出意外的话,雷声将越来越大。和我不同的是,琳茜向来害怕雷声,她总想象闪电把大树劈成两段,火势蔓延点燃附近的房子,整个社区的小狗都在地下室狂吠不已。

他们穿过矮树丛,即便有树冠遮挡,地上依然是湿漉漉的。虽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天色却相当昏暗,只有塞缪尔手上的手电筒发出一点光亮,但无论如何,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不会随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们继续往前走,透过茂密的树丛,在黑暗中,他们隐约看到了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屋子顶端的窗玻璃残破不堪。塞缪尔马上关掉了手电筒。

“你说里面有人吗?”琳茜问道。

“里面黑洞洞的。”

“嗯,看起来怪怪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是琳茜先开口说出了两人同样的念头:“进去看看吧,最起码屋子里比较干。”

倾盆大雨中,他们手牵手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房子。地上越来越泥泞,他们得十分小心才不会滑倒。

跑到房子附近时,塞缪尔渐渐辨认出尖斜的屋顶,以及悬挂在三角墙上的十字形木头装饰。一楼大部分的窗户都被木头封住了,但大门没有封死,门扇一开一合,狠狠地撞在屋里的灰墙上。塞缪尔很想站在外面观察一下房子的屋檐和上楣,但他还是跟着琳茜一起直接冲进了屋子。他们站在前厅里瑟瑟发抖,凝视着环绕四周的树林。我很快地检查了一下这栋老房子,屋里没有可怕的怪兽躲在角落,也没有流浪汉落脚,只有他们两个人。

附近的田地这些年来已经逐渐消失,但正是这些地方留有我最多的童年回忆。这一带原本全是农田,我们住的社区算得上是这里最早兴建的一批住宅区,后来的建筑商都以我们社区为样板,同样的房屋越盖越多。我小时候常想象大路尽头是什么模样,那里应该没有随处可见的色彩鲜艳的房屋、铺了柏油的车道和特大号的信箱吧。塞缪尔也有同样的想法。

“哇!”琳茜说,“你看这栋房子有多少年啦?”

琳茜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们好像站在教堂里一样。

“我们四处走走看看吧。”塞缪尔说。

一楼的窗户钉上了木板,不透光,他们很难看清屋里有些什么东西,幸好塞缪尔带着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们看到屋内有座壁炉,墙边还靠着一把椅子。

“看这地板,”塞缪尔说,他拉着她一起跪下来,“看到这些木工活儿了吗?这户人家显然比他们的邻居有钱。”

琳茜露出微笑,就像霍尔钟情于摩托车的内部构造和运转原理一样,塞缪尔对木工也是情有独钟。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地板,同时示意琳茜也跟着做,“这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说。

“会不会就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呢?”琳茜尽其所能地猜测。

“我可不敢乱讲,”塞缪尔说,“但我想这应该是哥特复兴时期的。我注意到三角墙的墙椽有些交叉的桁柱,可以推测这栋房子建于一八六〇年之后。”

“你看。”琳茜说。

看来很久以前有人在地板中间点过火。

“唉,这太糟了。”塞缪尔说。

“他们为什么不用壁炉呢?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啊。”

大火在天花板上烧出了一个大洞,塞缪尔抬头透过洞口往上看,试图辨认二楼窗架的木工式样。

“我们到楼上看看。”他说。

“我感觉好像在一个山洞里,”琳茜边爬楼梯边说,“这里好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塞缪尔一边上楼,一边用拳头轻轻敲着墙壁说:“你可以把人藏进墙壁里。”

他们忽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碰到这种时候,他们都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自然会好。我知道此刻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苏茜在哪里?该不该提起她,议论她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人间关注的焦点。

但今天是琳茜毕业的日子,生日及毕业典礼之类的场合总会勾起她的回忆,我比平时更生动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我的思念。尽管如此,她依然什么也没说。她想起独闯哈维先生家时曾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那之后,她始终觉得我就在她身旁,在她心中,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我们俩就像双胞胎一样思想同步、行动一致。

到了楼上,他们发现了刚才抬头看到的那个房间的入口。

“我想要这栋房子。”塞缪尔说。

“你说什么?”

