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问她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也没问她在丹吉尔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我很怕她的回答会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我一直保持微笑,保持着一种奇怪而不自然的姿态,我让她坐下,跟她说我还会调饮料——一切已经变得和本宁顿的那些夜晚越来越像。

我很吃惊,我们这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轻而易举。我恨这样,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努力掩饰着,直到我只能想到她如此小心地回到我的生活中,只字不提过去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那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知道想听她说什么,不过没有一个词,没有一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还记得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几周里发生了什么,还有我们之间的那种紧张的气氛。

我觉得自己愈加愤怒,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手边的工作上。我处理着两周前在市场买来的柠檬,柠檬皮已经干了,皱皱巴巴的。

我在厨房里说:“恐怕今晚要跟往常一样了。约翰总是忙着应酬。”

“你呢?你跟他一起去吗?”她说。

“不,现在不去了。”我想起刚来几个月时,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世故、冷漠。“一开始我会去,不过后来我发现,丹吉尔似乎更吸引某类人,我恐怕并不属于这一类人。”

她靠在窗边,凝视着窗外。我走进厨房,她转过身来,皱着眉。“爱丽丝,你喜欢这样吗?我是说,你喜欢丹吉尔吗?”

我的脸变得滚烫通红:“哦,我不知道。我猜我其实一直没有给它一个机会,或者,至少约翰总是这么说。”

我忍住没说,其实我一直怀疑约翰嘴里到底有没有真话,我觉得实际上丹吉尔和我根本就不搭,无论我找出多少机会,丹吉尔都不会适合我,我也永远都不适合丹吉尔。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我已经认识到在这里生活有多么不易。这里不会让你来了就产生归属感——不,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个过程,一场试验,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活下去。这个地方会刺激人们造反,也需要人们造反。每个人都必须不断适应这个地方,挣扎着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我抬眼看了看站在我面前的她。这个地方适合露西这样的人。

“我今天认识了一位朋友。”露西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一个摩洛哥男人。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他人很好。当时我正坐在里夫电影院外面。你知道那里吗?”我点了点头,她接着说,“我正在喝茶,正巧他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说想带我逛逛丹吉尔。他提到了一些关于艺术家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位画家吧。”

她的话使我的内心有些起伏,我感觉血液在我的全身奔涌。我的粉色连衣裙在夜晚的高温中依然笔挺。露西说的话让我有些心绪不宁,她在这里居然已经有了朋友,我突然觉得有一团嫉妒的火苗在我的胃里翻腾。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给你。”我把手中的饮料递给她。我向沙发走去,希望她能跟我一起过来,忘记刚刚讨论的事情。“尝尝这个。”我对她说。我担心她在坐下来后会感觉到我升高的体温。

“这是什么?”她往我这边靠了靠,说。

“我自己调的饮料。”我有些紧张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唇边,“可以消磨时光。”

她十分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知道她尝到的味道是什么——樱桃一般的甜味。“是石榴汁。”我说,“有一种法国牌子的石榴汁我特别喜欢。约翰每次去欧洲我都会让他给我带一两瓶回来。”

“你呢?你经常回家吗?”她问道。她的视线越过那杯饮料。

“回英格兰?”我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不去想伦敦的气味,一股浓郁而充满年代感的芳香。我努力将这种感觉挤出脑海,房间里一片寂静,我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听你说的,应该是优素福。”我说。

她皱皱眉头:“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个男人。我在想他有可能是优素福。”

“你是说约瑟夫吗?”

我摇摇头:“不,是优素福。他经常打那些天真游客的主意,这里好多人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也许是别人呢。”她心怀一丝希望,声音比刚刚尖了一些。

看来我说的话让她有些失落,她本来的想法似乎变成了一团泡沫。毕竟,这是我对自己的预期——我总是轻信别人,我知道这一点。然后,这种糟糕的感觉又来了,这种被浸染成淡绿色的感觉在我的胃里翻滚,一种诡异的快乐油然而生,看到露西也做了错事,我很高兴,露西也被别人的好言好语欺骗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停下了。“戴着一顶围着紫色丝带的软呢帽吗?”

