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在医院里的爸妈之后,我去看望雷·辛格。我和他曾共度了十四岁的一段时光。此刻,我看着他的头倚在枕头上,黑色的头发和深色的肌肤紧贴着黄色的床单,我一直爱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我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细数他的每一根睫毛。如果我没死的话,他应该已经成了我的男朋友,而且很可能成为我的终身伴侣。我不愿离开家人,更舍不得离开他。

我们曾经一起旷课,躲在舞台后面的支架上,而露丝在支架下接受老师的训斥。当时,雷离我很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也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丁香与肉桂味——我想他一定每天早上都把丁香和肉桂粉撒在麦片上当早餐吃。此时,从他身上还飘来一股浓重的男性气息,和我的气味完全不同,感觉相当神秘。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吻我,但直到他真的吻了我之前,我在校里校外都尽量不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虽然非常期待他的吻,但我心里也很害怕。每个人都告诉我说初吻是多么美妙,我也读了不少《十七岁》《时尚》《魅力》等杂志刊载的故事,可我就是怕我们的初吻不像别人描述的那么美好。说得更明白一点,我是怕自己不够好,我怕献上初吻之后,他不但不会爱上我,反而会甩了我。尽管如此,我仍到处收集初吻的故事。

“初吻是上天注定的。”有天外婆在电话里对我说,每次爸爸去厨房里叫妈妈,总是让我帮忙拿着话筒。我听到他在厨房里说“醉得不行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要涂上‘冰火佳人’那样诱人的口红,可惜那时露华浓还不生产这样的唇膏,不然那个男人的脸上一定会留有我的口红印。”

“妈?”妈妈在卧室的分机里说。

“阿比盖尔,我和苏茜在讨论接吻问题。”

“妈,你喝了多少?”妈妈说。

“苏茜啊,你瞧,”外婆说,“不善于亲吻的人,讲话都是酸溜溜的。”

“亲嘴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啊,又是亲嘴的问题,”妈妈说,“你们说吧,我挂了。”我已经不知道逼问了爸妈多少次,想听听看他们怎么说,却一直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想象爸妈被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两人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碰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外婆轻声说:“苏茜,你还在听吗?”

“是的,外婆。”

外婆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我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被一个大人吻了,那是我的初吻,那个人是一个朋友的爸爸。”

“外婆!真的吗?”我真的吓了一跳。

“你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吧?”

“不会。”

“那感觉可真是美妙极了,”外婆说,“他很会接吻。在那之后,所有吻我的男孩都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我只得把手抵在他们的胸前,把他们推远一点儿。要知道,麦格汉先生可不一样,他是个接吻高手。”

“嗯,那后来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她说,“明知这是错的,但感觉真的太好了,最起码我很喜欢。我从未问过他的感觉如何,在那之后也没有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你想再试一次吗?”

“当然想,我一直都在寻找那种初吻的感觉。”

“外公怎么样?”

“不太高明,”她说,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杯子里冰块碰撞的声音,“虽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刻,但我永远记得麦格汉先生。有哪个男孩想吻你吗?”

爸妈都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现在知道,他们其实心里早就有数,早就在我背后偷偷地交换过会心的微笑。

我在电话这头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犹豫地说:“有。”

“他叫什么名字?”

“雷·辛格。”

“你喜欢他吗?”

“喜欢。”

“那你们还犹豫什么呢?”

“我怕我不够好。”

“苏茜?”

“什么?”

