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昂山素季

愤怒与恐惧都会影响领导者的判断力。诚然,领导者和普通人一样,恐惧很容易就会转变为愤怒。领导者需要面对紧张和压力,那种对肩负职责临近乃至超过自己能力的恐惧。当预料之外的困难出现的时候,这种紧张和压力就是情感的导火索。困难面前的领导者很容易产生愤怒的情绪,这可能是因为下属同样的错误犯了两遍,或者是没有准备好领导者明显需要的东西,抑或是对工作不够上心增加了领导者不必要的负担。

有时候看起来确实是因为下属的过失而使领导者感到愤怒,但也有时候领导者所愤怒的是困难本身,尤其是当危机出乎意料或者是当领导者自己遭受到严重不公正待遇的时候。处于领导者的岗位做事,就像是处理施肥的肥料一样,用得好就是田地的养料,用得不好就是爆炸物。不善于思考的领导者往往倾向于后者:他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愤怒有一部分是源于自己内心的焦虑,因此做出的反应——斥责下属、在会议上发飙——并不能解决事件本身出现的问题。这种类型的领导者,做得好的话会经常道歉,不好的话则总是埋怨下属。

而善于思考的领导者则会用更具建设性的眼光看待同样的问题。在对困难事件做出回应之前会稍微停顿一下,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停下来思考的话很可能会做出过激的反应。首先需要思考的是困难的源头。没有从不会犯错的下属,妄加谴责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善于思考的领导者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并不会一得到机会就对他人大加斥责,而是会选择原谅他人犯下的小错,正如他之前曾得到他人的原谅一样。随后,他还会帮助下属从错误当中汲取经验教训,就事论事地把问题说清楚,并指出今后应该如何避免同类错误,如果可以的话还会安慰下属说自己曾经也犯过同样的错误。这就是领导自己的下属与拿下属当出气筒的区别。

思考还可以帮助领导者正确应对自身遭遇的不公正待遇。可能是挟势弄权之徒通过排挤自己谋求上位,也可能是贪图权力之辈觊觎自己手里的权力,还可能是在困难当中为他雪中送炭的同事在得势之后反而以怨报德。在上述情形当中,领导者是否做出回应以正视听是一回事,但是如何在情感上应对又是另一回事。与其为了他人的这些行为徒增烦恼,破坏自己的情绪平衡,不妨思考对方何出此举,是因为恐惧、自恋?还是因为该人本来就龌龊不堪?深入思考其中原因,就可以在回应当中尽量避免对人不对事的情形发生,因为这些原因往往和我们自己并无干系。

善于思考的领导者往往还会对这些人抱有一点同情心:龌龊之人自有行龌龊之事的道理,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尽管他们本可以做得更好。当不善于思考的领导者忙于愤怒的时候,善于思考的领导者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

昂山素季因为致力于在缅甸提倡民主而遭受到严重的不公正待遇。然而,通过冥想与思考,她做到了宽宏大量,因此才坚持下来,将自己的事业推向成功。

对于昂山素季来说,独处往往并不是主动的选择。从1989年到1995年,再从2000年到2002年,又从2003年到2010年,加起来15余年的日子里,她一直被软禁在家,与家人断了联系,几乎与外界隔绝。但是她面对软禁并没有恼怒,而是淡然处之。在第一次被软禁过后,她曾说:“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更强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考验,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我觉得我已经懂得了同情心的价值。我认为同情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非常重要。”到底有多么重要呢?2015年的昂山素季已向世界证明。

昂山素季是缅甸独立领袖昂山将军之女。昂山将军之于缅甸正如乔治·华盛顿之于美国,只不过昂山将军的命运要悲惨得多。1945年3月,时年仅30岁的昂山领导缅甸国防军与盟军一道与日军作战,最终解放了缅甸。1947年初,昂山通过谈判帮助缅甸从英国赢得了独立。1947年4月的选举当中,他率领的政党在202个席位当中赢得了196席,成为缅甸的实际领导者。可惜,仅仅3个月后,在昂山素季仅两岁的时候,昂山将军与几乎所有内阁部长们在开会的时候遭到5名枪手杀害(这5名枪手是受政敌指使)。

接下来的数十年间,缅甸陷入缅军总司令奈温将军的集权统治当中。1960年,奈温派昂山素季的母亲金姬前往新德里担任缅甸驻印度大使——此举旨在让她离开缅甸。时年15岁的昂山素季也随母亲前往印度。后来,昂山素季被英国牛津大学录取。1972年,昂山素季嫁给研究西藏文化的英国学者迈克尔·阿里斯(Michael Aris),两人在牛津定居后带着两个小儿子亚历山大(Alexander)和金(Kim)过着安静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被1988年3月某个晚上的一通电话所改变。在缅甸的一位家族朋友打电话告诉昂山素季,说她的母亲因中风住进了仰光的一家医院,病情危急。迈克尔后来写道:“她一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行李。我当时就预感我们的生活将发生彻底的改变。”

