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呈“U”形的居酒屋有种独特的舒适感,既可以看到其他客人的样子,同时又能各喝各的酒。因为能互相看到,所以只有自己这伙人胡闹是很难的,既不容易吵起来,也很难调情,大家始终有种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但喝了酒自然会醉,大家的内心还是舒缓的。

店主就站在大家正中央,烹制所有人的菜肴,为大家拿酒。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下,堪称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样的风景无与伦比。

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穿过墙壁与客人后背之间的狭窄空间,扑通一声占据空座,自己便能立刻融入这样的风景,眼前平和的热闹场面让酒和菜都增添了几分美味。

所以,这样的店是不需要音乐的。

客人的聊天声和笑声、餐具和杯子的声音、烤鸡肉的烟、酱油烧焦的香气,这些都是背景音乐。它们和醉意一起像麻药般渗入体内,为人们的心灵松了绑。

在只有U形吧台的店里,没有客人会久坐不走,所以风景时刻都在变化,不会让人厌倦。两位女客人一起走进店里,大家都会瞥上一眼,一脸不满地独自读着赛马报纸的老年客人也不例外。

“说起来,某某某死了呢。”不知是谁说了句刚听来的新闻,各自聊天的客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店主立刻像代表一样问:“啊?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接下来的回答。

这种客人与客人、店员与客人间的微妙距离,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在北埼玉的高崎线旁的小街区里,我进过这样一家拥有U形吧台的店。那是酷暑中的一天,我结束了半天的在外采风,正往回走。

这家店我从未进过,但我完全没有胆怯,也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进去。

其实白天路过这一带时,我已经有了目标。我犹豫了好一阵,想着进这家店有没有问题,从门前经过了三次。这简直是谨慎过头了,但我也有借口:预先调查并不代表胆小。

而且我连澡堂都找到了,去那里冲掉了满身大汗,在热水中泡了泡,换上准备好的内衣和T恤,清清爽爽地摇身一变,以万事俱备的姿态来到店前。

我拨开用绳子编成的门帘,气势十足地快速进入店中。坐在吧台边抽烟的茶色头发的大婶立刻大声招呼:“欢迎回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吧台气势,一发就立刻把我打得摇摇晃晃。所谓“欢迎回来”,是最近在秋叶原等地流行的女仆咖啡厅里女仆们欢迎客人的话语。但这里是北埼玉,说话人是头发染成茶色的大婶。

我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上,朝吧台里另一个背对着我正在洗东西的大婶店员说:“来瓶生啤。”

“好的。阿国,生啤。”在吧台边吸烟的茶发大婶立刻朝吧台里那个叫阿国的黑发大婶说道。看起来茶发大婶才是店主。

阿国答应了一声“好的”,立刻往扎啤杯里倒上冰凉的啤酒,咚的一声放在我面前。

我像抢过来一样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大口喝着。最初的一口啤酒穿过喉头,就像顶破了喉咙的阻塞,扩散开来,随后便一口气下肚半杯,啤酒从口中到胃里仿佛连成了一体。放下酒杯,喘了口气,我突然感觉到了瞬间的眩晕。啤酒的美味让我不禁感叹活到今天真好。

回过神来,我抬眼看向墙上的菜单。老板娘用自来熟的亲切声音说道:“我们家的菜都很好吃呢,不来份炒蔬菜吗?”

“那,就要一份。”

“阿国,炒蔬菜一份。”

“好——”

“从炒菜里能看出一家店的特点呢。”

也许正是如此。阿国开始唰啦唰啦咔嚓咔嚓地为我炒菜,平底锅里发出美味的声音。嗯,真香。炒蔬菜配生啤,这个平凡无奇的组合其实很难在居酒屋看到。我一阵欣喜。

转眼间,冒着热气的炒蔬菜就出现在我面前。这是如此普通,如此家常,但又是在外面,在吧台边,炒蔬菜配生啤,真是至高享受。

而且确实好吃。圆白菜和豆芽分量很足,还有胡萝卜、韭菜、洋葱、猪肉和木耳,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一切都炒得鲜嫩爽口,调味也恰到好处,不咸不淡,一定有什么秘方。

我一边用一次性筷子夹着吃,一边喝着生啤。杯子很快就空了,我又要了一杯,外加一条烤鱿鱼。

店里很空,只有一个看起来像常客的中年男客人,穿衬衫打领带,胖得看起来像是有代谢综合征。

老板娘跟我搭话:“你从哪里来?”

“从东京。”

“哎呀是嘛,去哪儿呢?”

“去观音山。”

“啊,去观音大人那里啊。那里的樱花很有名呢,然后还有什么花来着,那个……”

“北萱草?”我说出了刚才见过的橙色花朵的名字,那种花和百合很像。

“那个也有,不过是这么小的……阿国,那是什么来着,观音大人那里的花?”

“猪牙花?”

“对对,猪牙花。”

“哦,猪牙花啊。”我曾经接受委托画过淡紫色的猪牙花,所以知道,但是应该已经过花期了。“这家店已经在这里开了很长时间吗?”醉意在空腹的情况下来得很快,情绪昂扬的大脑开始出力发问。我很少在第一次拜访的店中主动和店里的人说话,但这次心情很好。

这家店已经开了三十年。

正聊着,先来的男客人说:“哎呀,真希望你能在三年前下雨那天来啊。对吧,老板娘?”