“小宝贝啊,你只需要好好享受就好。”

那天下午,我站在寄物柜旁边,忽然听到雷在叫我。这次他站在我后面,而不是在我头顶上方,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当然也不至于无趣。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真的有人把我摇得七上八下,而是我感觉七上八下。快乐+紧张=七上八下。

“雷——”我还没来得及打完招呼,他已经靠近我,低头把嘴唇贴在了我微微张开的嘴上。虽然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但这个吻来得这么突然,让我还想要更多——我多想再吻吻雷·辛格啊。

露丝回到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康纳斯先生帮露丝从报上剪下了一篇报道,文中描述了建筑商打算如何填满斐纳更家的落水洞,还附了一张详尽的地势图。露丝在楼上穿衣服时,康纳斯先生又写了一张纸条附给女儿:这个工程简直是扯淡,将来一定会有个倒霉鬼开车掉进去。

“爸爸说这个落水洞根本就是死亡陷阱。”雷把蓝色的雪佛兰停在露丝家的车道上,露丝一边挥着手里的剪报,一边上了车,“建筑商打算把这附近的土地分割成好几块盖房子,过不了多久,我家就会被这些房子团团包围。你看这剪报上的四个立方块,画得就跟美术初级班学生的作业似的。”

“早啊,露丝,我也很高兴看到你。”雷半开玩笑地打着招呼,他一面倒车驶离车道,一面向还没有系上安全带的露丝眨眼睛。

“对不起,我忘了打招呼。”露丝说,“嗨。”

“剪报里说些什么?”雷问道。

“说今天天气真好。”

“好了,别闹了,告诉我剪报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和露丝几个月才见一次面,每次看到他,她都性急地喋喋不休,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急性子和好奇心,他们俩才一直是好朋友。

“前三个立方块画得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箭头指向不同的地方,上面还标着‘表层土’‘碎石灰’‘乱石’等字样,最后一张图上面有个‘填满落水洞’的大标题,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水泥填满喉管,灰浆补上裂缝。’”

“喉管?”雷怀疑地问道。

“没错,”露丝说,“可这还没完呢。图的另一边又画了个箭头,旁边写着‘然后落水洞就填满了泥土’。他们认为这个工程过于浩大,得先停顿一下,让读者喘口气,才能领会他们的设想。”

雷听了大笑起来。

“说得好像医学手术一样,”露丝说,“我们要动个精密手术来修补地球喽。”

“我想很多人都打心底害怕像落水洞一样的地洞。”

“没错,”露丝说,“它还有喉管呢,天哪!我们去看看吧。”

开了一两英里之后,路旁出现了一些新建工程的指示牌,雷向左转,开进一片新铺的路,这一带的树木都被砍光了,路边插了许多间距相等、与腰部齐高的标牌,红色和黄色的小旗子在它们的顶端飘扬。

他们本来以为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正想开始探索这片尚无人居住的土地,忽然间看到乔·艾里斯走在前面。

露丝和雷都没有打招呼,乔也像不认识他们一样。

“妈妈说他还住在家里,也找不到工作。”

“他成天都在做什么呢?”雷问道。

“忙着吓唬人吧,我想。”

“唉,他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吧。”雷说。露丝看着窗外一排排空地,雷又把车开回了大路上。他们越过铁道,朝着30号公路进发,一直往前开就可以开到落水洞。

露丝把手伸出窗外,早上刚下过雨,她的手臂上感到一股湿气。我失踪之后,雷虽然遭到误解,但他理解警方为什么会找上他,也知道警方只是在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但乔·艾里斯不一样,大家都说他虐杀了社区里的猫狗,殊不知其实是哈维先生干的好事。乔无法走出这个阴影,成天晃来晃去,刻意和邻居保持距离,只希望从小猫小狗身上得到一点慰藉。最令我难过的是,小动物们似乎嗅得出他的颓丧,一看到他就跑得远远的。

雷和露丝开车在30号公路上前进,车子经过伊尔斯罗德公路,这附近有家理发厅,我看到赖恩从理发厅楼上的公寓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瘪瘪的学生用的小背包钻进了车里。背包是公寓的女主人给他的,这个女人在社区大学修犯罪学的课,有天她跟着大家到警察局参观,碰到了赖恩,参观完毕之后,她问赖恩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两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刻,小背包里塞了一些东西,有些他想拿给爸爸看,有些则是天底下所有父母都不愿目睹的证物,其中包括一些最近才发现的尸体的照片,每具尸体都可以看到死者两只完整的胳膊肘。