第二天,昂山素季乘飞机回到了缅甸。到了1988年7月,当奈温宣布立即放弃自己权力的时候,昂山素季仍然在缅甸的家中照顾自己的母亲。缅甸全国民众的兴奋还没过去几天,另一位将军盛伦(Sein Lwin)执掌了权力。随后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刚开始的时候,昂山素季并没有公开参加抗议活动,尽管民众对她的呼声很高,因为她是缅甸最受人尊敬的领导人的女儿。但是,8月26日,在仰光将近100万民众面前,她站出来发表演说,呼吁多党制选举。她用流利的缅甸语对群众说:“作为我父亲的女儿,我不能再对祖国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这次全国性的危机实际上可以称为争取国家独立的第二次斗争。”从那一刻起,昂山素季就被视为是民主运动的领导者,并开始在全国各地展开运动。

9月18日,一个新的军政府——缅甸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State Law and Order Restoration Council)执掌权力,并在当天宣布军事管制。接下来的4天当中,缅甸军队多次开枪射击示威者,造成数千人死亡。尽管如此,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仍宣布将日后组织“自由、公正”的全局。该月底,昂山素季与其他两位同事组建了一个新的政党——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1988年12月27日,昂山素季的母亲去世。接来的几个月里,昂山素季几乎走遍了整个缅甸,对激情洋溢的民众发表演讲,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政党。然而,1989年7月20日,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下令逮捕昂山素季,并对她实施至少一年的家庭监禁。昂山素季的全国民主联盟的40余人也在当天被捕,并被送往仰光因守卫森严和待遇恶劣而著称的永盛监狱。

在全国民主联盟的领导人要么被软禁,要么被关进监狱之后,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开始筹备第二年春天进行选举。但是军政府的将军们严重误判了民众的情绪:1990年5月27日举行的各方都认可为自由且公正的选举当中,全国民主联盟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了495个席位当中的392席。然而,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仍然无视选举结果,辩称本次选举的是制宪会议席位,而不是缅甸国会。这个所谓的制宪会议自始至终都没有举行。

在此期间,昂山素季也开始适应被软禁在家的生活,而且这一禁就是将近6年。她后来回忆道:“第一年是最糟糕的。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打入了深渊。”刚开始的时候,昂山素季还能收到家人寄来的信件以及食物、书籍的包裹。但是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在选举前公布了包裹内物品的照片,以作为对昂山素季宽宏大量的证据。

此后,昂山素季便拒绝再接收任何包裹或是信件。家里还被切断了电话,因此她完全与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隔绝。房顶还经常漏水,她只好用桶接着。而且,她还拒绝接受政府提供的食物,而是用自己的家具、浴缸、空调和士兵换钱。即使这样,她还是得不到足够的食物。(缅甸军方将昂山素季“变卖”的所有物品放进了仓库里,后来又归还了她。)她的体重由106磅(48公斤)减到了90磅(40.8公斤),头发开始脱落,视力下降,还遭受着心脏疾病。但是,昂山素季对待看押她的守卫们仍然友好,询问他们的家庭情况,讲讲笑话。

在昂山素季被软禁期间,联邦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明确表示她只要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英国与自己的家人团聚。但是她一旦去了,委员会很可能就不会再让她回到缅甸。对于委员会开出的这个条件,昂山素季一直不为所动。

虽然昂山素季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是她的精神却变得逐渐强大起来。有时在深夜,她醒来后会走到楼下,盯着墙上自己父亲的照片看。“我对父亲说,‘父亲,您与我同在,我们一起对抗他们。’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让我感到安慰。我有时候能感到他就在我身边。”每天早上,她会在4点半起床,然后是一个小时的内观禅修,这种佛教的修行方式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到有意识的呼吸。然后,她在晨练和早餐之前还用自己的短波收音机收听国外的广播,这也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在一天剩下的时间,她是在学习、弹钢琴(巴赫的音乐可以帮助她保持思维的敏捷)、做家务当中度过。

在一天的活动当中,最核心的就是内观禅修,也就是冥想。这种方式对于她来说非常新鲜。在被软禁前不久,她拜访了班迪达尊者(U Pandita)。班迪达尊者是仰光一位著名的佛教导师,堪称经典的《就在今生》(In This Very Life)就是他所著。班迪达尊者认为,冥想的过程净化的不仅是个人,更是整个社会。这一理念的核心在于佛教所说的“慈”,即慈爱。班迪达尊者写道:“与恨的攻击性和破坏性相反,慈是希望他人得到幸福快乐。”

昂山素季则说:“入世佛教是一种积极的同情心,或者是积极的仁慈。也就是说,不能仅仅是置身事外说‘我为他们感到难过’,而是对现状做出改变,为最需要的人们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关爱他们,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人。”与“慈”关系非常紧密的另一个理念是“悲”。“慈悲”可以让人不去仇恨压迫者,而是意识到驱使压迫者做出压迫行为的力量——尤其是恐惧。

