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江户时代的某个大名[1]在参勤交代[2]途中住在山间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主人端出山药泥麦饭后,大名说“我吃过各地的美食,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连吃了好几碗。

上小学的我在书上读到这个故事,控制不住地想要吃一碗山药泥麦饭,于是立刻央求母亲给我做,母亲却冷冷地拒绝了。“山药泥倒还不错,但麦饭干巴巴的不好吃,我可不做。”

无论我如何说明“那种干巴巴的感觉搭配山药泥正好”,母亲都还是一样冷淡。对于母亲来说,麦饭是战争时期的食物,也许十分难以下咽。

我第一次吃山药泥麦饭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当时,我给朋友的小剧团设计了海报。那个拮据的小剧团“御用”的廉价小印刷厂位于高田马场的小巷里,我把原稿(那还是个用电脑做设计宛如痴人说梦的时代)送到那里,回来的路上发现附近有家店挂着“山药泥麦饭店”的招牌,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儿时读过的大名的话语直接和面前的招牌连到了一起。

但是店铺看起来破破烂烂,入口处挂着用绳子编成的门帘,就像一家小酒馆,走进去实在需要勇气。我就是这样,从年轻时起就畏首畏尾。

后来我终究没能进去,但回到家后,心中的悔意持续了好长时间。

拿出勇气“嗨”的一声走进那家店,已经是第二天剧团再次公演的时候了。我这个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多少机会溜走了?

我记得那是中午一点多,只设吧台席的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从儿时起就梦寐以求的山药泥麦饭以定食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

温热的麦饭并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干巴巴。看吧——我不禁想。山药泥已经磨好了,放在研磨碗一样的小容器中,似乎已经加了高汤,淡淡的茶色上撒了少许海苔。

我小心翼翼地把凉凉的山药泥浇在热腾腾的麦饭上,用筷子夹起一口放进嘴里。

好吃。

“大人!这、这太好吃了!”(我没用敬语。)

好吃啊,真好吃啊,这山药泥麦饭!

但我也明白大名的心情。哎呀,是这个味道吗?

第二口,我是把碗端到嘴边扒拉进去的。这样的吃法实在太接地气,简直就像个农民或镇上的居民。总之我就是没有大名的风度,甚至可以说是举止粗鲁,吃的时候还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过那位大人是否也会发出声音,然后不由得看向家臣们呢?家老[3]或许会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大人瞬间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但手里的食物就是如此,这不是没有办法嘛。于是大人突然正色,对家老的目光视若不见地又吃了一口。呼噜呼噜。

太好吃了。温热的麦饭和清凉的山药泥放入口中,最初虽然觉得别扭,但渐渐融为一体的瞬间实在美妙。饭并不烫,可以嚼都不嚼就咽下肚里,那种穿过喉咙的感觉同样妙不可言。

山药泥的顺滑弥补了麦饭略微干巴的口感,在那种顺滑中,麦饭吃起来让人格外愉悦。我不知怎的就开心起来,某个东西刺激了男人大脑中幼稚的部分。

嚼了嚼磨好的山药,里面还残留着清脆的部分,这一点和生鸡蛋盖饭完全不同。呼噜呼噜!啊,太好吃了。

软乎乎、轻飘飘、潮乎乎、亮闪闪的白米饭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老妈,果然不是麦饭就不行啊。这简直就像大人的粗点心,和茶泡饭相差无几,不过这个味道让我坚信它比茶泡饭有营养得多。

这确实是在大名的城郭里很难吃到的味道。鄙人,于高田马场,确感大人之惊喜!

但是对于这家店,我也有所不满。在山药泥麦饭定食中,除了腌菜、梅干和佃煮海带,还有一条烤鱼干,当时的价格不是五百就是六百日元。但我觉得那鱼干纯属多余,根本就不需要,我只想来一份山药泥麦饭,虽然我并不讨厌鱼干。

我想,江户时代的大名品尝的山药泥麦饭绝对没有附带鱼干之类的东西。驿站餐馆的主人衣衫破烂,战战兢兢地说:“这是很简单的麦饭,在旅客当中不知为何很受欢迎……但是否能合大人您的口味……无论如何,请您尝一口呜噜呜噜……”

最后的“呜噜呜噜”,是店主大叔深深低下头嘟囔的话。

我想吃的就是这样谦恭地端出的、纯属平民饮食的山药泥麦饭。

我到底是想耍耍威风,还是想被人毕恭毕敬地对待?不,我不想让山药泥麦饭逞强……所以果然还是自己想耍威风吗?