她皱着眉点点头。

“那就是他了。约翰说他经常引诱来旅行的人去他家,然后以各种各样的名目要钱,让他们买各种没用的玩意儿。我记得有一次他还让一个女孩假装他的女儿。”我耸耸肩,“本地人从来不会对来旅行的人说实话。实际上,他们恐怕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大门便突然打开了,约翰的声音在公寓里响起:“我还是出门的好。在离开之前,我需要拿一些东西。别理我。”

我把手掌捂在脸颊上,希望用冰凉的手给脸降降温,让那股热潮褪去,露西的过失似乎给了我勇气。“我只是在告诉露西关于优素福的事。”我大声说道。我又想起那个晚上,约翰出的洋相,还有让我们出的洋相,我希望他能向她展示我眼中的那个约翰,证明他并不是如此糟糕的一个人;在那个夏日的雨天,在那个狭小的登记处,我同意与他结婚,我希望他给露西看看,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一团糟。

约翰嘟囔着什么,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表明他已经听见了,还是觉得有兴趣想让我继续说呢?不知道。我短暂地停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事情,一个微笑凝固在我的脸上。“你知道的吧,那个帽子上有紫色丝带的男人?”我继续说道。

说到这里,约翰出现了,他的脸上有汗,闪闪发光。他走到吧台,往酒杯里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然后是一点儿补剂。我注意到,他连帽子都没有摘下来。

“我跟她说了,要小心,他可是个贪污犯。”我继续说道。

“是欺诈犯,亲爱的。”

“嗯,欺诈犯。”我的脸更红了。“我总是把词搞混。”我转过身去对露西解释道,“约翰总是要纠正我。估计我什么都说不好了。”

露西笑了,虽然有些勉强,我发现,约翰出现后,她的举止就变了。我立刻转过身。“告诉她吧。”我恳求他,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有求于父母的孩子,或者向主人谄媚的小狗。“跟她说说你工作时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

约翰点了点头,回到吧台。他又倒了一杯,这次什么都没掺,然后他开始讲故事。“你会发现,这种事情在丹吉尔经常发生。办公室里有一个家伙认识一对美国年轻夫妇,他们假期来这里玩,正好也遇到了优素福。他们聊啊聊,两个人觉得优素福完全没有恶意。其实,他们甚至觉得他值得信赖,而且消息灵通。他们觉得应该跟他走,见识见识丹吉尔的夜景。”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营造一种戏剧效果。“然后,优素福就把他们带到了他的地盘——位于老城另一边的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这对夫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走了很久,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垃圾堆前。四周一片漆黑,除了优素福之外没有别人。”

约翰接着说:“当然,他找他们要钱了,否则就不带他们回酒店。那两个美国人十分愤怒。他们拒绝给钱。这对夫妇开始四处走动,试图找到回老城的路,回到原住居民区去,但他们失败了。天太晚了,妻子开始担心,总之最终他们还是屈服了,优素福拿到钱,把他们带了回去,但是并没有带到酒店门口,只是带到了他们认识的某条路上。那对美国人说:‘好了,谢谢你,别管我们了。’终于可以回去了,他们很开心。两个人开始走啊走,然后——”

“这是最精彩的部分。”我笑着插了一句。

约翰停了下来。“爱丽丝,你是不是想自己说完?”他短促地干笑两声,似乎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不过他的话还是干巴巴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过来呢,你看起来并不需要我帮忙啊。”

“不,不。”我似乎让他生气了,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你说。你说得总是比我说得好。”

约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进一步证明他愚蠢的妻子是多么不可理喻。我已经想象到他朝露西摇摇头、然后翻个白眼的样子,接着再对爱丽丝令人恼怒的地方表示怜悯。不过,他没有看向我们任何一个人,只是继续说着故事,好像它没有中断过一样。“于是,他们开始走,大概过了15分钟吧,居然又有人出现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优素福。他回来要更多的钱——你们永远都猜不到这次是为了什么。”

此时的静默意味着露西和我作为被牢牢吸引的观众应该进行互动。“为什么呢?”我问道。露西没说话。

“他说他们应该再给他一些钱,因为他答应让他们自己走回去。”约翰往后一靠,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危险地起伏着,“你们能相信吗?他太厉害了。真有主意。”

“是啊,我也觉得。”露西应和着,她眯了眯眼。

“不过,为什么你对优素福这么好奇呢?”约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有了笑意。“怎么了?难道她也中了他的计吗?”他嘲笑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紧张地看了一眼露西。

“我碰巧提起了今天遇到他这件事。”我知道,她正在努力驱赶声音中的冰冷。“他看起来很友善。”