“这栋房子需要我,我能感觉得到。”

“不如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再做决定吧。”她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他说。

“哦,塞缪尔·汉克尔,”我妹妹说,“你就是爱修理东西。”

“你还不是一样。”他说。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嗅着透过壁炉的烟囱传来的,弥漫在整个房子里的潮湿空气。大雨依旧声声入耳,但琳茜觉得已找到了栖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边有自己最心爱的人相伴。

她拉着他的手,我跟着他们走到二楼的一个八角形的小房间门口,这个房间应该是位于一楼的前厅之上。

“凸肚窗,”塞缪尔指着窗户对琳茜说,“你看,窗户的形状就像一个个小房间似的,这样的窗户就叫作‘凸肚窗’。”

“它们让你‘性’致高昂吗?”琳茜笑眯眯地问道。

我把他们单独留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里。我不知道琳茜是否注意到,她和塞缪尔拉开彼此皮裤的拉链时,外面已经不再雷电交加。闪电停止了,可怕的雷声也销声匿迹了。

爸爸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雪花玻璃球。玻璃触感冰凉,摸着觉得很舒服。他摇了摇玻璃球,看着里面的企鹅消失无踪,不一会儿,雪花缓缓飘落,企鹅又慢慢地现身。

霍尔也冒雨从毕业典礼会场骑车回到我家。看到霍尔平安无事,爸爸本来应该觉得放心才对,换句话说,如果霍尔能够平安地闯过风雨,那塞缪尔应该也没问题。但爸爸仍然感到不安,他朝最坏的方面想,越想越担心。

琳茜的毕业典礼让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旁边,很尽责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鼓掌。他倒不是反应不过来,但现在他的反应比一般人慢,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反应就像在公司处理保险索赔一样,等一阵子才能看到结果。大部分人看到疾驰而来的车子或是从高处滚落的石头都会赶快跑开,爸爸却要等一下才反应得过来。他仿佛被人狠狠挤压过,从此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巴克利敲了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来。”爸爸说。

“别担心,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十二岁的弟弟已经相当老成,而且善解人意。虽然买菜做饭的不是他,但家里的一切事情如今全都由他一手打点。

“儿子啊,你穿西装看起来真帅。”爸爸说。

“谢谢。”弟弟听了很高兴。他想让爸爸以他为荣,一早就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衣着,甚至请外婆帮他修剪了垂到眼前的刘海。弟弟正值尴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个小男孩,却也算不上大人。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宽大的T恤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但今天他觉得应该穿上西装。“霍尔和外婆在楼下等我们。”他说。

“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巴克利把门紧紧地带上。

我的衣柜里依然留有那个标示着“暂时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里的最后一卷底片送去冲洗。每当晚饭前好不容易有一点时间独处时,或是从电视、报纸上看到什么让他伤心的消息时,他就会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些照片。

以前我拍这些自己所谓的“艺术照”时,爸爸总是一再告诫我不要浪费底片,但正因为这种浪费,我拍出了他最好的一面。比如这一张,我的角度就选取得非常好,他的脸清楚地呈现在三英寸见方的照片上,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过我如何取景和构图,我拍这些“艺术照”时,大概就是听了他的建议。他把底片送去冲洗,却不知道它们按照什么顺序排列,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么。洗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假日”的独照,我还拍了许多草地和自己的脚,有一张照片,上空中的那一团模糊的灰影其实是一群小鸟,很显然,我还试着拍过柳树梢的落日,结果照片中只呈现出一个黑点。有段时间我决定只拍妈妈,有一天,爸爸从照相馆拿回那卷底片,他坐在车里翻看手中的一沓照片,几乎认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谁。

在那之后,他就一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他注视照片中女子的面容,便会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萌生、滋长。隔了很久,直到最近,他渐渐愈合的伤口终于允许自己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愫,他才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对朝夕相处的夫妻,居然会忘记对方长什么模样。底片中的最后两张照片提供了这问题的答案。那天,爸爸刚下班回家,“假日”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就开始大叫,我则忙着叫妈妈看镜头。

“他马上进屋,”我说,“站直一点。”妈妈按我说的站直了,这就是我喜欢摄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机,我就可以指挥被拍照的人,就连爸妈也得听我的话。

我从眼角瞥到爸爸从侧门走进院子,手里拿着轻便的公文包。很久以前,我和琳茜曾经好奇地检查过公文包里到底有些什么,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爸爸放下公文包的那一刻,我趁机拍下了妈妈的最后一张独照,照片中的她已经和平常没有两样,显得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却又努力摆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抓拍的是爸爸靠过来亲吻妈妈的脸颊,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失落。

“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吗?”爸爸把妈妈的照片排成一排,对着它们喃喃自语,“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闪电停了。”我妹妹说,此时,汗水已取代了雨水,濡湿了她的肌肤。

“我爱你。”塞缪尔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和你一起生活在这栋房子里!”

“你说什么?”

“无聊透顶、毫无意义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塞缪尔大喊,他的声音充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在坚实的墙壁间回荡。

“大学生活对我来说可不是这样。”我妹妹说。

塞缪尔本来一直躺在我妹妹旁边,此时他站起来,跪在她面前说:“嫁给我吧。”

“塞缪尔?”

