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和优素福约好在廷吉斯咖啡馆碰面。他斜靠在墙上。“准备好了吗?”他笑着问我。

我也对着他笑了笑,准备出发,不去理会其他人的话语和警告。因为我明白,优素福身上有一些特质比这世界上的约翰们更让人觉得亲切、熟悉。我们两个人都处在边缘地带——我是因为出身,优素福是被环境排挤。我感觉我们之间也有着一丝缘分,虽然这不像与爱丽丝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一样,但至少是一种互相理解。当然,我仍然很谨慎、很小心,但我相信差异性,这种差异性让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联结,不用理会周遭的世界。或者,也许周遭世界才是我们紧密相连的原因。

我们离开了老城,道路从狭窄混乱变得又长又宽。路上的人很少,我们一路上没说什么话,但气氛却很融洽。虽然我很乐意神游,但我还是问他:“那么,你的名字到底是优素福还是约瑟夫?”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来回思考着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区别。约瑟夫、优素福,它们是不是同一个名字,只不过是派生的关系?我不确定。实际上,我都不是很确定他最开始做自我介绍时说的是哪个名字,也不确定爱丽丝提到他时用的究竟是哪个名字。在我心里,他已经是优素福,但那可能只是我的心理投射,我试图让他更有异域风情,好让我产生好感。

他耸了耸肩。我们开始走的时候,他点了一根烟。现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烟灰四溅,而他那长了老茧、被熏黑的手指显然不会被烫到。“有关系吗?”

我皱起了眉头。有关系吗?我在心里重新想了一遍这个问题,发现我也不再确定了。“这是你的名字。”我说道。

“我们,我们所有人都有很多名字。”他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眯起眼睛。

“丈夫、父亲、兄弟。”

“那些是称呼,不是名字。”我反驳道。

他又耸了耸肩,显然对这种区别毫不关心。“丹吉尔有很多名字。首先,她是Tingis。”他顿了顿,又吸了口烟,“在法语里,她是Tanger。在西班牙语中,她是Tánger。在阿拉伯语里,她是Tanjah。所以你看,她有很多不同的名字或称呼。这没什么区别。”

我安静了好一会儿:“所以你叫优素福或约瑟夫都无所谓,没有任何偏好吗?我是说,像丹吉尔一样咯。”

听到这里,他笑了笑:“是的,像她一样。”

我向悬崖边走去,往下看。那里还有一些情侣,他们分散在我们两边。他们有的坐着看海,有的打开食物包装。我看到了面包和芝士,还有一些水果。有的女人裹着面罩,有的女人则穿着西式的连衣裙。似乎这个地方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不过,我还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我的同伴,等着他给我解释。

“这里,是地中海和大西洋交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

“又一个分层。”我感伤地观察着。

“是的,爱丽丝。”他又笑了,似乎很高兴,仿佛我的答案很令他满意,我通过了测试,而测试的问题和答案都在他的手里。“这是历史的一层。”他指了指脚下,我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脚下白色的那一片。“这些都是墓,腓尼基人的墓,他们来自丹吉尔古城。”

我知道,丹吉尔在历史上多次被攻下,所以这座城市总是在不断地吸收各种文化。最后,这里沉淀了数个世纪以来经过丹吉尔城门的人与事。我想知道,有没有人在追溯世系本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这一条脉络完全没有受过外界的干扰。我看看我的同伴,好奇他是否尝试过,好奇他的血液、他的心会说出什么,是不是也像我的一样在喁喁细语。他的话会不会也这么难以理解,或者,信息会不会更为清楚、更为强烈一些——在我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

“过来。”优素福叫道,“咖啡馆就在这边。”