“友善?”约翰又笑了。

“是的,呃,有什么问题吗?”约翰傲慢的态度让我有些尴尬。我只是希望让露西改变心意,让她知道约翰没那么糟,他也可以很幽默。可惜,这一切又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了——约翰让人难堪,露西感到被冒犯。现在,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我说的什么彼此值得深入了解之类的话。不过,当然了,这一点儿也没有出乎我的意料。露西和我总是待在一起,但我们彼此是独立的、迥异的。

“亲爱的。”约翰摇摇头说,“友善是一种欺骗。”

露西怒视着约翰,而约翰也鄙夷地看着露西,我无能为力,彻底无能为力。

在本宁顿学院的第三年,一切都变了。

放假的时候,我的姑妈来东海岸玩,我去见她——我们每次都会在她住的酒店里吃一顿正式的晚餐——虽然她说要雇一个司机送我回本宁顿,但我还是坚持坐巴士回去。那天晚些时候,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已经开始期待回到房间,期待见到露西,那个房间已经成了我的家。几小时之后,巴士在一个车站停下,我的心往下一沉。原来我们还在马萨诸塞州,还没有跨越州界,而我还需要换乘另一辆巴士去佛蒙特。我看向窗外,鼻尖抵着冰冷的玻璃,长途汽车站已经一片漆黑。

我问司机怎么办,司机向我保证,那辆巴士会来的。我紧张地看了看那一团漆黑,说:“但是车站看起来不像是还在营业啊。”

“六点关门。”他回答道,“你要在外面等了。”

我看了看巴士外面黑森森的一片。温度在零摄氏度左右徘徊,当晚还预报有雪。

“但他们没有说啊。”我说。

“我也无能为力,小姐。”他说,“我还得去接别人,不能在这里等了。”其他乘客已经下车了,他指了指台阶,那意思是,我最好也像他们一样。

我点点头,呆愣愣地面对这一切。

“小心点。”他说道。我身后的车门关上了。

然后,我站在已经关门的车站前,手上拎着箱子,我不是很想把它放到被冰雪覆盖的潮湿地面上。一盏路灯点亮了我周围的地方,所以基本上只有我所在的区域有光亮,几步以外就只剩漆黑一片。我努力保持冷静,我呼出的气体形成巨浪般汹涌的白雾,湿气附在我的围巾上。

“嘿,你。”一个声音响起。

我凝视着那一团黑,不确定那个低沉的声音是不是朝我这边发出的。地上的雪花在灯光下闪烁,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你。”那声音又响起了。

一个人走近我那小小的光圈。他很年轻——肯定不比我大多少——他很高,也很健壮,裹着一件军绿夹克,手肘那里钉着皮革补丁。他的手上拎着一个旅行箱。

“你要搭车吗?”

“我在等巴士。”我回答道。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像在怀疑还会不会有巴士来,我赶紧解释说:“可能还得再等两小时才会来。”

他皱着眉头说:“我觉得这个车站今天不会有车了。”

“但是之前的巴士司机说——”我没有把话说完。我环顾四周,然后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男孩。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们有几个人正准备拼车回威廉姆斯学院。”

我瞥了一眼那边,一个人都没看到。“我想回本宁顿。我在那里上学。”

“本宁顿?”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听说过一些有趣的故事,是关于那里的女孩的。”

我有些不悦,不知道应不应该觉得受到了冒犯。

“我只是在开玩笑。”他赶紧说,就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另外”——他又笑了——“我自己也去过那里。”

“你什么意思?”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一所女校啊。”我的声音很尖,充满防备。我怀疑他在嘲笑我,总之没什么好意。

“我知道。”他笑了,“如你所见,我并不是很适合那里,所以我大部分的课业都是在威廉姆斯学院完成的。但我实际上参与的是本宁顿的戏剧项目。”

“哦。”我被这个回答惊到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漏洞。大多数本宁顿的女生都知道,本地的男生可以通过非全日制的方式来我们学校学习。20世纪30年代,学校意识到需要招一些男生,这样在舞台制作方面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于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从此,戏剧系的女生有了无休无止的八卦资源,这也是一个与敌人拉近关系的机会。不过,我很少接触戏剧,虽然我已经在本宁顿待了三年,但是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参与这个项目的男生。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之前见过你。”他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样的笑容。

“我不这么认为。”我摇了摇头,想到有人可能在关注我,觉得很尴尬。

“没错,你和另一个女孩,你们俩总是在一起。”

“露西。”我顿了顿。

他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露西。”