总之,山药泥麦饭中有一个想借此完成自我塑造的我。没错,那个浪人也一定吃了这样的麦饭。“哦,我真是太喜欢山药泥麦饭了。喂,快给我拿来!”

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浪人豪爽地一口气吃完。“老板!再来一碗!”他肯定吃光了三大碗,那样子看着就让人神往。

十年前我再去时,高田马场的山药泥麦饭餐馆已经没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三十年前,那里就已经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了。

最近想吃山药泥麦饭的时候,最方便的就是去经营牛舌定食的“NGS”。主菜是盐烤牛舌,但不知为何旁边会有山药泥麦饭。就像驿站小餐馆的老板不知不觉做大了事业,开了一系列连锁店,这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试着一吃,山药泥麦饭和牛舌确实很相配。热腾腾的盐烤牛舌充满嚼劲,鲜美多汁,与冰凉的山药泥和暖融融的麦饭形成朴素的和谐,让人很容易接受。

在仙台,牛舌极负盛名,我也吃过好多次美味的牛舌。无论是拥有独特刺激感的辣腌菜,还是飘着葱丝的牛尾汤,都是牛舌的绝妙搭配。

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将盐烤牛舌和山药泥麦饭放在一起的呢?是谁将山药泥麦饭介绍给牛舌的呢?这就像城镇里相貌俊美、体格健壮又小有财产的年轻继承人和烧炭的村子里纯朴的姑娘结婚一样。而青梅竹马的梅吉其实一直暗恋着姑娘,着实可怜。

而且NGS是可以免费添饭的,这是多么豪爽。

对我来说,只要有山药泥麦饭就算完满,但旁边还有牛舌这种威风凛凛的主菜。

山药泥绝对要剩下,麦饭绝对要再来一碗,肚子绝对要吃到撑得再也塞不下。这样反复再三,也许就是通往胖子的道路吧。与此相对,山里驿站那摇摇欲坠的小餐馆里的山药泥麦饭,在我看来就是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健康食品。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我去了很多家提供美味的山药泥麦饭的店,每一家都很好吃。但不知为什么,无论哪家都想把它做成高级料理,总会搭配烤鱼或刺身之类多余的东西,卖到一千日元左右。

等待上菜的时候,如果是和别人一起,总会进入一种“来瓶啤酒吧?好啊”的状态。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像平时一样待在城郭里的大名。

但是我想吃的是那样的山药泥麦饭:不是在城中,只是在参勤交代的路上,轿行缓慢,日头西斜。“喂,哪里都无所谓,别再等到下个驿站,就在这里停下吧。那里的餐馆就行,吃饭,快吃饭吧!”恼羞成怒的大名无奈地走进不合身份的肮脏餐馆,端着带裂纹的饭碗提心吊胆地吃着。出人意料的美味让大名仿佛回到了童年,举止粗鲁,充满寒酸气,目光中却闪耀着纯朴。

我是个笨蛋吗?是在闹别扭吗?在如今这个时代,我理想中的山药泥麦饭餐馆也许是经营不下去的。只有和牛舌之类放在一起,才能生存至今。

前些天,我突然灵光一现,去附近的NGS只点了一份山药泥麦饭定食,没有肉,只有山药泥麦饭、腌菜和汤。

我本来觉得这样很好,结果却不知怎的,只是感到极度空虚。定食并不难吃,但空虚感就在那里。吃完后,我呆坐了好一阵子。

啊,如今想要品尝那位大名吃过的山药泥麦饭,恐怕已经成了不可能的、极端的奢侈体验。

* * *

[1]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呼。

[2]日本德川幕府为了有效控制地方势力,实施参勤交代制度,要求各地大名按期轮流到江户参觐。

[3]大名的重臣,总管领地的所有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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