通过每天清晨的冥想,昂山素季放下了心中因被软禁而郁存的愤怒。培养“慈悲”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观,昂山素季得以用自己所谓的“伟大胸怀”去看待软禁自己的人,进而原谅他们。“我认为,原谅说白了就是能够抛开他人的行为去看待这个人,并意识到不管这个人有什么样的所作所为,他并不是不可饶恕的。他身上总有可以接受的地方。”

因此,对于昂山素季来说,因为有“慈”,她才可以做到宽宏大量。诚然,昂山素季曾表达了自己对独处时光的一种感激,虽然其本意有可能是在讽刺。“我们组织的许多人都得到了让自己精神强大的机会,因为我们被迫在软禁或是在监狱中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当感谢那些软禁或是关押我们的人。”

昂山素季的软禁于1995年7月10日解除。到那个时候,“慈”已经成为她非暴力反对缅甸当权者的基本思想。当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在1947年被选举上台的时候,他就曾表示自己的执政将“以仁慈和真理为基础”。现在,昂山素季已经做好了效仿她父亲的准备。她说自己所主张的是“一种精神上的革命……一种由特定精神价值观所引导的政治体系”。1996年5月,在一次演讲当中,她向在场的民众提出一个问题,缅甸民主运动的基本原则应当是什么?然后她自己回答道:

是“慈”。请大家相信,一旦我们放弃了“慈”,我们整个的民主党派就会分崩离析。“慈”并不仅仅是对于支持我们的人,还应当是对于那些反对我们的人。“慈”意味着对他人的同情心。……我们的组织绝无怨恨,而是将“慈”放在自己的首位。

昂山素季的“绝无怨恨”诺言将会在接下来的年月中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1999年1月,她的丈夫迈克尔被诊断患上了前列腺癌。他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到3个月了,但是缅甸政府仍然拒绝他来缅甸最后一次见见昂山素季。1999年3月27号,迈克尔在他53岁生日的这一天去世了。第二年的9月,在与拒绝自己离开仰光的军政府对峙9天后,昂山素季再次被软禁在家。

2002年5月27日,在被关押一年半多之后,昂山素季被释放。然后过了整整一年,2003年的5月30日,昂山素季与约100名朋友以及支持者在经过乡下(迪巴荫镇附近)时,她乘坐的大篷车遭到当局支持的暴徒的袭击,意图杀死她。虽然暴徒谋杀她的目标未遂,但却杀害了她的70名支持者。此次袭击过后,昂山素季第一次被带往永盛监狱,名义上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3个月后,她再次被软禁在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昂山素季在软禁中度过了整个2005年,就这样到了2006年的9月。当时缅甸的僧人开始走上街头抗议。在缅甸,僧人是一支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如天主教堂在天主教国家的地位一般。前一个月,缅甸当局突然取消燃油补贴,导致交通费用飞涨。接着爆发的零星抗议遭到缅甸政府的暴力弹压。然后僧人们开始在仰光举行“和平游行”,穿着藏红花色长袍赤足行进,人数估计高达10万人,他们的队伍绵延将近一英里。

他们一遍遍地唱诵着《慈爱经》(Metta Sutta),开头是“愿所有众生皆快乐,并拥有幸福的生活”。10月24日,一队游行的僧人穿过路障向昂山素季家门口行进,她就站在门内满含着热泪望着他们。僧人们的举动从道义上支持了昂山素季。昂山素季对“慈”的践行达到了完美的循环:昂山素季通过冥想来表达对僧人教诲的尊敬,现在僧人们也表达了对她的尊敬。

然而昂山素季被软禁在家又过了4年,直到2010年11月13日得到释放。那之前的21年当中,她有15年多是在软禁当中度过的。在冥想的帮助下,昂山素季将“慈悲”作为自己精神的核心,并由此一直保持着超脱的情绪平衡。她还将“慈悲”作为自己政治理念的核心,因此她并不是把当局看成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而是希望能够有一位可以与之达成和解的开明的领导者。

2011年,这样的领导者终于出现了。当年新当选缅甸总统的登盛(Thein Sein)很快就邀请昂山素季参加一次经济会议,并与他和夫人一起用餐。登盛是一位真正的改革家,他致力于改善与西方国家间的关系,因此并不把昂山素季视为“一种威胁、颠覆分子或是境外势力的代理”,而是“至少是一个潜在的重要伙伴”。登盛很快就推出了改革措施:将工会合法化,释放政治犯,准许全国民主联盟重新登记为政党。登盛还下令暂停一个争议大坝项目,因为该项目“不符合人民的意愿”——缅甸政府此前从未承认人民意愿的这种权力。最后,登盛将2015年11月8日作为缅甸全国大选的日子。本次选举与1990年那次一样,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自由、公正的,而且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再次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与之前那次不同的是,登盛明确表示选举的结果具有效力。

当被迫独处的时候,昂山素季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或者是恐惧,而是“真正的改变来自于内心,在于理解同情、正义和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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