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战机已经丧失,为此,我感到无可比拟的悲恸。”

——亚伯拉罕·林肯,1863年7月14日

过激的感情,意即超越了领导者控制范围的感情,必须得到宣泄。领导者或许可以暂时克制这种感情,但是,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抑制住这种过激感情的领导者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最终,这种感情会扭曲领导者的判断,让他整个人陷入瘫痪,正如胡克将军。

出色的领导者应当对自己诚实,承认自己过激的感情并用妥当的方式来驱散它。当然了,领导者应当慎重选择公开发泄自己的感情:在面临危机的时候,下属可能也会很紧张不安,如果看到自己的领导者也流露出恐惧的感情,他们自己的恐惧就会加倍。或者他们将会因为自己领导者看起来被现实打败而失去对他的信心。那么应当怎么消除这种情绪呢?不妨向历史上那些成功从危机当中走出来的领导者学习: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私下里解开自己感情的缰绳。在这样的情况下,富有成效的独处就是肯承认自己局限的领导者的减压阀。

在这样的情况当中,富有成效的独处起到的作用并不是就领导者而言。在领导岗位上,就像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有时我们对某件事的焦虑与这件事本身并不相称。当我们在离困难过近的位置看待它的时候,困难往往会比实际上显得更为严峻,更为势不可挡。如此这般,领导者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能透过困难的表象看本质。

当困难占据了我们视野时,不妨改变一下自己的视角。富有成效的独处可以帮领导者实现这一改变。只有从身边的喧嚣中解脱出来,领导者方可跳出当前的处境,从更大的背景当中看待现有的问题——同时也看清自身的局限。在理性层次上做到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同时也可以在感性方面起到同样的效果。只有这样,领导者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恐惧和指责当中转移出来,而专心于正面领导行为:行动、目标以及准备实现目标的计划。这里正好呼应了本书引言的第一句话:要想领导别人,首先要领导你自己。在严峻的危机当中成功控制住自己情绪平衡的领导者就是因为做到了这一点。

1863年7月14日,联邦军的葛底斯堡战役大捷刚刚过去11天,格兰特将军关键性地攻克维克斯堡的10天后,亚伯拉罕·林肯就经历了很可能是他在美国内战期间作为军队统帅最为痛心的失败。在葛底斯堡战场上,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第一次被迫撤退,他所率领的北弗吉尼亚军团在战斗中减员将近2.3万人。当时,罗伯特·李将军到了最为脆弱的时候。7月3日傍晚,在葛底斯堡战役的最后决战——皮科特战役——以惨败收场的几个小时后,罗伯特·李将军的残部向南行进,到了被敌人控制的地盘,当时部队还没从失败的惨痛当中走出来,没有增援部队,连支撑一场持续战斗的弹药都没有。

联邦军的指挥官乔治·米德(George Meade)率领着虽然筋疲力尽,但却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部队紧随其后。罗伯特·李将军的目标是马里兰省威廉斯波特市由联盟军控制的一座浮桥,并打算经由这座浮桥渡过波托马克河,到达弗吉尼亚州的安全地带。但是,在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到达之前,联邦军的骑兵部队早已将浮桥破坏。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夏雨又持续下了将近10天。等到了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赶到波托马克河边的时候,渡河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就连水势最浅的地方都已经涌动着浑浊的激流。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罗伯特·李将军和他精疲力竭的部队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

林肯立即意识到了摆在眼前的宝贵机会。米德的军队在河边对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呈半圆形包围态势。格兰特将军刚刚在西部战场上俘虏了联盟军的一支成建制军队,足足3万多人。如果在东线战场上击溃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就可以一举结束这场战争。对于林肯来说,如何把握住这次机会一定让他饱受折磨。与美国其他战时总统相比,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的,林肯的内心深处一直更为介怀战争造成的人员伤亡。在这方面他没有一丝丝的抵抗能力。多丽丝·卡恩斯·古德温指出,林肯“具有无与伦比的同情心,这既是一种天分,也是一种诅咒。他总是将自己放在别人的立场,感受他们的感受,理解他们的动机和欲望”。