什么三年前的下雨天,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结果,老板娘补充道:“当时这里漏雨漏得很厉害,因为房东都没修过房。”

“当时可是打着伞坐在吧台边喝酒啊。”

“对对,都到那个份儿上了,大家还来。”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啊。

“有时天花板会弯下来,孩子她爸就会说‘要开啦’,用碎冰锥扎天花板,结果雨水就漏进来了。”

“哗的一声。”

“每次地板都会湿乎乎的,那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可是老板娘,就算那样,大家也都一直来呢。”

这真是太过分了,有趣得过分。我也想在三年前下雨的那天来。

这家店的常客中几乎没有当地人,从外面来到这里工作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从这样的话题出发,渐渐谈到了老板娘的女儿。

由于老板娘一心扑在这家店上,她的女儿在上高中时走入了歧途。带着温情的漏雨故事突然变成了阴暗的现实。

“我工作结束半夜回到家里,她还不睡。因为吸食信纳水[1],不是就变得黑白不分了嘛。”

信纳水,黑夜和白天都已混乱。

“但我一次都没发过火。她在私刑中背后受伤,我就给她消毒,还熬夜陪她一起唱歌。”

私刑、受伤、消毒,不可容忍的词语毫不留情地从老板娘的口中蹦出,但老板娘语气平和,仿佛一切都是美好的回忆。

“高中毕业后,她离开了家。那是最痛苦的时候。这样真的就好了吗?没关系吗?我非常担心。但那是她的决定。”

女儿住进了邻镇的弹子机房,开始工作。她对父母的担心置之不理,认真干活,竟然和弹子机房的继承人结了婚,现在是地产商的夫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老板娘语气平和,没有一丝抱怨,听起来并不痛苦。听第一次见面的人讲述个人经历,哪怕稍微长一些,都会感到厌烦。能一直听下来,也许是因为老板娘的人格魅力吧。

喝了三杯生啤后,我换成了加乌龙茶的烧酒,点了凉拌豆腐、炸茄子和店里自制的藠头。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客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也是常客,但听到老板娘说“欢迎回来”,他连笑都没笑,径直走到店面深处,随手拿了一瓶啤酒,在座位上坐下。阿国见状立刻递上杯子。这恐怕已成了常态。

随后又来了一个中年男客人,估计同样是常客。包括我在内,U形吧台旁的四名客人相向而坐,奇怪的是店主也坐在U形吧台外侧。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了老板娘的情人身上。他在一年前因癌症去世,老板娘出席了他的葬礼。

“你看,我得在他的棺材旁边做最后的告别吧。那时我不可能亲他,就这样在手指上偷偷涂了点口红,按在他的嘴唇上。”

简直就像电视剧一样,但听起来不像是胡编乱造。葬礼结束后没过多久,老板娘的手机就收到了那人的来电。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

电话是那人的遗孀打来的。那人对妻子隐瞒了这部手机的存在,直到收到缴费通知,妻子才知道有老板娘这个人。当然在那之后,她们之间也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情。

三十年来,这似乎已经是这家店公开的秘密。整整三十年。

开店后不久,老板娘就和作为客人前来的他亲密起来。老板娘向丈夫,也就是“孩子她爸”挑明了出轨的事实,结果半夜回家时还曾经被拒之门外。年幼的女儿在防雨门内侧哇哇大哭,恳求说“让妈妈进来吧”,丈夫才终于打开了门。

老板娘说,考虑到女儿,她认为绝对不能离婚。

在这样的小镇上,这恐怕已经成了不得了的传闻。也许正是因此,当地的客人敬而远之,房东没有出面修缮房子,女儿也走上了弯路。

但是老板娘快乐而开朗。我重新打量了她一遍,发现那张脸似乎正在述说着年轻时的可爱。不,不如说现在也很可爱。也许可爱就是一种强大。

我开始想象在大雨天用碎冰锥在天花板上开洞的孩子她爸,想象大家打着伞笑成一片的店内,想象那个知道了一切真相后并未离婚的孩子她爸的内心想法,想象女人与男人的孤独。

坐在U形吧台边,那些话也能传进其他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可能听得耳朵都长出了茧子,时不时捣几句乱,喝几口酒,一切过耳即忘。

这是一家被荧光灯照得发白的店,没有任何室内装饰或特别的设计,但我这个闯进来的路人为什么会如此悠然自得呢?也许只有每天来此地工作的人和路人才会感到舒适,但世间有这种店也是十分必要的。

一直聊到很晚。结账后,老板娘递给我一个盒子。“在电车上吃吧。”盒子里是红豆糯米饭,不知老板娘是在什么时候让阿国煮的。据说每逢有少见的客人,便会这样煮一份红豆糯米饭让对方带回去。

我不知怎的愣在原地,一时陷入了呆滞。以这种方式得到红豆糯米饭还是第一次,明明不是贺礼也不是别的,胸口却有种被填满的感觉。

回程的电车里空荡荡的,于是我掰开一次性筷子,不动声色地吃起了热气尚存的红豆糯米饭。红豆的味道和芝麻的香气混在一起,一丝甜味渗透到鼻腔深处。

抬眼看向车窗,漆黑中昏暗的街灯四处闪烁,组成了无聊的夜景,摇晃着依次向后退去。

* * *

[1]主要用作喷漆的溶剂和稀释剂,对人体有危害。吸食后会产生幻觉等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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