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妈妈到酒厂上班时,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纯熟的英文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妈妈每天开始工作之前,总是习惯边喝咖啡,边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紧急”这两个字,也顾不得喝咖啡了。她马上打开公共品酒区的大门,灯都来不及开,便摸黑找到了吧台下面的电话,直接拨了宾州家里的号码,但响了半天无人应答。

试了两三次之后,她打电话给宾州地区的接线员,询问阿希尔·辛格博士家的电话号码。

“是啊,”卢安娜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雷和我几小时前看到救护车停在你家门口,我想现在大家应该在医院里。”

“谁出了事?”

“我不太清楚,可能是你母亲吧?”

但她从纸条中得知,打电话来的正是她妈妈,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哪个孩子或杰克。她谢过卢安娜,然后挂了电话。她握住沉重的红色话机,把它从吧台下面拿了上来。话机下面原本压着一堆为品酒顾客准备的不同颜色的纸张。一拿起电话,这些标示着“柠檬黄=年份短的霞多丽干白”“草莓红=苏维农干红”的便条纸便全部散落在地。她不由得庆幸自己习惯早到,满脑子想的全是家附近有哪些医院。她还记得以前我们莫名其妙地发烧或是可能摔断了骨头时,她曾带我们去过的那几家医院。她赶紧一一致电,最后终于在我开车送巴克利去的那家医院打听到了消息:“有位叫作杰克·萨蒙的病人被送进了急诊室,他现在还在里面。”

“您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请问您和萨蒙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说出多年以来没有说过的几个字:“我是他太太。”

“他心脏病发作。”

她挂了电话,颓然地坐在雇员区的橡胶地板上,直到值班经理走进来时,她依然坐在那里喃喃地重复着:丈夫,心脏病。

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值班工人的卡车上,这个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离开酒厂,现在他载着她直奔旧金山国际机场。

她买好机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转机、飞往费城的班机。随着飞机逐渐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员已置身于云雾之中,妈妈恍惚间听到“叮”的一声,机长像往常一样播放乘机的注意事项;随后,空姐推着装有鸡尾酒的车子穿过狭窄的走道,车子叮当作响。但妈妈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她只看到酒厂那个阴凉的石头拱廊,拱廊后面放着空橡木桶,白天工人们经常坐在那里乘凉,但此刻在妈妈眼中,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只有爸爸握着那只缺了把手的韦奇伍德瓷杯,看着她。

飞机在芝加哥降落,有两个小时的转机时间。她的心情总算稍微平复了一些,便去买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烟,然后又打电话到医院,这次她请外婆过来听电话。

“妈,”她说,“我现在在芝加哥,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谢天谢地,阿比盖尔,”外婆说,“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酒厂,他们说你已经去机场了。”

“他情况如何?”

“他在找你。”

“孩子们在医院里吗?”

“是的,塞缪尔也在。我原本打算今天打电话告诉你的,塞缪尔已经向琳茜求婚了。”

“太好了。”妈妈说。

“阿比盖尔?”

“怎么了?”妈妈听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这绝非外婆平日的作风。

“杰克还在找苏茜。”

她一走出芝加哥机场,马上点燃一支香烟,一群学生经过她身旁,个个都提着乐器和简易的旅行袋,乐器盒上都系着一个鲜黄色的名牌,上面写着“爱国者之家”。

芝加哥闷热又潮湿,路边的车辆又排放出废气,浊重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

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了手上的香烟,随后立马又点上了一支。她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香烟,每吸完一口就把这只手臂尽力向前伸。她还穿着酒厂的工作服:下身是一条褪色的干净牛仔裤,上身则是口袋上绣着“库索酒厂”、有点泛白的橙色T恤。她的肤色比以前黑了,但更衬托出淡蓝色的大眼睛。她把头发放下来,在颈下松松地扎了个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后和鬓角边夹杂着几根白发。

从沙漏一端漏下的沙子终将复位,她想,离家这些年来她一直只身独处,可是对家人的牵挂终究会把她拉回来,比如现在,女儿即将结婚,丈夫又心脏病发作,这两股力量终于迫使她重返家门。

她站在航站楼外,伸手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一个男用皮夹,自从到酒厂上班之后,她就不再随身携带皮包,而是把钱和证件放在了男用皮夹里,这样就不用担心工作的时候皮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了。她随手把烟蒂丢到出租车车道上,转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坛边坐了下来,花坛里有些杂草,还有一棵小树可怜兮兮地挺立在乌烟瘴气的空气中。

皮夹里放着一些照片,她每天都把它们拿出来看,唯独有一张被反过来,夹在了放信用卡的夹层。警察局证物室的保险箱里也摆着同样一张照片:雷离家上大学之前,卢安娜也把同一张照片夹在了一本印度诗集里,放进他的行囊;我出事之后,警方印制的传单、塞在邮箱里的寻人海报,以及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这张在学校拍的照片。

时隔八年,但对妈妈而言,这张照片依然时刻出现在她眼前。好像明星的宣传海报一样,它无处不在,我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其中。照片中的我,脸颊特别红润,眼睛也比我其他照片中的更蓝。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过来正面朝上,轻轻地合在手中。她想念我的牙齿,以前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总觉得我那一口锯齿状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应妈妈会对着相机露齿微笑,但一看到摄影师却又变得很害羞,差点连抿嘴笑也笑不出来。

航站楼外的扩音器呼叫转机的乘客登机,她转身看看那棵在烟雾中挣扎的小树,在扩音器的催促声中,她把我的照片摆在了瘦小的树干旁,然后匆匆走进了自动门内。

在飞往费城途中,她坐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两边都没人。她不禁想到,如果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孩子一定是跟着她一起出门,她两旁的座位会一边坐着琳茜,另一边坐着巴克利,座位绝不会空着。虽然她现在名义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可近十年来,她在他们的生命中彻底缺席,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母性是一种强烈的冲动,很多年轻女孩都梦想着当妈妈,但她始终没有这股冲动。她想,或许正因为她从未真正想过要我,所以才会受到如此惨痛的惩罚。