她还接着指出,“林肯的心不是一般地柔软。他有次走路的时候刻意停下来,并往回走了半英里,只是为了解救出一头陷入泥沼的猪。他这么做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喜欢这头猪”,而是为了“解除自己内心的痛苦”。然而,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林肯不得不承受数十万将士伤亡的惨痛,体会这些将士留在身后的父母妻儿的苦楚。这一切都是由林肯坚持要进行的一场战争所造成的。此时此刻,当罗伯特·李将军受困的时候,林肯看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将使整个国家的苦难,以及他自己的痛苦一举结束。

但是米德犹豫了。当林肯读到米德在葛底斯堡发给自己部队的贺令时,他的焦虑愈发糟糕。米德的贺令中说道:“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作为主将,我希望我们付出更大的努力,将每一名入侵者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看到这里,林肯气得大喊:“将入侵者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我的天啊!这就算完了吗?”(林肯对“我们的土地”这一说法也大为光火。林肯曾对自己的个人秘书约翰·海伊说:“我们的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这种小家子气?整个国家都是我们的土地。”)林肯试图让米德抓住眼前的机会:通过一位中间人,林肯电报告知米德,如果他能“摧毁或者大部摧毁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南方的叛乱就会结束”。

然而,在几天的时间里,米德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不断发报抱怨泥泞的土地、将士们的筋疲力尽以及罗伯特·李将军的强大防御。在此期间,据美国战争部的电报员描述,林肯“焦虑得和真正打仗时一样”。他“踱来踱去,面色既严肃又焦急,不安地绞扭双手,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焦虑的气息”。林肯很快想出另一个办法,给米德下了一份密令(没有证据表明该密令的存在,但林肯的大儿子罗伯特·托德·林肯声称确有其事),上面写道:“请务必在罗伯特·李将军渡河之前追上他并发起攻击。如果你失败了,这份密令可以免除你的责任。如果你胜利了,你也可以将这份密令销毁。失败,你的责任我来扛;成功,你的功劳我不会抢。”

7月11日,林肯的情绪看起来好了一些。海伊在日记中写道:“总统今天看起来情绪很不错,因为他收到的可靠消息显示敌军仍然滞留在波托马克河的北岸,而且米德当天上午宣布打算发起进攻。”可是12日过去了,米德并没有发起进攻,13日也没有。到了14日的早上,米德的部队终于向前开进,准备决战——可是罗伯特·李将军的部队几个小时前刚刚渡过了河。

据各方面所说,此事对林肯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海伊当天写道:“总统悲痛万分。”林肯对海军部长吉迪恩·威尔斯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威尔斯先生?我的天啊!这意味着什么?”威尔斯在当天的日记中还写道:“总统如此烦恼沮丧、垂头丧气,我仅见过一两次。”就连林肯的财政部长萨蒙·蔡斯——他在1864年不断地玩弄阴谋,试图自己登上总统宝座,因此很可能是史上最为人所不齿的内阁大臣——也在第二天写道:“我是第一次见到林肯如此伤心和愤怒。”

然而仅仅五天过后,在7月19日,海伊就在日记中写道:“巨头(即林肯)的心情不错。”实际上,林肯的心情确实不错,那天早上还写了一首欢快的打油诗,讲述罗伯特·李将军如何“逃”回了弗吉尼亚州。那么问题就来了:林肯刚刚遭遇了如此重大的挫折,他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情绪平衡?

我们不知道林肯在这五天当中每个小时都做了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林肯在此期间做了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有情感宣泄,而且都是私下进行的。第一件事,林肯回到自己的卧室哭了一场。14日的晚些时候,罗伯特·托德·林肯去了林肯的房间,发现自己的父亲“上身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眼泪在不断地流淌”。

第二件事,林肯给米德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还是温和的语气:“我对你在葛底斯堡战役当中取得的巨大胜利表示非常非常的感激。现在,我很抱歉给你写下这样一封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丝苦恼的信。”两句话过后,林肯在过去10天里的懊恼跃然纸上:

自葛底斯堡战役过后,我几乎一直在烦恼,你和库奇将军以及史密斯将军确实看起来并没有寻求与敌人交战,反而在试图帮助他们不放一枪一炮地过河而去……概言之,情况如下:你和敌人在葛底斯堡大战并取胜;诚然,最起码他的损失不会比你的小。他撤退了,而在我看来你并没有顽强地追击,在你缓慢地赶到之前,河里的洪水一直阻拦着他。你的手下至少有2万名身经百战的将士,支援距离之内还有不少于此的生力军,这还不包括和你一起在葛底斯堡战斗的将士们。而你的对手却毫无可能得到一兵一卒的增援。然而,当洪水逐渐退却的时候,当敌人为渡河架桥的时候,甚至当敌人轻而易举地离开时,你却岿然不动,未开一枪一炮。