“我不想再照着什么规矩来,嫁给我吧,我会把这栋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谁来养活我们呢?”

“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他说,“总会有办法的。”

她坐起来,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两个人都衣冠不整,身体越来越冷。

“那好吧。”

“你答应了?”

“我想我没问题,”我妹妹说,“我的意思是,好的,我答应嫁给你。”

有些怪异的比喻我从来都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比方说,我从来没看见过无头的公鸡,也不知道被斩了头的公鸡为什么还能高兴地跳来跳去,但此时此刻,我高兴得……嗯……就像无头公鸡一样在我的天堂里跳来跳去!我兴奋地不停尖叫,我妹妹!塞缪尔!哈!哈!哈!我的梦想成真啦!

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下来,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亲爱的,你高兴吗?”他问道。

她靠着他赤裸的胸膛点点头说:“是的。”说完整个人忽然呆住了,“我爸爸,”她抬头看着塞缪尔说,“他现在一定在担心咱们呢。”

“没错。”他回答,试着和她一起调整自己的心情。

“这里离我家几英里?”

“大概十英里,”塞缪尔说,“或许八英里吧。”

“我们走回家吧?”她说。

“你疯了。”

“摩托车的挂斗里有我们的运动鞋。”

穿着皮裤没法跑步,所以他们只套上了内衣裤和T恤,就这么光着双腿向前奔跑,我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像他们这么大胆。塞缪尔像这些年来习惯的那样在前面带跑,路上几乎没有车,但偶尔有车子经过时,路旁的积水会溅起一道水墙,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两人倒不是没在雨中跑过步,但雨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刚开始,他们的步伐还算轻快,虽然腿上沾满了泥巴,他们依然边跑边比赛谁能找到树荫避雨,就这样,两人在一个又一个树荫下进进出出。跑了两三英里之后,两人安静下来,按照多年训练出来的自然节奏,提起劲来一步步向前跑,只专心听着自己的呼吸以及湿球鞋踩踏路面的声音。

跑着跑着,琳茜不再刻意避开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她忽然想到以前常去的游泳池就在这条路上,我们家曾是那里的会员。我死之后,家人们承受不了众人异样的眼光,就不再去了。此刻,琳茜并没有抬起头去寻找那个熟悉的篱笆环绕的游泳池,而是低头回想起另一件往事:有一次,她和我穿着带有小褶边裙的连身泳衣在水下练习屏气,还张大眼睛看着对方,我们刚刚学会这个把戏,琳茜还不如我得心应手。我们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水中摇曳,小褶边裙随着水波摆动,两个人拼命屏住呼吸,脸颊都胀得鼓鼓的,拼命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一跃而起,破水而出。浮出水面之后,我们的耳朵都轰隆作响,一面大口大口地吸气,一面开怀大笑。

我看着漂亮的妹妹快步奔跑,她呼吸规律、步伐稳健,显然还记得以前在游泳课上学到的技巧。她尽力穿过雨幕打量周围的一切,双腿起起落落,努力依照塞缪尔设定的速度前进。我知道她如今已不再逃离我,也不再奔向我,就像中枪后的生还者一样,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现在终于只剩下一道疤痕。

两人跑到离家只有一英里时,雨势已经变缓,邻居家有人向外张望,查看街上的状况。

塞缪尔放慢速度,琳茜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们的T恤紧贴在身上。

琳茜的一条腿有点抽筋,但过一会儿就好了,便又跟着塞缪尔全力往前冲去,忽然间,她感到全身战栗,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要结婚了!”她说,他停下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两人热情地拥吻,全然不顾过路的司机对他们猛按喇叭。

下午四点,我家的门铃铃声大作。霍尔系着我妈妈的一条白色旧围裙,正在厨房里帮外婆切巧克力蛋糕。他闲不下来,喜欢帮忙,而外婆正好也喜欢指挥他做东做西,两人刚好是绝佳组合。在一旁观看的巴克利则喜欢吃。

“我来开门。”爸爸说,雨一直下个不停,他喝了几杯外婆调的掺有冰水的威士忌来提神。

他的精神颇为振奋,体态也很优雅,好像退休的芭蕾舞演员,多年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形。

“我好担心啊。”他打开门,说道。

琳茜狼狈地把双臂抱在胸前,爸爸忍俊不禁,连忙把目光移开,从门边的柜子里拿出了几条备用的毯子。塞缪尔先帮琳茜裹上毯子,爸爸又笨手笨脚地把毯子披在了塞缪尔的肩上,门口的石板地上积了一摊水。琳茜刚把毯子披好,巴克利、霍尔和外婆就过来了。

“巴克利,”外婆说,“去拿几条毛巾过来。”

“你们真的冒雨骑回来了?”霍尔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们跑回来的。”塞缪尔说。

“你说什么?”