我们走上了一条有些狭窄的道路,它很快就被我们两边的白墙隐蔽起来。这处高地与古城里的生活有些不同——这里似乎更安静、更整洁,多少远离了街道的熙攘喧嚣。这种平静蕴含在石头中。我把手伸出去。石头摸起来凉凉的,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摩挲着它的表面,我的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拖在后面。很快,入口处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些石头被粘在白墙上,组成了这家店的店名——哈发咖啡馆,建于1921年。我伸出手,摩擦着现在已经十分光滑的鹅卵石,它们的颜色只比那平淡的白墙深了一点而已。我很好奇,在这些小石头安家落户之后,究竟有多少双手抚摸过它们。我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沉甸甸的历史,仿佛在得知伟大的作家、画家、音乐家也曾经过这个入口之后可以获得一种别处没有的引力。

然后,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丹吉尔是一座鬼城,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如此。只不过,它不是完全废弃、空无一人的不毛之地,它还有生机。一想起那些伟大的人也曾走过这些小巷,也曾在这片土地上思考抿茶、获得灵感,我就觉得充满活力。对那些来过这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证据,一个坟墓。但是一切并没有已经结束的感觉。这里还残留着一些什么,翻腾着,发酵着,等待着被发现,被释放。我感觉到了手中的刺痛。我想知道爱丽丝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在我到来以后的这些天,我发现自己像这辈子一直在等待着丹吉尔;好像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的所有想法和行动都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尤其是为了再一次找到她,为了追寻我们可能拥有的生活。我想要告诉她,这很完美,我急切地想要让她也看看——这一切多么美好啊:丹吉尔、她、我们俩一起在这座异域之城。

我拐了个弯,很快就看到了面朝大海的阶梯露台式座位,茶室令人目眩的白色把海水的蔚蓝衬得更为饱和。“好美。”我喃喃地说,甚至在我说出这两个字之前,我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感叹。

优素福似乎没有听到。他只是慢慢地沿着露台一层一层往下走,直到选择了最后的那一层。“这样你就可以弯着身子向外看了。”他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说道。

我点点头,知道这个时刻来了。我同意与他见面,还有一个原因,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比观光更急迫。一想到优素福可以给我的东西,我的胸口便有节奏地跳动着。我坐在他身边,试着不去想象他可能会给我什么——一把魔法钥匙,一个秘密咒语,某种事物,任何事物,比镜子中的一瞥更为确定而具体。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有一个英国男人。”我说,不过就在那时,在我继续说话之前,一个小男孩过来要求我们点餐。“请给我来杯茶。”我回答道。然后,我转向优素福,跟他说:“我请客。”

在这之前,我们从没谈过钱的问题,但我瞥见了他眼中的光,似乎在警告我下不为例。我坐了下去,依然保持着缄默,等待着。关于约翰、关于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当地女人,我有话想说,我有问题想问。虽然它们蠢蠢欲动,央求着想要被一吐为快,但我能看出来,在我犯了刚刚的错误之后,优素福必须要定下这场对话的调子和节奏。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茶来了。“这就是他?”他问道。他没有拿起这张照片,只是用夹着香烟的手指在上面挥了挥。我一度有些担心他的烟灰会落在照片上,留下烧灼的痕迹。那天早上,我从爱丽丝家客厅的一个相框里把这张照片取了出来。我的动作很轻,生怕爱丽丝走进来发现我偷拿她丈夫的照片。如果被抓住,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我现在有些害怕,我看着优素福那根香烟上的烟灰一点点生成,形成了一座燃烧的斜塔,又白又烫。如果烟灰掉下去,我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会有烧痕——爱丽丝就会知道了。

优素福把手拿开,烟灰掉到了地上,我宽慰地呼出一口气。

“是的。”我有些犹豫,还在等待着。在我的心里,优素福似乎存在于某种边界之上,界于公私之间,界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我以为,他会掌控我们对话的节奏,他会知道在哪里、用什么方法让对话继续。“还有一个女人。”我一边说着,一边朝他的方向迅速而匆忙地瞥了一眼。

他扬了扬眉毛:“我猜,不是他的妻子吧?”

我摇了摇头:“不。不过我想知道……”

他看着我:“爱丽丝,你想知道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想知道她是谁。”

“这样会有用吗?”他一边问,一边把头歪向了一侧,“知道这个答案,有用吗?”