我脸红了,这是个错误,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确定。我赶紧解释:“不,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意思是,你看到的那个女孩一定是我的室友露西。”

“哦。”他点点头,语气有些失望,又耸了耸肩。“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你不能自己在这里待太久。这种天气,绝对不行。”他说道。不过我怀疑让他不安的与其说是温度,不如说是越来越晚的天色。“我在学校里有一辆车。回到学校后我可以送你回本宁顿。”

我犹豫了一会儿,或许更久。天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冷了,在他出现之前,已经有一种真实存在的恐惧逐渐侵占了我的身体,他简直就是我的救星。于是,我跟着他,走出了我的光圈——我的安全领地,我不禁这么想——我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不过,就在几米外,站着他的那一群朋友,他们挤在一辆出租车周围。我们坐进车里,紧紧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女生不得不坐在一个男生的腿上。我听着他们互相开玩笑,听见他们的笑声,听着这些我本来并不想加入的人群的交谈。有一个女生叫萨莉,她在纽约的一所学校主修艺术史,她准备去威尼斯过夏天;还有安德鲁,他准备子承父业,成为一名英语教授。还有一个女孩,我忘了她叫什么了,但她也一直在笑,她的笑容基本面向安德鲁的那个方向。

再然后就是我最先遇到的那个男生,他叫托马斯,我们叫他汤姆,现在他成了这群人里话最少的一个,不过他在听他们说话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在车驶离车站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些痛苦。我看着这一群人互相用一种轻松随意的方式打打闹闹,这种友谊与我和露西之间的奇怪氛围太不一样了。相较之下,我们之间的情感显得那么怪异、那么孤僻。

起初,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亲密令人兴奋,但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开始发现,虽然我对露西掏心掏肺,但她似乎从来不跟我说关于她的事情。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她害羞,我相信她像我一样,只是不习惯与另一个人如此亲密地生活在一起而已。于是,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会信任我,我只需要耐心一点。但是后来放假了,我们回家,然后返校,再然后又是暑假,我对这个女孩仍旧知之甚少,而我们之间的关系却比我与其他任何人都要亲密,她知道我所有大大小小的秘密。

不,我纠正了自己:女孩这个词用得不对。露西是一个女人,她的穿着、举止都像是成熟的女人,甚至连走路的样子都像。私下里,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在失去童贞后就会变成这样,就好像交媾会让一个人突然之间变得成熟,就好像这种行为可以驱散在青春期之初困扰万千少女的不安全感,让她们不再忧心忡忡。当然,这毫无逻辑可言。我确信露西甚至都还没有亲过别人,然而,她的穿着、举止和走路的样子都是我所向往的——充满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仿佛她对自己是谁没有一丝迷茫。

觊觎,这是一个不怎么常用的词语。这个词一般会在说到霍桑等清教徒时代的美国早期作家的课堂上听见,这些课往往冗长且无趣。有一次我不得不查了一下这个词,因为我必须得在学校写一篇随笔,其中用到这个词。我查到的解释是:产生非分的企图,极度渴望得到不应该得到的东西,或在不顾及他人权益的情况下产生非分想法的行为。还有其他的释义。更多的词语,不同的词语,不过它们都有着相同的意思。然而第一部分被我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产生非分的企图。

我的心突然空了,这个词有一种诡异的美,而且又有一种惊人的准确性。

我一直觉得,我对露西的感觉就是这样——比普通朋友之间的感情强烈,这种感情似乎要将我淹没,甚至很有可能将我毁灭。有时候,我觉得我想成为她的程度超过了喜欢她的程度。这两种感觉都十分强烈,而且十分对立,然而它们继续混合交融在一起,直到我无法将它们分开。我觊觎她从容的处事方式,我也想像她那样待人接物。有一阵子,我被她对世界的漠不关心所感染,即使在我年幼的时候,这个世界也过于残忍,但在受到她的鼓舞之后,我可以承受住那些阴影,承受住那些经常困扰折磨我的焦虑;还有一阵子,我想一直与她形影不离,我发现我的身心全都依赖着与她的那种亲密;有一阵子,我讨厌她,我恨她,也恨我自己,我恨这种共生的关系。不过,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这样,我是不是必须给予她什么,而她给予我的究竟是一种倚靠还是一种好处。后来,我与我们关系中的诡异之处进行了更多的斗争,我从来都不能让这一切彻底澄清,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明白。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被这些无忧无虑的朋友环绕着,我再一次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一切,在这样的关系完完全全淹没我之前,我必须把它弄得清清楚楚。