在下一段中,林肯描述了这次错失掉的机会以及自己的感受:

如前所说,我亲爱的将军,眼下罗伯特·李已经逃之夭夭。我想你并没有认识到由此而给我们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他曾是一只瓮中之鳖,要是我们当初伸手将他抓获,配合我们近来节节取得的胜利,这场战争本可结束了。而如今却还得没完没了地打下去。……难得的战机已经丧失,为此,我感到无可比拟的悲恸。

换作是任何一位心怀不忿的上级,都会将这封信封缄然后立马送至那位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苦恼的下属手里。但是林肯只是将这封信收了起来,在信封上写着“从未寄出或署名”。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与米德沟通。想必他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把它寄出去,就像哭泣时躲在自己房间而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一样。

多丽丝·卡恩斯·古德温还说道,结合林肯在一次较小危机中的表现,“林肯在如此困难条件下恢复自己的情绪平衡的能力来源于他敏锐的自我意识以及运用建设性的方式来排忧解愁的强大能力”。自我意识是通过自省获得的宝贵财富。林肯就是基于自我意识,选择了在自己房间独处以及后来写下一封自己知道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如此,他至少有两方面的收获。一方面,释放了他在得知罗伯特·李逃脱时的澎湃情绪。在那种强烈的情感冲击下,林肯失去了自己的情绪平衡,换作是任何人都会如此,此时的他并不能很好履行自己领导人的职责。

如果林肯当天仍然坚持时刻留在自己岗位上的话,那才是愚蠢的决定。可惜许多自省能力差、总是认为自己不可或缺的领导者都会选择留在岗位上。林肯的智慧在于他从当天的事情当中抽身而出,让自己的感情可以在自己卧室中得到释放。在后来给米德写下那封没寄出去的信的时候,他继续发泄自己的懊恼。做完这些后,林肯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再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了。

另一方面,随着林肯情绪恢复平衡,同时恢复的还有他的思维。刚得知罗伯特·李逃脱的消息时,林肯觉得面前的挫折比山高比海深:“这意味着什么,威尔斯先生?我的天啊!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在给米德写信的过程当中,林肯对这个挫折意味着什么逐渐有了清晰的认识。在独处的时候,林肯通过写信把挫折讲得清晰明了,但这并不是写给米德看的——米德从来没见到这封信——而是写给林肯自己的。“由此而给我们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战争不可能在近期结束,而是“还得没完没了地打下去”。这一后果确实非常不幸,尤其是对于林肯这样一位对战争伤亡非常敏感的总统。

不过,在信的结尾,林肯的思维回到了正轨。他说战争“还得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但是并没有说可能会“输”。再回想两个星期之前,联邦政府输掉这场战争的可能性还不小。葛底斯堡战役和维克斯堡战役的胜利,已经大大提高了联邦政府的胜算。林肯从当前挫折的影响中走了出来,冷静地加以分析,并且去除了夸大的成分。如此这般,林肯将眼前的挫折放在了更大的背景当中,并由此恢复了自己冷静的思维。思维一旦恢复,情绪也就平衡了。

从困境中脱身之后,林肯只需要继续做自己在战争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四个月后,林肯在他最为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说当中讲道:“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保佑下得到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当罗伯特·李逃脱的时候,林肯对错过该时机确实感到万分惋惜。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对自己部队的宽宏大量。没过几天,林肯就意识到,米德当时也同样面临着困难——他的部队,和罗伯特·李的部队一样,刚刚结束了一场极其艰难的战斗。而且米德所面临的困难比林肯在7月14号之前所以为的要大得多。(当天赐良机摆在眼前的时候,林肯对可能存在的困难估计不足。)7月21日,林肯给另一位将军寄了封信,而且他知道这位将军一定会把这封信交到米德手上。在信里,林肯较为沉着地表达了对罗伯特·李逃脱的失望,并且说道:“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深怀感激之心,对你们没有做到的毫无批评之意。”在信的结尾,他像往常一样不吝赞美之词:“我对米德将军充满信任,他是一位勇猛善战的将军,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到了8月初,林肯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状态。海伊在8月7日写道:“我很少见到他像现在这样平静、繁忙。总统的状态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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