“大家到客厅坐吧,”爸爸说,“我来生炉火。”

琳茜和塞缪尔披着毯子,背对着炉火取暖。刚开始,他们全身发抖,外婆让巴克利用银盘端来小杯的白兰地,大家一边喝,一边听琳茜和塞缪尔讲述摩托车、林中造型典雅的老房子,以及那个让塞缪尔兴奋不已的八角形房间。

“摩托车还好吗?”霍尔问道。

“我们已经把车子推到了树下,”塞缪尔说,“但还是需要一部拖车过去。”

“我很高兴你们俩平安无事。”爸爸说。

“萨蒙先生,为了你,我们才冒雨跑回来。”

外婆和弟弟坐在客厅的另一端,离炉火比较远。

“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担心。”琳茜说。

“嗯,琳茜尤其不想让你担心。”

客厅里忽然静了下来,塞缪尔说的话固然不假,但他也过于清楚地指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茜和巴克利始终关心爸爸的感受,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茜的目光,对她眨眨眼说:“霍尔、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们饿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冷冻的意大利千层面,我可以帮你们解冻。”说完她就站起来,弟弟也跟着起身帮忙。

“我想吃点巧克力蛋糕,外婆。”塞缪尔说。

“你叫我‘外婆’?嗯,听起来不错,”她说,“你也要改口叫杰克‘爸爸’吗?”

“很可能。”

巴克利和外婆离开之后,霍尔察觉出气氛有点紧张,于是他也站起来说:“我想我最好过去帮忙。”

琳茜、塞缪尔和爸爸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嘈杂声音,以及客厅一角的大钟嘀嗒作响的声音——妈妈以前常把这座大钟叫作“质朴的殖民地大钟”。

“我知道我是太爱担心了。”爸爸说。

“塞缪尔不是这个意思。”琳茜说。

塞缪尔沉默不语,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萨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茜求婚了。”

琳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看的不是塞缪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唐·培里侬”走进来,手里还夹着好几只高脚杯,“外婆特地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兑了威士忌的姜汁酒,酒杯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烁出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但在琳茜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什么意见?”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缪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道:“我的老天,小宝贝,我的甜心,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放松了下来,他放下平日里的一本正经,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有我还在看着那条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微微颤动的细线,那是父女之间的牵绊,而这样的牵绊是会伤人的。

香槟酒的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像个主人的样子!”外婆对正在斟酒的霍尔说。

爸爸和琳茜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地举杯道贺。一片祝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飘出一条条细细的白线,向四方八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拿在手里却没有吃。朦胧之中,他看到了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他想叫出我的名字,但片刻之后,我就消失了。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累了的时候,我经常到途经费城车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熙攘,而我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员们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走道,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琳茜跑步时,有时会稍微放慢脚步休息一下(她说这也算是运动),此刻我坐在车里,依旧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人间的牵挂: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或好友,甚至也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送给我们热腾腾的食物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当我自己没有专注于人间的动静时,便能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人说话。我想他们可能和我一样,再怎么试也没用。就像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单恋的男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再怎么殷切地叮咛,人间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响应。

火车通常会在第三十街和欧文布鲁克之间停下来,我的耳际充满了鬼魂叫出的名字和发出的叮咛:“小心玻璃杯”“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大人”“妈,我跟在你后面”“……艾丝米拉达、莎莉、露培、奇莎、弗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逐渐达到了顶点,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透过车窗往外瞄,看到女人在院子里晾衣服或是收衣服。她们弯腰从洗衣篮中拿出衣物,沿着晒衣绳把白色、黄色或粉红色的床单拉直。我数着男人和小男孩的内衣裤,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裤。衣服在风中噼啪作响,充满了生气,鬼魂们无穷无尽的呼喊声逐渐销声匿迹。

啊,湿衣服的声音!厚重的双人床单湿漉漉地垂吊在晾衣绳上,水滴沿着床单流下来,滴滴答答、噼噼啪啪,这声音总让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经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头来接水。我和琳茜还总是假装滴水的衣服是交通标志,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妈妈总是再三警告我们:手上沾的花生酱绝不能抹在干净的床单上。有时她发现爸爸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柠檬糖果的印记,我们就难免被训斥一番。此时此刻,现实、回忆与想象中的景象和气味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那天离开我家客厅之后,我坐上了火车,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幅画面:

“扶稳喽。”爸爸说。我扶着装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烧掉升起桅杆的细绳,小船随即在蓝色的海面上扬帆起航。我静候着爸爸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在这个紧要时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掌握在我一人手中。

第一时间更新《可爱的骨头》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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