汤姆的朋友们不是很愿意把他丢在佛蒙特州的偏僻小路上,但我们还是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挤进了他的车里。最后的这段路程,我们一直很沉默。

到了本宁顿,我为最终离开了他们感到遗憾,我有些惊慌,原来回到房间、回到露西身边居然可以变得如此令人沮丧。

“等一下。”

我转过身,发现那个手肘有皮革补丁的男生——我提醒自己,他叫汤姆——向我跑过来。他倾下身子,从我手中拿过行李箱。“我来帮你拿吧。”然后,他和我一起走回房间,确定我毫发无损,才把我的箱子放到我的床边,他环顾着这个空间。我想知道他能看出什么:我的床上盖着一条特别幼稚的粉白相间的羽绒被,姑妈当时为了欢迎我这个未成年人和她一起住便买下它,这个决定似乎有些失误;为了装饰我这边的房间,我在墙上贴了很多素描,现在看来也有些尴尬。他在露西那边的地图前停了下来,研究着——或者看起来像是在研究着我们钉上去的那些数不清的图钉。那是我们来这里第一年的时候玩的傻游戏。那时,我们的友谊刚刚开始,一切似乎都有可能发生。

然后他走到我的梳妆台边,看着挂在那上方的一排照片。

那年秋天,我抱着随便玩玩的想法,报名参加了设计课。我们的指导老师是一名专业摄影师,每周只来佛蒙特待几天,剩下的时间都在纽约市。受到班上几位摄影狂热爱好者的感染,这位老师在校园里搭了一个临时的暗房。我带到佛蒙特的东西并不多,其中就有妈妈的旧相机,不过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认真地学习使用它。但是,很快,我在暗房里一待就是好几小时,我很高兴自己可以迷失在显影、冲印的过程中,好像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时的我与和露西在一起的爱丽丝完全是两个人。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我觉得这种感觉在我的胃里延展开来,让我觉得十分充实,仿佛这个新的技能使我得到了充分的滋养。

我感觉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我在等他说话,不过就在这时,门开了,露西冲了进来。“你回家了。”她喘着气,“我很担心你,我刚刚查了一下巴士,发现——”她突然不说话了。

汤姆笑着点了点头。

“露西,这是汤姆。他今天是我的那位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我急着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们俩现在似乎有一些尴尬,也有一些惊讶。在我说故事的时候,露西渐渐蹙起了眉头,在我说完之后,她一言不发。

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房间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道汤姆有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可以证明我和露西关系不是很正常的例子,反正有这种感觉的应该不只露西和我两个人。

这件事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渴望摆脱这一切。

突然,不再只有露西和我。

我们两个人,还有汤姆,我们三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融合的气场。起初,我还在不停努力着。我的教授布置作业,让我们学习如何使用观景式相机。这种照相机很重,一个人拿不动,于是我邀请露西加入,我们拖着设备在校园里到处走的时候,汤姆开玩笑说他自己听从指挥,服从安排。露西只有那一次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才把那玩意儿拉到校园边上,拉到被我们戏称为“宇宙尽头”的地方——位于本宁顿入口处的一块地方,地势有些低洼,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给人以冲击感。

“谁要是把车开进了这片地方,我会同情他的。”汤姆靠在围栏上,朝我们微笑着说。他在等我支好相机,等待一切准备就绪。

露西酷酷地站在那里,她盯着树林,虽然我请求她让我给她拍照,但她一直不说话,所以我也不知道最终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后来,我们一起走回校园,汤姆试图跟她聊天,聊文学,聊她的课程进展。“我真嫉妒你们,海曼教授在这里上课。”他说,“有机会我真想上一堂他的课。你选他的课了吗?”