我看着她坐在飞机上,托白云送上我的祝福,希望妈妈不要再苛责自己。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她的心情顿时变得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也感觉到一丝解脱。空姐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以及杰克之后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当飞机抖动着停稳时,她干脆不想了,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女儿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她来了。这些年来,琳茜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女孩,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茜旁边的塞缪尔看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兄弟,只是他更高一点,肌肉也更发达一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刚开始,她甚至没注意到候机室里还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都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好像只有等到妈妈先迈开脚步,大家才会跟着移动。正当妈妈要走向琳茜和塞缪尔时,她看到了巴克利。

在机场的广播声中,她迈步走上铺有地毯的走道,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边跑边向前来接机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巴克利,感觉好像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温涅库卡夏令营,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鼓鼓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不一样,可她的小儿子遗传到了这些特点。她离开得太久,也错过了太多。时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我数着妈妈的脚步,如果她自己也数了的话,她会知道她走了七十三步;短短的七十三步内,她完成了过去七年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妹妹先开口。

“妈。”她说。

妈妈看着琳茜,回过神来——时光瞬间向前移动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夏令营的寂寞小女孩了。

“琳茜。”妈妈说。

琳茜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巴克利也站了起来,但他只是低头看看鞋子,然后又回过头去看窗外的停机坪。那里停了好几架飞机,乘客正井然有序地穿过通道登机。

“你爸还好吗?”妈妈问道。

琳茜一叫“妈”就僵住了,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叫起来感觉怪怪的。

“我想他情况不太好。”塞缪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妈妈在心里十分感谢塞缪尔。

“巴克利?”妈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弟弟打招呼——她终归是他的母亲,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她,略带敌意地说:“大家都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轻声重复,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琳茜想问妈妈:你手上的戒指呢?

“我们该走了吧?”塞缪尔问道。

四人一起走上了通往中央航站的长长走道,正准备前往拿行李的转盘时,妈妈忽然说:“我没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气氛显得相当尴尬,塞缪尔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车场的标志。

“妈。”琳茜再度试图和妈妈说话。

“我骗了你。”琳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就先开了口。她们目光相遇,交换着说不出口的秘密。在炽热的目光中,我感觉得出,这个秘密就像刚被蛇吞下肚子还没消化的小老鼠一样,在两人的心里蠢蠢欲动——赖恩。

“我们先搭扶梯上去,”塞缪尔说,“然后再从上面的通道去停车场。”

塞缪尔大声喊巴克利,巴克利看机场安全人员看得出神,他向来对穿制服的军警人员非常感兴趣。

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片寂静中,又是琳茜先开口:“医院说巴克利还小,所以不让他进去看爸爸。”

妈妈在前座上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办法跟他们商量的。”她边说边看着巴克利,头一次试着对他微笑。

“去你妈的。”弟弟头也不抬,低声咒骂。

妈妈愣住了,弟弟终于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恨意,满腔怒火如波涛般汹涌。

“巴克,”妈妈及时记起现在大家都这样叫弟弟,“你看看我好吗?”

他定定地瞪着她,满怀怒意。

妈妈只好转身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前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妈妈虽然拼命压抑,但塞缪尔、琳茜和弟弟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只可惜,再多泪水也软化不了巴克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意已经层层包裹住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四岁小男孩,童稚之心已化为铁石心肠。

“等看到萨蒙先生,大家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了。”塞缪尔说,说完之后,连他也受不了车内的气氛,于是俯身打开了控制板上的收音机。

八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经来过这家医院。虽然她现在身处不同的楼层,墙壁和地面上漆的颜色也和当年不同,但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依然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回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赖恩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想到这里,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得远远的,逃回加州去——在那里,她可以重拾平静的生活,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工作,在熙熙攘攘的外国游客与奇花异草之间,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远远地看到了外婆的脚踝骨,那脚上的牛筋底高跟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了现实。这些年来她走得好远,几乎忘了一些最习以为常的事,比方说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岁的她,居然还穿着高得不像话的鞋子,看起来可笑,其实却显示了外婆结实的身体和幽默的个性,这正是妈妈记忆中的外婆。

一走进病房,妈妈马上忘了巴克利、琳茜和外婆。

爸爸虽然虚弱,但一听到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依然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满了管子,头靠在一个小小的四方枕头上,显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无言地低声啜泣;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任凭泪水肆意滑落。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说。

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杰克。”

“你看,我非得变成这副德行,你才肯回家。”

“你这么做值得吗?”妈妈勉强笑笑说。

“时间会证明的。”他说。

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愿终于成真。

妈妈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爸爸急切地想要牢牢把握住它。他和妈妈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缘人,可后来,一阵巨浪击沉了帆船,两人不得不各奔东西。在残余的碎片中,他只记得她湛蓝的双眼。而如今,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再让她离开。他拼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但孱弱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她探身向前,把自己的脸颊贴紧他的掌心。

外婆虽然穿着高跟鞋,走路却依然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出来之后才恢复平常走路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走向亲友等候区,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位护士把她拦住,说有位先生留了张纸条给582病房的杰克·萨蒙,纸条上写着:“赖恩·费奈蒙,稍后再访,祝早日康复。”外婆将纸条仔细折好,她虽没见过赖恩,却早已听闻他的大名。琳茜和巴克利已经到等候区去找塞缪尔了,外婆打开皮夹,把纸条塞进了粉盒和梳子之间,然后才去和他们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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