我点了点头,努力不暴露自己很渴望知道答案的样子:“是的,我觉得是这样。”

他顿了顿,说道:“她是法国人。”他歪了歪头,显然在重新斟酌之前的陈述。“好吧,其实是一半。一半法国血统,一半摩洛哥血统。”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没有人们想的那么罕见。”

我本想喝一口茶的,不过听了他的话,我停下了。“你认识这个女人?”我惊讶地问道,“而且你也认识这个男人?”我指了指照片。我之前想的是,在我们进行这段对话之后,优素福会四处打听,也许还会亲自调查这件事。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耸了耸肩:“你想知道吗?”

“想。”我赶忙说,然后才想起来加个请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愿意继续说一样,好像要强调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帮我的忙。于是我开始好奇他会要什么回报,因为我确定他一定会要的,他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考虑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我知道,拒绝施舍和免费赠送物品是有区别的。

“她是一个法国女人,一个艺术家。关于她,我就知道这么多。”他顿了顿,“她还在一家夜总会工作。”

我没有接话。夜总会。我们都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撕下这层伪装,这座城市的夜总会只不过是妓女的聚集地,专门向西方人敞开大门。这些夜总会散落在丹吉尔各地,其中大多数是由法国女人运营的,她们已经决定抛弃出卖自己身体的生活,转而去卖别人的身子。

“那她叫什么名字呢?”我接着问道。

“萨比娜。”他转过来看着我,“她的名字叫萨比娜。”

我探过身去,不再假装毫无兴趣的样子。听到这里,我似乎获得了力量,我的耳朵开始轰鸣,我的手在发抖。我没有料想到会如此轻易地得到这个答案,在这一刻以前,我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多需要那些答案。“这件事持续多久了?我是说,他们之间的事。”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他在椅子上挪了挪,把烟扔到地上,懒洋洋地说:“我建议你不要成为那个女孩。”

听了他的话,我感觉自己有些退却,虽然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但是他的言外之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责备自己,毕竟这只是一个词。它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不,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它的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哪个女孩?”我问他。

“那个女孩。”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

当然,他不是在说我。我知道他误以为照片上的人是我的丈夫——不过既然我在这一刻的设定就是爱丽丝,那么他这样想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他的话不是针对我说的,但我还是非常生气。我以爱丽丝的身份生他的气,还有别的一些原因,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抓起手提袋走了。几分钟后,我就意识到,他并没有叫嚷着让我回去,也没有追上来向我道歉。没关系。我继续走着,走出了哈发咖啡馆,走到了墓地上面的地方。如果优素福不帮忙的话,我想我自己也会找到办法的。我停下脚步,望向大西洋和地中海交融的那一片碧蓝,好奇是否有一个词、一个名字或者一个称呼来指代这种分层现象。在丹吉尔,这种现象似乎很普遍,每件事物首先都是别的东西,没有哪件事物是完全纯粹的某一样东西。我又一次想到了爱丽丝。在丹吉尔,她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爱丽丝了,她完全变了——冷淡,冷漠,疲惫。一个崭新的爱丽丝覆盖了原来的那个她,将她吞噬了。但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她不仅仅是身为约翰妻子的爱丽丝,她也曾有过自己独立的人格,也曾在约翰没有出现时活得好好的。我需要搞清楚的是,怎么让她回来,怎么让丹吉尔回到当年的Tingis——以及,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究竟有没有可能完成。