露西看着他,眼神犀利。“没有。不过我更想听他妻子上课。”

在那之后,汤姆一直沉默。

不久之后,有一次,我想和她谈谈这件事——我想驱散渐渐出现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奇怪的气氛。但她只是转过脸去,充满防备。我怀疑她是想惩罚我,因为我和汤姆越来越亲密,而这种关系却将她排除在外,使她现在常常孤身一人。虽然我觉得有些愧疚,但她这种奇怪的行为真的令我十分困扰,如果情况是反过来的,我肯定不会如此冷漠。

“她有点儿不正常。”汤姆说。那是春末的一个晚上,汤姆和我躺在康芒斯草坪上,等着太阳落山。

“噢,别那么残忍。”我反驳道。我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还是要保护我那位有些奇怪的室友。的确,我没有原谅她,我跟汤姆一样觉得受到了冒犯,觉得尴尬。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同情她,我顿了顿,因为现在她必须独自度过那些漫长的下午时光,泡在图书馆里;因为在晚上,我们只能保持沉默,彼此之间似乎隔得很远。

“我没有。”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把我搂得更紧,“我发誓。”他突然沉默了,我靠着他,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起伏,可以闻到他独特的味道——那种气味如同阳光和细沙,还有点儿像洗好之后被遗忘了一下午的衣服。我和他靠得更近了。“只是,只是她看你的样子,怪怪的。”

我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我看着他,说:“她是怎么看我的?”我逼问道。

他看向了别处,好像有些尴尬,好像并不想大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那就试着解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他的回答。

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转过身去,感觉自己在发抖。我不说话了,只是靠着他温暖的身体,但我觉得我可能永远也暖不过来。太阳在我们眼前落下,我们一起望向它。

遇见汤姆一个月后,很多东西开始失踪。

起初是一些小东西。比如,一管口红。比如,有一条项链好几天都不见踪影,后来却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但我确信之前在那里找过,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再比如,有一条围巾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拿出来戴,但它却出现在脏衣桶里。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事情一定与露西有关,但我还是觉得姐妹之间这样生活也没什么问题——不打招呼就可以互借东西,衣服首饰随意流通,这应该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但是,到了5月初的一天,我走进我们的房间,发现她站在镜子前,穿着我的衣服。我眨了眨眼。我的东西可不止一件——不仅仅是一条围巾或者一件毛衣——她从头到脚穿戴的东西都是我的。我认出了那条彼得潘小圆翻领的乳白色网眼布连衣裙,还有冬天姑妈买给我的那顶缀有小珠的时髦钟形女帽。露西站在那里,她的头歪向一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拉扯着腰部的布料,试着让裙子合身一些,但是那条裙子就是很奇怪地贴在她身上,仿佛她在试自己小时候穿的衣服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到我,这才意识到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对不起。”她赶紧摘掉帽子。她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

“不,不用道歉。”我微笑着,试图让场面看起来没那么尴尬,不过我猜我可能失败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我要么在暗房,要么和汤姆在一起——因为我们渐行渐远,那一刻或许更加令人不安。“只要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拿去。”我赶紧说完这一通话。

虽然我说了这话,但她还是在匆忙地拿掉身上的东西。她把帽子放到我的床上,在我看来,与其说她尴尬,不如说她很愤怒。她迅速而用力地把裙子脱了下来,我简直害怕她会把裙子撕烂。几秒钟后,她就把我的衣服和饰品全都扯了下来,然后穿着她自己的衣服站在我的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无以名状。

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忽略这段插曲,我背向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来回回地收拾着那些书,直到房间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一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时才停了下来。

两周之后的某个早上,露西打扮妥当,而我却被她戴在手腕上的东西震惊了:那是我妈妈的手镯,那个带有饰物的银镯子曾经闪闪发亮,现在却锈成了灰色。当然,这镯子并不值钱,不过我依然觉得它十分珍贵——露西很清楚这一点。妈妈死后,我花了好几小时研究上面的饰物: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小男孩,两个人准备去滑雪。一台泡泡糖机,里面的糖果是拿彩色的小珠子做的;一把小提琴。每一个饰物我都记在了心里,我记得它们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当我意识到妈妈再也无法戴上它时,它们就会跃然眼前,令我心如刀绞。

当我看到它在露西的手腕上晃荡时,我的心一通狂跳,甚至有些目眩——眼前就像出现了很多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它们推推搡搡,争夺着我眼前的那一点空间。我眨眨眼,告诉自己她并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刚好忘记了我跟她说的话,忘记了这个手镯对我来说有多特别。然后,我尝试着去想起一些东西,尝试着想起这些年来我们住在一起时我的言与行,但却发现这些记忆已然模糊。

“如果下次你能先开口问问我,我将十分感激。”这句话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苦涩,我赶紧把它咽了下去。

露西停住了。她的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笔记本,另一只手——戴着手镯的那只手——无力地垂在一边。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什么?”