他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情况,护士告诉他萨蒙先生正和他的太太及家人在一起。他把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烈日透过车窗晒进来,车内热得像烤箱一样,他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强。

我可以感觉到赖恩内心的挣扎,他在仔细盘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脑中依然只有一个念头——从一九七五年底至今,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他和我家人的联络越来越少,他知道我爸妈多么希望警方能找到我的尸体,或是听到哈维先生已被逮捕归案的消息,但他能给我父母的只有一个小饰物。

他抓起背包,锁上车门,走过医院门口卖花的小女孩身旁,小女孩已在桶里重新摆上了一束束水仙。他知道爸爸的病房号,因此,他没问五楼的值班护士就直接走到病房门口,进去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敞开的房门。

妈妈本来背对着他站着,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我立刻看出她惊讶的表情。妈妈握着爸爸的手,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寂寞。

妈妈迎上赖恩的目光,刚开始她还有点不自在,但很快就用她一贯的方式打起了招呼。

“嗨,赖恩,看到你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吗?”她试着开玩笑说。

“赖恩,”爸爸勉强打了个招呼,“艾比,你能扶我坐起来吗?”

“萨蒙先生,你好点了吗?”赖恩问道,妈妈按了一下病床旁箭头向上的按钮。

“请叫我杰克。”爸爸坚持。

“请先不要太高兴,”赖恩说,“我们还是没有抓到他。”

爸爸听了显然相当失望。

妈妈帮爸爸调整了一下垫在颈部和背部的泡沫枕头,然后开口问道:“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找到一样苏茜的东西。”赖恩说。

妈妈依稀记得,赖恩当初拿着那顶缀着铃铛的帽子到家里来时,说的几乎也是同一句话,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遥远的回声。

昨天晚上,先是妈妈看着爸爸沉沉入睡,爸爸醒来之后,又看到靠在他枕边睡得正熟的妈妈。长久以来,他们都试着回避那段回忆——八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外面天寒地冻,他们紧紧地依偎着对方,两人都不肯说出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预感。昨天晚上,爸爸终于率先开口:“她永远不会回家了。”过去八年来,每个认识我的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但爸爸还是需要自己把它说出口,妈妈也需要听到爸爸这么说。

“这是从她手镯上掉下来的小东西,”赖恩说,“一块刻着她名字缩写的宾州石。”

“这是我买给她的,”爸爸说,“有一天我到城里办事,在30号街的车站给她买的。那里有个小摊,摊主是个戴着护镜的男人,免费帮人刻名字。我给琳茜也买了一个,阿比盖尔,你记得吗?”

“我记得。”妈妈说。

“是我们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具尸体附近找到的。”

爸妈听了就像突然被困在冰里的动物一样,动弹不得,他们大睁着双眼,眼神呆滞。拜托,拜托,哪个人赶快过来叫醒他们吧。

“死者不是苏茜,”赖恩赶紧解释,“但这表示哈维和几起发生在特拉华州以及康涅狄格州的谋杀案有关。死者是在康涅狄格州的哈德福特郊外被发现的,警方就是在那里找到这块宾州石的。”

爸妈看着赖恩笨拙地拉开有点卡住的背包拉链,妈妈把爸爸的头发顺到脑后,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可爸爸一心只想着赖恩说的话——这表明警方开始重新侦办我的谋杀案了!妈妈有点不知所措,她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和爸爸终于开始面对现实了,偏偏又冷不防冒出这么个消息,她根本不想再从头折腾了。一听到乔治·哈维这个名字,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对妈妈而言,与其将她的生活执着于将哈维先生逮捕归案,看到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倒不如让他从记忆中彻底消失,学着去过世上完全没有我的日子。

赖恩掏出一个密封的大塑料袋,只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躺在袋子的一角,赖恩把塑料袋递给妈妈,她接了过来,却又尽量让自己离它稍微远一点。