我一直在老城广场上溜达,我沿着城墙走着,不时停下脚步,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试图抹掉与优素福进行的那段奇怪谈话的印记。我在海洋之门停了下来,这个开放的城门打断了千篇一律的石墙,在我面前,除了碧海蓝天别无他物。优素福跟我说过关于这里的一个故事,在烈日下,我努力回想着那个故事的具体内容。大概是关于一个美艳的女鬼在这附近诱惑男人然后了结他们性命的故事。想到这里,我笑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我正站在海洋之门外面,他看不见我。起初,我以为他是一个人来这里的,然后我看见他把身边的女人拽到了墙边——还是酒吧里的那个女人,我迅速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女人的姿态让我注意到了这个秘密,她与爱丽丝实在太不一样了:翘首挺胸,她穿的裙子虽然宽松,但是仍然将她的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她把头发盘在头顶,手上戴着沉重的金银手镯,她稍微一动,这些镯子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在白天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她和优素福描述的差不多完全一致——有一点摩洛哥风情,又有一点法国气质,这种混合十分引人注意,实际上似乎是在挣扎着叫嚣着获得人们的注意。她的皮肤泛着金色,瞳孔是黑的。我想到了约翰对丹吉尔的爱,发现这是有道理的——他的欲望都体现在这个女人身上,她公开展示着自己的异域风情,可以让一个外国人目不转睛。我同情这个女孩,因为我现在可以看出来,那就是她的全部。我猜她也就不到17岁。

我往藏身之处后面挪了挪,感受到了身后那堵墙散发的热气,我看到约翰的手指——他的手上洒着阳光,布满雀斑——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舒展,他的欲望是那么显而易见。我站在那里,他的手像是对我施了催眠术,那灵敏而又迫切的动作在咄咄逼人的炙热阳光下令人着迷。我的脸变得滚烫,不过不是因为高温,而是因为看到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痛苦,这种痛苦令我感到羞耻,我赶忙转过身去。

后来,我对我的冷静感到吃惊,因为我觉得在看到约翰时我应该感到愤怒,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厚颜无耻地背叛爱丽丝。他一定觉得爱丽丝永远都不会发现他在外面偷腥,因为她平常几乎不踏出公寓半步,而且她在这座城市里也不认识别人。他似乎决定好好利用这一点。

但是现在,有我在她身旁了。

这种事情他以前一定也遇到过,他转过身看见我站在拱门下。很明显,在他黝黑皮肤的掩盖之下,他的脸还是变白了。他向我走来,手臂依然环抱着那个女人,我觉得更恰当的说法是纠缠,这种亲昵完全没办法解释清楚,尤其是现在我已经目睹了之前发生了什么。可以看出,他在思考、谋划,在猜测我在那里究竟待了多久,究竟看到了多少东西。最后,他的手终于放了下去,继续朝我走来。

但我走得更快。

我走到人群中——游客为了拍一张完美的照片,纷纷朝海洋之门挤来,当地人跟在后面,用尽一切办法售卖珠宝、帽子以及各种东西。想要消失在人群之中实在太容易了。我向这一片混乱的人潮屈服,它抓住我,不放我走。我任它把我带到更远、更远的地方,直到我有足够的勇气回头看。我几乎不能辨认出他的脸。他只是色彩明快的帆布上的一个彩色的小点而已。

逃跑让我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我开始好奇约翰会不会面对我,我回到公寓后会不会发现他在等着我,问我看见了什么,问我会不会告诉爱丽丝。我有点儿希望他这样做,希望他迎接我——我觉得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我感受到了手指的刺痛,脚趾也已经蜷了起来。我往公寓走去——我已经无法想象之前那样继续乱逛是什么感觉了——我发现在逃跑的时候,笔记本被我丢在了某个地方。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似乎太迟钝了——太遥远了,完全不相干了,我之前做的事情仿佛已经和这一时刻的我无关;现在的我焦头烂额、怒不可遏,不想继续保持沉默。我朝公寓走去,走了似乎有好几小时,虽然实际上这段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几十分钟。我看着身边的影子,它开始变长,空气中的热气也开始消散。我的心跳逐渐放慢,呼吸回归正常。等我走到玛尚区的时候,之前一直纠缠着我的情绪似乎也都通过毛孔蒸发掉了,最后,除了彻底的疲惫,其他东西所剩无几。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丹吉尔的柏柏尔语名为“Tingi”,后在拉丁语中被改为“Tingis”。——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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