我看着她,责怪自己过于紧张。毕竟,这手镯是我的,还曾经是我妈妈的,这是她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之一。我对自己说,露西从珠宝盒里拿出这个手镯理应获得我的同意,这没什么问题。“没什么,真的。”我觉得自己的脸颊烧得滚烫,“只是,那个手镯。我其实,也不介意。只是,下次你最好先问问我。”

露西还是用那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她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把手,但是就这么静止在那里,好像她无法决定究竟应该回应我的请求还是直接离开房间。最后,露西的手垂了下去,她说:“我不明白。”

“我的手镯。”我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甚至有些结巴。我指了指她的手腕。

她小声地笑了出来:“爱丽丝,别傻了。”

她凝视着我,她乌黑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我。我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不安,感觉做错事的似乎是我,仿佛是我的手腕上戴着别人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我问道。

露西抬起了手,我只能看到手镯上的一部分饰品。“这个手镯吗?”

“对。”

她皱起了眉头:“爱丽丝,这不是你的手镯。”

我有些发蒙:“露西,你在说什么呢?”

她放下胳膊。“我说,这是我的手镯。”她的话远远地传了过来,似乎被距离扭曲了,“实际上,这是我妈妈的手镯。”

我张开了嘴,然后又闭上。我无话可说。我不明就里。我想说:不,这是我妈妈的手镯。可能我真的这么说了,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遥远、很混沌,好像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说出来的一样。露西继续用那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我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朝我走近一步:“爱丽丝,你还好吗?如果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去叫学校的护士来。”

我猝然感到一阵恐慌,这种恐慌如潮水般将我淹没——过去几周她奇怪的举止,先是穿我的衣服,然后又是今天这件事。我想朝她叫喊。我想朝她冲过去,从她胳膊上拽下那个手镯。但他们会相信我吗?我怀疑着,同时我也在想他们究竟指的是谁。毕竟,我能去找谁呢,谁不会转过身去哈哈大笑呢?我当然意识到了,整件事听起来有多么荒谬滑稽。两个女孩都说一个手镯是自己的,连故事都一模一样——是她们各自已经去世的母亲留下的礼物。这件事,怎么说都荒唐至极。

这就是她想要的。

这个想法迅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件事很荒诞,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也对自己说,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她只是想逼疯我而已,否则她为什么要说那手镯是她母亲留下的东西。

她了解我的过去。我在和她刚认识几个月的时候跟她聊过一次,我跟她说了我父母去世的时间,说了纠缠我的那些黑暗和影子,莫德姑妈因为这个想把我送走,把我送到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地方去。我还说了那些影子还是会过来找我,我经常质疑自己的心智和回忆是不是还正常。

我承认,也有那么一瞬,我的心头掠过一个想法——那个手镯实际上真的是露西的,我不知怎么居然以为它是我的东西。也许它真的是露西妈妈的遗物,而不是我妈妈的遗物。

不,我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疑惑而怀疑的表情。

是我的,我知道。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烧。但是这一次,不是因为尴尬或者紧张。“拜托了,露西。”我恳求道。

她发出一声叹息。我以为她终于妥协了,终于要承认这只是某种残忍的恶作剧罢了。但突然,她的表情变了,她的眼神变得犀利,表情也变得刻薄。“恐怕得以后再说了。我现在有课。”说完,她便走了。

那天晚上,露西并没有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在那个房间里,突然少了一个人,那种安静让我觉得不安。我以前从没注意到的黑影在墙上舞动着。半夜,一阵尖锐的声音把我吵醒,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两棵树被风吹到一起的声音。那时,我的心脏狂跳,我可以听到奇怪的咆哮声,那声音很大,几秒钟之前还让我感到害怕的声音相比之下立刻就不算什么了。

别这样,你都是一个成年人了。你自己一个人待一晚上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斥责自己。事实的真相是,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睡。以前,总会有一个人在同一座房子里陪着我——我的父母,后来是我的姑妈。是的,我知道别的房间里还有其他女生,但是这座房子多多少少有些空旷,仿佛有这么一种可能——我是住在这栋房子里唯一的一个人。也许我错过了一次紧急集合。我看向窗外,好奇自己有没有可能看到一排女生站在那里,在夜风中挤成一团。实际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我还是没法劝自己相信这栋房子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竖起耳朵,想听到其他女生发出的动静。我积极搜索着除了那两棵树摩擦时发出的诡异声响以外的任何声音,任何声音都可以。

没有任何声音。

到底有没有呢?