“警方不需要这个东西吗?”爸爸问道。

“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赖恩说,“我们记下了发现的地点,也按照规定拍了照片,将来我或许会请你们把它还给我,但在那之前,你们可以保留它。”

“艾比,打开袋子吧。”爸爸说。

妈妈照做了,然后她俯身凑向病床,“杰克,你拿着吧,”她说,“这是你送给她的礼物。”

爸爸颤抖着把手伸进袋子里,用手指轻抚宾州石细小尖锐的边缘,摸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拿出来。看他谨慎的模样,我想起小时候和琳茜玩的动手术游戏,他好像生怕一碰到塑料袋的外壁就会触动警铃,东西也会被全部没收。

“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了其他那些女孩?”妈妈问道,她盯着爸爸手上的宾州石,小小的饰品在爸爸手中闪闪发光。

“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赖恩说。

他以前也是这么说的,那些话依然回荡在她耳边。赖恩说话有些口头禅,爸爸也曾借这句话来安慰家人,这句话暗示着无谓的希望,但其实是最残酷的托辞。

“我想请你现在就离开。”她说。

“阿比盖尔。”爸爸低声抗议。

“我听不下去了。”

“赖恩,我很高兴拿到了这个小东西。”爸爸说。

赖恩对爸爸做了个脱帽致意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去。妈妈离家之前,他曾用身体对妈妈表达了某种特殊的爱意。人们常借着性爱来刻意忘掉一切,现在他也是一样,所以他才越来越常去理发店楼上,找那个请他喝咖啡的女人。

我朝南走,本来想去找露丝和雷,途中却看到了哈维先生。他开着一辆橙色的老爷车,车子由同一车型不同车辆的零件拼装而成,看起来像是弗兰肯斯坦造的怪物装了轮子一样。一条松紧绳钩住车子的引擎盖,车子一动,空气就涌进去,引擎盖一路拍动着啪啪作响。

可不管他怎么用力地踩油门,引擎就是不听话,他始终无法加速。头一天晚上,他睡在一个空荡荡的墓穴旁边,梦中还看到“5!5!5!”的球衣号码,不到天亮他就醒来,开车直奔宾州。

哈维先生远去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这些年来,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但现在,她们似乎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眼前。

他第一次对女孩做那种事纯属意外,当时他发狂一般,控制不了自己。不管事实是否如此,最起码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和那个女孩上同一所高中,事发后,女孩再没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从小到大他搬了太多次家,以为女孩也和他一样居无定所。他闷声不响地强暴了那个女孩,虽然后来想想有点后悔,但他觉得此事不会在两人心中留下永久的伤疤。那天下午他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外力的驱使,才会发生这种事情,完事之后,女孩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一片空洞。过了一会儿,她穿上被撕裂的内裤,并用裙子的腰带把它固定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她就走了。他用小刀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这样一来,如果爸爸问起他身上的血迹,他就可以指着手背辩解说:“你看,我不小心割伤了手。”

但他爸爸问都没问,也没有人找他兴师问罪,女孩的爸爸、兄弟或警员都没有出现。

开到半路,他隐约觉得身旁有个人,我则清楚地看到正是那个被他强暴的女孩。几年之后,有天晚上她哥哥抽烟抽到一半睡着了,她因而葬身火海。看到她坐在车子前座,我心里想,不知道哈维先生什么时候才会想到我。

哈维先生把我的尸体丢弃在斐纳更家附近之后,这一带唯一明显的改变就是四周多了一些橙色的高压电塔。落水洞变得越来越大,斐纳更家房子的东南角和前庭都已经塌陷。

为了安全起见,雷把车子停在了大路另一侧繁茂的灌木丛下,车身抵到了马路的边缘。“斐纳更一家怎么样了?”雷边下车边问。

“爸爸说建筑公司买下了这块地,他们拿了钱之后就走了。”

“露丝,这里感觉阴森森的。”雷说。

他们穿过空旷的马路,淡蓝色的天际飘着几片烟雾般的云朵,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往前看,他们只认得出铁道另一侧是霍尔的修车厂。

“嗯,不知道霍尔·汉克尔还是不是修车厂的老板?”露丝说,“我以前喜欢过他。”

她说完就转身看着工地,两人都默不作声。露丝绕着越来越小的圈子,朝着模糊的洞口前进,雷紧随其后。远远看去,落水洞好像一个刚要开始变干的大泥潭,洞口周围长了一些杂草,看起来并不可怕。可一旦走近,你就会发现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淡巧克力色的大洞,软绵绵的,中央部分略微突起,好似有生命一般,东西一放上去,就会马上被吸进去。

“你说落水洞会不会把我们吞进去?”雷问道。

“我们体重还不够重。”露丝说。

“小心点儿,一旦觉得脚往下沉,就马上停下来。”

我看着他们,不禁想起那天爸爸带我们来这里丢冰箱。他和斐纳更先生在一边说话,而我紧紧拉着巴克利的小手,一起走到落水洞的边缘。那里的地面有些坡度,软绵绵的,我发誓我感觉到脚下在轻微地颤动,就好像有一次我走在教堂的墓园里,忽然间陷进了鼹鼠挖的小洞一样。

我曾在书上见过鼹鼠的照片,它们是些视力不佳、嗅来嗅去、爱磨牙的小家伙,这让我渐渐接受了自己被埋在落水洞的事实。至少,我现在躺在一个厚重的金属保险箱里,鼹鼠想咬也咬不到我。

露丝蹑手蹑脚地走到洞边,我想起那天丢完冰箱回家,爸爸途中发出的笑声。当时,我编了个故事讲给弟弟听,说落水洞底下其实住了一整村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那里,村民们非常喜欢那些被丢进落水洞的家电用品,他们把这些东西视为来自“地面天堂”的礼物。“我们家的冰箱一到村里,”我说,“他们可高兴了。那些小矮人喜欢修东西,最喜欢把支离破碎的东西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爸爸听了放声大笑。

“露丝,”雷说,“行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露丝的脚尖踏在柔软的洞里,脚跟踩在坚硬的洞口,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打算伸出双臂,纵身一跃,跳进洞里和我做伴。但雷上前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你看,”雷说,“地球打了个饱嗝。”

我们三人同时看到角落里浮出一样金属物品。

“啊,一九六九年的梅塔格牌洗衣机。”雷说。

但那不是洗衣机,当然也不是保险箱,而是一个陈旧的红色煤气炉,正缓缓地在洞边移动。

“你有没有想过苏茜·萨蒙的尸体会被埋在哪里?”露丝问道。

灌木丛隐约遮住了他们的蓝色汽车,我真想从车旁的地面现身,穿过马路,走下落水洞,然后再走上来拍拍露丝的肩膀说:“是我啊!你找到了!得分!”

“没有,”雷说,“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

“这里变化好快,每次我回来都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我们这里和其他地方越来越像了。”她说。

“你要不要到房子里去看看?”雷嘴里这么问着,心里却想着我,十三岁那年,他莫名其妙地就迷上了我。有一次从学校走路回家,我走在他前面,穿着一条古怪的方格裙,外套上沾着“假日”的毛,我甩动头发,自以为下午的阳光会在我金棕色的头发上投映出一圈圈光影——让他喜欢上我的,都是一些简单的细节。几天之后,他在社会学课上站起来朗读报告,他应该念“一八一二年战争”的报告,一不留神却念成了《简·爱》的读书心得,我看了他一眼,而他觉得我看他的样子很可爱。

雷走向斐纳更家的旧房子。房子即将被拆除,露丝的爸爸已经在某天深夜把屋里值钱的门把手和水龙头拆了下来。雷走进屋里,露丝却依然站在落水洞边,就在此时,露丝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站在她旁边,我的目光锁定在哈维先生弃尸的地方。

“苏茜。”露丝轻轻呼唤着我,这让她更加实实在在地觉得我就在她身旁。

但我什么也没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写诗。”露丝说,她想说服我留下来。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苏茜,你难道不想要点什么吗?”她问道。

话音未落我就消失了。

露丝一阵晕眩,站在宾州昏黄的阳光下继续等待。而她的问题则始终萦绕在我的耳际:“你难道不想要点什么吗?”