夜里的某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东西存在。我的心跳如打鼓般,血液涌上了我的面颊。以前,露西总是挡在我和世间万物的中间——她在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在那一刻,我孤独而脆弱。我挪到床边,我的背可以和窗户冰冷的玻璃形成一条直线。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确信呼吸声还在继续。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自己,虽然这话完全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无法驱散我被人注视的感觉。我在这个房间里并不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在小说里,女主角总是辗转反侧,大声说自己无法平静地进入梦乡。我没有辗转反侧,而是一动不动,僵硬,仿佛只有身体固定不动才能延续我的生命。几小时后,我开始出汗了。我时梦时醒,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的身上汗津津的,手掌里的潮气十分明显。终于,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恐怖退散了。我没有等待新的一天开始,而是把被单推到一边,仿佛这样可以让黎明来得更快一些。我已经受够夜晚了。不过,我还是在床上消磨着时光,没有露西在,没有她的引导,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总是比我早起,我每次都会等她去卫生间后再起床。她不在,我没有了时间观念,我躺着,等待着。

虽然我想保持清醒,但是由于彻夜未眠,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沉重。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睡着,但面对着这柔软、迫切的召唤,我无能为力。

突然,我醒了过来,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一开始,我并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唤醒了我,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是她出现了。我观察着,眼睛半睁,假装还在睡觉,她脱下了宽松的上衣,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那里,她用束腰带而不是紧身褡吊着长袜。我的姑妈不顾我的抗议坚持让我买紧身褡。“你现在是很瘦,但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你就会觉得现在的做法是明智的。”她是这么说的。我这才发觉,之前从来没见过露西穿这么少的样子。很奇怪,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我也会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一般会挑她不在房间的时候换衣服,或者冲到浴室,匆忙地穿上出门要穿的衣服。她的皮肤是那么白皙,这一点从她的面色其实可以看出来,但是突然看到这种白皙蔓延到她的全身,感觉还是多少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光,所以我相信,即便房间里一片黑暗,我还是可以找到她。

我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有多“坦荡”。她的内衣内裤都是白色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是当下正流行的简单款式,只在肚脐下方的位置有一点蕾丝的装饰。她的胸衣上也没什么装饰,只在胸间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我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讶异她的胸部居然如此丰满,比我的可丰满多了,而她平常却又藏得根本看不出来。我把视线转移到了她的脸上。“露西。”我坐了起来。我的声音太轻柔了,像是在耳语,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露西,它在哪里?”我问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强硬一些。

露西看着我,皱着眉说:“什么?”

我大呼一口气说:“那个手镯。”

“什么手镯?”她摇着头问。

“我妈妈的手镯。”我接着说。

她耸了耸肩:“我确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在你上次戴了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了。大概一周前吧?”

我本打算说的话,我在我们分开后花了好几小时准备的话全都蒸发了,而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说出来。我努力想弄明白目前是什么情况。就好像昨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完全不存在一样。就好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一样。我抬头看了看我的室友,寻找着可以作为证据的蛛丝马迹,我想知道她做了什么,现在正在做什么。但什么发现都没有。她的样子很诚恳,语气也很诚恳,好像她真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好像她真的为我感到担忧。

我不相信你。

我被藏在自己思绪之后的这股炽热惊到了,我甚至一度担心自己会把这种强烈的情绪大声喊出来。我摇摇头,稳了稳心绪,提醒自己知道的真相。她明明拿走了那个手镯,她生我的气,因为我总是和汤姆在一起,却不去陪她。但是这个想法太奇怪,太使人不安。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一开始就产生这种想法。

“我不……我不知道。”我最后说。我只能想到这几个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跟不上我可以触及的唯一真相。我不知道。

露西皱了皱眉头。“别着急,爱丽丝。”她的嘴角匆匆上扬,“我们会一起找到的,我保证。”

然后,她抱住了我,以前我们都没有这么亲密过,并不仅仅因为她只穿了内衣内裤站在那里。是我,我所有的缺点,我的脆弱赤裸裸地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不愿意想起这个,我不愿意想起我父母死后的那段时间。但现在,我们之间似乎要起波澜。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回顾那段时光。

我一动不动,仍然不确定应该相信什么。但是,我还是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太紧了,我知道,但是我突然很害怕让她走,我害怕这个了解我所有秘密并且从来不对此妄加评判的人离开我。

于是我紧紧地靠着她,生怕破坏了这个奇怪的拥抱。

英语中贪污犯与欺诈犯的拼写相近——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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