铁路另一头的修车厂空荡荡的,霍尔决定休假一天,带塞缪尔和巴克利到拉德郡去看摩托车展。我能看到巴克利不停地抚摩着一辆红色小型摩托车的前轮,霍尔和塞缪尔则站在一旁看着他。巴克利的生日快到了,霍尔本来想把塞缪尔的中音萨克斯风送给弟弟,但外婆却有不同的意见:“他需要一些可以敲打的东西,亲爱的,那些精妙的乐器你还是自己留下来吧。”于是霍尔和塞缪尔一起出钱帮弟弟买了一套二手鼓。

外婆此刻正在购物中心挑选一些简约高雅的衣服,说不定妈妈会听她的话,换上这些她亲手挑选的连衣裙。凭借多年的经验,外婆熟练地翻检着架子上的衣服,最后从整排的黑衣服当中挑出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我看到旁边有个女人流露出了艳羡的神情。

在医院里,妈妈正大声念昨天的晚报给爸爸听。爸爸看着她嘴唇上下移动,却并没有专心听她念些什么,只等着有机会再吻她一次。

还有琳茜。

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哈维先生转弯开到我家附近,他以为自己还像以前一样不起眼,不怕被人看见,殊不知有很多邻居都说他们永远记得哈维先生的模样。大家始终觉得他是个怪人,后来大家也很快就推论出,他提到亡妻时那些变来变去的名字,说不定就是他手下的受害者。

琳茜一个人在家。

哈维先生开车经过奈特家,奈特的妈妈正在前院椭圆形的花坛里,摘掉枯萎了的花。车子一经过,她马上抬头看了一眼,虽然这部七拼八凑的老爷车看起来相当陌生,但她没有看到坐在驾驶座上的哈维先生,还以为是邻居家小孩的大学同学开车来这里玩,所以没有多加注意。哈维先生向左转,顺着下坡的弯路绕到他以前住的街上。“假日”在我脚边发出呜呜的哀鸣,以前我们每次带它去看兽医,它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卢安娜·辛格背对着哈维先生。透过她家饭厅的窗户,我看到她正把新买来的书按字母顺序摆放在井然有序的书架上。眼下,社区里的很多孩子都在自家院子里荡秋千,或踩着弹簧高跷、拿着水枪追来追去,他们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他绕到我家附近,然后开车经过吉尔伯特家对面的市政公园。吉尔伯特夫妇都在家,吉尔伯特先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过了小公园之后,哈维先生看到了他以前住的那栋房子,虽然房子的外漆已经不再是绿色,但家人和我却始终管它叫“那栋绿色的房子”。新屋主把房子漆成了薰衣草般的淡紫色,还加盖了一个游泳池,靠近地下室窗户的地方也多了一个杉木搭建的大阳台,上面摆满了常春藤盆栽和小孩子的玩具。屋子前面本来有一排花坛,现在却被铺成了走道,新屋主还在前厅装上了防雾玻璃窗,隔着窗户,他隐约看到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他听到后院传来小女孩的笑声,有个女人拿着修剪树叶的大剪刀,戴着遮阳草帽从房门走了出来。她看着坐在橙色老爷车里的男人,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抽搐,像是有人在她空空的子宫里拳打脚踢似的,让她恶心。她猛然转身走回屋内,隔着窗户盯着车内的男人,等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顺着路继续往前开,经过好几户人家。

我的宝贝妹妹在家。隔着窗户,他可以看到琳茜在我家楼上。她把头发剪短了,这些年来也变得更纤细了,但他知道她就是琳茜。二楼的窗边有张绘图用的小桌板,此刻她把它当成书桌,正坐在那里看一本心理学的书。

就在此时,我看到鬼魂逐一从马路那头现身。

哈维先生瞄了我家一眼,心想我家的其他人不知道在哪里,以及我爸的脚是不是还有点跛,而在天堂的我,看到了小动物和女人的鬼魂正一起缓缓飘离哈维先生家。他们是最后一批盘踞在哈维先生家的鬼魂。哈维先生盯着我妹妹,想到那张他搭在新娘帐篷上的床单。搭帐篷的那一天,他和爸爸谈起我,还直视爸爸的双眼,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啊,还有那只在他家外面狂吠的狗,它肯定已经死了。

琳茜的身影在窗内晃动,哈维先生看着琳茜,我则紧盯着他。她站起来,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大书柜,伸手取下了另一本书,然后又回到窗边的小桌前面。他看着她在房里走动,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忽然间,他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正从后面的街上慢慢向他逼近。

他知道自己甩不掉它,因此,他坐在车里,准备好面对警方时的一贯表情。过去几十年来,他已经很习惯摆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警员看了会觉得他很可悲,甚至讨厌他,但从不会把他当成罪犯。警员把车停在了他的旁边,几个女人的鬼魂飘进了他的车里,小猫的幽灵则蜷缩在他的脚边。

“你迷路了吗?”年轻的警员问道,橙色的车身映得他两颊通红。

“我以前住在这附近。”哈维先生说。我听了吓了一大跳,他居然敢说真话!

“有人报警说看到一部可疑的车辆。”

“嗯,我看到玉米地里好像要盖房子了。”哈维先生说。鬼魂依然在空中飘荡,他所肢解的尸块像下雨一样,从天空急速地掉落到他车里,我也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们想扩建学校。”

“我觉得这一带看起来更繁荣了。”他神情热切地说。

“你最好还是离开吧。”警员说,虽然他为这个坐在破旧老爷车里的男人感到难为情,不过他还是抄下了车牌号。

“我无意惊吓任何人。”

哈维先生是个老手,但此时此刻,我不在乎他怎么应付警方,我只关心在屋里看书的琳茜。她专心阅读教科书,逐页汲取书本里的知识。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她就决定要当一名心理医师,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么聪明、健康。我想到刚才发生在前院的小插曲,幸好现在是白天,邻家的妈妈起了疑心,警员又及时出现,所以妹妹才安然无恙。但谁能担保她每天的安危呢?

露丝没有告诉雷她看到了我,她决定把这件事情写在日记里。正当他们穿过马路走回车里时,雷看到路旁的一堆废土上有一株建筑工人丢弃的像是紫罗兰的植物。

“你看,那是常春花,”他对露丝说,“我要过去帮妈妈采一两枝。”

“好,你慢慢采。”露丝说。

雷钻进车道旁的灌木丛,小心翼翼地爬到废土堆上摘花,露丝则静静地站在车旁。此刻的雷已经不再思念我,他只想到他妈妈的笑容,采一些像这样的野花带回家,妈妈看了一定会很开心。他想象着妈妈笑逐颜开地把花瓣摊平,然后从书柜上拿下厚重的字典或是工具书,仔细地把花朵夹在白纸黑字的书页里。想到这里,他打算再去另一边看看有没有更多野花,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我看着雷消失在废土堆的另一边,就在这一刻,锥心的刺痛忽然沿着脊椎蔓延而上。我听到“假日”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叫声,叫声中夹杂着恐惧。原来,哈维先生开车来到了落水洞附近,这里曾是他抛弃一具尸体的地方,他看着四周和他车子颜色一样的橙色高压电塔,想起他妈妈的琥珀项链坠儿,她把项链坠儿递给他时,那东西还暖暖的呢。

露丝看到女人们身穿血迹斑斑的长袍,一个个被塞进了车子里,她不由得朝着她们走过去。哈维先生开车经过露丝,她满眼全是那些血迹斑斑的女人,然后就昏了过去。

就在这一刻,我坠落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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